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2024-10-25西雨客
1
我有多久没有理发了?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打开手机相机,看着相机里自己头发蓬乱的鬼样子,就有一些烦躁。我试着动了动腿,算着医生交代的时间,心想也快到时间了吧,就不免开心起来。
任谁整个暑假都没有出门,都要疯掉吧。
窗外,路灯接连亮起。受到灯光影响的知了,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在这闷热的天气里,扰得人更加烦躁。
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烦躁和激荡的心情,我决定出门理发。
出门前,我给我妈发了消息,说让她回家后先吃饭,不用等我,我去理发,一会儿顺便在外面吃。
距离理发店,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
2
我拿了家里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条长廊,灯光昏暗,不甚宽,电梯在右侧。我握紧轮椅的手轮圈,前发力,身子趁此朝后仰,轮椅前面的小车轮便顺势翘起来,一下子卡在了门框上。
这样的动作我在家里做过很多次,过卫生间门框,过阳台门框,都是这样做的。这样可以让轮椅跨越小的障碍。
我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力量一顿,接着猛地再一发力,身子却趁此朝前去,借着重心的力量,小车轮后面的大车轮咯噔一下爬上了门框,并在下一刻咯噔一下滚下去,震得我屁股也是咯噔一下。
我身子微微扭动,滚着轮椅变动了一些方向,伸手把门关上了。
进电梯时,着实让我捏了一把汗,因为电梯和电梯门之间有一道五六厘米的缝,我生怕轮椅卡在那儿。
万一卡住了,又无法移开,电梯是会一直保持“开”的状态还是会合上?再或忽然运行起来?我其实经常幻想这类事情,比如我上学走路看到下水道,总幻想手机或钥匙突然掉进下水道缝隙里怎么办。自从我的腿骨折以后,就更严重了。在家,我就常幻想:停电停水怎么办?煤气泄漏怎么办?轮椅塌了怎么办……
不过说实话,我住的这栋楼,电梯常出问题—不是关不上门,就是一直停在某层楼不断开合,直到它自己恢复。听同一栋的人说,已经修了很多次了。
所幸我的轮椅顺利通过了那道缝。
电梯里陆续上了不少人。
我低头看手机,大气不敢出。我知道此刻别人的目光多少都在我身上。其中两个小孩子一直打量着我,好奇又惊讶地拽着大人的手。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一楼,我如释重负地出了电梯,沿着门口的下坡通道往前走。
但刚走到下坡通道的出口,就遇到了难题。
楼道下面的通道,停满了电动车,堵住了通道出口。
别说我现在滚着轮椅,就是我以前,也要侧着身子才能从车子的缝隙里通过呢。其实这个现象,我早发现了,每天早上上学和傍晚放学回家吃饭,这里就都是乱停的各种车子。往常我虽心有不爽,但也不值得去较真,毕竟我怎样都能进楼嘛。
可今天不一样。
这样乱停,我怎么过去!我心里升起一团火。
3
我虽然很想把这些乱停的车一把推倒,但肯定不能真这样做。我妈平时总叫我忍,忍一忍风平浪静,让我在外面尽量不要和别人有冲突。
我只能窝着火,拍了乱停车的照片,气愤地发在小区微信群里:“是谁的车挡无障碍通道了,这让残疾人怎么活?谁的车麻烦下来挪走!”
群里原本正在聊卖菜的事,见我发了消息,聊天的那些人依旧聊得欢,偶尔有几个人回:
“不是我们家的哦。”
“经常乱停没办法的!也许都不是这栋楼的呢。”
“楼里有残疾人吗?”
“只能找物业投诉吧!”
我等了一会儿,见群里再无相关的消息,就在群里问了物业的电话。其实之前我并没在小区群里,也是因为出了事,我妈才让我加上的。我妈担心她不在家的时候,我需要帮助。
打了电话,说了情况,没多久物业工作人员就来了。
瞧见了我,想必看到我顶着一张臭脸,原本优哉游哉的步伐快了许多,隔着一排电动车,说:“小兄弟,你要出去啊?”
