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龙舟小子

2024-10-25刘滢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小章墩子塘村

1.找碴

这两年我们都低着头。没办法,东塘村的那些家伙太跩了,每回碰到总仰着头,翻着眼,嘴里还发出嗤笑的声音。

大飞带着他的小兵们,不把我们惹急了就不行。

就因为赛龙舟。

谁都知道是这个原因,但谁也不说出来。就连大飞也不说,可有时候骂人不提名儿,也不能装不知道,有时候看不起人不说事儿,也不能装了糊涂。

我们低着头,想着从路边悄悄溜过去就算了,可大飞他们偏偏不放过。他们故意唱着喊“哎呀哎呀哎呀呀”,他们故意走得东倒西歪,拿肩膀来撞我们,他们还把舌头伸出来,在嘴里来回晃动发出嘞嘞嘞嘞嘞的讨厌声音,他们还挤眉弄眼的。

谁能不恼?谁能不窝火?谁能不气鼓鼓?

既然顺着路沿溜过去没门儿,那就低着头一头撞过去,开打。

干这事儿的通常先是三皮,他是我们这伙人里脾气最火暴的,也是最有力气的。通常他和大飞先对上,然后我们就开始向前没命地冲。接下来,就是大家吱哇乱叫的混战了。对于这样的突然攻击,必须要拥有正义性,于是我们的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喊着“讨伐”的理由。至于理由?那太多了,随口一提就有上百个。从我们村经过没有笑太没礼貌,撞到我们这儿的某个小屁孩,他们村不知谁家的老母鸡带着小鸡跑到我们村,有几回牛也来了,有三轮碾轧到路边的稻子,在水里扑腾的水花溅到岸上我的眼睛里,上我们村看戏竟然不自觉去站后排……哼,数都数不过来。

平时看到了,我们不说,就等着打架用。这样大人问起来,我们就理直气壮。他们呢,反正也是胡乱找借口。大人也不当真,训几句就放过了。

就是这样,谁都心知肚明,谁也不说真正的原因。

他们是不敢说,说了会被长辈揪去祠堂跪着认错。那还得了,在龙舟的事儿上嘲笑旁的村儿,还要不要脸了?

我们也不敢说,说了那是往自个脸上撒尿。谁让村里这几年都没出龙舟队了,虽然是实情,可在旁的村面前认,还要不要脸了?

不能说。

可不能说不代表不能找碴,不能打架。就说今天吧,大家都在西塘河里抓鱼,就又碰上了。河里的鱼成群结队,大的虎口长,小的小鱼秧。透过恍恍惚惚的水,就能看到它们腹部闪耀着红、黄、黑不同的颜色。

说到抓鱼,那可是这地方的孩子最爱干的事儿了。可以说,我们几乎个个是高手。

抓鱼嘛,办法多的是。比如你要蹲鱼,就得跑在鱼群对面,顺手抓两把沙子,往它们身后扬手一撒,鱼群受了惊吓,就朝这边游窜过来。你就赶紧双腿叉开,跃起蹲下,鱼就钻到了腚底,滑溜溜地乱窜乱跳。顺手摸捉,总有几条傻乎乎的被抓到。

比如你要围歼,就找一处稍低但有些坡度的浅水河沿,和伙伴一起用泥巴将四周堆起来。要记住在水的下游,需要留一个小口插上笊篱。等上一会儿,水就从小口流得几乎没了,再一看,鱼在浅水里跳呢。就捞出来放盆里,大家分。

比如你要摸鱼。西塘河南岸,水有些深,但流得又慢。在滑溜溜的黏土岸壁上有好多孔洞,也有淤积着的苔藓。只要你趴在岸边,两手探进洞猛地拢起来,就能摸到小鱼或螃蟹。有时,甚至会捉到一只鳖。要是被螃蟹夹住手指,疼得嗷嗷叫也别松手啊。

比如你要捡鱼。那就得去桥上,桥的石柱上被大厚石板盖着,平时的话,水从桥孔穿过流走,鱼群也顺着来了。一涨水,河水有时能漫过桥面流下去。有的鱼就可能不愿意穿洞,或者好奇就会跃上桥面,在桥上活蹦乱跳的。哈,捡现成的。

抓到鱼后,用去皮的细柳枝,把鱼穿成串带回家煎上一煎,或煮上两煮,嗯,美味!

抓鱼嘛,各显神通,各来各的,对吧,今天我们本来和那帮家伙隔得挺远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儿,又混到了一起。反正,鱼越抓越少,口水越来越多,你来我往,你大声我更大声,我有理他更有理,吵来吵去谁也不服输。

我们在水里拧成一团。有时他们占上风,有时我们占上风。

越打越兴奋,越打越上头。

继续—

有人被打急了,脱口而出:“都不赛龙舟,有啥张狂的?”

行啊行啊,小子,终于说出来了!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示弱。

“我们西塘村以前得过多少冠军?”

“要不是这几年我们没出龙,谁知道你们东塘村!”

“就是就是—”

对方也不管不顾地嚷:“还说呢,胆小鬼,不参赛也好意思说!”

这下子,谁能忍?谁也不能忍!我们全都拼了命,冲上去。力气大的把人掀翻,力气小的躲在水里偷袭;几个人围住一个按他的头,或者两个人拽住脚把人甩来甩去;其他人控制住一两个,然后有人拔一把水草往人脸上撒,抓满手淤泥往人脸上糊;擒贼先擒王,一伙人来对付三皮,就有一伙人围住大飞,可刹那间就又都被来救的人给冲散了。

没人后退,没人想别的,拼就是了。

终于有个憨小子又忍不住显摆:“市体校有人来我们村,组小孩儿的龙舟队!”憨小子叫老石,浑身上下结结实实,矮壮矮壮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水花四溅轰鸣,然后落回河里,人却变成了雕塑,呆了。

瘦长的黑绳正在老石边上,推搡了他一下,低声提醒:“不是说好了,先不说吗?”

大飞光着个膀子,在不远处狠狠地剜了老石一眼。

老石知道自己闯了祸,闭着嘴巴不吭声,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也不敢伸手抹一把。看上去狼狈又滑稽。

“到底咋回事儿?说清楚。”三皮问。

大飞脸上难得出现了懊恼的神色。他又瞪了一眼老石,老石的头低得更低了,脖子也缩起来。

“就是……就是村主任的侄子,是市体校队的,回来玩儿,想划龙舟。就……就说组个小孩儿的龙舟队,其实,就是陪他玩儿……”

尽管大飞故意低着姿态,不像往日那样张扬,可我们看他更不顺眼了—有大人龙舟队,还要小孩儿龙舟队?怎么那么闲得慌呢?!

不提我们牙齿咬碎,就听三皮问:“啥时候开始训练?”

大飞说:“就这两天。”

三皮冷笑:“那还瞒得住?”

大飞说:“不,不在这儿训练,到别处去,怕你们……是大人不让说,怕你们不高兴。”

“那现在高兴了?”

我们都黑着脸看着对面。大飞没说话,招招手,带着兄弟们默默走了。我们在水里又站了半天,站到腿抽筋了才回过神。他们要组小孩儿龙舟队?这个消息彻底击垮了我们,连三皮也没再说什么。我们沉默着,从水里出来,回去的路上没精打采,脚步发软。

“我四岁,我爸就教我敲鼓了。”

走了一会儿,我觉得气氛太闷了,快闷死了,于是找了句话说。没想到,大家也都接了上去。

“划桨谁不会?我刚走路时爷爷就教过我。”

“我妈说,我在她肚子里一听鼓声就会划船。”

“就是,要比,谁怕谁?”

“他们是走了狗屎运。”

“对!要是赛一个,谁赢可不一定!”

我们停下来,大眼瞪小眼。

“要能跟他们赛一赛就好了。”

“咋赛?”

“就是,都……都快三年没起龙了。”

我们垂着头,垂着胳膊,满脸悲伤。是啊,村里老没起龙参赛了,因为一场意外。转弯时船舱一侧进水,龙舟失衡。发生侧翻,造成全船人落水。有个伯伯当时大约是腿抽筋,正好在水流比较急的地方,没顾上喊人,被冲走了。我们村就沉下龙舟,约定三年不起龙。今年,是第三年了。也就是说,今年还不能起。

这下好了,不仅要被隔壁村的那帮家伙看不起,他们还能自己上龙舟。一想到这个,大家就都蔫蔫地生闷气。我偷摸地看看他们,没一个有精神的,也是,我也觉得浑身没力气。

“要不—趁着晚上,咱们偷偷起龙去,然后偷偷藏到拐弯处,不让大人看见,然后偷偷自己练。”终于,三皮下了狠心,说。

这主意—真是不错!大家沉默着互相看看,用力点点头。

只有墩子含混不清地说:“起龙得有香烛得放鞭炮呀!”

是啊,起龙可不是随便起的。得祭祀。

“反正,咱先去看看它。”三皮想想,又说。

对,得先去看看龙舟还在不在。那年端午节过后,各村龙舟陆续偃旗息鼓。村里因为出了事,大家更加虔诚地祭祀,祈福,然后,在龙舟上贴花,又是敲锣打鼓又是磕头送香的,再挑选吉日,才将龙舟重新藏进水底。

当时是这么说的:“龙神肯定累了,得歇歇。”

这么长时间,也该歇好了吧。而且,还有个问题,虽然几年前是我们看着龙舟下水的,可万一见我们老不找它,自己变成龙飞走了呢?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听上去不科学,但龙这个东西,有时候你说不清楚,它们有灵性,还挺高傲,要是真的任性起来,那还真是谁也拿它没办法。

2.倒霉

这事儿简单,就是得瞒着人。

我们假模假样地在村里转悠,嬉闹,和往常一样。等到夜深些,我们就如夜行军,溜着路边一步紧一步,来到沉埋龙舟的地方。这里正好处在一个小小的湾,岸上是大片的樟树林,夹杂着其他的树木花草,郁郁葱葱,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平时人行船过,也不会被打扰。

手电筒早就备好的,闪了几下,就关上。

三皮站在岸边,勾着头往水里看。黑漆漆的,有一点儿水面闪着远处路灯的亮光。什么都看不到。固定龙舟的木桩头,也只看到了一个暗影。水波在它们周围荡漾。

我们在岸上站了一会儿,没人说下水的事儿。

“它还在那儿。”

“它肯定在那儿。”

“不然它在哪儿?”

直到三皮问:“谁下去看?”

没人应。大家都皱着眉头,平时这里简直是禁区,船只都不能靠近。小孩子也被再三嘱咐,不能在这里下水。可今天,不是特殊情况吗?我们的龙舟还在水底吗,无论如何也得确认一下。我们心里痒痒的,真到了这里,又有点儿打退堂鼓。可要就这么走了,那肯定不甘心。

可要是为了壮胆,大家一起去,动静又太大。

最后决定,三皮,我,还有一个瘦小的陈米,我们仨下水。其他人在岸上放风。不过得先说好,要是暴露了,所有人一起担着。大家都点头,那是应该的。

我们三个溜到河岸,慢慢向下走。

墩子的大嗓门突然爆了一声:“我也想去。”

三皮头也没回,回句“你块头太大”,就带着我们下了水。不是一个猛子扎进去,是慢慢地溜进去。我们水性都好得很,潜入水底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即便没有光也是一样。我们很快就到了河底,屏住呼吸去摸索,一团团的水草在漂浮,滑腻腻的淤泥和沙石在手中聚起又落下。这两年多的“沉睡”,已经让龙舟和河里的淤泥结在一起了,得慢慢儿地摸。

好在,我摸到了一根拴木桩的绳子,顺着绳子往下沉,在绳子没入的淤泥里伸进去摸,终于摸到了硬硬的龙舟,它安静地在水里待着。这说明,这条龙还在睡觉,龙舟还在,真好真好!

水下什么都看不清。我眯着眼向上看,水面波纹荡漾,有浑浊的光晕。

我向上游,跃出水面。紧接着,三皮和陈米也上来了。我们长吸一口气,拍着水花,欢天喜地地向伙伴们汇报:“它还在那儿—”

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幻觉,没人回应。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恍惚的世界变得清晰,我向岸上开心地望去。伙伴们都站着一动不动。暗夜中,他们的表情古怪,张着嘴却不发出声音,还一个个挤眉弄眼的。还没猜出什么意思呢,一个身影从他们身后转出来,一张黑着的脸,一双冒火的眼。

那人生气地盯着我们。

我吓得一个猛子栽进了水里。

耳边响起了水花声,三皮和陈米肯定也慌了。

可总不能在水里一直待着,虽然能从水下到别处溜走,可不够仗义。想想,只好又浮上来,三皮和陈米也上来了。我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能慢慢向岸边游去,苦着脸爬上了岸。

因为那张黑脸,是吉爷爷的。

真是倒霉啊!

吉爷爷是我们村里的传奇人物,怪老头。他胡子花白,整天在村里逛来逛去,尤其是在已经废弃的老石屋那里,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听说他刚会走路就跟着家里的大人划龙舟,刚会说话就会当鼓手,一板一眼让大人都惊叹。等他长大了加入龙舟队,隔壁村的那些小伙子再也没赢过一次。他有时是头桡,有时是鼓手,有时是舵手。

什么都干过,是个老龙舟精。

“别看他平时不爱说话,那一到龙舟上,怒发冲冠,脸都被风吹得变形,劲儿大得自己能当半队人用。”

“像个金刚。”

“要不,连续三十年都是得冠军呢。就没输过。”

后来,他老了,才退下去教导年轻人。

后来,他更老了,才不摸龙舟了。

说起来,这次龙舟沉水的时间,还是他提出来的。当时,我爸和其他划手都跪在岸边,他站在一旁,就像个雕像。那天,他没掉眼泪,就那么看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最后,他无力地摆摆手。

“沉了吧。”

就这样,我们村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将龙舟沉入水里,一晃快三年了。这几年里,东塘村抓住了机会,大力发展自己的龙舟队,投钱购买好的设备,在一些比赛上拿到了名次。所以,大飞他们才能得意,而我们只能忍着。

当然,不管他们多得意,只要吉爷爷往前一站,那些人得立马哑火。

见着吉爷爷,还敢猖狂!我们村输了,可有了吉爷爷镇场子,看上去并没有被狠狠地踩在地下。

但这回不行了,装不下去了。东塘村竟然有了小孩儿的龙舟队,尽管大飞不敢张扬,只是敷衍地说了说,但是他们组了龙舟队!这个变故让我们措手不及,让我们牙痒痒,让我们心碎成渣渣。

看到吉爷爷,这种委屈更甚。当然,害怕更多。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不到起龙的日子,是不允许下去惊扰龙舟的。这种错,说不得要跪祠堂听训。我和三皮对了个眼色,意思是不怕不怕,可陈米已经吓得浑身筛糠了。

“你们,是下去看龙舟了?”

这个绝不能承认,我和大飞同时摇头,只做出无辜的样儿。

吉爷爷完全不相信我们的话。他虎着脸,皱纹都支棱起来。

“这里平时不让下水,怕惊扰了龙神。你们在这儿玩?”

他的声音就像苍老的威龙,因为生气开始喷火。没人能顶住这样的压力,最先的是陈米。他皱巴着小脸,招了:“不,不是,没—我们就想看看龙舟还在不在……”

“在不在呢?”

“……在。”

吉爷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到了不远处最老的老樟树下,敲响了上面挂着的钟。钟声悠扬浑厚,刹那间就传遍了村子。手电光开始乱闪,仿佛人们惶恐的心。村主任身上只套了件在家穿的背心,破掉的小洞在手电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看着树下的吉爷爷,还有不远处耷拉着脑袋的我们,大人都预感到发生了大事儿。

“吉爷爷,是您老敲的?”村主任小心翼翼地问。

吉爷爷不理他,只点点头。村主任转过头,看我们一溜排开的小模样,大概猜到我们闯祸了,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是不是你们干了啥让吉爷爷不高兴的事儿,老实交代!”看吉爷爷黑着脸,站在钟旁,看着我们一言不发,村主任问。

村主任表情严肃。他以前也是神采飞扬的,现在看上去也有些老了。他的老婆是个厉害婆娘,却疼人得紧。平时,村主任总是笑,总是皱着眉头笑。他还有个口头禅:“这村主任谁爱当谁当!”但说了好多年,他还在当。

刚开始,很多年轻人围绕在他身边,他还是很有派头的。近些年,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村主任再和人说话时,就经常微微弯着腰,脖子略微向前探了。没办法,村民大多数辈分比他高。在我看来,他不怎么喜欢孩子。见着我们了,他总是脚步匆匆,我们打招呼,他也不停下,脑袋不歪过来,眼神不斜过来,点点头或者应一声,就走了。

所以说,在我们面前,他还是非常有威严的。听到他问,我们都不敢吭声。现在,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谁还冒头啊!

我弯着脚指头,抠了抠土,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认罪。东塘村的小鸡到我们村里来,还吃了咱地里的虫子……哎呀,什么什么,这借口一点儿没用。我偷眼看了眼三皮,这个伙伴中的老大,这会儿也蔫了,低着头不吭声。

村主任再看看吉爷爷,也觉出来了,我们应该是犯了大错。他认真地、凶巴巴地盯了我们一会儿,在三皮面前停的时间最长,因为三皮是他侄子,他是三皮的大伯。果然,他拿三皮开刀了:“小波,你说。”

三皮抬了抬眼皮,又撂下,又抬了抬眼皮,又撂下。

村主任急了,其他的孩子不敢动手,自己的侄儿还治不了?上前就是一揪:“说,我知道你是孩子头儿,他们干啥都少不了你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办法,三皮一边用力把身子向外扯,一边慢吞吞地说了。

“就是,就去看了下龙舟还在不在。”

“下了水?”

