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1

陆欣然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小小的怪兽。

一切源于今年二月，小升初考试的开始，从那时起，考试像是夏天阵雨一般，突如其来，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接到通知考试的电话，一接到电话，家里就需要手忙脚乱地准备资料，偷偷摸摸地赶往考试地点。五年级的陆欣然就这样懵懵懂懂进入了小升初阶段，家里给她报了三个补习班，全是奥数，爸爸妈妈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望向她，“你一定能考上的，欣然。”

陆欣然想大喊大叫：“为什么你们对我这么有信心？你们知道题有多难吗？”

哥哥陆奕然已经升入了初三，他正在整个城市最好的中学—星辰中学读书。三年前，哥哥也经过小升初，目标正是星辰中学，可是哥哥没有考上。三年前，陆欣然正是二年级时，爸爸妈妈召集两个孩子开了家庭会议，讨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们家有一套学位房，可以读星辰中学，可我们只有一个名额，谁去读？”

当时，哥哥陆奕然坚决反对使用这个名额，他说，他才不要去读业主班，他要就近入学。他一脸满不在乎，“反正我在哪里都可以成才。”

妈妈摇了摇头，“打架、谈恋爱、混社会……那所学校的故事还少吗？而且，星辰中学联招上线是95.7%，那所学校，不到30%！但我们买的这个学位房，只有一个名额，给了哥哥，妹妹就没有了。”她欲言又止，目光投向了陆欣然。

陆欣然那时只有八岁，她开口道：“爸爸妈妈，这个学位给哥哥吧，将来我自己考。”

妈妈说，陆欣然的第一个笑容是给哥哥的。哥哥那么期待她的到来，她刚刚出生，还躺在医院小床上，哥哥来看她之后，伸出他的食指去摸摸她的粉色小拳头，她一把就握住了哥哥的手，笑了起来。

陆欣然已经忘记当时哥哥是什么表情，最终的结果是他同意去读星辰中学，她记得爸爸妈妈的话：“陆欣然真是好孩子，好妹妹。”

二年级时说出来的话很简单，五年级的时候要去兑现才知道要有多难。小升初的战役中，她被抛到了海里，在茫茫无边的海水中漂浮，却不知道哪里才是陆地。

2

陆欣然记得自己的第一次小升初考试，那是在二月份，排在考场外的，是许多背着书包、拿着资料的小学生，在他们身边，是一到两个神情焦灼的父母，陆欣然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要被那些身影淹没。

一看到题目，她就晕了，很多数学题她没有见过，行程问题、几何问题……一出考场，她就对妈妈说：“没戏了。”妈妈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可她还是笑着拍拍陆欣然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卷土重来。”

陆欣然一抖肩，躲过了妈妈的抚慰：“别安慰我，反正我考不上。”

就在那一刻，小怪物苏醒了，它在她心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凭什么要我让？”

她的心像是一个幽暗的抽屉，里面堆满了练习题、错题本、修正带和墨水，在黑暗中，她慢慢看清了那小怪物，它是一只红色的毛茸茸的生物，像是一团毛线球，它有着一双发亮的眼睛。那时起，小怪物就在她心里的抽屉住下了。

陆欣然一开始很害怕，可是她想，小怪物说得也对，它不满，它愤怒，当时如果没有让出那唯一的学位，自己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是，它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大家知道它的存在，肯定会嫌弃我的，陆欣然苦恼地想，于是，她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那些日子，一看到身着星辰中学校服的哥哥，她就会有说不出的心酸—她想，爸爸妈妈终归还是偏心的，他们重男轻女。

陆欣然常常发呆，在家中的话也变少了。到了五年级，她感觉一切都在改变，小怪物在她心中潜伏，在某些时刻尖叫和咆哮。

哥哥陆奕然总是很忙，他学习常常到晚上十一点，陆欣然上床睡觉时，他还在灯下忙碌，小时候，哥哥常常牵着她的手一起上学，可是，自从他升入初中之后，他就越来越忙，话也越来越少。

“为什么要你来承担这一切？小升初太难了，一百个人里面只能录取一个人，根本考不上的啊！”

“唯一的学位名额给了哥哥，那你怎么办？他们偏心啊！”

“你看，你哥哥对你好冷漠！”