我说:“这些车子乱停不管的吗?这里本来就不应该停车的。”
工作人员大概五十来岁,讪讪地说:“这里肯定不能停的!我们要求过的。不过住户人多车多都乱停,我们实在也管不过来。你说,停车场都修得好好的,他们也不停。我们物业也没办法,只有谁投诉的时候,管管,调解调解。”
说着,他就顶着嗷嗷叫个不停的车子警报声,把三辆电动车挪开了去。
“小兄弟,车子挪开了,你小心点儿哦。”
我只能无奈地说了声谢谢,就滚着轮椅,穿过这片狼藉之地,上了小区的柏油路。
路上很多人,伴着嘈杂的知了声和汽车、电动车声音,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
“看,残疾人。”
“第一次在小区见残疾人呢。”
“怎么没人给他推?”
我一看,是几个小学生。我心里不是滋味,加上之前楼下被堵的糟心事,心中那团火还烧着呢,我真想喊出来:我才不是残疾人!就算是残疾人,关你们什么事!
但我又觉得不应该跟小屁孩们计较。不过,也就小屁孩才敢这样直接当面说出来吧,那些大人啊,可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我不愿搭理,继续往前走,回想着那些话,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见过残疾人!
学校里,我没见过残疾人,听老师说,残疾人在残疾人学校;但生活中我也没有见过残疾人啊?书上和网上都说残疾人其实很多,十几亿人口中少说有几千万残疾人,可为什么在生活里,残疾人仿佛消失了一样呢?
是书里和网上写错了吗?
我纳闷不已。
我把轮椅滚得飞快,沿着柏油路直接出了小区。
4
小区外面,人更多了。
我想,我应该走人行道还是自行车车道?
考虑了一下,我还是上了人行道,因为自行车车道来往车子太多了。
但我一上人行道,又开始担心路人怎么看我。我是一个“人”没错,但我坐着轮椅呢,会不会别人觉得我应该走自行车车道?
我面红耳赤地顶着人流,往前走。
忽然发现周围的人都那么高。
我的个子可不矮,虽然才高二,但裸高一米九了,要是穿上篮球鞋,都要两米啦。平时在路上,几乎看不到比我高的人,我看别人,都像看幼儿园的小朋友。
今天却是别人都比我高了。我记得小学时候坐公交车上学,那时多数是没有座位的,我个子矮,只能望着高高在上的扶手不满和赌气。周围站着的大人包围着我,个个轻而易举抓着扶手,隔绝了我的视野。为了避免摔倒,我只能全程紧紧抓着别人的座椅后背,有时不小心撞到、踩到了别人,还要遭个白眼。
没几年,我就开始疯狂长个儿,长得比大多数成年人都高了。
有些自得地想着,前面传来“啧”的一声。
回过神,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不满地看着我。
感到轮椅抖了抖,一低头,我发现原来轮椅的轮子蹭到了他的裤子。
我的脸立马红起来,扭动身子移动轮椅并道歉:“啊,对不起。”
中年男人弯下腰,把裤子上的灰拍掉了,加快了步伐,消失在人群里。
我红着脸,一时茫然失措,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我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再抬头,发现周围路人都追寻似的朝我看来。
我脸上火辣辣的,硬着头皮,继续用手滚起轮椅走起来。
终于到了人行道终点,我松了口气。
路口的绿灯亮起时,前方卡车、面包车、轿车、电动车混在一起,飞驰。其中还有一队骑行者,撅着屁股蹬着自行车,呼啸而过,扯起咻咻破空声,像一排射出的箭。
我心里一阵后怕。我也是一个骑行爱好者,快放暑假的时候,我骑车过桥,觉得太慢,下坡时加快了速度,谁知一个没注意,被路上建筑垃圾绊倒,重重摔了。
结果左小腿骨折,右脚踝也骨折,只能坐在轮椅上养伤。