“……下了。”

“摸了船?”

“……摸了。”

“哎呀—”村主任一指头戳在三皮脑门儿上,“你个混头。”

所有大人都像挨了一棒槌,呆了。我们这帮人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凡是在场的,醒过神后都冲了过来,先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儿一顿再说。于是,拧耳朵的拧耳朵,上手揍的上手揍,用脚踹的用脚踹。我们都忍着,谁也不敢哭喊。

这时,吉爷爷说话了:“都知道,还不到起龙的时间哪!”

众人纷纷点头,教训孩子的也停了。

我们不敢点。我们现在是被批评的人。我们都低下头,墩子新买的拖鞋刚被他妈给扯掉了,但他不敢过去拿,一边捂着刚被揪过的耳朵,一边偷偷往那儿瞟。

村主任的脸这下也黑了。还不止,好多大人的脸也黑了。这可真是大事儿,是村子里的大事儿,怪不得吉爷爷敲了钟。问题的根子就在于,没打算起龙,可龙神却被惊扰了。

咋办?

3.橘颂

村主任皱起眉头,转头看向吉爷爷,想讨个主意。吉爷爷本来一直盯着我们,吓得我们直哆嗦,不敢看他的眼睛。现在,他沉着脸,看着河水,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和沉睡的龙舟说话。其他围观的人倒是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把龙神唤醒了,却又不起龙,那可不是好兆头。”

“对,起了龙,不让它飞一飞,也不是个事儿。”有人说。

“唉,看来是天意要起龙了吧?”

“可还没到时间,行不行啊?”

我猜,听着这七嘴八舌的,村主任也觉得非常头疼。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向前看看我们,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看向吉爷爷:“老吉叔,您给个主意。这帮孩子不懂事儿,那得跪祠堂去,可眼下这情况……”

吉爷爷也叹了口气。“龙神醒了,准备起龙吧。”

听到这话,村民们有的高兴,有的担忧。而本来低眉垂眼的我们,齐刷刷地抬了头:起龙?真的?太太太好了!

一锤定音。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忍着浑身疼痛,高高兴兴地去跪祠堂。那帮没下水的小子也跟着,一个也没落下。这是当初说好的,不管谁下水,出了事大家一起担着。他们也挺够意思的,在家都挨了训又挨了打,一大早的,还是一个个昂着头,跟着我们仨来到了祠堂。

祠堂里光线昏暗,映着门框、窗台、天花板檩条、地板石砖、八仙桌、长条凳、香烛、杂物,都沉沉的,颜色不那么鲜亮,甚至供奉的龙头也不那么威风。

可我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要起龙!

为了掩饰这兴奋劲儿,我们跪下来后,都埋着头做出一副知错的样子。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嘴角总忍不住上扬,我把它拉下来,它又扬上去。过了半天,监督我们的黄叔走开了一会儿,我们迅速看向四周,大家的嘴角都是上扬的,而且越咧越大,最后,我们无声地大笑起来。

实在忍不住。

黄叔回来了,我们赶忙跪好埋下头,可前面的家伙那耸动的肩头,又让我忍不住乐。

“怎么,这是……哭了?膝盖疼?”

膝盖确实疼,他一说我才意识到,刚挨完打,又得跪在硬硬的石板上,哪能不疼呢!可奇怪的是,之前一直没意识到,只顾高兴了。看来大家都一样,这话一落,几个人开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最大声的就是墩子。他胖,更累。

“疼也没办法,谁让你们惹祸呢!”黄叔是大人,却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还早呢,得跪三天。”

我们惊呼一片,却不敢反驳,更加想东倒西歪,却被黄叔拿着长杆一个个地搞定,继续好好跪着。只有三皮稳稳地跪在那里,笔挺的,透着倔强。很显然,他昨天肯定被村主任的兄弟狠狠教训了一顿。

看到他,我们总算安静下来。

谁让他是我们的头儿呢!他是个很聪明的伙伴,我们不叫他名字小波,都叫他三皮。三点水加皮,三张皮,一是筋骨硬不怕打,就像有三层皮,二是聪明绝顶又勇敢,点子藏在三层皮里,用也用不完。我们都喜欢他,愿意跟着他。

他老老实实地跪,我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跪。

中午有人送饭,吃完饭继续跪着,我们龇牙咧嘴,连三皮都有点儿疲了。黄叔却还是非常严格,他要执行好自己的任务,好向村里交代。我们懂,可膝盖真疼,于是,我们开始上厕所,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一样在黄叔跟前晃,把他搞得哭笑不得。

幸好,小章老师来了。

她是刚分来一年的新老师,自己是个写诗的,还发表过诗歌。她说自己能听懂星星的语言,好吧,她可能是个诗人和幻想家。渐渐熟悉了之后,有学生在她面前开始没皮没脸,让她给我们读诗,但她都不肯,说自己写得还不够好。

所以,她究竟是不是诗人,谁也搞不清楚。

不过,这不妨碍我们喜欢她。尤其是我。我喜欢听她温和地说话,语文成绩都好了许多。

看到她来,我们都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哎哟”声憋在喉咙里,只漏出一点点。她马上心疼极了,看向黄叔。黄叔生气地看向我们,这点儿小伎俩他心里还没数?但在小章老师面前拆穿我们,他也做不出来。

“我来给他们补课。”小章老师告诉他。

黄叔憋着气,思考了一下。

“村主任没说要补课。”

“村主任会答应的,罚跪就不学习了?我的课非常重要,要是落下了你负责?”

我心里暗暗为小章老师鼓掌,说话嘎嘣脆,条条有道理。我们没盯着黄叔看,但眼睛的余光都在瞅着。他纠结了好一阵儿,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都起来把长条凳搬过来,围个大半圆圈。”小章老师喊我们。

黄叔眼睛又瞪大了。

“总不能让学生跪着听课,也听不进去呀。”

小章老师威武!

我们揉着酸疼的膝盖,一瘸一拐地搬来了长凳。

“坐下!”

我们齐刷刷地坐下,偷眼看黄叔。他无奈地看着这个学生圈,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冲我们挥了挥长杆,退到了一边。

小章老师坐在圆圈的那端长凳上,面对着我们,拿出一沓纸发给大家。抽空,她还看了看黄叔,大概意思是:“看,我真是来上课的。”

黄叔撇撇嘴,没作声。

我们打开纸看了一眼,最上头写着俩大字:橘颂。

“我都听说了—你们为啥要去摸龙舟?还被罚跪祠堂?”

在小章老师面前没啥要隐瞒的,我痛快地先承认:“赢啊!”三皮接上:“难道让东塘村的那帮家伙一直笑话我们?”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向小章老师告状,那帮东塘村的,啊,真的太欺负人了,就因为这几年我们没起龙,受了他们多少窝囊气。要把这些气散掉,就得狠狠地赢上一场。

“那你们得向村主任争取啊,怎么能偷偷去摸龙舟呢?”

对,小章老师说得有道理。但是她不知道,村主任听吉爷爷的,而吉爷爷那个倔老头,绝对不会提前起龙。反正这几年,没人谈论这个话题,还不是都怕吉爷爷。

“争取啥?村主任也做不了主。”

小章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追问下去。

她拿起那张纸:“行吧,上课—今天阅读课的主题,是《橘颂》。端午不是快到了吗,你们知道端午节是为了纪念谁?”

这谁不知道?简直是送分题。

“屈原。”几乎异口同声。所有人都热情参与回答,夸张地营造出认真上课的气氛,比在学校里好多了。然后,我们心领神会地互相看看,都抿着嘴笑了。

小章老师马上竖起大拇指:“好!正确—今天,咱们就读读屈原的《橘颂》吧!”

我们压根儿不想读,因为一看就读不懂。可是不读的话,就得继续罚跪,那还是读。

“《橘颂》是《楚辞·九章》中的一篇,是后世托物言志诗赋的典范,被誉为‘咏物之祖’。它的写作时代,大致认为是在屈原初任三闾大夫、左徒之前,有学者考证说,可能是在屈原二十岁左右。为什么屈原会特地为‘橘’作‘颂’呢?”小章老师的声音缓缓响起,有人开始沉浸其中,尤其是我。

橘子,太平常的水果了。屈原为什么特地为“橘”歌颂呢?不知道啊!我抬头看看其他人,都在认真地露出迷茫的神情。没人知道。我们看向小章老师。

“这个啊,”小章老师没有为难我们,继续讲起来,“当时,楚民族迁移到南方,那里的生态环境既美好又丰富,是有利于花草植物、鸟兽虫鱼的繁殖的。单单就说草木吧,那肯定是数不胜数,郁郁苍苍,使楚人和自然融为一体,也让屈原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中,诗人可能就特别青睐橘。”

我们恍然大悟般都点头。

“而随着屈原年纪渐长,橘树在他的心里,更是其品性动人心了。你们都吃过橘子吧,说说看,你们觉得,橘的特性是什么?”

我们开始想,这个问题比较简单,得积极回答。

“酸。”我说。

“酸甜。”有人补充。

小章老师笑了,点点头表示正确,但还不够。“还有吗?”

“好看。”又有人说。

小章老师看从我们的脑子里再也榨不出什么了,就痛快地放弃,开始自己讲解:“《橘颂》,通篇就是以拟人化的手法,描绘橘树外在的形貌,内在的品质,等于是屈原人生理想的宣告,也是他崇高人格的写照。”

然后,她指着《橘颂》前几句,开始朗诵。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意思是,啊—橘啊,你这天地间的嘉美之树,生下来就适应这方水土。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楚。根深蒂固难以迁移,那是由于你专一的意志啊。所以,我们认为,《橘颂》是屈原的人生宣言。”

“为什么?”墩子问。

“屈原以亲贵贤臣的身份辅佐楚怀王,而怀王,要做贤能之君。这是屈原的理想。所以,屈原对于楚国的热爱之情,对于君王的辅佐之意,是深沉动人而且毋庸置疑的。《橘颂》借物喻人,坦荡直率地表达了这种感情。”

我们点头。仿佛听懂了。

“要是你是楚怀王,你看了《橘颂》会怎么想?”

“我也愿意做橘树。”不知是谁喊的,抢了我的词儿。

小章老师说:“对,楚怀王可能会想,‘朕,愿做一棵橘树!’对吧?《橘颂》的忠贞精神感染了年轻的楚怀王,也许在心底深处,他也曾暗暗发誓,永远不会离开楚国,并立下收复国土强盛楚国的宏愿。他为楚国有屈原这样的臣子而欢喜,也对楚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这就是《橘颂》的意义啊!”

那可真好,不是吗?

等我们上完课,时间也差不多是罚跪结束了。黄叔无奈地把我们放了出去。我们回家吃晚饭,然后一眨眼又溜出来,大家都看着三皮。

“走,去东塘村!”他手一挥。

我们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村外走去,得赶紧告诉大飞他们,我们村也要起龙了,全然不顾现在已经是晚上。怕啥,月亮亮着呢。

4.起龙

在祠堂的两天,我们就像是被如来佛按住的孙猴子,怎么也挣扎不出来。小章老师救了我们一次,第二天又来救了我们一次。可我们火烧火燎的,是急着冲出五指山啊!第三天本来还是要罚的,因为算出是起龙的黄道吉日,村主任只好把罚跪给免了。

总不能错过自家的起龙。

是啊,要起龙喽!

头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做准备。龙神保佑啊!这几个孩子不懂事儿,惊扰了,别在意啊,既然要起龙,就好好地保佑这儿风调雨顺啊!还有,要保佑人们平安啊!我妈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准备香烛、鞭炮、祭品,忙个不停。因为我这次闯了祸,她更是比别家多准备了不少。一边忙着,还不时抽空骂我一声:

“臭小子,跟着三皮胡来,嗯?再有下回,就一辈子待在祠堂里吧。”

我默不作声,心头狂跳—起龙啦!

“早点儿睡。你们这帮小子我还不知道,天不亮就会去看吧?”

我默不作声,心头狂跳—起龙啦!

我妈说得对,我几乎整夜没有合眼,眼巴巴地看着天色黑又天色亮,大约到了她勉强能接受的时间,我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出去。有几个人已经出来了,正围在三皮身边儿等其他人。我跑过去,嘿嘿一笑,大家都没说话,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一会儿工夫,常一起玩的都到齐了,最后是墩子一摇一晃地跑来。我们都喊:“快点儿,快点儿—”

其实快也白快,到了河边,一个大人都没有。还冷冷清清的哪!

不过没事儿,我们就坐在河边傻笑。笑着笑着,就好像看到了水下的龙舟也在笑。“高兴了吧,一会儿你就出来啦!”我们小声喊。

“三皮,大飞他们会来吗?”

“会吧,咱可是打过招呼了,谁会错过起龙?咱们的老龙舟可有一百多年了,看一眼,就能直接镇住他们!”

“但他们起龙,咱没去看。”

“看啥看?还不够生气的,这回不一样,咱的龙舟,那可是十里八乡都比不上的。这龙出水,别说大飞他们,旁村的大人说不定也来不少。”

“那是,听说还有记者!”

“谁来都不稀奇—谁不想看咱们的百年老龙舟?”

“可不。”

水波荡漾,一点点回声。大家都放肆地笑了起来。这大清早的,河上的灰白色渐渐被朝霞笼罩。我们坐在河岸,眺望着太阳起朝霞散,满怀开心地叽叽喳喳。我们的面前一片金光灿烂,犹如神迹降临人间,抛下了一个巨大的惊喜—起龙喽!

等有人逐渐到来的时候,我们都站了起来,四处走动。三皮说我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我就反怼回去,说他像只伸长脖子的老鸭。

我们等着起龙。起龙,很明显,就是从沉埋龙舟的地方,把它捞起来。又叫“龙出水”,要举行相应的祭拜仪式。

沉埋龙舟是我们这儿的传统。以前,龙舟大多都是用松木制作的,因为松木具有弹性和透气性强的特点,要是直接曝露于空气中,木头中的水分蒸发会让龙舟变形。所以,每年端午节过后,龙船就要沉下水去进行维修保养,龙舟浸在水里会越来越结实,这也象征龙归故里。到了第二年端午节,才把龙舟从河里起出来。

至于我们的老龙舟,那可是用坤甸木做的,一整张木板搞定,浸在水里长年不腐哪。

反正今天,注定是个大日子,美好的日子,快活的日子!

不大一会儿,大飞带着他的伙伴们也早早来了,他们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给我们看那从体校里来的城里孩子,他也结实,也强壮,也礼貌,和我们很不一样,大大方方,冲我们笑。

我们也冲他笑笑。

大飞带着人在河岸转来转去几个圈,还是慢慢走过来和我们搭话:“真要起龙?”

“嗯。”三皮回答。

“谁划?”

“多的是人。”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们心里没谱。这次误打误撞,提前了起龙的时间,很多在外地工作学习的青壮年都赶不回来。村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可良辰吉日不能错过,也不能再拖后了,还得抓紧训练呢。于是,十来个老划手也上来了,原来都是铁铮铮的汉子,现在荒废了几年,人有点儿老了,皮有点儿松了。这就看上去参差不齐了。

没那么酷帅的起龙人,让人觉得心里羞愧。

看着大飞的眼光,我们低下了头。这几天的兴奋劲儿被压下去了不少。

“你们村都没人了,怎么赛啊?”大人的人群里也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让人生气,也让人无奈。

我们只能狠狠地瞪着说话的孩子,有时能威慑住,有时反而得到更调皮的、更明目张胆的翻白眼。搞到后来,我们也有点儿沮丧。赛龙舟,赛的就是个精气神儿,怎么能这么开头呢?我们看看村主任,村主任强作镇定。宣布着起龙仪式开始。

点上香烛、奉上祭品。人们鱼贯行礼。

吉爷爷的眉却一直皱着。

“慢着。”他突然说。

这一声打断了正在进行的祭祀仪式,村主任马上探着身体转向吉爷爷:“老吉叔,您要说什么?”

吉爷爷看看那些参差不齐的队伍,又看看踮着脚丫张望的我们。甚至,他的眼神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这让我心里毛毛的,赶紧在心里回想犯的错—不是都交代了吗?

难道起龙的时候要再批评一番?

我正瞎琢磨呢,吉爷爷的声音又响起来:

“村主任,是他们,”吉爷爷点着我,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那天的孩子都点了出来。我拼命地弯腰缩头,争取就地消失但没成,“这些孩子惊扰了龙神,才要提前起龙—要不,让他们也来?”

村主任一时愣住了,看看我们,又看看吉爷爷。

我们也愣了。要知道,起龙的人,大致上就是划龙舟的人,就是参加赛龙舟的人。我们,我们……是在惩罚我们吗?我们互相看看,又都像鹌鹑一样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但……但要是能让我们来赛龙舟,天啊,我不敢想。不敢想。

周围村的孩子们也傻眼了。

大人们则等着看好戏。

村主任又看看吉爷爷,又看看我们,恍然大悟了:“嗯对对,你们去起龙。这些半大小子,也该上阵了。”

什么意思?

村主任却大手一拍:“没错,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

那个临时凑起来的起龙班子看着这一幕,等弄明白吉爷爷和村主任说的意思时,都带着揶揄的笑容看着我们,而且,还热情地向我们招手。

而我、三皮,还有那天一起的伙伴,被无情地推了出来。

接着,一些年龄差不多的,也被赶了出来。我们站在河边的人群里,就像被拔毛的鸡,不知如何是好,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村主任却很高兴:“哎呀,不看不知道,咱们村里有这么多小子啦?挑挑,挑挑,准能组个队。现在,先跟着起龙,去!”

