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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打怪之外,万种东方幻想

2024-10-25尹立青

南风窗 2024年22期
电影《749局》剧照

超自然现象研究、灵异事件、国家保密级科研机构……今年国庆档上映的电影《749局》在前期宣传时打出的这些名号,可谓吊足观众胃口。

国庆档首日1.68亿的票房,似乎有力证明着这场宣传的成功。然而,当观众满怀期待地拥进电影院,得到的却是外星人降临地球、长出翅膀的天选之子拯救世界。“货不对版”的电影,令不少观众失望。

人总是喜欢新鲜的刺激。奇谈怪录的吸引力正在于此——因为陌生,因为猎奇。因为未被完全了解,所以不可控;因为不可控,所以足够刺激。

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怪力乱神”孔子不语,老百姓对鬼怪传说的热情却仍旧生生不息,连当代影视都需要回头从中汲取那无穷尽的瑰丽想象力。只可惜,当代影视频频“翻车”,对不住祖先积淀下的文明瑰宝。倒不如趁秋风渐起,摇几把蒲扇,或在隆冬时挤挤挨挨围在柴火边,听一听古老的东方传说。

从《山海经》到《搜神记》

中国古代的志怪传统,上可以远溯《山海经》《淮南子》,乃至更早以前的《归藏》《齐谐》;下一直绵延至今:魏晋有志怪小说;唐宋元有大量志怪题材的传奇、话本、戏曲;明清有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志怪小说作品;到了当下,即便科学的发展已经解释了许多问题,人们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有了更多了解,但在城市未能铺展到的深山大湖,科学未能触及或探明的领域,依然存在大量传说。

长白山天池的水怪,昆仑山的“死亡谷”,还有最近走红网络的哀牢山,大家既害怕,又克制不住地想去一探究竟。可见,亘古以来,人类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从未停止。

上古的怪闻异说,多与神话有关。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山海经全集精绘》的序言中,王红旗先生提到,远古神话传说的规律是:“先有传说,后有神话;传说是对事件的记忆,神话是对传说的解释。”

先民书写鬼神,并非有意识地“编故事”,而是在虔诚记录以及认真解释他们亲见亲历的现象,拓宽着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补足认知拼图上广袤的空白部分。

因此,即便是记载了大量上古神话传说的《山海经》,也并非有意于志怪的神话故事专著。它由《山经》《海经》《大荒经》组成,其中除了人们熟知的夸父、精卫、刑天、毕方、九尾狐、穷奇等上古奇人异兽,还记载了大量的山川地理、民族、宗教、动植物、矿产、医药等方面的内容,是一本中国上古百科全书。

可以说,早期的神话传说,基本上都是以“知识”的形式,散见于上古著作中。除了《山海经》《淮南子》以外,《诗经》《楚辞》《左传》《列子》《吕氏春秋》等文学或史学作品,也保存着关于神话的零星记载。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于知识的崇敬,让志怪文学得以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未曾禁绝。崇尚博闻强记的士人们,渴望拥有广泛的知识面,愿意多了解儒家学说之外的各种知识。

此外,圣人孔子对于鬼神和小说都各留了一步。对于鬼神,夫子“敬鬼神而远之”;对于小说,在班固《汉书·艺文志》中有一条关于孔子对小说评价的记载—“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圣人一语,为缀于九流十家之末的小说留了一条生路。志怪传统得以“弗灭”,并在民间一直热热闹闹地兴盛着。

志怪的时代

《山海经》和《淮南子》的时代,还没有产生鲜明的文体意识,也没有专攻志怪的作品。志怪小说的形成,以及民间开始有意识地使用虚构的方法创作志怪作品,是在汉魏六朝时期,以东晋干宝《搜神记》为代表。

魏晋南北朝时期,小说开始被大量写作。这时的小说,内容上,多记述名人语录、轶事,或是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形式上,小说如其名,均篇幅短小,文言写就,因而也被称为笔记小说。不过,这时的小说故事在时人和后世一些人眼中仍是“实有其事”。包括干宝写作《搜神记》,也在序言中明确表示自己编写此书就是为了证明“神道之不诬”。只是在丰满故事细节上,运用了一定虚构手法。

远古神话传说的规律是:“先有传说,后有神话;传说是对事件的记忆,神话是对传说的解释。”

从数量上来讲,志怪小说远远多于志人小说。志怪的兴盛,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分析这一现象,认为与中国传统的神巫信仰相关,秦汉时神仙传说兴盛,汉末巫风鬼道盛行,加上小乘佛教传入,因此“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说”。