5
过了马路,我又上了一段新人行道。
这段人行道靠河边,是用小块砖头铺成的,并不像上一段人行道那样好走。
我的手握紧轮子,往前,有不小的阻力。每往前走一圈(轮子滚动的一圈),就被地上砖头缝颠簸得噔一下,像锤子在敲。
不仅如此,平日里在我眼中毫无存在感的东西,此刻,都如一座座大山,横在我面前,阻碍我。
路上的一截树枝,在我压断它而过时,崩断弹起,卡在了轮椅左轮的辐条间。我伸手去摘,摘不掉,卡得很紧。我侧着身子,左手死死扣住其中一头,用尽了力气,弄得虚汗连连都无法成功。后来我晃动身子,用双手使劲滚动轮子,才最终绞断它。
一片路上的水洼,当我经过它,轮椅轮子就沾满了泥水,我只能停下,擦,用手指捏着轮子往前滚半圈,停下来,再擦,然后继续。用了一包纸巾,才擦干净了上面的泥水。沾满泥水的纸巾,哪怕路过公交车站的垃圾桶,也无法丢进去—因为公交车站的站台,不论是横向还是纵向的宽度,都太窄了,我的轮椅无法通过。隔着一个薄薄的站台广告橱窗,那距离我不过几十厘米的垃圾桶,仿佛与我隔着万水千山。至于喊等车的人帮我一下呢,那还是算了吧,一方面我觉得尴尬和不好意思,一方面也怕迎到别人看我的目光。虽然我不是残疾人,我只是受伤暂时坐在轮椅上,但那些让我无法预测的目光,多少还是会伤害到我的。我只能把脏纸先揣进兜里。
一坨路中央上的狗屎,也成了我无法逾越的高山。要是之前,遇到这样的一坨狗屎,我可以从左边绕开,右边绕开,上面跨过去,甚至在它头顶反复横跳。可我现在,只能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左边和右边的道路宽度,都无法让我的轮椅通过;而狗屎的厚度,也让我无法安然无恙通过,不然就会粘在轮椅的下面。面对这狗屎,我心里早已骂了一百遍狗主人了。随便拉屎还不捡!没有办法,我干脆从人行道上下来,做好心理准备,从马路牙子上,咚的一下颠落到自行车车道上。
我厚着脸皮继续走,路上,自行车和电动车“嘀—”“嘀—”“丁零—”“丁零—”的警告声在我耳边呼啸。
我靠着路边走,战战兢兢。
我的手,不停地滚轮子,早就酸透了。手指酸,手腕手臂也酸。
一边听着身后传来的喇叭声,一边咬牙心想:早知道之前就租电动轮椅了。
但想着,又叹了口气。
电动的轮椅,比我现在用的手动轮椅,贵了好几倍。
自从我爸欠债去世后,我妈就带着我离开老家,到了现在这个城市。打工,买房,还债,还要供我上学。平时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我知道我妈辛苦,平时也不敢乱花什么钱。车祸让本就拮据的我家雪上加霜。除了提前花掉了几个月的支出,还让我妈不得不多打一份工来填补缺口。要租轮椅的时候,我妈想租电动的,但我死活要手动的。
好在我的伤好了很多,终于快要熬完了。
我放松了一会儿双手,加了把劲,继续往前走。
早点儿理发就能早点儿回家,早点儿回家就能早点儿休息。这段时间,我妈都要起很早去打工,睡不了几个小时。
6
走过这段人行道,就是过街天桥了。
这个过街天桥,没有普通楼梯的无障碍爬楼设备,但一楼有电梯直达天桥二楼。
之前下学回家吃饭,都要经过这里。傍晚正是下班、下学的点,人很多。为赶时间,我从来都是跑楼梯,因为跑楼梯可比坐电梯效率高多了。
我其实根本没有坐过天桥的电梯,不免有些忐忑。
迎着上下楼梯的人潮,我通过楼梯口,转了个弯,就看到了天桥的电梯。
我的心一沉。
电梯前竟一个人都没有。
我滚着轮子,近了,看到电梯门上贴了个“维修施工、禁止使用”的公告。
我蒙了。
我掏出手机,输入我要去的那家理发店的位置后,选择“步行导航”。导航上显示的路,就是我当前要走的路,必须要过过街天桥。
我头疼,只能选“骑行导航”。骑行路线出来后,我觉得不行,距离太远了,骑行时间都需要二十分钟了,换成我这种速度,起码也要五十分钟。但这个地图App上又没有显示别的步行路线。
