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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不必再忍

2024-10-25赵淑荷

南风窗 2024年22期
AI创意图(制作/本刊记者 施泽科)

欣茹的羊水破了。

从凌晨1点开始,宫缩逐渐频繁和加重,欣茹专注在拉玛泽呼吸法,分散注意力,仍然痛得忍不住呻吟。

中午12点,欣茹的宫口开了一点,欣茹有了希望:宫口开到两指,就可以打无痛了。

但是宫口开得还是太慢了。下午2点,对面病床的妈妈已经去打无痛了,欣茹还在等,她第一次痛出眼泪,“宫缩的疼痛已经大于一切,我人生全部的愿望就只想赶紧打无痛”。

下午6点半,欣茹等不了了,坚持要提前打无痛。

冰凉的液体滑入脊椎,估摸着过了一分钟,疼痛消失了,人轻飘飘的,欣茹满脑子只剩一句话:“无痛分娩是人类之光!”麻醉剂持续了5个小时,欣茹回忆,“这是我整个分娩过程中最快乐、最有尊严的5个小时”。

产痛不必忍,而更多折磨人的疼痛,同样不必忍耐。

说不清的疼痛

医院里,大多数病人都是因疼痛而来,它的不适提醒我们,身体有异样。医生也顺着疼痛,去摸背后的瓜。

但很多时候,病人闹不清、也说不清自己的疼痛,究竟哪里痛,痛到什么程度。他们最常见的表达是“肚子痛”“这里痛”,它很难指向具体某个器官,对医生来说,诊断也就相当有挑战。

欣茹在描述宫缩的疼痛时,使用了这样一个说法:“姨妈痛的巅峰×10。”这就是用对大多数女性来说已知的痛经感受,去试图量化只有产妇才能体会的疼痛,但痛经有多痛呢?男医生其实也很难体会。

事实上,即便医学日新月异,我们依然没有很好的办法能锚定患者疼痛的具体部位和程度。

也正因此,确定疼痛让医患交流既困难,又微妙,也很容易忽视疼痛之苦。

但医生还是有自己的归类办法和经验判断。

海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麻醉科主治医师、医学科普作者蒋政宇,把患者口语化描述与标准术语做了对应:“比如患者说自己‘一阵一阵的痛’,这个在医学上就叫间歇痛;患者说‘闷闷的痛’,这就是钝痛;患者描述摁压的时候痛,松开了更痛,这叫反跳痛。”

有时候语言也会失效,“那么我摁压一下患者的疼痛部位,松手的时候,患者突然眉头一皱,我通过他的表情,也能判断出他可能存在反跳痛的症状”。对应到不同的身体部位,提示可能的疾病,体格检查就是这样的工作。

在这个时候,诊断几乎是一种交流的艺术。它试图跨越人和人之间的理解隔阂,尽可能地抵达两个个体之间的共情体验。“所有的医生都要去上诊断学这门课,或者说临床培养的第一个技能就是沟通技能。”蒋政宇说。

尽管难以测量,临床上还是有针对疼痛相对体系化的量化指标——疼痛评分。蒋政宇常常会问患者:“完全不痛是0分,你能想象的最痛的痛觉是10分,那么你给你此刻的疼痛打几分?”

即便有量表的存在,它的效果依然是个体化的。有的人敏感,自我评估就比较高;有些人能忍,可能已经很痛了,评分依然较低。那么医生为患者进行镇痛的程度,也要随每个人的个体差异而进行调整,“有些人降到4分就感到比较舒适,但是有些人可能降到2分了还在喊疼”。

对于疼痛的部位,我们往往也会有感知偏差。医学博士生谢铭解释:“过去我们常常分不清胃和心脏,所以有时候病人到急诊说,大夫我胃痛,我们一拉心电图,已经是心肌梗死了。”