我激动得快晕过去了。

伙伴们也都在发呆。还是三皮有胆量,他仿佛心一横,问:“真让我们来?”

“那还有假?敢不敢?”

说实在的,虽然喜欢,但不太敢。可是,那些围观的小孩子羡慕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感觉又敢了。

三皮点头:“嗯,敢!”

我犹豫了一下,也喊:“敢—没啥不敢的!”

听我这么一说,那些伙伴也稀稀拉拉地回答:“敢。”

士气不是很高涨,我偷偷看村主任。说不定他直接不让干了。我又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声音没有更大些。

“我看你们不敢。”是吉爷爷的话,“你们平时没训练,现在了?”

这话谁爱听?这话谁能忍?

我脖子一梗:“谁说不敢?”伙伴们也七嘴八舌地扬起了脸,支起了脖子:“谁说不敢?”

吉爷爷严肃地看看我们,又看看村主任。

“那就这么定了?嗯,好,就这么定—你们,看看这群小子行不行?”后面半句话,村主任转向了那些原定起龙的人。

他们说:“行。娃娃兵嘛!”

“娃娃怎么了?我六岁就赛了,怕啥?”吉爷爷一发话,一锤定音。大家都看着我们笑。

我们被笑恼了。这叫什么事儿!

于是,三皮转向村主任和吉爷爷:“起完龙,能赛船不?”

“能。”村主任说。

“要不要立军令状?”“对,要不要立军令状?”大家都喊,像群奓毛的小公鸡。

村主任摇摇头:“军令状嘛,我看不用立了。衣裳嘛,我看得脱—起龙!”

就靠着一股子热乎劲儿,我们唰唰唰地把上衣脱了一甩,跑到了河边。让我们起龙!让我们赛龙舟!吉爷爷发话了,那十有八九能成。这,这不是惩罚,这是奖赏啊!

吉爷爷发话,村主任发话,板上钉钉的事儿,能跑?要是真的,那可要在东塘村孩子面前显摆了。就他们,还组小孩儿的龙舟队,那边的大人赛龙舟好好的,会把龙舟交给他们一帮孩子去赛?我看悬!

我遥遥地看向大飞在的方向,人太多,看不清表情。

然后,我们扑通扑通下了河。

我们潜到水底,龙舟仍然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压住船身的沙包几乎认不出,只能靠手去摸,得把它们都取出来。这需要力气,幸好我们人多,大家把它们挪到一边。然后将积压在龙船舱内的泥沙掏出,这个也不容易。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水面上换口气。

岸上的人都在喊:“加油啊,你们还得去摇松龙船底的泥。”

“对,摇松以后,就拔出木桩。”

我们对着他们笑,意思是这都是小问题。没问题。然后,我们重新回到水底,继续干。好吧,也并不容易,来回了好多趟,终于,龙船头逐渐浮起。

我们再次摸准龙舟位置,岸上的人拉着绑着龙舟的绳子,然后水上、水下的人一起“拔河”,“嘿嗬”“嘿嗬”……伴随着岸上的鼓声,龙舟一点点地露出了水面。

等它大部分浮起后,我们一起用力,把它放在提早搭建的龙舟架上,捞起来后需要好好地清洗。我们泡在水里,拿起刷子、铲子开始清洗。那些淤泥和泥沙已经掉落了大半,但那些角落和缝隙还多着哪!很快,我们就变成了“黑人”。

“村主任,我们能不能去帮忙?”

有孩子眼馋了,实在忍不住喊。有的干脆就跑到岸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让我们也洗洗,行不?”

村主任还是懂道理的。他说:“这个,啊,得问问起龙人。”

“不—行—”我们喊。怕岸上的人听不清,还拼命地摆手。

开玩笑!我们村里的龙舟会让外人碰?现在,它是我们的了。就算把皮肤都泡得皱巴巴,我们也得自己来。为了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决心,我们的动作更快了,简直像是用了快进镜头,每个人都使劲儿地挥动胳膊,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柚叶或艾叶水,用力地清洗龙舟,连细缝都不放过。

它越来越轻盈了,看上去。

岸上传来大飞的喊声:“要不要赛一场?”

没等三皮回答,我冲他的方向喊:“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赛!”

三皮冲我伸出大拇指,大概觉得我说得好。然后,他又暴喝一声:“赛!”

其他伙伴也跟上大喊:“赛!赛!赛赛赛!”

5.有桨

用柚叶或艾叶水洗净的龙舟,还得再经好几天的抹猪油、补桐油、添新漆,再另择天儿采青、安上平时供在祠堂的龙头龙尾,这样“沉睡”的龙舟才会焕然一新,光彩夺目。可现在看着它,我们就觉得它浑身上下都闪光了。

起龙后,我们蹲在河岸,抄着手,像群晒太阳的老大爷,看它看个没够。

我们嘀嘀咕咕,吵吵闹闹,急着给我们龙舟队起名。想了好多个,争了好半天,最后定下来:橘颂少年龙舟队。

这是我想的。我想让小章老师高兴,毕竟在我们罚跪祠堂的时候,只有她来救我们。

为此,小章老师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那天的课看来你们听进去了—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这里的‘不迁’是忠贞,为故土而战,为村庄而赛,也是屈原《橘颂》的精神啊!好!好!”

其实,我就是想比东塘村的队名长。

现在,我们的全名是“西塘村橘颂少年龙舟队”,听上去就很厉害,还比东塘村多了两个字,还应了端午节纪念屈原的景。

小章老师不知我们的想法,只顾自己感慨。

“看看,看看,这就是新一代橘颂少年!为了自己的村庄荣誉而赛,继承了屈原的风骨啊!不行,我得为这个写首诗歌。对,写首诗歌。”她激动地唠叨个不停,这几乎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因为我连《橘颂》的开头几句都没背会。

我偷偷问了别人,没一个人会背。

“嗯,咱们还是背一背。要是叫橘颂队的话,不会背会被人笑。”

大家觉得有道理,纷纷表示回家去读熟,然后背会。

嗯,有点儿龙舟队风采了!这是个好的开头。

然后,我们开始忙。为了让旧船桨更有气势,村主任送给我们村里上次刷艺术墙剩下的油漆,让我们自己去刷。不是没钱请工匠,是他们突发奇想,让孩子们自己搞可能更有意思。我们觉得他的想法很对。于是,那几天下课,我们都在弄船桨的颜色和图案设计。

得认真点儿,万一没精气神儿,那可是自己搞的,怪不到别人头上。

商量来商量去,争吵加上附和,反正,最后我们拿起油漆,自己来涂抹成红色的图案,还用白漆画了队徽。刚刚油漆过的船桨红白相间,整齐地竖在墙边,像是一队准备好出发的士兵,看上去格外有精气神儿。我们都高高兴兴,兴高采烈。

接下来,我们抓心挠肝地等着油漆干。

等它们一干,我们就每人挑选了一根桨,在角落细细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发誓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驯服它,就像驯服一头野兽。真正的高手,必须从一开始就熟悉自己的工具,要和它一起呼吸,人桨合一。这是老一辈的说法,这谁能做到?

“侠客就能。侠客人剑合一。”有人叫。

“合不了也得让它听话。”有人又叫。

就是这样。开始训练!

在龙舟不能下水的这几天,我们的训练会在祠堂,这个我们知道。以前的大人队也是这样。在祠堂做旱船练习,先要把动作练得标准,还要提高体能。所以,我们兴奋地坐到座位上,手里握着桨,期待接下来的训练。

没想到,吉爷爷却直摇头。

是的,吉爷爷担当我们的教练,因为村主任告诉他“这帮小子除了您老人家,没人教得了,没人能压得住”。吉爷爷黑着脸,本来不想管我们的,可这句话又让他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当我们的教练。对此,我们有些不高兴,又有些骄傲自得。

现在,还没开始呢,吉爷爷就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蒙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很简单,我们坐好位置,然后开始练习,应该是这样的。没想到吉爷爷却并不满意。

“龙舟是有大有小的,但是它的先后顺序却很重要,两边的队员是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上船的,不然船身不稳定,就有可能翻身。先上去的人应该先坐好坐稳,然后后面的队友接着上去。

“要是小船的话应该从船的中线依次上去!

“你们这么乱七八糟地上船,是想还没开始划船就翻船吗?”

有人小声反驳:“这又不是真的龙舟……”

吉爷爷眼睛一瞪:“从开始划龙舟,就得把每次练习当作最后的竞赛。难不成你们都背课文似的背下来,就能放心了?你们敢保证到时候不出错?”

我们不能。我们不吭声了。

“要让标准动作、注意事项刻到血液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重复,才能忘不了。”

我们点头。吉爷爷虽然很凶,但他说的是对的。

“那现在要不要排位—我要做头桡的!你们都不能跟我抢。”三皮喊,然后大约想到了我,“你也来,咱俩一左一右,行不?”

那是最好的位置,前面就是龙头。坐在龙头旁,感觉自己就像是化身龙王一样,就得把自己想象成龙。反正旱地上练习,哪里都一样,但能做头桡,我也高兴。不过,我还是退缩了,和三皮绑在一起,当然好处多多,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会崇拜些。可我想做的,却不是头桡。

我只是稍微磨蹭一会儿,就有别的孩子冲了上去,谁都想和三皮在一起风光。三皮也没坚持要我,他乐呵呵地挑选了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叫大丰的男孩。那个男孩肤色深,看上去就有劲儿。重要的是,他有那股子三皮喜欢的劲头。至于墩子,也有自知之明,主动到了队伍中间。我干脆就坐到他身边,我有自己的计划,所以在划手里先低调一些。

大家都哗啦啦地基本坐好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吉爷爷:可以开始了。

吉爷爷却又皱着眉头看看墩子。“墩子啊,你这体格,真到了船上,还不得把船给压翻?”

我们都看向墩子,确实,墩子是个胖子。他一直是个胖子。

可谁能不让墩子参加呢?所以,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就是没人说出来。现在,吉爷爷说出来了,墩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握桨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能瘦,能的。”他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我急了,大喊:“他说他能瘦。”

吉爷爷看看墩子,没再说什么,就让我们开始训练。

他细细讲解划船的动作。桨插水的前一个动作,也是划船的准备动作,右手捉桨的话,要捉住距离桨叶一个拳头的位置,可以左手捉住桨叶的最上端边缘。右手手臂向前伸直,不要完全伸直,稍微屈一点儿就好,左手手臂要稍微高于或平齐头部,桨与水面垂直,桨叶刚好完全浸水,身体尽量向前俯。

然后就是拉桨,用腰腹的力把身体拉起来,然后,手臂保持手肘微屈的伸直状态,划桨的时候手肘逐渐弯曲。手的动作可以有些不同,但腰腹都得要用力。

我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把吉爷爷指点的,一一都记下。有的记不住,就只听见一阵乱糟糟的窃窃私语声:“怎么?什么?伸直还是不伸直?桨握到这儿对不对?啊,错了错了。你错了吧?谁?啥?好酸……”

可不是吗,这才刚划几下,手臂就酸爽得我们龇牙咧嘴。

终于大家都掌握了基本要求,假装一条腿蜷曲起来,一条腿伸开,手臂高高举起,握住桨的一端,另一手握住靠桨片的方位,用力插入水中向后划。

“力量感!”

“还有,把力量用出来,要整齐,就得动作规范!不然,就是帮倒忙—越使劲越帮倒忙,知道了吗?”

“那谁?嗯,你是不是手臂发力?这样时间稍长手就会很酸,会累,累得停桨。”

“这样不对不对,是靠腰部发力,在蹬腿下腰时得用力,手就是个辅助。”

吉爷爷连吼带喊。

是啊,我们平时都说自己几岁就开始学划桨了,其实也没那么会。

没办法,练吧!

我们迫不及待地尝试。但就算理解了,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一开始这样的动作很不舒服。“啊,我屁股抽筋了!”时不时地有人喊。到终于动作上有感觉的时候,半天已经过去了。到后面大家都累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吉爷爷一起大声喊:“嘿嘿!嘿嘿!”

真是瞬间又充满了能量。

我呢,就看着前面的划手,咬牙撑着。这又是一个诀窍,划龙舟时注意力放在前面一个划手身上,准确说是手和桨,得跟着前面的节奏。要是乱了节奏,那就会打到前面划手的桨。

要习惯。要熬过去。能的。

我们斗志昂扬,面上流汗,手臂抽筋,腰腿酸痛,就这样开始了紧张的训练。休息的时候,我们都大胆猜测:东塘村的,没我们练得好吧?

6.龙头

这一点也非常重要,对,就是东塘村的动静得随时了解。他们有体校队的队员加入,虽然大飞说只是玩玩儿,鬼才信!

上了龙舟的人,谁不想赢?

以前我们多的是时间,可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我们急得跳脚,想知道他们啥情况。最后,还是三皮有点子,他说收买几个小不点儿,派他们到东塘村去玩儿,顺便刺探情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三皮说。

这招太对了!

派谁?大家把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想了一遍,最后决定组成几个探子小队,大大小小的混起来,轮番去隔壁村玩儿。因为如果老是几个人,容易被看出来。很快,第一小队二丫带头的情报回来了,说那边练得也热火朝天的。

“你们看,谁能赢?”

“哥,你们赢。”

“我看不一定。他们练得也挺好的,比你们还好点儿,还快点儿。”有个实诚的小孩,咬着一块白色糕点,含混不清地说。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我们气得把几个小屁孩轰走了。

“练!死练活练!”三皮二话不说,给每天训练又加了两个小时。没人反对,都点头。还有人喊:“不吃饭不睡觉练!”不知道被谁爆了个栗子,声音断了。大家觉得想笑又想想小屁孩的话,没笑出来,个个成了苦瓜脸。

只能练!

还得吃好吃的!要增强体力!

只是苦了墩子,他在训练之外,还得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的体形合格,吉爷爷只给了他一个月时间,还有几个小孩摩拳擦掌地要替他呢!我们很同情他,可我们也顾不上他,我们自己累得都像狗一样,哪儿有心思管别人。一想到龙舟正在等着我们,会焕然一新,我们就蠢蠢欲动,想直接抱上去:“龙舟,我们来了!”

龙尾,我们决定用老龙尾,油漆我们可以自己涂,图案简单。但龙头,要是有新的龙头多好。原来的那个褪色了,威风是威风,凛凛是凛凛,但毕竟有点儿老态,看上去不年轻。

想想看,到时候,我们赢了东塘村,就有机会参加镇上的比赛,市里的比赛。到时候,来自八方各式各样的龙舟陆续登场,而龙舟最亮眼的地方莫过于龙头,每一支龙舟队的龙头都造型迥异,各具意韵,栩栩如生的龙角、炯炯有神的双眼活灵活现,气势非凡。常说:龙头、龙尾是龙舟的灵魂。

—我们少年龙舟队,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灵魂呢?我们有,得在龙头上。

“咱少年龙舟队,得有咱们自己的龙头。”

我们向村主任申请。村主任摊开双手,“问了,老罗匠没空。有空也来不及,能给重新上漆就不错了。反正老龙头是已经送过去了。”

就这么一说,那谁信?

于是,找了个下午,一训练完,我们就自己去找老罗匠。

果然,老罗匠那里只有几个小模型,大的龙头有的只是个雏形,有的在描须画眼了,但没一个是我们的。更气人的是,我们的老龙头就摆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就连上色也没开始呢。

而老罗匠自个儿在工作台上制作龙头,那个慢悠悠!那个精细细!

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我们的龙头啊!

真是让人又着急又憋气。

我们问制作新龙头的事儿,老罗匠一边忙自己的,一边说:“龙头制作啊,选材很讲究,从尺寸、形状到质量上都有严格的要求,还有啊,至少得有十年的树龄。”

意思是,来不及。

老罗匠说:“龙头制作啊,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不容有失,不然的话呢,就会破坏龙的气势,或者造成木材报废。那工艺呢,也是相当复杂,想想,从龙嘴、龙须到龙角,有几十道工序,开料、放样、雕刻、成型、打磨、上色装饰,哪个不得手工完成?最难的,是雕刻龙嘴、龙眼,一旦失手,前功尽弃。”

来不及,真的来不及。

老罗匠又说,他也腾不出空来给我们的老龙头上色保养。他的活儿太多了,忙不过来。

这回我们不能忍了,冲着老罗匠就喊:“那不行。”

老罗匠扭过头来,看着我们说:“放心,我儿子行。他已经出师了,做得不错的。知道咱省里那次运动会吗?开幕式上,从水里露出来的那龙头,就是他做的。”

我们摇头,又突然醒悟过来,又点头。

可以可以!这个可以!