我开始试其他地图App。
终于其中一个App,显示了一条新的步行路线。
这条路线,比当前的路线,要绕一大圈,与原计划比,步行大概需多出十五分钟—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
我折回楼梯口,正赶上一拨下班的大人。
汹涌的人群从上方的楼梯拥下来,黑压压的,像阵阵黑色巨浪,朝我拥来,把我淹没。
等浪潮渐小,我从人群的缝隙里落荒而逃,转了一个弯,过了马路,就走向了新的路线。
7
穿过马路,我望见前面是一条巷子,有很多烟火袅袅的小吃摊位和餐馆。
臭豆腐的辛辣气味、烤淀粉肠的油酥气味、海鲜排档的鲜甜气味、水果摊的清香气味,纷纷钻进我的鼻子中,引得我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正好吃点儿东西,我也饿了。
我进了巷子,才发现这些摊位都高于我此刻所待的路面。
一级、两级、三级台阶。
我停下,望见那些淀粉肠在机器里翻滚,阵阵油花吱吱跃出来,挑衅地朝我挥手。
我环顾四周,发现竟没有一处可以上去的地方。
这三级矮矮的台阶,仿佛天堑。
我想着要不要朝着商家喊一喊,让他们送下来,又觉得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引人注目,会羞耻。
胡思乱想时,有人喊:“别挡着路啊,让让啊。”
我的脸滚烫,赶紧从路中间朝路边挪了挪,给别人让道。
我只能放弃。
8
穿过这条巷子,前面黑黑的。周围路灯好像都坏了,只有一盏还亮,却隔着老远,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路线上显示要穿过一个公园。
因为双手要滚动轮椅,所以也没法拿出手机照明。
我打起精神,大致辨着脚下的路,摸黑往前走。
轮椅“嘎吱嘎吱”地前进,我的脚撞上了东西,吓了我一大跳。
赶紧停下,拿手机一照,竟是大石墩。
这种路上常见的大石墩,老重了,又大,底下是饼状的托,上面是圆形的球,大理石做成的,一般用来防止车辆进入。不过这种石墩一般只能挡住轿车、卡车这类有一定宽度的车子,像自行车、电动车和行人,是拦不住的。不过,轮椅也是能拦住的。
我无法通过。
这下好了。
我沿着路的这头到那头,走了一遍,发现这些石墩还真是“尽职尽责”,排得如此整齐,让我根本无计可施。
我只能打开地图,试着找到公园的其他入口。
地图上只显示这一个入口。
我苦笑,用手机朝路两边照去。
路两边是灌木和草丛组成的绿化带,绿化带后还有密集的篱笆墙,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铁丝围栏。我不死心,就沿着公园周围的绿化带找起来。
为了照明,我用两个膝盖夹住手机,才能腾出双手“前进”。
不安地围着绿化带绕了好大一圈,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空隙!
两片灌木丛交界处,有一个够轮椅通行的空间。
我不免安心了一些—这边是公园,里面应该挺多草地的,只要这里能进去,里面应该就没多大问题了吧。
不过要进去也不容易。
灌木丛前有道马路牙子。等过了马路牙子,轮子又陷进了软软的土里。在土里转动轮子,可也费我好大的力气。
而当我真正一进这空隙,又迎头撞到了蜘蛛网。
那细密的网粘在我脸上和头上,让我心里一紧。
我伸手要把脸上的蜘蛛网搞掉,却一下子摸到一团爬来爬去的东西。
我知道摸到了一只大蜘蛛。
忍不住尖叫,触电一样丢开了去,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道耀眼的光刺来,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听到有人朝我喝道—
“谁,干什么!”