小怪物的声音在心中盘旋着，可她却无法开口对家人说起。是，那是她同意的选择，可是，那时自己才八岁，她真的明白那选择意味着什么吗？

小怪物在她心中长啊长啊，它的体形变得越来越臃肿，红色毛线缠了一圈又一圈，而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小升初的考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一场场考试，每一场考完后都如同石沉大海，她什么时候才能够上岸呢？她感觉到希望在被一点点掐灭。

就在那一天，星辰中学打来电话通知第二天考试，爸爸和陆欣然商量时，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不要考！反正我考不上！为什么报名前不和我商量？”

“现在是别人挑我们，我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有考试电话啊……”爸爸一脸无奈地说。

她要做一个叛逆的孩子，她才不要当什么好孩子、好妹妹！

“不，这不公平！”她想大声咆哮，可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眼，抱着双臂，气呼呼地看着爸爸。

爸爸无奈地说：“不去就不去吧，交的两百块考试费就算了。”

她一转身坐回书桌边，她还有好多学校的作业等着要写呢，没时间理他。

“可惜我交的那两百块钱……”爸爸还在碎碎念。

“那要不你来试试！这么大压力，刷那么多套题，你能你上啊！我说了不去，为什么非要逼我？”她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那只红色小怪物在心里左冲右突，跳上跳下，想要找到出口，可抽屉很狭窄，它只是碰壁。

爸爸先是错愕，然后愤怒了。

“好吧，我做的都是错的，做父母，怎么做都是错的！”

3

夜晚，楼宇间的灯亮了起来。

哥哥陆奕然坐在书桌前做作业，书桌上堆着满满的参考资料。

“哥哥，你能不能给我讲这道题？”

陆奕然放下自己的作业，很耐心地给陆欣然讲了起来。他讲的思路很清晰，她用他的方法很快就能做出来。陆欣然看着哥哥，他进入初中之后猛长二十三厘米，现在越来越像是个大人了。哥哥陆奕然总是那么忙，一到了初中，他一点儿也不给自己放松的时间，从前他还常常会带着陆欣然一起去商场打游戏，他们以前最喜欢玩《毛线小精灵》了，爸爸妈妈有时候还会陪着他们，一起为他们的冒险欢呼。

伴着年龄渐长，他们之间却有了距离，有一些话题是他们不能碰触的，比如说，升学。她一点儿也不会在哥哥面前抱怨小升初过程中的艰难，他也不会主动来询问。

从前，陆欣然会觉得有一个哥哥很幸运，可是，她感觉自己也活在哥哥的阴影下。哥哥自从进了初中之后，憋着一口气一直往前冲，他的成绩也越来越好，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随意的小孩了，可自己呢？

心中的小怪物拖着它长长的毛线头，在她心中的抽屉里爬上爬下，不停地念叨着：“你看，哥哥学习这么好，能做出那些题目，都是因为他享受了家里最好的一切，唯一一个学位名额……而你呢？你现在一所好学校都没有……”

陆欣然摇摇头，她想把小怪物说的话甩开，可她并没成功，它的声音很低沉，很清晰。

“谢谢，我先回屋啦。”她只好朝自己的房间里躲。

“对了，陆欣然，这个送你。”陆奕然从书桌下取出了厚厚的一摞书，“这是星辰中学要求的必读书，等你入学之后就会用上的。”他简单说了两句，继续埋头做作业。

陆欣然接过了那摞书，这是哥哥表达关心和鼓励的方式吗？她回到自己房间里的书桌边，犹豫了一会儿，拿出了奥数题册，开始做题。

那个小怪物又开始跳跃，陆欣然把手放到它的额头上，说了句：“我开工了，你静一静。”

有人在敲门，那是笑容满面的妈妈，“这里有一封信，是我的心里话哟！”妈妈放下信就离开了。妈妈最喜欢做这种事了，同一个屋檐下，她还是很喜欢写信。

“真正爱你的人，他们会坚定地站在你身边……我们毫无条件地，坚定地爱你，相信你！但其实，如果你努力了也没有考上，那也没有关系，你那么努力，在哪里都可以闪闪发光。实在太累了，我们就退出。你的感受比什么都重要。”

陆欣然拿着这封信，她很生气，难道妈妈不知道，盲目地期待也会是压力吗？她心中的小怪物寻找幽暗中的光亮，可总是无法找到方向！

“吃不吃？”爸爸拿着一个削出来的苹果，在门外有些忐忑地问。

“不吃。”她冷冷地说。

“可惜了我这么辛辛苦苦削出来的苹果，它又大又甜……”