我们就要这样的龙头匠,就要这样的。我们呼啦走了,去找老罗匠的儿子。他们离得不是很远,到了就发现,那里和老罗匠的作坊不一样,是个工作室。里面比老罗匠的作坊更整洁,装饰得更现代。

老罗匠的儿子出来迎接我们,让我们喊他小罗叔。他才二十多岁。可精神了,说话干脆利落,待人接物非常热情耐心,我们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小罗叔说自己的订单也很多,但他不会因为追求订单数量而降低质量,选材、设计、开坯、雕刻、打磨、上漆等,一个龙头的诞生需要经过十几道烦琐工序,而且每一个龙头设计之前,都遵循到客户村落调研、挖掘当地文化符号,和当地人开会讨论后确定方案的流程,再动手开工。

“你们村这几年没参加,我听说过那事儿,这次组了少年龙舟队,事先都没听说。”

我心里嘀咕,你当然没听说,要不是我们偷看龙舟,还不一定起龙呢。而且,我们要“有个性”“有脾气”的龙头,这是少年龙舟队的寄托。

“我来给你们雕,雕年轻的少年龙,应该有意思!”他满口答应。

这让我们开心了。

小罗叔带我们看他的作品,还蛮有兴趣地跟我们聊天:“做龙头啊,得先‘读懂木头’,指的是弄清楚木头的纹理,还得‘读懂龙头’,是指理解龙头造型的线条走向和传统寓意,将读懂的两方思路相结合之后,再把龙头的意韵附在原木上。”

我们大概听懂了些,反正就是,他会按照我们龙舟少年队的意思,给我们想要的新龙头。一定是这样。

“你们得提供故事、风俗文化等信息,回去问一下老人家,看一下村里的古建筑,翻查下典籍,这个过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天天讲‘传承’,不光工艺需要传承,更重要的是传承文化的精神,具有我们本土特色的文化。”

“还得说这个?”

“可不,我做龙头,可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小罗叔严肃地说,“听过‘朱旗画楫蔽江下,潮走万江飞水马’吗?赛龙舟啊,那得多少龙舟啊!一开始怎么抓人眼球?就是龙头。”

他说的话,我们都认。

要是他愿意做,那该是多么好,可小罗叔彻底打碎了我们的想法。“今年不行—你们村里的龙头有好多年了吧?”小罗叔说。

“嗯。”

“老龙头呢?”

“在祠堂里,哦不,现在在老罗匠那儿。它旧了。还老,我们想要少年龙舟队的新龙头。”

“少年龙舟队?就你们几个?”

“多着呢!”

“真去赛龙舟?”

“那还有假?”

小罗叔停了停,不再句句逼问了。半晌问:“西塘村的?”

我再点头。

“有个老阿吉,是你们村儿的吧?”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还是三皮聪明:“是吉爷爷吧?是啊,我们村儿的。”

小罗叔笑了:“要是他村儿的,那我给你们加个塞。我小时候老爱看他的龙舟。不过,新龙头肯定赶不及,把你们的老龙头拿来,我给你们搞一下。”

看看我们的脸色,又说:“放心,肯定配得上你们龙舟少年队。”

我们不放心。但话说到这份儿上,连吉爷爷的人情都用上了,才能勉强加个塞。我看看小罗叔,他摊开双手,意思是只能这样了,没别的办法,这还得他加班加点地干。

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们认了命。

没事儿,老龙头的威风我们都见识过,老龙头就老龙头吧,我们点头同意,返回到老罗匠那里,把老龙头搬到了小罗叔的工作室,放在最显眼的窗台下一个木台子上。旁边有许多工具,看来是工作台。

窗外的光打在老龙头上,褪色的龙头变得灵动又神气。

也不错。我们这么想。然后轻松地往回赶。到了后面,我们跑了起来,三皮双臂张开,跑在最前面,我们追着他的影子飞奔。我们开心得像群即将停在船上的海鸟。

7.鼓手

我们又跑到河边去看那艘龙舟。现在,它已经非常干净了,身上还涂着桐油,舒展又自在,正在等待再一次出发。我们晃着酸软的腿,直到夜幕降临,才各自回家吃晚饭,约定好好休息,第二天继续加紧训练。

饭桌上,爸爸看了我几眼:“我跟你说的,记住没?”

“记住了。”我答。

饭后,我一抹嘴就往外跑。

“干啥去?”妈妈瞥见我,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玩儿。”

我一边喊着,一边装作来不及的样子跑了出来。等跑出了一段距离,拐了弯,我才放慢了脚步,沿着墙根往祠堂走去。因为,那面鼓也在祠堂里放着,而我想当鼓手。

我想当鼓手。这就是我的秘密计划。

平时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床上用树枝偷偷地练习。在外面,也经常找到一个树桩敲个不停。但是,现在情况紧急,我们成立了龙舟队,大家已经掌握了基本的划桨技巧,接下来需要强力训练,肯定该选出鼓手了。这是我的机会,我得在真正的鼓面上找找感觉。

我推开祠堂的门,溜到平时练习的场地。那面鼓就在角落。

越往前走,我越觉得前面有点儿动静。

我放轻脚步,心惊胆战地往前。

天啊,是鬼吗?我怕鬼。我随手从墙边提了一根棒子,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溜进去。里面没灯,月光也不是很亮。我看到一个狂舞的影子,闭了闭眼睛。等我睁开,还在呢!

那团黑影还在疯狂舞动,仿佛是在吃一块长长的巨大的东西。

耳边传来摩擦的声音,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吓人。

我的胆子在白天大,在晚上也大,这会儿却有点儿小。我的手有点儿颤抖,脚步也有点儿不敢向前迈,心里想的是要么掉头就走吧。可好奇心更强,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能瞥见一眼,明天就有得向他们吹嘘了。

而且这儿是祠堂,妖魔鬼怪肯定不敢在祖宗面前把我撕掉。

想到这儿,我慢慢向前,然后看到一个黑影。大约我的动静惊动了“它”。“它”结结巴巴地问:“谁?”

我笑了,站出来问:“墩子,你在干什么?”

好家伙,是墩子!他一个人坐在旱船上,拿着桨在比画呢。

“阿潮,是你?你来干什么?”墩子也被吓了一跳,这才缓过神来。

“你在干什么?”我没有被他带偏,而是继续问。

墩子挠了挠脑袋:“你不看到了嘛,我划桨啊。”

“偷练?”

“我不是不行嘛,我得减肥,结果没力气。我又得练力气。既然要练了,那还不如直接练划桨,对吧?你—也来偷练?”

墩子这话说得实在。划龙舟呢,每个队员的人均体重不能相差太大,这个是常识。所以,自从上次吉爷爷说过他之后,他就一直在拼命减肥。但又不能只靠饿,因为要参加赛龙舟还需要力气。所以,不训练时的空当,他就天天绕着村子跑。就像个疯子。上课他不再坐在座位上,而是申请站到了最后面的空地上。他站着听课,在窗台前写作业,就是不肯坐下。

真的,他瘦了不少。

他也调侃自己:“我还叫墩子。但这下不是一车麦秸了,是一筐石头。对吧?”

“对。”

我喜欢墩子这模样,感觉很像个男子汉。

我看看四周,小声对墩子说:“是啊,跟你一样。保密不?”

“保!”他小声应。

我拉拉他的手,然后松开,走到角落。鼓槌就挂在墙上。我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又用胳膊抹了抹鼓面。鼓槌落在鼓面上,发出一声小心翼翼的声响。

“你想当鼓手?怪不得三皮拉你当头桡,你都不干。”

“嗯。”

“为啥偷练?白天也能练啊!”

我朝他笑了笑,我有我的顾虑,但现在不打算告诉他。“保密不?”我只问他。

“保,不保是小狗。”他再次回答。

我们没再说话,他练他的,我练我的。当然,我不敢用力,收了力气,虽然只发出一点点声音,传不出祠堂,但还是节奏铿锵,气势十足。

就像我爸以前常说的:鼓手,重要的是要有节奏。

“动作关键啊,就是打鼓时思想集中,鼓点心中有数,控制腕力,落鼓快,鼓声不拖泥带水,声音清脆。”这也是爸爸以前说的。

没错,鼓手的作用,就像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是要通过击鼓频率来指挥划手的。

敲鼓是一件很卖力气的活儿,一般是两轻一重,“砰砰—砰砰”,划手一定要随着鼓点的频率入水划桨,鼓点快划桨的频率快,鼓点慢划桨的频率慢,要是划手不按鼓点划,整个龙舟的节奏就会被破坏,所以划手要跟着鼓点划。

那敲鼓的人呢,要考虑到比赛的情况,分配好划手的力气用在哪个阶段,用鼓声来传递战术。在比赛中,有起航桨、中途桨,最后还有冲刺桨,都不一样。

这么说吧,当鼓手不容易。

我爸爸曾经是个优秀的鼓手。他个子较小、体轻、灵活、节奏感强,我遗传了他的个头和身板,也是个适合当鼓手的人。他曾经是我的教练,但这几年他再也提不起劲儿来了,我明白,可我还是想当鼓手。

我偷偷练,就想有一天能用上。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这次,我没日没夜地跟着划手练,就是为了感受那种节奏。就算是休息的时候,我的手指都在动,感受大家练习划桨的节奏。然后,我带着这种节奏回家,拍手练,拿根树枝在凳子上练,真是没少下功夫。

这些道理已经灌满了我的脑子,可是我一次也没使用过。

我对墩子点点头:“一起?”

“好。”

其实,鼓声可以变化许多敲法,不论鼓手怎样敲和划手怎样跟,目的只有一个,划手都是以插桨动作入水的瞬间,恰好落在鼓声节奏中的强拍上,使全队划桨动作整齐划一,节奏一致。

这个要练,但自己练不行,得团队配合。

平时我都是自己练。今天晚上,能和墩子配合一把,让我有点儿兴奋。

我先练习两声法:一声重,一声轻,重声桨入水,轻声桨出水。再练习一声法:双槌同时击鼓,或只敲一声,桨入水。

有趣的是,墩子几乎都能跟上我的节奏,看来祠堂晚上他真没少偷偷来。

我拿出准备好的手表,看着时间练习鼓点顺序:40桨/分、60桨/分、80桨/分、90桨/分、120桨/分,力求练习到鼓点误差不超过2桨/分。

我慢慢地感受鼓槌落在鼓面上的感觉,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得全部都能把控才行。我时刻注意着可能出现的问题:鼓点声音时大时小,前臂发力过硬,抬手打鼓时高时低,腕力控制不好。

这都是坚决要注意的。

有了墩子在一旁配合划桨,我俩都感觉晚上进步神速。

“明天还来不?”

“来。”

几天后,当村主任来查看进度的时候,吉爷爷果然说起鼓手的事儿:“龙舟一下水,鼓也跟着上舟。鼓手得马上上工。要听鼓点,要跟上节奏。听鼓手鼓点的指挥和看你前面的人,如果频率不同,不整齐,你划水反而是阻力。”

没错,现在就需要一个鼓手。大家都看着我。

吉爷爷却不看我。

我又想起那天,我爸和划手们跪在河岸上,吉爷爷也像个雕像的场景。现在,吉爷爷大声向全体孩子招募:“鼓手?谁愿意当鼓手?”

我站了出来。

伙伴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却没说话。三皮也神情复杂地看看我。大约不知道这会儿对我说什么,只能把目光又转过去。

好在,又站出来一个孩子。是陈米。他的叔叔曾经当过鼓手。

眼看吉爷爷就要指向他,我转身走到了鼓旁,拿起鼓槌敲了一阵。我变换敲鼓的节奏,每一阵都流畅有力。我再变,到了最后冲刺的阶段,我全身都动起来,鼓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划手们跟着鼓点,桨声整齐。我仿佛看到大飞他们的龙舟远远落在身后。

就是这样,敲!就是这样,划!就是这样,赢!

掌声响起,墩子朝我眨眨眼。

“行吗,村主任?”我停了,问。

“行啊潮小子,敲得不错—可,这……”村主任看看我,又看看吉爷爷,轻易不敢定下来,“再看看,不急,再看看哈。主要……唉……”

我想起爸爸的话,他说,“阿潮,划船可以,不能当鼓手,记住了吗?”。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那次事故。在那次龙舟赛中,他是鼓手。这几年,他心里一直没放下那位被冲走的伯伯,认为是自己的错。

我看看吉爷爷,又看看村主任,又看看队友们:“我爸同意。”

吉爷爷点了点陈米:“就你吧,你来当鼓手。”

8.下水

龙舟下水那天,队里简直要疯了。

我起得很早,到河边和那帮孩子等了一会儿。他们都不敢看我,因为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叛徒。自从吉爷爷点了陈米做鼓手,我就不再和他们说话了。很简单,他们接受了陈米,相当于拒绝了我。

我不敢对吉爷爷怎么样,还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吗?

我一个人,孤立了他们所有人。

我站得远了一点儿,墩子犹犹豫豫地,想来陪我。他知道我对他是另眼看待的。那天训练,吉爷爷点了陈米当鼓手。在祠堂里,他没表演敲鼓,是喊的节奏和口号。也不错。大家没话说。我也是。晚上,我又到祠堂里去,墩子看到我,又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还来?不是,是那个……”我没理他,走到鼓前像往常那样敲起来。墩子的脸上难得露出同情,跟着我的鼓点哼哧哼哧地练起来。我们待到很晚,然后我就回了家。

所以,他想来陪我,可是我拒绝了。

三皮和队友们谈笑风生。今天他最得意,因为他将要做舵手了。龙头一上,我们就能下船了,就是正经的龙舟队了。

西塘村橘颂少年龙舟队舵手!

听上去是多么神气。三皮会得到它的,因为只有他最厉害。而且,他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优势:咏春拳。

没错,这是他家的传统,他从小就开始练习咏春拳,而它的寸劲也适合在船尾发挥。听说,咏春拳之所以叫“咏春”,就是因为“咏”字的右半边“永”字的点、横、折、竖、钩、挑、撇、捺,就暗藏着咏春拳的拳理与招法。

这些小知识,都是三皮告诉我们的。平时,我们有空就到三皮的家里去看他学拳、练拳。他的爸爸出去工作了,经常不回家,可以说,三皮是爷爷带大的。而三皮的爷爷,就是个咏春拳的高手。

“咏春拳集内家拳法和近打于一身,要求手、腰、马、心、意、劲整体合一。”

“咏春拳拳快,而且防守紧密,马步灵活,攻守兼备及守攻同期,注重刚柔并济,气力消耗量少。咏春拳用‘寸劲’来攻击和防守,长处在于埋身搏击。”

“出拳时,肘部要找到自我身体的中心线。当肘部寻找到自己身体的中心线后,身体与手臂在一条直线上的冲拳,就能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量。”

三皮爷爷一遍遍地重复着咏春拳的道理,连我们都听熟了。

而这些练拳的道理,和舵手在龙尾的工作差不多。三皮也早就准备当舵手了,他知道很多关于舵手的技巧:

“舵手要熟悉和善于观察河道的水速和流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据水向控橹,帮助本队抢占水流情况好的水道,才有助于加快龙舟的冲行速度。”

“—咱们这些人里,我最合适!”

他说得对。三皮不当舵手,我们这里就选不出别人来。他是稳稳的。

这回也是没想到,这么早。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三皮像往常一样对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摇头。

我也知道,这不是他和伙伴们的错,也不是吉爷爷的错。我知道他们担忧什么,无非就是当年的事情。他们担心我爸过不去这个坎儿,不让我当鼓手。确实啊,我爸确实过不去,确实叮嘱我不让我当鼓手。

我一个人站着,像条游离在鱼群外的鱼。

我盼着小罗叔来,他的笑容就像是阳光,我爱看。就像我想的那样,小罗叔亲自送龙头回来了。那龙头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这次上的色漆更加鲜亮。而且,他别出心裁地描了边,和以往的威严比起来,显得这龙头瘦了些,精神十足。

我们总觉得它和以前不一样了,年轻有活力。

这可真是奇怪。不过我们都很喜欢,围着龙头看来看去。

村主任却慌了:“你改了老龙头?”

那还看不出来,一定是改了呀!

小罗叔摇摇头:“没。”

没改?这怎么做到的,嗯,感觉这次的龙头是老龙头的弟弟或者儿子。

小罗叔笑了:“龙头的造型我可不敢动,那是要村里祠堂投票通过的,我哪儿敢随便动呢!我啊,就把龙头的颜色稍微收紧了些,重新做了更靓的配色。”

“喜欢!”我们大喊。

“喜欢啊?”小罗叔冲我们挥手,“走,上龙头去!”

大人们开始上香祭祀,念念有词。我们和小罗叔一起,小心地把龙头装在船头。龙头傲然挺立,比刚才看到时更加精神。龙尾装在船尾,花纹鲜艳,在水面上摇摆。小罗叔还带了一些鲜艳的小彩旗,我们插在龙舟的两侧。

最后,吉爷爷拿着新采的禾苗放在龙舟上,念念叨叨希望龙舟保佑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叫“采青”。

看啊,现在,一条龙出现在水上,随着水波摇头摆尾,真是活灵活现。

小章老师讲过龙的。她说,龙这个神话形象,从诞生那天起,就被人们赋予美好高尚的含义。在屈原生活的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马车。双轮前驾四马,那可真是威风八面!

而在屈原的《楚辞》中,龙成了君子的座驾,比马车还厉害呢,就像“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意思是屯聚起我的车有千多辆,排列整齐的玉轮一齐奔向远方。蜿蜿蜒蜒驾八龙之骏马,插着霓裳的旗帜左右飞扬。

这“龙车”,真是神奇壮观!

小章老师说,正是它带着诗人上天入地,经历了神奇的旅程。

真想要一辆啊!

“所以,我们也说杰出的人才是‘人中龙凤’嘛。”小章老师又说。

当时就有女同学喊:“小章老师,讲讲凤呗!”

“好,下回下回。”

小章老师讲得真好。看看,这水上龙舟,就像是从屈原笔下走出来的。好的好的,没有龙车,我们有龙舟。现在,它是我们的座驾了,这可真是让人激动!