9
“我过路的,你是谁?”
我被那光照得不忿而惶恐,反问道。
“过路的往这里钻?”
那个声音依旧喝道,但灯光移开了去。
我睁开眼,前面站着一个男人,黑乎乎看不清。灯光在我身上扫了扫,那个声音却惊讶起来:“你怎么钻这里来了?我是保安。”
原来是保安啊。
灯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到了地上。
趁着光,我看清了保安的脸。
那脸上露出诸多交织的神色—竖着的眉头还留有刚刚抓到贼的那种怒气,眼神里有一些带着疑问的愕然,另有一些仿佛认识到我是残疾人的怜悯。应该还有对刚刚朝我大喝的一丝后悔与复杂,因为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声调小了许多,略微松快了,带着试探性:“你是要进小区还是?”
没想到我竟然跑人家小区里了。
我急忙告诉他,我只是想通过公园,不过公园入口有石墩,所以我过不去,就想绕路,谁知走错,不小心钻到这里了,太不好意思了。
保安恍然大悟,盯着轮椅说:“哦哦,这样啊。你这样确实不好走,不过从这里也进不来,前面还有几道沟呢!你跟我来吧,从小区大门可以进公园,连着的。”
我虽窘促,但也赶紧道了谢。
保安带着我,从小区的大门进去,往前走了十多米,指着一条小道说:“这边就是公园了。”
我再次道谢,几乎逃向了公园。沿着弯弯扭扭的小路,我终于穿过公园,来到了公园的另一侧。
大呼一口气。
10
过了公园,继续走,又要经过车道。
车子很多,高架桥下的路很宽很宽,红绿灯都分了三段。过马路时,左边的车子,像一列灯火通明全副武装的黑压压的军队。通过后,我才发现路的那边没有人行道,于是紧张地随着一列电动车过了路。
再往前走,是一片广场,人来人往,可当我靠近,却见一排圆柱形路障。
我傻了眼。我环顾周围,三面都是马路,这竟是唯一的通行方向。
我无奈打开地图,从这里定位,开始重新导航。
我试了好一阵,发现自己要么沿着原路返回公园,从另一个更远的方向走,步行时间在四十分钟;要么沿眼下的车道继续走,这段路,算下来步行时间差不多为二十分钟。
我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我走了这么久才到这儿,要是再让我花四十分钟,非要疯了不可。
但继续沿车道走,又让行动不便的我有些担心和害怕。我甚至打起了退堂鼓,我想,要不要算了,不理发了?
待在路口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我妈的电话。
她说她今天工作要加班,可能很晚才能回来,得让我等她许久了。这段时间,很多生活上的事,都是我妈帮我的。从床上起来到轮椅上,从轮椅上到马桶上,从轮椅到床上之类的事,我自己很难完成,需要她扶着或者抱着。我个子大,她扶我或抱我,非常吃力,得出一脸汗。她不回家,我就没法上床睡觉。
我听得出电话里我妈声音里的歉意,鼻子一酸。
挂了电话,我望着周围的一切。
喧闹的车流和人流,宽阔的广场,分成很多层设计、高高低低的建筑,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散落的手机光、车灯光、楼灯光……这一切让我分辨不清方向,好像身处一个迷宫。
我收回目光,咬紧了牙。
我花了这么大的功夫,都来到这里了!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而且我为什么不敢往前走?我只是出了意外,腿受伤而已,我还有手。
我怎么能被打败呢?
11
我选择了更短的路线。
沿着车道走了会儿,一转弯,旁边出现了一条盲道线。这条盲道出现得如此突然,像是突然变出来的一样。
吃惊之余,我不禁想,如果我是盲人会怎样?
