偏爱
2024-10-25蔡敏乐
我打小不聪明,为此遭受了许多聪明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电话还没有普及那会儿,有一天,爸爸吩咐我跑腿,去叔叔家传个话。正赶上哥哥姐姐不在家,否则爸爸也不会委派我。我担心,怕自己说不明白,爸爸疑惑:“就一句话的事儿,还说不明白吗?”
是啊,一句话的事儿。我壮着胆子,把那句话牢牢装在小脑瓜子里,一路上反复默背。路上要绕水坑、踩杂草,跟熟人问好,躲着恶狗走,这些都没让我忘记任何一个字。
本以为见到叔叔,把话说了,任务就算完成。没料到,叔叔听罢,并没有夸奖我,也没有放过我,而是多问了好几个问题。换成现在的思维方式就是,他没经我爸同意,随意出附加题,给我来了一场超纲考试。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我自然回答不上。
先是“一问三不知”,之后就“一声不吱”了。应考失败,叔叔给我打了个差评,笑嘻嘻地说:“以后就叫你‘不知’吧。”也许是“不吱”,可哪个外号我都不喜欢,也害怕传扬开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外号的由来,于是,惶然地号啕大哭起来。
奶奶闻声赶来,问明白缘由后,数落叔叔没正形儿,竟然欺负小孩子。在奶奶的命令下,叔叔无奈地保证,不会再给我起外号,也不会传出去。
回家后,我跟爸爸告叔叔的状,爸爸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叔叔提的几个问题很简单,答不上来的我实属愚笨,就莫嫌叔叔会取笑了。
有一次,小姑姑推车带我出去玩,推累了,就想骑车载我。那时,她刚学会骑二八式大车,技术不强,载的人如果先坐到后座上,她从前面就骑不上去,我必须在她骑动车子后,自己跃上后座。
实战时,我追着她的车跑得气喘吁吁,迟迟跳不上去。小姑很生气,说她已经骑得足够慢了,再慢她就该摔倒了。我很害怕小姑发脾气,就使出了浑身力气,哼哧哼哧地全力奔跑。终于在双手抓住车后座时,闭着眼睛,奋力一跃。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睛才发现,我竟然翻进了路边的壕沟里,难怪浑身酸痛。被我连累摔倒的小姑气急败坏,心疼她的宝贝车子无辜地沾染了灰土,幸好没摔坏分毫,否则十个我也赔不了。这样,我的黑历史又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录。
每次逢年过节,家族聚会时,我的木讷与笨拙被专门用来对比表哥机灵,表姐勤快,姐姐泼辣,堂妹嘴甜……糗窘过往被叔叔、姑姑们一一提起,制造出一波波欢乐的声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调侃”,可比在家被爸妈训斥几句更让人难受。小孩子说不出来,但心里明白,自己不受宠爱。
八岁那年,爷爷过寿,家族成员们再一次欢聚。男人们在堂屋里高谈阔论,女人们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小孩子们则被赶到院子里玩耍。男孩们可不是好打发的,手里拿着玩具枪、长树枝、短木棍,在各个房间里来回奔跑打闹。
“不给好吃的就捣乱”是表哥偷偷教给堂弟喊的口号。
小婶无奈地笑着,进里屋一阵翻找,提了个长条袋子出来。她把手伸进袋子,一把抓出来三个圆溜溜、金灿灿的果子。那是我在电视里见过,却从未吃过的东西。她招呼小孩们过去,说:“这是砂糖橘,可甜了。给你们一人分三个,拿去远点儿吃吧。”
有好吃的比吹哨、喊话都管用,大家呼啦啦地把小婶团团围住,伸出手等着投喂。我离得远,走得慢,不想表现得特别贪吃,挤不到小婶近前,就在大家后面站着。终究会轮到我的,不着急。