“龙舟入水—”吉爷爷喊。

“划手上船—”村主任喊。

我们摩拳擦掌,迅速套上红色的救生衣。没办法,这是村主任要求的,谁不穿就不能上龙舟。其实,我们的水性都好得很,但是村主任坚持,只能穿。

这是小事儿。

我也上了船,虽然不能当鼓手,但当划手的机会,我也不会白白送人的。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上船分为两种:一种是从船头上;一种是从船侧上。从船侧上相对容易点儿,船头船尾有人扶住了,上船的人不用考虑太多,一个人一个人地上,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别动,不会有什么事。

从船头上注意的事情就要多了,大家得先按自己的位置排好队,舵手先上,等舵手坐好了,划第五桨的两个人再按顺序上船,其他人依此类推,最后是鼓手上船,但一定要等上船的人坐好了,下一个人才能上船,上船时一定要走船的中线,因为船体轻,走两侧很容易翻船。

这些,我们都记得牢牢的。但真要上,还是乱了。谁不想早点儿上船呢?

我看到墩子没有往前挤,他坐在了船后面的两排位置,那里是要出大力的。

三皮是最后上的船,他手里拿着舵,稳稳地两腿叉开,站在船尾,四面张望。

陈米坐在船头的靠背椅上,用双腿紧紧地夹着鼓,手里握着鼓槌轻轻点着。

我扭过头去。

岸上的大飞他们,一直在盯着我们看。是的,听说我们的龙舟要下水,他们又来了。这次,我们没有邀请。不过,这种场合本来就是谁都能来看,挑不出他们的错儿来。但是,我现在心情不好,所以我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

其他人也都咬着嘴唇,准备大展身手,镇住东塘村。

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龙舟启动了!我们紧张又兴奋地坐在船上,往前稍微划过去。可下水练习和在祠堂里的感觉还是不一样。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那龙舟东扭西歪的,怎么也走不了直线。

新舵手三皮站在船尾,紧张得满脸是汗,一声不吭地用劲儿。

好不容易,船向前走了。

这时,陈米才想起来敲鼓。鼓声凌乱,和划手们的节奏正好错了一点点。这下糟了,是鼓手迁就划手改变节奏呢,还是划手迁就鼓手改变节奏呢?有人这么想,有人那么做,结果,更是一团乱。龙舟也扭动起来,像是一条不高兴在赌气的龙。岸上的人们都笑起来,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用口哨喝起了倒彩。

我只看着前面划手的动作,埋着头用力划。不知是不是穿了救生衣的缘故,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感觉用不上力。

尴尬死了!

我们龙舟队第一次亮相,竟然出了这样的糗。我看不到大飞那帮人,但我能想象得出来他们眼神里的嘲笑。他们笑的声音一定很刺耳,就像是张大嘴巴的青蛙。唉!

划,划,划!终于,我们划出了一定距离,把观众远远地抛在后面。我们放慢,继续向前,然后掉头。大家都松了口气。往回划的时候,我们都定了定神,陈米开始敲鼓。一开始速度慢一些,这是让大家把动作做标准。免得鼓点加快时,有人手忙脚乱。

很好,我们找到了感觉。

不过,在转弯处发生了一个笑话。

这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们的龙舟在原地打转转。

9.翻船

大家都有点儿蒙,有人回头看三皮。三皮急得脸上冒出汗,在阳光下闪闪亮。

陈米也傻了,不知该怎么敲鼓了。

划手们一边划,一边东张西望,看看是哪里的问题。

莫名其妙地,龙舟突然又向前了。我们都暗暗松了口气。又划了几桨,感觉来了,龙舟稳了。陈米顺势敲起快鼓—这个距离很合适,离码头正好不远不近,可以来一场快划。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在第一次入水展示我们的实力。

好,划!

龙舟在水中一起一伏,起起伏伏,划开水面向前飞。

围观的人们喝起彩来!

好,划!

这下让东塘村的看看,刚才那些只是一些小意外,我们西塘村橘颂少年龙舟队,可不是好惹的!

好,划!快划快划!

龙舟向前,掠过岸边观众的脸,那一定有大飞他们的。他们一定目瞪口呆,就算我们西塘村几年不起龙又怎么样?不用大人出马,我们就能赢了他们。

我们得意扬扬,更加卖力地挥动船桨。这时候,我们应该喊点儿口号的,这个事先没规定,喊什么好呢?

我琢磨着:“西塘加油?”“打败东塘?”“橘颂橘颂……”

我跑了神,当我再次醒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船有点儿不对劲。本来,我们竭力保持船的平衡,体重沉的要坐在船后,体重轻的要坐在船头,正常的话,能让船头有一定的翘起,这样船在水中行走时,就减少了阻力,会快。可是现在,我后腰都湿了,因为速度加快,龙头浸入水中太深了。

我有点儿担心,抬头看看陈米。他还在拼命地敲呢。我想提醒他,但是水一波一波地冲来,我只能跟着节奏和伙伴们一起划。

我想到三皮。他应该发现不对劲了,他是舵手。

他应该有办法。

可是,大概是为了弥补刚才龙舟原地转圈的狼狈,三皮现在也特别卖力,不仅将舵在水中一点一点的,而且自己也拉出了小弓步,身体跟着龙舟的节奏一上一下。这样一般能稳住龙舟的颠簸,但很显然这次没有奏效,还可能过了头。

我的后背几乎全湿了。

我憋着一肚子气用力划船,还不得不跟着鼓点。

真是无比憋屈。

我想起来,在一些龙舟比赛中,曾经有舵手因掌握不好平衡而摔落到水里,使本队龙舟在比赛中落败。也有的队伍因为舵手未能把握好龙舟的前进方向,致使方向偏离导致落败。

这会儿,我有了预感:不对头。

接着我听到一声惊叫,自己也栽进了水里,仿佛做梦一样,龙舟翻了过来,大家都被水淹没了。到处狼藉一片。岸上没有动静,过了片刻才惊呼一片。人们开始喊叫,大人们开始跑下来查看情况。我们泡在水里还很蒙—这是做梦吧?

翻……船?

—太丢脸了!

我急着找我的桨,它很容易就被发现了。但是陈米喊鼓槌丢了一只,我又潜入水中去找。水下恍恍惚惚的是伙伴们的脚,还有龙舟黑色的影子。找到鼓槌,我再次浮上水面。

他们正在努力将龙舟翻过来。这个不是容易的事儿,我也赶快帮忙,在大人的帮助下,龙舟的一侧被翻过来。有人从岸上递来了水盆,我们开始往外舀水。看到我们没事儿,岸上的人们开始笑了。

可不,真是件有趣的事儿,在他们看来。

我看看大飞在的方向,这次,清晰地看到了他、黑绳、老石,还有“体校”,他们都在笑,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让人讨厌。

一会儿工夫,龙舟就安安稳稳地在水面上浮着了。

这会儿我们才发现,龙头被红绸布缠上了,于是我们小心地解开,擦了又擦。

我们拽着龙舟到了码头,一个个光着膀子湿淋淋地上了岸。有些婶子大妈们,还有些小孩子,都点着香走到水里,冲着龙头的方向,开始祈祷。我们一个接一个地陆续上岸,说不上无精打采,但也不是很有精气神儿。

谁说不是呢?第一天下水的龙舟竟然翻了。

三皮是最后才上来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脸色竟然白了。我特地等在一旁,等他经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他看看我,没说话,低着头到前面去了。

“怎么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村主任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不行再练呗!龙舟那么好赛,还拜什么龙神?还有一个月呢,怕啥?”

这话安慰了我们,就是,今天是第一天下水,虽然开头没有大吉,但还有时间。一定行的。大家在三皮经过的时候,都往胳膊上捶上一拳。虽然没说,大家心里都清楚,三皮这个舵手还不合格,他掌握方向的能力、把控龙舟入水尺度的能力,还差了点儿。而陈米,大家都怀疑地看着他,明明在祠堂的时候,他说得头头是道,节奏也喊得不错,可一下水,怎么感觉靠不住呢?

三皮苦笑着,茫然地看看四周。

陈米手垂在身旁,没怎么敢接大家的眼神儿。

“龙舟对体力和力量的要求不一般。力量来自划水的阻力,还要更高的频率。”

“嗯,我们那时才划了四百米,感觉肌肉都拼得要绽开皮肤花了。”

“舵手很关键,控制方向要笔直向前,否则就歪七扭八。别说比赛了,自己说不定就撞上岸了。这怎么行?”

西塘村的村民们都站在水边,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们得从他们中间穿过。

三皮突然蹲下哭了。

没人劝他别哭。这种时候他哭哭有好处,最后站到他面前,摸着他头的是吉爷爷。

“注意不要看舵,学会站起身来打舵,记住船与舵的关系是左推右拉,左拐推舵,右拐拉舵,相反方向。”

“另外就是点舵,在划船的时候得减少舵叶入水,减少舵的阻力。”

我们都崇拜地看着吉爷爷。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吉爷爷,绝对有。听说有一回,我们村的龙舟队参加比赛,出大风,侧风,那个浪非常大,当时龙头偏离了航道,但是在起航十桨之后,舵手又把我们的龙舟给弄到赛道里了。

那舵手,就是吉爷爷啊!

“三皮—”

我喊三皮,吉爷爷愿意教你,就好好学呗。可三皮一动不动,还在哭。这时,村主任弟弟来了,他是三皮的爸爸。“臭小子,”他瓮声瓮气,“你真是丢人啊!”听了这话,正哭的三皮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开众人,跑了。

吉爷爷瞪了三皮爸爸一眼:“你能?”

三皮爸爸讪笑,不敢应声了。

没人去找三皮,因为下一场训练马上开始了。我偷眼看看岸上,大飞他们已经不见了。完了,今天这事儿他们回去不知要笑多久。下次见面,肯定又得打上一架。

墩子挨近我,可怜兮兮:“阿潮,你说这次翻船,是不是因为我太胖了,不平衡?”

我告诉他:“我也在想,这次翻船,是不是因为我跑神了?”

墩子就乐了,告诉我他又轻了点儿。

“加油!”

码头边闹闹哄哄的,几乎淹没了村主任的话。最后,他只好接过了黄叔递给他的喇叭。

“没事儿,再开始。”村主任大大咧咧地说,然后,他转向吉爷爷,“老吉叔,还得您出马,给这帮孩子保驾护航!”

吉爷爷望望三皮跑的方向,又瞪了一眼三皮爸爸,三皮爸爸赶忙赔笑:“这个臭小子,他……”吉爷爷摇摇头:“你啊……”这才上船。他头发胡子花白,绑着红绸布带,站在船尾,手拿一根长舵,精神奕奕。他试着上下跳跃,平稳落在船头。

“准备下水—”村主任喊。

我刚抬脚要上船,陈米突然挤过来,一把把鼓槌塞我手里。“你来你来!”然后,他跳得比兔子还快,一屁股坐在原来的座位上,拿起桨冲我嘿嘿笑。其他人看到了,有刮着鼻尖羞他的,他也还是笑。

“我就是喜欢当划手,咋样?”

我回头看村主任,村主任看看大家。墩子喊:“让阿潮来吧!他练得可好了!”村主任又扭头找我爸,他就在那儿,却转头走开了。村主任就喊我:“阿潮,你小子试试,敢不敢?”

笑话,我本来就敢。

10.左徒

我成了鼓手,那天把鼓敲得惊天动地,一鸣惊人。

吉爷爷当舵手,老当益壮,虽然多年不上龙舟了,可还是掌舵掌得几乎把龙舟当成了个大玩具。刚才还状况百出的龙舟训练,突然就变成了精彩的表演。如果按照这种水平,周围的村镇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啊!

可惜,大飞他们已经走了,没看到。不过也好,赛前得藏拙。

入了水,吉爷爷这个教练更累了。各种已经教过的道理都得再讲一遍:

“龙舟要快!就是能不能做到桨入水统一。划手一定要统一举桨,桨统一入水,统一划水,桨统一出水,只要有一位划桨不同步,这船就别想快了。”

“一桨很重要,一桨一定要跟着鼓点走,二桨看一桨,依此类推。”

“划桨的时候桨要尽量往前伸,要满桨划水,桨要贴着船体划,划桨不仅仅是要用臂力,同时腰腹都要用力,身体要有一个往前探的动作,就是在划桨的时候要往前探身体,这样全身的力气就都能用上。”

我们加紧练习。那天大飞他们提前走了,说不定这些天一直在嗤笑我们呢。赢了东塘村,这还是我们的目标。

“他们肯定也死练活练去了。”

“那肯定—探子!”

二丫带着小屁孩们颠颠儿地跑来:“哥。”

“那边情况怎么样?”

“练着。”

“练得怎么样?”

“又快又稳—不过没咱好。”

“走吧,再探—”

“得令!”

有人问:“要是他们也死练活练了,咱们咋办?”

我答:“死练活练就有用了?咱有吉爷爷。”

没错,我们有吉爷爷。这可真是太好了!以前我们看他像冷山,现在看他像屈原。为啥?他来当左徒,龙舟就焕发了生机。他不仅是教练,现在还是我们的舵手。他还是那么凶,可又是那么有耐心。

楚怀王和屈原一起干了,楚国还能不好?

在学校里,小章老师最近老给我们讲屈原的故事,不知不觉地,我们听上了瘾。那本来只是个“爱国诗人”的屈原,揭开这四个字背后的人生故事,是那么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端午节越来越近,屈原越来越清晰。

“楚怀王啊,肯定被屈原的《橘颂》给打动了。作为君王,他愿意与忠臣良将一起治理国家。”

我们都为屈原高兴。

小章老师慢慢给我们解释,屈原和楚怀王君臣相谐,共谋大业,是有过认真的约定的。也就是“成言”。

“成言?”我们都不明白。

然后,我们就明白了。它是春秋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君臣之间、大臣之间,为了实现某种共同目标,向天盟誓所订立的盟约。屈原任左徒的时候,与楚怀王曾对天盟誓,订立过两人结成盟友的盟约。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这诗的大意是:过去国君与我立下盟约,说是我们合作一直到老年时期。诗中‘诚言’,就是‘成言’,是盟约。”

“甚至,楚怀王曾经答应过屈原,在变法中要保护他,有疏忽也不追究,以便让屈原大展拳脚。这样的时光,对屈原来说,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正是有了楚怀王的支持,屈原先被任命为三闾大夫,之后又升为左徒。”

我们为屈原高兴。

可左徒是个什么官?

小章老师说,根据专家学者们的考证,左徒在楚国是一个大夫级的重要官职,职责是既参与内政又负责外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大约是说,屈原对内与楚怀王谋划商议国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由此可知,左徒是楚国执掌内政外交的人,权力很大。

我们更为屈原高兴。

因为,当了大官,屈原就能做很多想做的事情了。

那他都做了什么?我们缠着小章老师,让她多说些。

“嗯,那个啊,重点说来,一是‘奉先功以照下’,二是‘明法度之嫌疑’,三是‘属贞臣而日俟’。”看着我们一脸蒙的模样,小章老师没有卖关子,痛痛快快地告诉了我们它们的意思。

“奉先功以照下”,就是尊奉先王功业以教育全国上下,艰苦奋斗,团结一心。

楚国当时政治腐败,屈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么办?

很快,他想到了办法。那就是大力尊奉颂扬祖先的丰功伟业,来教育全国上下。他创作的 《九歌》的重点,就是歌颂祖先艰苦奋斗,大力发展衣食住行等生活物资的生产及其科学技术,不断改善提高民众生活和生产水平。这是他“变法”的指导思想。

“明法度之嫌疑”,就是明确废除法律制度中引起民众不满的过时东西。

“嫌”,就是憎恶的意思。当时,楚国人民在残酷压迫和剥削下产生了严重不满,屈原明确废除引起人民强烈不满的过时的法律制度,使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

“属贞臣而日俟”,就是举能授贤,起任忠臣,使国泰民安。

把国家权力属托给公正廉洁的人,就是屈原反复提到“举贤授能”的任人政策;这一点,显然是针对楚国大家族联合执政的情形提出来的;同时,屈原还提出大力发展教育,培养大量“贞臣”。

“太棒了!”

小章老师也点头说:“这种变法,给古老的楚国政治生活带来强劲东风,提高了楚国与秦国争雄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在《史记·楚世家》中,就记载着楚怀王初期的政绩:楚取得对北方战争的胜利,楚成为几国合纵的‘纵长’,楚国出现新气象,都侧面反映了屈原‘变法’的曙光。”

现在,我们也为楚国高兴了。多好,国家要强盛起来了。

“可惜啊,”小章老师又突然摇头,“这只是一点儿曙光。可就是这点儿光,就引起了秦国的恐慌,也引起了楚国反动贵族的反抗……”

“老师,再讲再讲!”我们喊。

可恶的小章老师说:“且听下回分解!”

真是郁闷!

不过,我们还有龙舟,靠近龙舟,似乎也和屈原亲近了一点儿。不能听故事,还可以练龙舟啊!我们很快练习得像模像样,我的鼓也敲得越来越好。村里人没事的,都跑来看,老年人总是点着烟袋,或者缠着毛线,远远地坐在树下,自顾自地聊天,偶尔抬眼看看我们。那帮比我们小的小屁孩们,更是跟着我们的训练时间,沿着河岸飞奔,一边喊“加油加油”!