我闭上眼。眼前陷入黑暗。但声音还没有停下来。
车流驶过的嗖嗖声、风扯起灌木丛的呼呼声、商场人群的吆喝声和广场上的音乐声。这些声音远远近近压向我。除此之外,车流奔走引起的震动,经过轮椅,也统统压向我。
我闭眼之前,明明知道前面是一条笔直而干净的道路,没有任何障碍,却丝毫不敢滚动轮椅往前走。我的手紧紧抓住轮子,死死抓住,手心里汗津津的。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我只要往前走一寸走一毫,都会落入漆黑的无尽深渊。
我在车流声中睁开眼,庆幸自己不是盲人。
而真正的盲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继续往前走。旁边的那条盲道和我一个方向,也继续往前,笔直地朝前、朝前,直到被一片共享单车与私人自行车群截断。那些车子歪歪扭扭停在盲道上。
我继续往前走。
盲道穿过车子们的包围,也继续往前。
等到我转弯的时候,这条盲道却戛然而止了,仿佛被刀子骤然斩断。这条盲道消失得如此突然,像是突然变走了一样。
12
这真是一条长长的车道。我花了很久,终于快要绕到目的地了。
等我沿着车道,上了一段颇为干净的人行道,便遥遥看到了我经常理发的理发店招牌。那招牌周身的跑马灯闪烁着,展示着它的位置。
我正开心,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失误—这个比邻地铁站的小广场的理发店,在二楼。可能我对于原本的这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我根本没有多一点点的审视和思考。
通往二楼理发店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很宽的直上直下的楼梯,一条东边厕所旁边的回字形小楼梯。除此之外,常见的两种电梯只有比邻这儿的地铁站有,但可惜不通这儿的二楼;另外,这里也没有那种回字形电动车上坡道;至于上普通楼梯的无障碍设施就更没有了。
我要是想上二楼,除非可以自己走上去,或被人八抬大轿抬上去。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觉得好感慨好失落好无助好绝望。
我要崩溃了。我从家里出发,“跋山涉水”到了地方,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崩溃地再一次想,要不要算了。
前面的霓虹灯又多又闪,映得我眼睛难受。
我恨恨地攥起了拳头。
今天,我必须理发!这个理发店不行,我就去别的理发店。
13
我掏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理发店,比较地形、距离,找来点评App上理发店店铺的实际照片参考。
当我不断翻动图片,才注意到手机快没电了。
我又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失误—没带充电宝。
随着手机电量慢慢减少,我开始焦虑,我烦躁不堪,我无比心慌。
好在,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店。
距离不太远,中途没有穿过公园等等奇怪的地形,只有长段的公路和行人很少的路,店铺位于一楼,实际照片里没有看到台阶!
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家店我还没有去过,点评App上分数不高,缺少顾客反馈,不知道理发技术和服务怎样。其实像这种分数不高的理发店,我们同学之间都讨论过,要么很贵,要么理的发型不好看,要么态度服务差。
不过现在只有这个选择了。
为了不让手机掉电太快,我设置省电模式,加紧赶路。
当然这一路,我依旧遇到了许多的波折,但我都咬牙挺了过去。
我终于终于要到了。
14
前方的理发店确实像手机里看到的那样,位于一楼,没有台阶。
我迫不及待穿过马路,刚刚来到理发店门口,就见理发店的灯突然灭了。我愣了一下,再看手机,哦,居然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一个身影从店里出来,提着一袋子东西,开始关门。
我决定给身影让路,可是手刚放在轮椅轮子上,就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淌出来。
我只能抬起手臂不断擦眼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停在门口大哭的原因,竟让关门的人一转身惊呼了出来。
我想,这个人肯定会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吧。我赶紧就要滚着轮椅离开。
“孩子,你没事吧?”那个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留着一头卷发,化着精致却土气的妆,一脸担心地问我。
我忙说没事没事……
她看着我,仿佛看到了我这一路的狼狈,再打量了我一会儿,说:“孩子,你是来理发的吧?看你头发老长了,没关系的,你别哭,我刚准备关门,给你剪完我再回家。”
说着,她转身开了门,走进黑暗里。
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