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接到了砂糖橘,有手慢的,像二姑姑家表妹,往小口袋里揣都显费劲;有手快的,像大姑姑家的表哥,站在原地,直接就扒开一个塞嘴里了。他的大嘴巴被撑得满满的,一下一下地鼓动着。无法想象,饱满的黄色糖汁正在如何横冲直撞着。应该非常甜吧?肯定比过年时的硬糖还要甜!否则表哥的表情不会那么陶醉满足,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看得馋人,我忍不住往前挪动几大步,把一双小手高高地举向小婶。拿到橘子的人都已经跑开了,只等我前面的姐姐接过橘子后,就该轮到我了。结果,小婶冲我晃了晃袋子,它轻飘飘的了,再没有一点儿重量。
“哟,橘子没了。就你没有呀?等我,去给你取几个。”小婶转身走回了屋子。门口立马冷清起来,只剩我一个人在等。
屋子里的人太多了,小婶迅速被淹没在攒动的身影中。我踮起脚尖,使劲张望,眼见着小婶在里屋跟人说着话,在厨房干起了活儿,没有一丁点儿出来的迹象。
有人出来,差点儿撞到我:“多悬呀,怎么站在这里堵门口碍事呢?”我不认识那人,只能离开门口,站到菜园子的墙边。又等了一会儿,小婶已经在灶台旁挥舞菜刀了。我觉得,她已经忘记了我在等她这件事了。
很委屈,想哭,却不好意思哭。爸爸正在跟人聊天,表情严肃,我不敢凑上去打扰他;妈妈在烟熏火燎中不停忙乎,应该不会有耐心搭理我。那么多小孩,为什么别人都有,偏偏没分给我?我很忧伤。
即便妈妈知道,也不会埋怨小婶。我猜她会说:“吃不到又不会饿死,你小婶那么多事儿,肯定忙忘了。”每当我跟哥姐起争执时,妈妈就会说头痛,骂我人小不懂事,太矫情与计较。
如果我哭,爸爸也不会心疼我,反而会不耐烦,大骂我窝囊吧?他肯定责怪我,怎么不直接找小婶去要。“做人千万不要等,等别人来惦记你,帮助你,那样的人是最没出息的。”爸爸常这么说。
我用目光搜寻着哥哥的下落,院子里早已没了男孩们的影子,地上倒是扔着一堆橘子皮,表明曾经发生了什么。
姐姐则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亦步亦趋地跟在表姐身旁。读五年级的表姐品学兼优,知道的事情多,故事也讲得有趣,她说什么姐姐都爱听。姐姐曾经在饭桌上大声说过,希望表姐是她的亲姐姐,当然,也希望没有我这个笨妹妹。
我没办法体会姐姐的快乐,也无法加入,只默默地站着。远远看堂妹们在用石子、树棍玩做饭游戏。她们的橘子还没有吃完,一瓣一瓣地掰着,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引诱。我只好把头扭向另一边,看不见心就不乱。
小姑姑去上厕所,经过我身旁时,好奇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匆忙地走过去了。
小婶出来了一次,两只手湿漉漉的,在围裙上来回擦着。看到我,她大概想起了橘子的事儿,但根本不记得没分给我,因为她问了一句:“橘子这么快就吃没了?”
我气得舌头一下子打了结,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她快步流星地直奔堂妹,嘴里嚷着:“别玩土呀,手脏不脏呀?眼看要吃饭了。”
我怔怔地看着小婶拽着堂妹的胳膊,从我面前走过。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伤铺天盖地扑来,迅速就把我淹没。难过,好难过,我浑身无力,再也站不住,只能倚靠着墙角,瘫坐在地上。这世上根本没人在乎我。
不记得坐了多久,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怎么了?”
我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发声的人。她满头银发,佝偻着身体,笑盈盈地看着我。
是奶奶。我呆滞地看着奶奶,不知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奶奶打量了一下我的周围,又扭头看了看表姐她们那边,问我:“你没吃橘子吗?没分到?”