我们发疯似的练龙舟,偶尔会到外塘河去,但大多数时间,我们在自己的西塘河练习。不能让东塘河的人看到我们的练习,要保密。等到竞赛时,他们看到我们划得这么快,说不定会被吓到的。

水草悠然,路边水牛吃草,天空中云朵飘浮,一切都缓慢而优美。只有我们这艘小小龙舟,像道闪电,劈开我们的西塘河。

在西塘河的拐弯处,小桥下,我们最爱的就是快速弯道,过桥的时候,弯道要大龙摆尾,急刹,倒车。渐渐地,我们知道了一些诀窍,虽然还不熟练,也不够完美,但已经足够我们高兴得大呼小叫了。

西塘河上变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变成了吉爷爷的崇拜者。他消瘦的脸庞有多么大的精力啊,往常总是背着的双手,现在舵不离手。

我们每天都去西塘河上练习划龙舟,我的鼓声敲得咚咚响,传遍几个村庄。在练习的时候,我们以那几座连起来的古桥为终点。当然,东塘河上的练习者,也以古桥为终点,我们能听到对方的鼓声,对方也能听到我们的鼓声。

比比谁的声音大,比比谁的鼓点快!

这些天,虽然大家尽量不见面,但竞赛的感觉早就出来了。人人憋着一口气,按照标准动作但又加快速度,赛龙舟赛龙舟,竞渡,怎么能不拼呢?

更何况,我们有吉爷爷!

吉爷爷真是个宝贝,以前我们都怕他,甚至还讨厌他,现在,我们无比地喜欢他。吉爷爷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都不生气,只要吉爷爷一开口教,我们就都往心里去。当然,吉爷爷当舵手是最厉害的,他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地,手里握着舵,就像是威风凛凛的对战老将。

休息的时候,我们也乐意围在他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三皮呢?带他来。”这天,他突然说。

11.劝回

说到三皮,这家伙也很怪,如果他回到划手队伍,就能当头桡,威风凛凛在龙头边,带着大家一起拼,可他自从上次翻船,就缩着脖子躲了起来。

这可让人看不起。

我和墩子去找过他几次,但是都不见他人。

现在,吉爷爷问了,怎么都得把他弄回去。于是,我们又去了三皮的家。

“整天不见个人影,谁知道疯哪儿去了!”三皮妈妈唠唠叨叨的,“不是整天跟你们一块玩的吗?”

我们摇摇头。

我说:“他好几天没上船了。”

墩子说:“嗯,也不训练。吉爷爷找他呢。”

他妈手里捧着个筐,想了一会儿:“估摸着上回丢了脸,藏哪儿了—你们去找找?”

我们就去找。中午了,可没人提回家吃饭的事儿。我们去了平时爱去的地方,村头、塘边、废弃的石屋里、祠堂、树林,都没有。我们抓耳挠腮,不知道到哪儿去找。这时,听到远处传来锣鼓声。是大飞他们,还在训练。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就沿着河边走过去了。

锣鼓声越来越响,口号声也能听见了。果然是大飞他们在训练。他们村的龙舟比赛时我们看到过,说实在话也很威风。现在看上去,一帮小子们也像模像样地穿着蓝色救生衣,鼓鼓囊囊地整齐地坐在龙舟里,手起桨起,手落桨落,气势很足。

当然,虽然经常吵架,我们也知道,没经过邀请就来看人家训练是不礼貌的,为了显得我们有正经事,我们老远就喊:“大飞,大飞—”

他们听不到,但当这阵儿过去了,他们都转过来看着我们。

有敌意!

“大飞,见到三皮了吗?”我马上大喊。

要是被误会我们是来偷看训练的,那可真是冤枉死了。我的声音很大,加上墩子也马上接着喊,一边急匆匆往他们那边走的样子,一看就是刚来。

大飞站起来,把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状:“什么?”

“三皮,看见三皮没?”

“啊,三皮啊……没看见—”

没看见。我朝他们挥挥手,迅速转身往回走了。可后面却传来大喊声:“别走!”

果然,后面有龙舟跟上来,没有敲锣鼓,但所有人都划得飞快,很快就停在我们前面靠了岸,十几个人从上面跳下来,慢悠悠地走到我们面前,把路挡住了。

“干吗?”

“你说干吗?嗯,没邀请就来偷看我们训练,找揍啊!”

墩子叫:“没有,我们来找人。”

“你们说来找人就找人啊,谁信啊?”他们之间有人起哄。

“是真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们跑到我们这儿来撒野就是不对。有本事竞渡时见!现在嘛……”大飞说着,一挥手,身后的兄弟们突然拥了上来,于是,我身体一空,竟然被抓了起来,下一瞬,扑通一声,我被扔到了河里。

他们哈哈大笑,然后跑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这帮人远去的身影,真是懊恼极了。墩子也被扔了进来,爬上岸往回走的时候,我俩又赌咒发誓,要狠狠地赢他们一场。

“要是三皮在就好了!”

“嗯,他能镇住这帮人。哼,现在我们也要参赛竞渡了,他们还这么猖狂!”

“就是,到时赢死他们。咱们有吉爷爷。”

走了一会儿,我们再回头看,龙舟漂浮在岸边,上面空荡荡的。路上也没人追来,我们才松口气,慢慢向前走。说来也奇怪,之前我们见了就掐架,后来倒像尊重对手一样客气起来了,又邀请又打招呼的,可结果你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还是很恶劣的东塘村家伙们,我们要把他们赢得落花流水。不找三皮了,回去训练!真是气死人了!

“你们说,三皮去哪儿了?”

“说不定,回家吃饭了。”

正说着,一颗小果粒砸中了肩膀,墩子大叫:“谁?”

又一颗。

我们扭头正准备骂人,看到了三皮懒洋洋的脸,从树杈上露出来。我们惊呼了一声,急忙围了过去:“三皮,吉爷爷问你呢!”

三皮耷拉着眼皮,嘴里咬着片树叶,不说话。

“你咋不上龙舟了呢?我找了你好几回了,都没见着你。你不知道,现在我们练得多好,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多,就像一支箭。”

“就是,回来吧。”

“你不在,大家都觉得少了啥。”

三皮嘴皮子动了动:“找我干吗,现在你们不挺好的吗?”

我们不知道说什么,现在确实挺好的,就是少了三皮,就不能说好。但是,我们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就这么愣怔着,最后我憋出了一句话:“反正,吉爷爷叫你。”

三皮懒洋洋地起了身,从树上哧溜滑下来,也不再和我们说话,一个人向前走去。

我们还以为他会跟我们回龙舟呢,结果不是,还没到村子呢,他的脚步就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一转弯,在河边坐下了。接着,怎么说都不往前去了。

看得出来,他失落得很,都不愿意见我们这帮伙伴了。是啊,面对着大家奇怪的眼神,谁又能不崩溃呢?其实主要是,三皮在我们眼里太能干了,他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聪明又有韧劲,有时候还有点儿狠劲头,让人不自觉地想和他在一起。

结果,这次的挫败感把他打垮了。

他不走,我们也不走。大家都愣着。

一阵自行车铃声传来。从河道上来了一个人,她热情又温柔的声音,融化了我们的僵持。

“阿潮,你们在这儿干吗?”

“小章老师—”我惊喜地喊。

小章老师推着自己的车,停好,然后走过来。看看我们,夸张地拍着手:“这是怎么了?”

“是吉爷爷让我们找三皮回去,可他不回。”我告诉她。

小章老师转向三皮,笑着问:“还因为那天的事儿,就自我流放了?那你可不如屈原。”

他当然不如屈原,他怎么能和屈原相比呢?我们想。

小章老师在开玩笑。就是这样。

“屈原被流放了?”墩子傻呵呵地问。

小章老师点点头,在三皮身边坐了下来,干脆慢慢讲起了故事。于是我们也坐了下来。

“屈原生活的年代,后世称为战国。”小章老师是这么开始的,接着,讲起了战国七雄的格局,指的就是当时七个实力强大的国家:韩、赵、魏、齐、楚、燕、秦。

楚怀王时期,屈原担任左徒,制定了很多有利于楚国强盛的政策,可惜啊,之后的事情并没有像屈原想的那样,一步步继续推进来实现他和楚怀王的梦想,而是偏向了另一个方向。

和屈原同在朝列的上官大夫,心里非常嫉妒屈原的才能,也想争得怀王的宠幸。所以,怀王让屈原制定法令的时候,屈原起草好,还没定稿呢,上官大夫见了就想强行更改它,想邀功,屈原不赞同,他就跑到怀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大王叫屈原制定法令,大家没有不知道的,每一项法令发出,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做的。”

这样听起来,屈原多么不像话呀!

楚怀王一生气,就疏远了屈原。导致他的左徒一职被免,之后更是被流放到汉北。

之后,屈原在楚怀王二十九年被召回,可是因为在楚怀王三十年谏怀王入秦,亲秦的子兰、上官大夫就在顷襄王面前谗毁屈原。所以,屈原又一次被顷襄王放逐了。

就是在放逐期间,屈原写了《离骚》,也写了《天问》。那可都是千古奇文!

“所以,我说三皮是自我流放啊,说不定心里也有怎么当舵手的奇文了。你们说对不对?”小章老师笑着问。

我们都点点头。

“你就不想你的伙伴们?你就不想好好跟吉爷爷学学?你就想让咱村的龙舟输给隔壁?”

小章老师的问话里有个陷阱,我看看三皮。他眼睛一眨就跳了进去:“不想。”

“哦……不想伙伴,不想跟吉爷爷好好学……”小章老师拖着长音故意说。

三皮急了:“不是,不是……其实,我天天看他们训练呢。我每天来,就是不敢走近。我爬到树上看。练完,大家都回家去了,我就上龙舟。想啊想啊,怎么第一次上船就出了糗?”

“出糗又怎么样?谁不练就能成神啊!比如阿潮,”小章老师突然扯上我,我紧张地看着她,“阿潮,不是刚开始大家也不认可吗?你看现在!”

三皮看看我,我看看他。

“回吧,吉爷爷真找你。”

三皮跟着我们重新回到了龙舟上,跟着吉爷爷学习舵手的技巧。没人嘲笑他,大家不是都掉河里去了吗?说起来,也不差三皮一个。而且,我们训练真的太紧张了。

龙舟如飞箭一样穿梭在水中。一遍又一遍。

“得让他们害怕!”有人说。

“可这样,会不会让他们练得更起劲,要超过我们?”有个聪明的伙伴提问。

“要不,咱慢点儿?”有人跟我说。

我点点头,是的,鼓点可以乱一点儿,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水平忽高忽低,还不行。可这时,吉爷爷在后面听见了,他胡子一吹:“赛龙舟,就是要赛咱村、咱镇、咱中国的精气神儿,可不是赛谁心眼子多!”

我们都惭愧地低了头。

墩子凑到我耳边,说:“吉爷爷肯定不让咱先跟东塘村的比一场,真咽不下这口气!”他指的是今天被抛下河。我冲他摇摇头,这个不能让吉爷爷知道。说出来,我们就是偷看别人训练的嫌疑犯。

12.鹈鹕

我们看上去已经像是一支不错的龙舟队了。

起码在自己眼里,真的,那还不像一群乡村少年将军,每天在西塘河上征战四方?所以,我们在村里也是昂着头来来去去,享受着征战西塘河的荣耀。那帮小屁孩儿的眼神,现在看着我们更是顶礼膜拜,一个个地成了马屁精。

“哥,哥,让我们上去试试呗……”

“回家我的鸡腿让给你吃,行不行啊?”

“我就想摸一摸,这总成吧,好哥好哥最好的哥啦……”

其实回到家里,我们个个都在床上“哎哟哟”地哭天喊地,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家里的小屁孩儿不敢笑,怕我们揍,妈妈婶婶大娘们可不管了,白天聚到一堆说到这个,就哈哈大笑。她们当成笑话,也当成骄傲。我们虽然尴尬,但也懂。

这个,村主任都是看在眼里的。忙的,不是只有我们,村主任也忙个不停,无论多忙,白天还是黑夜,他总会到祠堂一趟,求龙神保佑我们。

“谁让现在是龙舟少年第一次出征呢!”

村主任这么说。村主任说得真好。

时间已经让人心急如焚了。掐指一算,离端午节还有不到半个月了。训练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锣鼓声,东塘村的大飞他们也在拼命练习。龙舟赛啊!谁敢不拼命?赢了的,村里大摆庆功宴。输了的,就得跪祠堂。这是规矩。

这些规矩我们可以不管,摆就摆,跪就跪,可这几年受的冤枉气,都得从赛龙舟捞回来啊!要不然,这股气憋着,以后干啥都不顺。

有吉爷爷在。

我们练得也不错,我的鼓敲得越来越好了,和划手们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铿锵有力。大家都说,好家伙,阿潮果然是天生的鼓手!刚开始,我爸还有点儿暴躁焦虑,想让我辞掉鼓手,后来看我这么认真,看队友们都这么认真,他也渐渐默许了。有空的时候,偶尔也会到河岸看我们划,顺便指点一二。

三皮呢,自从回归龙舟队,就跟着吉爷爷学习当舵手的技巧。

没人笑他,仿佛他从来都在。

甚至,在完成当天的训练任务之后,我们还继续琢磨起了漂移、急刹、倒车。没办法,一切为了竞渡。想要提高速度,那可不是盖的。那得真刀真枪地上,真筋真骨地练。因为要和东塘村比赛,各村的比赛,就是在外塘河。那里可比我们西塘河要宽,弯道也多。

少年热血,我们当然都喜欢在直道上拼耐力和体力。可没办法,要想直道走一遭,那得先把这里的弯弯绕绕给走了。

这就要用上转弯、急刹急启动、回马枪,还有极速漂移的功夫。

“急刹呀,就得停桨,然后趴伏在船舷上别动。这样龙舟就能很快慢下来,接着倒车,换方向继续。”

漂移是最难的,我们一说想练,吉爷爷就吹胡子瞪眼睛:“你们以为那个很容易,龙舟会飞出去的。”所以,他坚决不肯教我们,也不让我们练习。

我们想练,被吉爷爷骂了一通。直线还不会走,就想走弯路!

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又想练,又被吉爷爷骂了一通。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们还没敢说想练,吉爷爷却请了一个教练来,说要带我们玩急刹和漂移。“我是个老骨头了,这些得你们自己练。”他说。

我们欢呼雀跃,都冲上去抱吉爷爷。他骂:“这帮臭小子,身上湿的也不知道,蹭得衣服都湿了,哼!”他背着手,就在岸边看我们来来去去。

我们聚精会神,努力学习各种技巧。急刹还有急启动,靠的是大家迅速俯下身,将桨插入水中,片刻之后起身掉头,向来时的方向猛力划去。整齐划一、劈波斩浪,冲击力扑面而来。

前面的船头已经进入小桥下,后面的船尾大摆尾,激起层层白浪,瞬息之间,龙舟已经拐了弯,丝滑地过了小桥。

弯道快,才最帅。

一条游龙在水道内穿梭而过。而我们就是龙子,那些桨,是龙爪,紧紧地控制着河水,让它们送自己风驰电掣般前进。虽然这听着简直匪夷所思,就像是让火车走钢丝,但这里的人讲究的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毕竟,弯道嘛,漂过去就完事儿了。

“就是,谁直线不会加油啊!”

我们哈哈大笑,尽情张扬着心里的兴奋和期待。可没想到,正当我们指望着吉爷爷再继续带我们进行最后冲刺训练的时候,他竟然指着三皮说:

“你来。”

这下,我们就都蒙了。

吉爷爷当舵手,多好啊!我们对东塘村强势碾压呀!

三皮几乎不敢看小伙伴们,只是拼命摆手:“吉爷爷,我还没学好—”

我们也惊讶地看着吉爷爷,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怎么来小波,怕了?”

三皮不吭声。

我看着他,想起三皮以前威风八面、得意扬扬、狂妄自大的样子,恨不能替他答应。现在的情况谁看不出来呢?因为吉爷爷,我们已经就算不能跻身顶流龙舟队,也是靠前的队伍了。可如果三皮来接手,那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可,如果三皮不能当舵手,我们赢了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可咋办?

三皮不说话,三皮挠挠头皮。其他伙伴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响了起来。

“吉爷爷,他不行。”

“吉爷爷,还是您来给我们当舵手吧,不然……我们赢不了啊!”

三皮的脑袋越垂越低。我走到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墩子也大咧咧地说:“三皮很厉害啊……吉爷爷说他行就行。”

于是,我也说:“三皮行的,跟吉爷爷肯定学了不少东西。”

三皮抬眼看了墩子和我一眼。

吉爷爷看向三皮:“小波,你都学会了吗?”

三皮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这可让人怎么回答?我猜,他还沉浸在吉爷爷突然让他当舵手的消息里。他毫无准备,但他又觉得自己准备很久了,可总是没准备好。

“你是咏春拳世家出来的,天生适合做龙舟的舵手。这些天,你也一直在跟着我,我知道的,也都教给你了,没别的了—剩下的,就得你在龙舟上自己琢磨了。你记住,得把龙舟当成自己手里的剑。”

三皮看看吉爷爷,吉爷爷认真地看着三皮,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这么定了。”吉爷爷说。

这说话非常吉爷爷风。

看三皮还没有说话,吉爷爷叹了口气:“别怕,波小子,我会看着你。”

最终,大家都同意了三皮当舵手。三皮竟然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可能他没想到在他引着大家翻船后,我们还愿意再次给他机会。

“要是,要是……”

“别可是了,反正每个人都尽力,怕啥?”墩子拍着他的肩膀说。

“就是,怕啥?”我说,“我都行,你肯定行。”

我们都以为吉爷爷会在旁边再指点,结果他直接跳下了船,在水里走到码头边,上了岸。然后,他回过身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这就开练。

三皮重新站在船尾,拿着舵,仿佛是流放的屈原回来了。

这可真让人吃惊!也让人惊喜!