“好了，好了，给我吧。”她接过爸爸手中的苹果，好脆啊，还有着甜甜的冰糖心。

爸爸笑了笑，算是他的主动和解，他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心里的小怪物也感受到了那甜味，它在抽屉里堆满的铅笔和题集间坐下来，它似乎不着急要找路了。

“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小怪物慢悠悠地说。

“我不是！”

“你害怕考试，害怕失败，害怕别人失望……你是个胆小鬼，你害怕我被人看到！”小怪物红色的毛线颤抖着。

“你让我丢脸！我不要别人看到你！我讨厌你！”陆欣然大声喊道。

小怪物缩成了一团，躲进了陆欣然心里的抽屉。

陆欣然慢慢平静下来，刚才，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场龙卷风袭过，小怪物说她是胆小鬼，她才不是，她背负了那么多本不属于她的压力，还能勇敢吗？心里藏着这么一个东西，家人看到了，又会怎么想？她根本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大方！她在乎，她很在乎！

她哭了起来。

“你还没睡吗？”陆奕然在敲门，她赶紧抹掉眼泪去开门。

“你不想去考星辰中学了吗？”他有些迟疑地问。

“反正我考不上。”她赌气地说。

“陆欣然，我相信你可以的，你看，暑假别的同学都要出去旅行，你坚决不去，说要去补课，你刷的题有我的习题集那么厚……我听说，星辰中学有个政策，只要哥哥姐姐被保送，那么弟弟妹妹小升初就可以降分录取，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儿，能够争取到被保送，你就可以轻松一些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是我自己这么想，我想你不需要降分……”陆奕然的话有些混乱，他现在有一米七五了，可现在，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牵着她的手上学的小男孩。

“所以，你那么拼吗？”

陆奕然点了点头，“不只为你，也是为了我，毕竟，要是能够被保送，面子上也更过得去不是？”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可他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你放心，我靠自己。”陆欣然说道，“明天的星辰中学考试，我要去。错过这次考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通知了。”

“加油，早点儿休息。”陆奕然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陆欣然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内心有这么一只嫉妒他的小怪物，他还会这么温柔吗？

第二天考试，天下了好大的雨，爸爸妈妈送她去考场。天空中的雨下个不停，汽车的雨刷开到最大都来不及刷走雨水，高速路上的雨水积成了小河，哗哗地流淌成瀑布，前面的汽车已经堵得看不到头。

陆欣然看着车外，有位妈妈带着一位小男孩，撑着伞，一路向前奔跑，离考场还需要走十分钟，陆欣然对爸妈说：“我下车，自己走。”

她在雨中奔跑，她的鞋子已经全被浸湿了，妈妈冲下车，可妈妈已经跟不上陆欣然的步伐了。陆欣然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两个小时的时间，她顺利做完了自己会做的题，还有一些实在做不出来的，她就空着。陆欣然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妈妈站在校门口迎接她，他们手中举着亮光的手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那道亮光像是星星一般。

陆欣然内心的小怪物很乖，陆欣然甚至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或许它还静静躺在抽屉里休息吧，真奇怪。

4

过了一周，周五晚上，星辰中学开始电话通知录取的孩子了。妈妈面前摆着手机，她虔诚地对着手机祈祷，“保佑陆欣然被录取！”

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妈妈都没有睡，一直在等电话，爸爸在一边陪着她。

可那电话迟迟没有响起。夜越深，陆欣然的心越往下沉。

“妈妈，别等了，我反正考不上。”

“我相信陆欣然。”妈妈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对陆欣然笑了笑。陆欣然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在被剧烈地挤压着，她心中的小怪物一直不安生，它不停地转圈，可总是碰壁。

“我要出去！”小怪物尖叫着。

“为什么要出去？你会吓到别人的！”她没好气地说，“抽屉里面挺好的，你就安静待在这儿，别让人看到，这样大家都开心。”