疼痛还很怪,像长了腿一样远程作祟。比如有时后背痛、牙痛可能与心脏健康有关。关键时刻,这些常识会救命。

疼痛并不是就医带来的唯一不良感受,但它是医疗的起点,它牵涉的恐惧、焦虑、病耻感,都是病人不应该忍受的。

“认识疼痛就是认识自己。”谢铭说。

疼痛的现实

疼痛并不是就医带来的唯一不良感受,但它是医疗的起点,它牵涉的恐惧、焦虑、病耻感,都是病人不应该忍受的。

面对疼痛,医生有许多办法,很多时候,它并不复杂。

蒋政宇的第一招是说话。

他会告诉患者,出现疼痛是正常的,这些疼痛是可以被解决的。有个心理准备,能缓解患者的焦虑和不安,也能起到镇痛效果。

说话还可以转移注意力。

有经验的医生,会在即将给你扎屁股针的时候,向你发问:“今天中午吃的啥呀?”你的眼球微微向上一翻,专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医生一扎、一推,你甚至还没在记忆的海洋里找到那份西红柿鸡蛋盖饭,医生已经把棉签一压,完事儿了。疼痛体验时长,顷刻间缩短了。

第二招是止痛药。人们最熟悉的布洛芬属于非处方药,用于退烧或缓解常见疼痛;严格管控的阿片类药物,则用于治疗重度疼痛,如癌痛。

第三招是麻醉,根据麻醉范围大小,又分局部麻醉、区域阻滞、全身麻醉等多种类型。人们虽熟知麻醉,却也存在颇多误解。

这些医疗手段的出现和发展,都有一个目标:患者不必受苦,尽快恢复健康,回归正常生活。但是麻醉医生们面临的现实情况,往往并不这样简单。

以无痛胃肠镜为例,它的检查原理是将摄像头探入人体,以观察胃肠内是否存在病变,通过静脉镇静麻醉进行检查,患者就像睡了一觉,没有任何不适,检查就能完成。但是增加麻醉环节会提高患者检查的经济成本,也令患者生畏:全身都被麻倒,会有副作用吗?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各个科室。

以无痛分娩为例,2022年底,其国内普及率仅有30%,很多产妇不知道分娩可以无痛、无痛分娩的收费标准不明确、麻醉医师短缺,是导致低普及率的直接原因。

与此同时,背后还存在更隐形的观念阻碍和思维偏见:生孩子哪有不痛的;打无痛是吃不了苦;上麻醉对孩子不好,打无痛就是自私……在儿科,很多家长担心:麻醉治疗,会不会影响孩子的智力发育?仍有相当多的人,畏惧麻醉,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硬扛。

更大范围里,《中国疼痛医学发展报告(2020)》显示,中国的慢性疼痛患者超过3亿人。疼痛已经成为继心脑血管疾病、肿瘤之后的第三大健康问题,严重影响了患者的生存质量,慢性疼痛患者就诊率不到60%。

患者与医生、传统与现代、经验与科学之间的沟壑,需要被填补。

减少疼痛的医疗

医学已经先行做出了革新。

蒋政宇提到,过去的教科书里存在一个陈旧观念,是说阑尾炎等急症在得到明确诊断之前,不允许给予镇痛治疗。因为肚子痛的成因很复杂,除了阑尾炎,也有可能是胆囊炎,是宫外孕,如果提前介入镇痛,可能会掩盖疾病成因、影响诊断。

“但是现在去翻新版的教科书,它要求我们在给出明确诊断之前,也要给予镇痛治疗,因为现在我们可以通过更多的方法来确定病因,我们可以拍CT、做B超、做体格检查,这些辅助手段的进步让我们对确诊有了更大的把握,这个时候就应该首先缓解病人的疼痛。”

无痛分娩只是让欣茹的下肢失去痛感,麻醉药物不进入胎儿的血液循环,对孩子不会造成影响。追求舒适不应该被冠以“自私”的指控。蒋政宇认为:“现阶段,医学的进步能够缓解人们就医时的痛苦,对所有人来说,无痛是一种人权。”