我们知道,三皮重新来当舵手,这艘龙舟上的人选基本上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次,所有人都在关注他当舵手的情况,如果还像之前一样要耍帅、耍酷,那可真是没救了。但是,很快大家惊喜地发现,三皮变了。他在船尾手握长舵,全神贯注地在感觉龙舟,然后用舵来掌握平衡。甚至,当龙舟起伏较大的时候,他直接跳向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到船尾。大多数时候,力度把握得刚刚好。

我是鼓手,我面对着三皮。

他现在,是心无旁骛。

休息的时候,我说:“三皮现在就像只鹈鹕,落在咱们的龙舟上了。”

大家都笑着看三皮。很显然,这次归来的舵手三皮和之前不同了。三皮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说:“鹈鹕就鹈鹕。”

于是有人喊他“鹈鹕波”。

他说:“能当一只镇龙舟的鹈鹕,我乐意。”看上去,他还挺喜欢这个名字呢,哈哈。后来的每次训练,我都看着他在龙舟的船尾上一起一落,全神贯注,看着龙舟前行的方向。

13.失约

我们现在都昂着头了。路上再遇到东塘村的那帮小子,也不怕了,重点是,他们也再嚣张不起来了。是呢,大家都参加龙舟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然,他们还死撑着面子,也不会示弱。见到我们,还是笑得响亮:

“李三皮,你现在又当舵手了?听说躲了好几天,让人好找啊!”

三皮是个急性子,往常他没少因为说话不投机就带着我们打架,但现在,他只说:“我们赛道上见。”

他变得稳当了,不代表我们就会在话头上吃亏。我先冲出来。

“屈原还有流放的时候呢,他咋就不能躲几天了?”

“哟,还和屈原比呢?”

大家笑得更响亮了。我撸着袖子要上去揍人,被三皮拉住了。

黑绳看我的样子,也迎上来,却被大飞拉住了。

他摆摆手,意思是赶紧过去得了。

一个陌生脸孔走过,却又有点儿熟悉。是那个“体校”。走过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很奇怪,似乎有点儿尴尬和不好意思。毫无疑问,他是东塘村这帮孩子里最出色的,可是每次见面,他从来没有像他们一样,像我们也想做的一样,肆无忌惮地嘲讽别人。

在大家交错而过的时候,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别紧张,我们是纪念屈原,又不是救屈原。”

听我这么说话,大家都乐了。两队人都笑起来,然后对方又觉得被我逗笑很没面子,黑绳一把拽过“体校”,绷着脸走了。

我们笑得更大声了!

真爽快!我们仰着头,故意撞着他们的肩膀,就像以前他们经常做的那样。这次,他们没敢吭声,只是恼怒地看着我们。那又怎么样?大家笑哈哈地往前走。

“有啥好笑的,好几年没起龙的,能赢?”黑绳嘟囔得很大声。

我们顿住了脚步。

“吉爷爷不在,要不要……”墩子捂着嘴小声说。

“要!”我和三皮异口同声。

于是,下了战书。

双方约定,第二天傍晚就到外塘河去赛。正日子,我们等不及了。

那里远,有一段偏僻的小河沟,我们约好鼓手上船,但不敲鼓,只大声喊节奏。这样,没有鼓声,动静传不到村里。因为这个事儿,必须瞒着大人,不然肯定被阻止。到时候,说一万句“东塘村的鸡到了我们西塘村吃了虫子”,可能也不奏效。

第二天白天我们没有狠着练,得留着劲儿跟东塘村的对抗。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天热,人们也不怎么出来,再说,训练了那么多天,村民们也不会天天来看了。在离每天收工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划着龙舟,出了西塘河,到了外塘河。那里静悄悄的,因为天热,也没什么人,只有外面的大路上会有人经过,只要我们不敲鼓,就不会有人发现。

我们把龙舟停在一片水草茂密的岸边,岸边的参天大树垂下,遮掩了大半。

等待有些让人焦急,尤其是过会儿就得回家吃晚饭。万一晚了有人找,就瞒不住了。本来就是照约好的时间,大家悄悄来,然后悄悄比,最后悄悄回。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他们人呢?龙舟呢?

我抻着脖子蹲在船头,时不时地弓起身子,向外塘河那头张望。

墩子实在着急了,干脆和几个孩子上岸去了,躲在树荫下玩五子棋。

三皮拿着他的舵,一声不吭。自从这次舵手事件,我感觉他沉默寡言了很多,稳了不少,像个大孩子了。

我们继续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

没来。大家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没耐心。再这么等下去,就要穿帮了。

三皮站起来:“回吧。”

大家重新坐到位置上,慢慢地往回划去,溜着河岸。心里想着大飞他们怕了,所以不敢来,一个个骄傲得像只公鸡,小声嘲笑着他们。但私下比赛还是没有练成,我们还是有些失望。本来,还想先好好赢他们一场报仇的。

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我们像做贼,它们可不管,自在又舒缓地在龙舟周边荡漾。

岸上有人喊,我们被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小罗叔。

他带着两人给别村送龙头,刚好经过。小罗叔挥挥手,让那俩开着车先走了,自己走到岸边,往下一跳落到了我们的龙舟上。

“你们咋在这儿?”他好奇。

我们面面相觑。没错,我们看到小罗叔都很开心,可现在,我们不想见他。

小罗叔看看我们的神色,一个个看过去,哈哈大笑:“你们是偷偷溜出来?……让我猜猜,约了隔壁村的赛一场。”

神了!

“你咋知道?”

“我小时候也干过啊!”

这下好了,既然被拆穿,我就求着他:“小罗叔,你可不能告诉大人。再说,我们也没赛成,东塘村的那帮胆小鬼,没来。”

“哦……行,我帮你们保密,不过,你们得捎我一段儿。”

成交!

小罗叔爱说话,人热情,一会儿就驱散了我们的小心翼翼,开聊了。我们因为东塘村的失约,本来有点儿失望,现在已经全部消散了。我们开始追问小罗叔啥时候能给我们做龙头,他说,端午节前都不行,端午节后有一年呢。

“你们为啥不用老龙头?那可是好东西。”他说。

“你们的老龙舟,也是好东西,好好保存,还能赛好多年呢。”他说。

接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赛龙舟的源头。啥时候开始的呢?大家为啥要赛龙舟呢?当然,纪念屈原啊!这个我们都知道。没想到,小罗叔却说,其实,龙舟作为一种文化,它的出现比屈原所处的年代要早得多。

这个说法让我们觉得新奇。

小罗叔懂得很多,又说到这感兴趣的龙舟,那简直是滔滔不绝。他说,据专家考证,进行龙舟竞渡的条件必须是在产稻米和多河港的地区,这正是我国南方地区的特色。在古代典籍有关龙舟起源的记载中,最早出现在东汉。

“啊,知道吗?唐、宋、元、明、清各代的皇帝,也都爱看龙舟呢。”

“有本书,叫《东京梦华录》,里面就记载着北宋皇帝在临水殿看金明池内龙舟竞渡。那时候龙舟的样子才多呢,有彩船、乐船、小船、画舫、小龙船,虎头船,还有长四十丈的大龙船。”

原来皇帝也看龙舟呀!

那皇帝坐哪儿看?

小罗叔看着我们好奇的眼神,哈哈大笑:“当然,皇帝乘坐的龙舟,高大宽敞,雄伟奢华,舟上楼阁巍峨,舟身精雕细镂,彩绘金饰,气象非凡。有一幅南宋画院待诏李嵩画的大龙舟,就是这样的。”

“西湖,去过吗?”小罗叔问。

我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旧时西湖上的龙舟,有四五丈长,头尾高翘,彩画成龙形:中舱啊,有上下两层,船艏有龙头太子和秋千架。旁列有弓、弩、剑、戟等十八般武艺,各式旗帜飘在空中。船尾有蜈蚣旗,中舱下层敲打锣鼓,旁坐水手划船。”

“真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墩子问。

小罗叔笑了:“我背的。书上是这么写的。要问咋知道这么多,忘了我是干啥的?做龙头,可不得把古往今来的龙头都弄得明明白白?”

我们都笑,那倒是。

可听了小罗叔的话,又看看我们的龙舟,就觉得有点儿失望。在小罗叔的讲述中,那些龙舟都是那么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相比之下,我们村的龙舟有点儿寒碜了。

注意到这一点,小罗叔说:“咱们民间的龙舟啊,不讲那些花头,就讲究龙头精神,速度快,这才是龙神喜欢的嘛。”

对啊,对啊!

我们又欢喜了。

到了地方,我们悄悄地放下了小罗叔,悄悄地把龙舟划回来,悄悄地上岸。才感觉自己活了,说话也敢大声了,这才回家去吃晚饭。

日子一天天过着,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不知不觉,端午节就要到了。

家里已经准备了好多的粽叶,正用水泡着,洗干净码好,就能包粽子了。粽子的馅儿是糯米,配上绿豆、红枣煮熟了。往年这个时候,全家都坐在一起包粽子的,今年,妈妈还是叫我去。

“我身上疼,肩膀疼,手也疼。”我说。

妈妈被气笑了,挥挥手让我歇着去。可我走到奶奶身边又停下了,她正用根根细绳细致地编成筐,一共编了八层。“阿潮,去给奶奶把蛋拿来。”奶奶吩咐我。这事儿我爱干,跑到厨房把蛋端过来。奶奶拿出三个最光溜的。底层放一个,接着放桃子。每种都是三个,用了六层。

在第二层上,她放进一个小小的布老虎。

“你呀,要好好看护我的蛋。”她对着布老虎认真地说。

然后递给我:“去,挂到门口去。”

刚挂完,妈妈又来了,在我的手腕和脚踝上缠上五彩的丝线,可以祛病除邪。往年我对这些无比感兴趣,但今年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我回屋拿了几根香,悄悄来到岸边。那里微风吹,花草香。我对着龙头的方向,点上几根香喃喃自语:

“龙神龙神,保佑我们赢吧。”

龙舟静默地卧在水面上,在月光下像是一道青山的剪影。我觉得它一定听到了。

14.祭文

一晃,端午节到了。上次和大飞他们偷偷比赛没成,后来黑绳带着老石来说明了情况。一向对我们翻白眼最勤快的黑绳,说话也说不利索了。可不是,这种事儿,可真是太难堪了。还是老石结结巴巴地,总算说出了来意。原来那天他们村的村主任在监督他们训练,所以不能偷跑出来。

“大飞说,明天可以。”

他们要再约,我们拒绝了。时间越来越近,还是各自好好训练吧。

私底下,我们开始瞧不上他们。

—临阵脱逃的逃兵,还有啥得意的?

现在,终于到了正式赛龙舟的时间了。我们摩拳擦掌,等着让他们插翅难逃!

一大早,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来到河边。这次,妈妈也不能说我什么,因为龙鼓早就响起来了。我们都来到放置龙舟的河岸,在空地上拜祭龙船,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村主任将香插在笛子的第二个孔内,发誓在比赛中绝对不可以有不法的行为,并且祈求在比赛中获得胜利。接着,开始迎龙舟。为了给龙头开光,村主任特地把老罗匠又请了过来。老罗匠还是慢悠悠的,在小罗叔的陪伴下,精心准备朱墨,为龙舟点睛开光。

当他放下朱笔的那一刻,刹那间,龙头似乎有了生命,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着前方,额上的红绸也泛着美丽的光泽。

我们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像往日那样瞎闹腾。

龙神就在这里,看着我们呢!

我“咚咚咚”地敲打龙船鼓,沿路上,村民们烧香拜祭。一般都是点香烛,烧纸钱,供以鸡、米、肉、果、粽子等,祈求农业丰收、风调雨顺、去邪祟、禳灾异、事事如意,也保佑划船平安。

这是“图个吉利”,表达人们内心良好的愿望。

接下来,在出龙之前,是小章老师来读一篇为屈原写的祭文。香烟袅袅,锣鼓响起,章老师走到河边,大声朗诵《祭屈原文并序》:

惟有宋五年月日,湘州刺史吴郡张邵,恭承帝命,建旧楚。访怀沙之渊,得捐佩之浦。弭节罗潭,舣舟汨渚。乃遣户曹掾某,敬祭故楚三闾大夫屈君之灵:

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

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温风迨时,飞霜急节。赢芈遘纷,昭怀不端,谋折仪尚,贞蔑椒兰。身绝郢阙,迹遍湘干。

比物荃荪,连类龙鸾。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芳,实颖实发。

望汨心欷,瞻罗思越。借用可尘,昭忠难阙。

我们听得懂,因为小章老师带我们已经读过了。这篇《祭屈原文并序》是南朝宋文学家颜延之创作的一篇骈文。这篇文章哀悼屈原,并以屈原自喻,寄托了作者的遭遇与感慨。

那天,她还讲了屈原之死。

公元前278年,秦军一举攻破楚国都城,感受着家国覆灭却无力救国的屈原痛心不已,选择了抱石投江自尽。屈原把自己的命运与楚国的命运结合在了一起,他的死是一曲爱国主义的绝唱。楚国的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纷纷划船来到江渚之上打捞屈原的尸体,却一无所获。

有位渔夫拿出为屈原准备的饭团、鸡蛋等食物,扑通、扑通地丢进江里,说是让鱼龙虾蟹吃饱了,就不会去咬屈大夫的身体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们见后纷纷仿效。

还有人则拿来一坛雄黄酒倒进江里,说是要药晕蛟龙水兽,以免伤害屈大夫。后来为怕饭团为蛟龙所食,人们想出用楝树叶包饭,外缠彩丝,发展成了粽子。

当时,听完小章老师的故事,我们都沉默了。这段时间,这位爱国诗人的一生在我们面前展开,最后,我们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要纪念屈原。

我背熟了这篇诗文。

不过现在,因为是文言文,围观的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说了什么,于是小章老师又朗读了一遍译文:

大宋元嘉五年某月某日,湘州刺史吴郡张邵,遵奉皇帝之命,在过去楚国的土地上,竖起刺史的旌旗。访问屈原的遗迹,寻找他投江的地方。在汨罗江边停驻节旄,洲渚旁泊下了船只。于是派遣户曹掾某某,祭奠楚国三闾大夫屈君的英灵:

芳兰因为香气而受摧折,美玉因为质地细洁而遭毁坏。物品忌的是坚硬芬芳,人格忌的是明智高洁。

屈原先生啊,您生不逢辰。万物在温风吹拂中生长,而又在寒霜中被扼杀。秦、楚两国争端纷起,昭王用卑鄙的手段囚禁了怀王。您的才智压倒张仪、靳尚;您的志节非子椒、子兰所能比方。可是您被迫离开了郢都,您的足迹遍布湘江。

您像那香草,虬龙、鸾凤才配得上做您的同类。您的声名远扬,如同钟、磬奏出的音乐一样洪亮;您的志节像太阳,像月亮,发出光芒。像开花的树木,结实颗颗饱满。

望着汨罗江,心中唏嘘,神思飞跃。我借用白茅等微薄的祭品献给您,即使沾染上尘土也没有关系,而用它们来表明我对您的一片忠心却不可或缺啊!

大家都沉浸在小章老师的朗诵中,没留意到,当她读完祭文的时候,突然面向我们,大声朗诵出诗句“长太息以掩涕兮”,我们愣了。小章老师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她大声诵读:“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举世皆浊我独清—”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青云衣兮白霓裳—”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亦余心之所善兮—”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一句紧跟一句,我们扯开嗓子吼,声音震耳欲聋。

这突如其来的临时合诵,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人们欢呼起来,一阵高过一阵。河面上的三角彩旗随风招展,岸边人山人海,还有人不断拥来。端午节啊!

端午节到了!

第一个传统的节目,通常是游龙舟。看,他们来了。

每个村都有表演,他们在长长的河道上要巡回好几个来回,所以可以慢慢观赏。河面上,几艘龙舟装饰得花枝招展,各有各的招儿。

一艘龙舟的划手,挽着手用桨叶插入水中,再用力往上挑,水花飞溅,简直是哪吒闹海;另一艘龙舟上,船头船尾的人一边划船,一边有节奏地顿足压船,那龙舟起伏不停,简直是游龙戏水;还有一艘,舵手们故意把龙尾踩低,使龙头高翘,船头的急浪便从龙嘴中喷吐出来,简直是一条水龙正在吞云吐雨……

龙舟经过,还有小艇靠上前去,举桨把水戽向龙舟,给张着口的划手喂水,顿时金珠乱迸,欢声四起。还有的,把糍粽、糕点、水果抛掷过去,或者,在上游把食物放在水中漂下,供划手取食,这叫“犒龙”。

花样百出的游船表演,让岸边欢声雷动,其中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口号声、冲天的锣鼓声,赛龙舟终于拉开了序幕。

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站在了岸边。我跳上去,他摩挲了我的头,却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扭头看他。他点点头,转头凝视着那龙舟,那是一种我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很久以前,我常常见到,今天,他的眼神又亮起来。

“爸,我去了。”我说。

他又拍拍我的肩:“阿潮啊,鼓手是龙舟的灵魂,你要带着大家划。要赢,不是赢别人,是赢自己。记住!”

“爸?”我有些不懂。

可爸爸只是说:“记住啊!”

好的,爸爸说的一定有道理,于是我点点头,又跳回龙舟。

要下水了。我回头看看爸爸,他还伸长脖子向这边看呢,我向他挥挥手,走向河岸跳下龙舟。我们在龙舟坐定,双手紧握木桨,肃穆待发。主祭者吉爷爷来了,他把柚叶水一捧一捧地洒向龙头,霎时鞭炮四起,锣鼓齐鸣。

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声令下,众桨齐发,龙舟飞驰而出,驶向大河。龙舟下水绕江河散发银纸、掷粽子、打龙船鼓、鸣炮—出!龙!