“我不！我要让别人看到！”它开始更猛烈地冲刺，想要从抽屉里跳出来。

陆欣然牢牢关闭了抽屉。

“放我出去！这里好闷啊，我不想独自待在这儿！”小怪物呼喊着。

陆欣然捂住了耳朵，可是它开始尖叫起来。

“陆欣然，你怎么啦？”陆奕然问道。

“没什么，一切很正常。”陆欣然想要掩饰这一切。

“你们还在等电话吗？妈妈怎么还不睡？”陆奕然无意间问了一句。

不行，心中的抽屉开始剧烈地震动，她已经无法关上它了！小怪物尖叫着，推开了抽屉的格子，它跳了出来，速度太快，陆欣然来不及阻挡！

红色的毛线团炸开了，小怪物睁大眼睛，在客厅里跳跃着，寻找着，它身上的毛线团抖了一地。

陆奕然呆住了。爸爸妈妈也都过来了。他们沉默着，注视着面前兴高采烈的小怪物。是的，他们能够看得见，这不是陆欣然的幻觉。

“你们看吧！它就是这么个怪物！没希望！我肯定考不上星辰中学！我觉得不公平！”陆欣然哭了起来。

“陆欣然，你原来……和我一样吗？”陆奕然轻声说，他慢慢地蹲下身，他的心里有一个隐蔽的暗格，他打开暗格，从里面爬出来另外一只小怪物，蓝色的，拖着长长的蓝色毛线，只是头上多了两个尖角，它跃到了红色小怪物面前。

“我想，只要我多努力一点儿，就对得起你的牺牲，家中唯一一个学位给了我，我怕对不起你，我觉得很沉重、很辛苦……对不起，陆欣然，如果当时我能考上星辰中学就好了，你就可以轻松一些了……对不起……”陆奕然轻声说，那是他埋藏在心中的话，他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蓝色小怪物向前一步，拥抱了红色小怪物，它发出低低的呼呼声，像是猫咪一般。原来，它们一直在孤独地挣扎着，直到现在才看到了彼此。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他们轻声说：“其实，我们也是一样的……”

他们把心打开，从那里透出缝隙。爸爸的心里，有一片萦绕的大雾，大雾中出来了一只黑色的怪物，它略微发胖，毛线头磨损很多。妈妈的心中，有一个庞大的迷宫，装着工作、家人，还有许多的混沌，从迷宫里走出一只白色的怪物，它身上毛线团已经泛黄，看起来很疲惫。

“我们很愧疚，陆欣然，让你那么辛苦，唯一的一个学位给了哥哥……不是爸爸妈妈偏心，不是我们重男轻女，是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小升初是什么，哥哥起步很晚……陆欣然，我们让你过早承受了这一切，对不起。那天去参加考试，天下了大雨，你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你经历风雨，我们只能在你身后跟着，我们一边接送你参加考试，给补习班交费，一边在心里愧疚……我们心里也有小怪物……”爸爸心中装着那么多负担，现在，说出来，也放下了。

黑色的发胖小怪物，还有那白色的疲惫小怪物，紧紧拥抱了蓝色和红色小怪物。它们，是身为怪物的一家人，原来，当它们在各自主人的抽屉、暗格、迷宫、大雾……所有容易迷路的地方迷路时，它们也在寻找着彼此。

“我们怎么办？我们是不正常的一家人吗？每个人心里都住着怪物……”妈妈有些慌张。

“不，我们是一家人，像你所说的，真正爱你的人，坚定地站在你这边……我们爱你，相信你！哪怕你是小怪物！”爸爸说。

爸爸牵着妈妈的手走了过来，他们又牵起了陆欣然和陆奕然的手，现在，他们的掌心里装着彼此的掌心。

“那么就……各自努力吧，无论努力到什么样子，反正，我们的心是一样的。”陆奕然说。

面前的小怪物们，它们开心地玩耍起来，身上的毛线团弹开又聚拢，红色小怪物跳不高时，蓝色小怪物抱住它跳起来，黑色小怪物很擅长抛掷，可以把它们托举向天空，而白色小怪物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安全垫，它们无论跳多高，也不用担心掉下来会很疼。

就在这时，妈妈的手机响了。她左手还牵着陆欣然，右手马上条件反射地放开爸爸的手，抢接了电话—这段时间，哪怕是诈骗电话，妈妈也会第一时间去接。

“喂，喂，喂？您是哪里？”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妈妈，就连小怪物们也看向了她。

“是的，我们是！”

陆欣然的心跳加快，这是她被迫承受的压力，可家人的手紧紧牵住了她的手，那是温暖有力的手。于是，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这样，一步一步一起向前走，跳跃过抽屉、暗格、迷宫和大雾，在幽暗不明的空间中，一起追寻那跳跃着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