实在听不得“橘子”的字眼,我的委屈突然翻涌上来,鼻子发酸,泪水决堤似的冲出眼眶。我不想哭的,我也不该哭的,哭太丢人了。我紧紧抿住嘴唇,使劲地闭上眼睛,想拦截住泪水的汹涌。
奶奶“哎哟、哎哟”两声,什么都明白似的,安慰我说:“别哭,别哭,好孩子。奶奶这就给你取去。你等等奶奶。”
我睁开眼睛,视线模糊,看着奶奶脚步蹒跚,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那片热闹里去。我不抱希望,默默地想,如果奶奶也不再出来,也没什么。橘子也许很酸,我最讨厌吃酸了,求我吃,我都不吃。
意外的是,奶奶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门口。她径自来到我的面前,停下,一双干瘪的手从灰黑色衣服的口袋里往出掏,金灿灿、圆溜溜,是砂糖橘。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五个。砂糖橘被堆在我手上,沉甸甸的,重得像座大山。我不敢动,生怕手一歪,橘子山就倾倒,掉到地上。
见我手小捧不住,奶奶又把上面的两个拿下来,想塞进我的裤兜里。我躲闪起来,摇着头,哽咽着说:“多、多了,小婶……小婶一人分三个。”
奶奶执意把两个橘子塞进我裤兜里,拍了拍,确保它俩不会偷跑出来。
“没关系,这是奶奶多给你的。我老孙女最乖了,值得多吃两个。来,奶奶帮你把眼泪擦干,要不风一吹,脸皮该皲了,就变成小花猫了。”
我可不想变成小花猫,连忙抬起胳膊,用衣袖在脸上一阵乱擦。样子有些可笑吧,反正奶奶笑了。她总是容易被逗笑,于是,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都不太记得了,只有砂糖橘的滋味至今难忘。真的很甜,很甜。那五个砂糖橘,我没跟任何人分享,独自慢慢吃掉了。我把散发清香的金黄橘皮和翠绿色的橘叶晾在窗台上,风干后保存了许久,那是我被偏爱过的证据。
从那之后,我但凡受了委屈,或者听说叔叔婶婶不在家,就会往奶奶家跑。奶奶像会变魔术似的,总能找出一样吃食,塞进我的口袋里。炭火盆里烧熟的青鸭蛋,柜子深处藏着的山楂糕,还有后院树上的苹果、杏、枣,和菜园里的红柿子、洋姑娘、嫩黄瓜……奶奶从没吝啬过,只要有,就会张罗着让我连吃带拿。
有的吃食很稀奇,是我从未吃过的;有的吃食很普通,我家里也有。但身为小孩子的我当时就是特别渴望奶奶给的吃食。可能它们除了是可以解馋扛饿的食物以外,还代表着奶奶对我的偏爱。
那一点儿偏爱在我的童年给予我很多温暖与力量,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孩子,没有因为不受宠爱而心生戾气,也没有变成一个讨好型人格的人。我从贫瘠的土壤里野蛮生长,长出了自己的枝丫,有了一片辽阔的天空。多亏有奶奶的存在,让我体会到“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十几年前,奶奶去世了。一次忌日,表姐提起奶奶买给她的香蕉,姐姐怀念奶奶偷偷给她的葡萄干,哥哥哭着说再也吃不到奶奶的葱油糖饼了,松软香甜又多层,谁都没有奶奶做得好吃。
那时我才领悟到,我所以为的偏爱并不是偏爱,奶奶她谁都爱,对谁都好。只是我仍感激奶奶,她让我知道,我不必聪明,不必伶牙俐齿,不必勇敢,她一样爱我。这就足够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变聪明,虽然书读得很好,考上了一所大学,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
亲戚们认为人要机灵、精明,会察言观色才能在社会上生活得好,而我对那些皆不擅长。他们看不见我吃过的苦、受过的伤,也不知道我曾顶风冒雪、挑灯夜战,只认为我很偷懒,一路走来又顺遂得过于侥幸。为此,他们愤愤不平,觉得完全背离了一贯遵循的客观规律,也不符合信奉的准则。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异类。
现在,在家族聚会中,我的待遇依旧,要么被拎出来嘲笑,要么被无视冷落。大二时,叔叔还会揪着我肩膀上的衣服,让我去厨房表演“沏茶”“填柴”。厨房才是家族女人该在的位置,我因为读了几天书,就想翻身?男人们认为太过可笑。
谈起各种家长里短,只要我的看法与她们不同,女人们会说:“这你都不懂?亏你还是个文化人。”我只好笑着闭嘴。
没关系,我已经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他人的言行也完全打击不到我。我深深地懂得,只要我不愿意,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到我。被爱与知识灌溉出的强大自信,不会换个环境就被轻易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