15.竞渡

说起来,我和伙伴们看过真正的龙舟赛。那规模可大了,单赛区就有四个。

比赛会从一赛区的S形弯道开始。这很可怕,在这里龙舟需要连续过弯。而能不能精准过弯,全看舵手表现—那龙舟,常常贴着岸边呼啸而过。

每当这时,岸边胆小的人就会惊叫起来。

二赛区是C形弯道,要穿过一座桥。这还不算,桥边还设置了木桩作为障碍,就是为了故意增加难度,这样一来,赛道就变得更狭窄了。进出弯道的时候,要是没来得及避让,很可能两艘龙舟都得被淘汰。

三赛区的弯道,我敢打赌别的地方一定没有。为啥,因为那里的弯道几乎就是直角。

对一条需要竞速的龙舟来说,通过这样的角度,真是让人头皮发麻。而且转弯处还有一块尖利突出的石角,要是掌握不好过弯角度,肯定就会撞到。

四赛区是最后的决战之地—全直道。简单粗暴,比的就是耐力与爆发力。

想要在那样的赛道上获胜,那得经过很长时间的刻苦训练。划手们平时各有工作,但在端午前夕,都成了各自代表队的运动能手,甚至会连夜苦练。最后,水面的龙舟上已经看不到人了,只看到手臂动作快速地复制粘贴,数十人汇成一股劲,与龙舟融为一体,跟着龙舟射出去。

看着,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梦想,当然还需要时间。今年,我们的目标就只是赢了东塘村。这个在选拔赛上就能完成!我们向前划去,人们从河岸上跟着向前。到了地方一看,哼,东塘村的竟然已经先到了。

他们停在红色绳子拉起来的起跑线旁,个个神情严肃,像模像样。

看到我们到来,他们开始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我们也不示弱,虽然不能冲上去干一架,但打击打击对方士气的事儿,那是当然要做。让对方跳脚的话,那是当然要说。

“西塘必赢!”

“橘颂橘颂,战胜战胜!”

“要想赢我们,等到下辈子!”

我们扯着脖子,大声地喊口号,这是气势,得压过敌人。当然,他们也不示弱,稍微停了一下,也齐刷刷地冲我们喊起来:

“东塘连胜!东塘连胜!”

“西塘慢悠悠,东塘快嗖嗖!”

“哈哈哈……”

大约对自己想的口号比较得意,他们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正想继续回击,可其他村的龙舟也到了,只好住了声。这可是赛龙舟,嬉皮笑脸明显不合适,得有气场。

一会儿工夫,河上的龙舟就多起来了。条条狭长细窄,船头装饰着各种龙头。龙头的颜色分别有红黑灰等色,和龙灯的头有些相似,不过姿态不一样。木雕彩绘,上刻鳞甲,当然了,船上锣鼓、旗帜或船体绘画等装饰也都不少。

所有的龙舟都在起跑线内,一字排开,整装待发。

龙舟上的桨手们,一个个扎着头巾,双手紧握着划桨,褐色发亮的肌肤绷得紧紧的。

我们也闭了嘴,憋着气,狠狠瞪了东塘村的几眼。什么了不起,赛道上见!

我在船头好好坐着,双腿间夹着真皮大鼓,手里握着鼓槌,面对着大家。队友们都坐在自己位置上,无论墩子还是陈米,都抿着嘴唇,看着龙舟前方。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和以前不同的神情。我想自己也是一样。

三皮在船尾站着,手里握着长舵,看上去像个乡土少年将军。

我们等待着。

一声枪响,龙鼓齐鸣,号声连天,几艘龙船射出,观众沸腾了。而且,很明显,我们这两支少年龙舟队最吸引眼球,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给我们喝彩加油。

这是比赛。

打败东塘村,是我们全队人的渴望!我们要首战告捷,一战封神。

“加油!加油!少年队加油!”

一声声鼓舞的声音在大河上此起彼伏,划手们齐心协力,拿着桨奋力向前划着。各色各样的“龙”如箭离弦,顺流而下。谁不想当龙头呢?龙舟你追我赶,力争上游,谁也不甘落后。乐声响彻江面,号子高亢,鼓声咚锵,锣声当当,真是激动人心!

我们如同出征的战士,个个神采奕奕。整齐划一的船桨你追我赶。岸上山呼海啸,滚起阵阵“加油”的声浪。

队员们划出的水波快速向后退,每条龙舟都像一支离弦的箭,一个劲地向前冲,每条龙舟的速度不分上下:一会儿这条领先,一会儿那条又追上了。突然,划船手好像力气大增,速度更快了。这时,鼓手开始鸣鼓,划手顿时很有节奏地跟着喊起:“咚!咚!咚咚咚!嗬!嗬!嗬嗬嗬!”天公也来助威,下起了毛毛雨。真是鼓声、人声、助威声,声声震耳。龙舟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龙群在江水中急速飞腾。

西塘村橘颂少年龙舟队的鼓手,就是我,一个劲地飞舞着鼓槌有节奏地擂着。

我的队员们十分有默契地划着,动作整齐得像一台划桨的机器船一样,就连壮威的号子都像是一个人吼出来的。

两岸的喝彩声响彻天空,百桨翻飞,水花四溅,河面上荡起了一条条白浪。

划手们表情严肃,紧盯着目标。

“下腰要快,弹腰要猛!”这是训练时的口诀。现在可不能忘。

三皮用力踩着船尾,身体一起一伏,保持着龙舟的平衡。手中的长桨恰到好处地一点一点,片刻不敢松懈。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简直就像是少年怒发金刚。加油,加油,只有加油。

为了目标,我们全力以赴,为了胜利,我们永不放弃。我们意志坚强,我们有强大的爆发力,出色的耐力,雕塑一般的肌肉线条,雄狮一般的怒吼,我们会赢!

快到终点了,队员们使出全身的力气向终点划去,我们的眼前,好几艘龙舟已经越过了终点。加油加油!可就在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一艘龙舟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恰巧比我们快了一个龙头的距离。

“噢,胜利了!”—是东塘村的家伙们喊的。

他们倒数第二。

那,我们就是倒数第一。

我们输了,只输了一点点,可还是输了。邻村的大人龙舟队都在给我们竖大拇指,意思是这两艘龙舟都划得不错,竟然能紧紧地咬住他们的速度。可输了就是输了,尤其是输给东塘村的,那可真是耍不得一点儿赖。

这下,那艘龙舟上的得意劲儿,简直要飘到天上去了。

我们低垂着头,看着龙舟旁的河水发愣。有人在低声嘀咕:“唉……就差一个龙头。”“那时要是鼓声再快点儿就好了。”“这次,咱方向掌控得挺好,一点儿都没歪。”“得想想办法。”

对,这样不行,我们得出绝招。

沮丧地休息了片刻,第二回合就开始了。几艘船互相换了位置,奇妙的是,这次还是和东塘村的紧紧挨着,他们又跑到了我们右边。参赛龙舟先各自回到出发点,再次进行比赛。

啪的一声枪响,龙舟再次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现在,我的整个身体就是个大鼓槌,弹性好得很,在鼓面上拼命敲。而且,我这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东塘村龙舟队的动静。但莫名地,却被另外一艘大人龙舟给吸引了。进入高潮时,那些击桨激起的水花能把整个龙舟都罩住,不见龙舟,只见一团团水雾在江面飞奔,场景十分壮观。

东塘村的和我们并驾齐驱。

爸爸以前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在比赛中啊,尤其是两条船并行划进,不分上下势均力敌时,鼓手的鼓声、音量控制尤显重要,一定要有气势,提高队员的兴奋度,不然一旦落下,冲刺时则很难追上。鼓手,就是要在划手体能极限的时候鼓励队员,激励大家发挥全部潜能。”

好!我改变了鼓声节奏,伙伴们拼得脸都扁了,终于甩掉他们一点点。

这可真是让人心焦。

还好,第二个回合,我们勉强赢了一点点,只有半个龙头的距离。第三个回合,我们赢了,赢得比较轻松。可第四个回合,我们又输了。

第五个回合,加油加油!这是最关键的一局。两个龙舟队都拼了!

马上就到转弯处了。东塘村的龙舟还是紧紧地咬住我们,甚至看上去有超越我们的可能。不行,绝对不行!胶着了几桨之后,他们还是拼命要超越。而且,他们成功了,眼看着他们渐渐超过向前。我的鼓声没有乱,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

因为我们有秘密武器。

16.端阳

眼看着,龙舟就要划进转弯处,我一声喊:“墩子!”

扑通—有人落水。

是墩子。

我们一刻不停,龙舟一个漂亮的大摆尾,完成了极速漂移,一下子就甩开了东塘村的龙舟。我的鼓点加快,队友们配合,刹那间将东塘村的龙舟甩在身后。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跳水减轻一侧的龙舟重量,完成弯道漂移。

没办法。在训练中,经过多次试验,我们沮丧地发现,凭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没办法很好地掌握漂移配合力度的问题。可是,只要一个划手跳下水,只要把握好时机,恰好可以让龙舟来个大摆尾。

这是绝招。而且,谁来跳,也是多次试验得来的,要体重合适,还得有牺牲精神。对,没错,要从威风凛凛的划手突然变成落汤鸡,对于形象有损害。这个人选非常重要,要自愿,还得合适。当我们视察过这次赛道的弯道角度后,发现只有一个人合适,就是墩子。

我们偷偷练习了很多次,成功的可能渐渐增大。

这是个秘密,我们守口如瓶,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连吉爷爷也不知道。

这是我们最后的制胜一击。

眼看着东塘村龙舟紧紧追赶,到了这里,我们就在最后一个弯处使用了这招儿。果然有效,龙舟一个摆尾,潇洒自如地来了个极速漂移,仿佛是个技术高超的太空宇航员,玩了个花样,然后浩瀚宇宙都是他的港湾。

之后,我们没时间猜测对手的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漂移所带来的速度优势,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拼了—

—我们赢了!

我们不仅赢了东塘村,还和一个大人的龙舟队并列。

掌声持久不息,都在为我们龙舟队鼓掌。有很多人喊起来:“西塘村橘颂少年龙舟队!好样的!划得漂亮!”

当我们接受了欢呼,再回头看时,东塘村的小子们才姗姗来迟,还没等我们嘲笑他们呢,却发现他们的龙舟上有个穿红色队服的家伙,那不是跳水的墩子吗?他在一群蓝色救生衣的划手里看上去那么扎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东塘村的龙舟靠近了,大飞把墩子扶下来,然后垂头丧气地开着船离开。岸上的掌声还在响着,可我们没心思听了。我们马上围住了墩子,问他是怎么回事儿。才知道原来墩子因为划船时用力过猛,然后听到信号—我喊他的名字—立刻跳水,结果脚抽筋了,只好求救,而我们的龙舟早就完成转弯的大漂移走远了,是东塘村的龙舟停下来,把墩子拉上了自己的船。

这可让我们都愣了。

为了赢东塘村,我们私下设计了这个得意环节,没想到出了岔子,最后还是东塘村的人帮了墩子。

这……

我们还有些蒙,互相看看却不知说什么好,身边却响起了“扑通扑通”的声音。

是了,龙舟的表演、竞赛全部结束后,大家喜欢跳下河来洗“龙船水”,因为龙船有着神圣的意味,所以被“龙”游过的水也是吉祥的。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据说这一天戏戏水、泡泡水,可以洗去晦气、带来吉祥,小孩“洗龙舟水”则不生痱子,不生疮。

小屁孩争先恐后地跳进了河里,大人们也有不少跳了下来。岸上的人们喊着“洗洗龙舟水,平安又健康”。

我们默默地划着龙舟离开。今年的端午节龙舟赛,对我们而言,就算结束了。因为这次,少年龙舟队还没办法和邻村的大人龙舟队比,我们也只是赢了东塘村。

就算是这样,今晚,一顿隆重热闹的龙船饭是少不了的。

以前,我们村基本上年年都有龙船饭的。大桶的龙船饭是混合好的海鲜、肉、菜与米饭,无论是船上辛苦的划手,还是祭祀人员、管事的、村民、客人,都能吃得上,吃得饱。当然,用来祭祀、送礼的大烧猪等食物,也会在赛龙舟结束后被大家分着吃。一年一度,全村老少乃至友村兄弟欢聚一堂,把酒言欢。

今年不一样,今年我们赢了,是我们的龙船饭。

可看着美食满桌,全村人兴高采烈,我们咋笑不出来呢?

开饭了,人人都在夸赞我们,村主任挨着个儿给我们的爸爸敬酒,还破天荒地表扬了三皮:“这舵手当得不错!”又表扬我:“阿潮,好鼓手!”又表扬大家:“划手,厉害厉害!为咱村争了光!”

村主任高兴地到处碰杯,只有吉爷爷默不作声。我们都知道自己错了,都绕着他走。最终,他叹了口气,也喝酒了。喝过酒的吉爷爷也乐呵呵的,难得对我们和颜悦色。

漂移教练喝得满脸通红。

小章老师更是当场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好,橘颂少年!”

老罗匠和小罗叔也被请来了。

我们的爸爸妈妈更是觉得面上有光,走路生风。

那些小探子们也高高兴兴,因为其中也有他们的功劳不是吗?

大家吃喝着,欢乐着,热聊着。

说起原来我们不比赛,我们有自己的赛龙舟的方式。以前,当地人会向兄弟村、老表村派发龙舟柬,邀请对方前来做客,这叫“招景”;受邀的村落欣然答应,并划船前往,叫“应景”。而在“应景”的行动中,龙舟不只是竞技和表演的道具,更是实实在在跨江过海、穿越水道的交通工具。

那时候,水上的龙船你来我往,鞭炮声声不绝,岸旁人声鼎沸,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热闹与繁华。

在友好表演结束后,有些村落会举办“斗标”比赛。

“斗标啊,那可是花样百出。”吉爷爷大笑,“有顺水斗、逆水斗;直线斗、转圈斗;定距斗,不定距斗;坐着斗,站着斗……有趣得很!”

人们更是来了兴致,都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谈笑,嚷着让吉爷爷再多讲讲那时候的故事。

我爸也多喝了几杯。“不错,小子,关键时刻没掉链子。”又问,“你们早就设计好了跳水?”

“嗯。”

“从飞驰的龙舟上跳水,确实能更快地完成漂移,但也有危险。”

“嗯,墩子水性好……”

说墩子墩子到,趁着大家都在穿梭来去做菜端菜的间隙,他来找我了。三皮也来了。陈米也来了。我们一对眼神,就明白对方的心思。于是一嘀咕,又叫上几个伙伴,各自忙活一通,从席上悄悄溜出去,沿着河岸去了东塘村。

月光照耀着我们的村庄和他们的村庄。

他们的祠堂就在村南。

隔着窗,我们看到一排小子老老实实地跪着。没人看管。“上!”我们偷偷跳进了窗,举高了纸包,小声喊,“快,给你们拿龙船饭来了。”

大飞他们惊讶地抬起头,有些恼火地看着我们,鼻子里发出冷哼:“看笑话?”

“不是,替你们跪,你们吃饭。”三皮说。他们都愣了。可接下来还有更愣的,墩子跪了下去,我跪了下去,我们来的几个也都跪了下去。他们齐刷刷地盯着我们,一时搞不明白我们在搞什么鬼,都警惕地看着。

“吃啊—没吃过我们村里的龙船饭吧?好吃得很。”

饭菜的香味飘浮在祠堂里。

他们还硬撑着。

“说清楚。”

“有啥不清楚的,今天要不是你们,墩子就受罪了。你们其实体力更好点儿,要真比,还说不上谁赢呢?可你们因为帮了墩子,输了,被罚跪—我们就带吃的来了。”三皮对大飞说。

大飞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相信三皮的话。

“你们今天为啥帮墩子?”我问。

黑绳插话:“为啥?没为啥,还能见死不救啊!”

说得好!

“体校”也在旁边,他看了我们一眼,用胳膊肘捅了捅大飞:“好香!”

大飞瞪了他一眼,可是忍不住又乐了。他的脸一不绷紧,大家就都放松了,有几个笑了起来,也跟着“体校”说:“好香好香!”

我们都笑着看着大飞,等着他发话。

大飞突然扭捏了起来,犹豫来犹豫去,又看来看去,才终于接过一包,哗地撕开了。对方都欢呼起来,挤过来拿起我们送的吃食,边吃边夸:“太好吃了!怎么这么好吃!”

我们在东塘村的祠堂里,和大飞他们聊起了天。然后,我们知道了他们其实也曾经低过头,因为我们村老是赢龙舟赛,他们不服气,所以逮到机会就嘲笑我们。可是,龙舟赛赛的是精气神儿,只要一上赛道,那就得光明正大地凭着体力赢。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来爸爸说的:“龙舟赛,赢的是自己。”

这句话,我有点儿懂了。

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清清淡淡的,却很美。今天是端午节了呀,不知是谁起的头:“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

唱到后来,我们大声吼起来,仿佛还在龙舟上乘风破浪。

猜你喜欢

小章墩子塘村
替儿还债十余年,曾火遍上海的“油墩子阿婆”去世
崔立微小说二篇
有个姑娘叫小章
油墩子上那只虾
在灯塘村(外一首)
自我定位关系人生成败
上城
风景这边独好
——安顺旧州浪塘村掠影
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深入界塘村三冲屯开展扶贫调研活动
黑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