既然是一种权利,它就不应该被我们轻易放弃,过分忍耐疼痛,往往也就成了不必要的受苦。尽快推动多地将无痛分娩和无痛胃肠镜纳入医保,则将会同时体现医疗水平和医疗观念的进步。

对儿科麻醉,蒋政宇也给出医学界已经验证多年的结论:全身麻醉对3岁以上儿童智力没有影响,3岁以下儿童接受单次短时间麻醉不会影响健康发育,只有在对3岁以下儿童进行重复多次、3小时以上全身麻醉的极特殊情况下,才需要评估麻醉对儿童智力发育造成的影响。

很多患者往往忽略的一个事实是,勉强忍痛不仅会增加自身的不适,也会影响诊疗的质量。

肠胃镜是一类带给病人强烈不适感的常规检查,莫吉托是一位麻醉医生,她在胃肠镜室亲眼见过病人为了不上麻醉而做普通胃镜,结果病人痛得将胃镜紧紧咬住,医生放不进也拿不出来,延长的诊疗时间只会增加痛苦的时间,cJUz3/qbz2x+zd1lT/WJVQ==最后病人只能临时求助医生将其麻醉再继续胃镜检查。

无痛胃肠镜和普通肠胃镜的手术室,是完全不同的场面氛围。“一边是病人舒服地睡一觉,醒来就做好了检查,而隔壁普通胃肠镜的手术室里,全是呕吐哭喊的声音。”

莫吉托告诉南风窗,无痛胃肠镜和普通肠胃镜的手术室,是完全不同的场面氛围。“一边是病人舒服地睡一觉,醒来就做好了检查,而隔壁普通胃肠镜的手术室里,全是呕吐哭喊的声音。”而她也亲身体验过普通胃肠镜如何痛苦,那也让她意识到,在具备条件时,选择无痛胃肠镜,对医生和患者来说是“双赢”和人道。

忍痛不是美德

“忍痛”在我们的文化里有着非常深厚和复杂的心理机制。很多人觉得,忍受是一种“美德”,一种能力,甚至有时候是一种气概;用药物来缓解疼痛,对很多患者来说,则充满了不确定性——担心药物上瘾、“是药三分毒”、止痛药不治病。

事实上,有成瘾性的药物,受到严格管控;而那些人们日常可以获得的止痛药,在遵循说明书或医嘱的前提下服用,不会对人体造成比忍痛更严重的伤害。

蒋政宇解释,忍痛会加剧疾病,因为疼痛本身会导致神经内分泌系统的改变,神经系统长期处于应激状态,“对机体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加重器官的负担。

忍痛也无益于疾病的康复,反而会延长疾病的康复时间。“而且,过度忍痛本身就是一个不科学的观念,它意味着患者认为疼痛不需要治,说明他们没有把疼痛当成一种疾病,但是现在在科学上,这一点很明确:疼痛就是一种疾病。”蒋政宇补充。

此外,病人之所以抗拒止痛药,有时是因为他们觉得止痛“治标不治本”。但是对于偏头痛、痛经这类难以根治或者说不需要去根治的疼痛,“标就是本”,当这种疼痛已经影响了日常生活质量,治标就是治本。一些带状疱疹的患者饱受疼痛困扰,有一种治疗方法是对部分神经进行毁损,让患处失去痛感,这个时候,止痛本身就是治疗。

谢铭认为,无论是哪个专科,医学努力的目标都是让患者的机体恢复功能,回归正常生活。假如疼痛影响了你,它就应该被解决。

南风窗联系到欣茹的时候,距离她结束分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她仍对等待打无痛时的宫缩疼痛心有余悸,“疼到我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会忍不住颤抖,岔开双腿都会不自觉发抖,对医院、对疼痛都有了心理阴影”。

对此,她只能寄希望于新生活的开始能够帮助她遗忘疼痛,而时间也是一剂镇痛药。

(文中欣茹、谢铭、莫吉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