除了文化原因之外,社会动荡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汉魏六朝,战乱频仍,乱世中的人民渴望找到精神支柱,故把希望投向鬼神。百姓的信仰成为志怪小说大量产生的土壤。

这个时期,志怪小说按题材分类,大致可分为记载异域风物、神仙鬼怪和宣扬宗教思想的。异域风物以晋张华《博物志》为代表,有名的“八月浮槎”故事就见载于此。

另外,学者张慧敏在其论文《正史叙事传统与汉唐志怪传奇》中提到,张华的《博物志》“在山川地理、鸟兽鱼虫、人物器考之外,还有不少史传神话传说,第八卷更直接以《史补》为名”,体现了这一时期志怪小说承袭自史学的“实录”精神,以及有意识的“以补史阙”理念。

记载神仙鬼怪的小说最多,其中以《搜神记》《列异记》《搜神后记》《续齐谐记》为代表。宣扬宗教思想的志怪小说,应佛、道两教传教的需要而生,有《幽明录》《神异记》等。神仙鬼怪和宗教主题这两个门类的小说存在部分重叠。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小说上承神话传说,下启唐宋传奇、话本,搜集了大量奇闻趣事,对后世志怪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现实人世的一面镜子

唐以来,志怪小说的形成才从“搜集编写”真正走向有意识的“虚构创作”。自此,志怪小说中的“鬼怪”味日益减少,“人”味愈见增加。志怪小说越来越从百科全书、奇异生物目录,变成有意映照现实人世的镜子。

唐代志怪文学,按照形式基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传奇,二是从六朝志怪小说发展而来的笔记体小说。

传奇的故事,指向市井百态、人情人性,除却直接写人的故事的《莺莺传》《李娃传》等,即便是记梦记怪的作品,也都是人情化、世俗化了的。

《枕中记》《南柯太守传》讲士人逐功名利禄、历富贵荣辱的一生,表达“人生如梦”的慨叹。《柳毅传》讲龙女婚姻不幸,叔父钱塘君怒为侄女讨公道,人类柳毅听说了龙女的遭遇,帮助其传信——就是世情小说的神仙版。

神话故事中的白鹿形象

《任氏传》讲狐妖与书生的故事,与人间花魁和书生的故事并无太大不同,狐妖的生活起居、性情品格,都已高度人格化。

唐朝的笔记体小说,较早的时候有《朝野佥载》《隋唐嘉话》,中唐有《教坊记》《封氏闻见记》《大唐新语》《国史补》,晚唐有《开天传信记》《明皇杂录》《云溪友议》《酉阳杂俎》等。其中,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被《四库全书总目》誉为“小说之翘楚”。

丰富多彩的唐传奇和志怪笔记滋养了当代影视作品的创作。近年的《妖猫传》和《唐朝诡事录》等作品,都是取材或直接脱胎于唐代志怪故事。《唐朝诡事录》的编剧,同时是原小说的作者魏风华,就是一位《酉阳杂俎》迷。他的小说原文,也多次提到《酉阳杂俎》。

丰富多彩的唐传奇和志怪笔记滋养了当代影视作品的创作。近年的《妖猫传》和《唐朝诡事录》等作品,都是取材或直接脱胎于唐代志怪故事。

辗转几朝,至于明清,志怪小说的篇幅逐渐增长,描写越发细致。“三言二拍”整理了前代传说故事,并进行了一定的二次创作。例如白蛇故事,历经唐朝《博异志》、宋朝《西湖三塔记》等文学作品,和民间的各个版本的流传,到冯梦龙《警世通言》时期基本定型,白蛇的“恶妖”形象大改,成为颇具人性的温柔好女子。

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主人公的“人味”更为明显,几乎全无动物性,只是习得了人性,并且狐鬼妖仙多持至真至纯的善良品性,令故事中的书生、故事外的世人既爱且怜。

袁枚的《子不语》,则是鬼怪传说照映现实社会的典型例子。例如,鬼也有鬼要遵守的规则,《张士贵》中,张士贵一家住进凶宅,张射箭触怒恶鬼,鬼扬言要害死他的家人,家人死后一个月又复生,原来,人的寿命有定数,就算恶鬼怨恨,也只能吓一吓他们,而无法真的杀死他们。

此外,还有一篇《狐生员劝人修仙》的故事,讲保定总督赵襄敏晚上在西楼读书,占了在此读书百年的狐狸生员的位置。读过书的狐狸颇具士人风度,言行举止都像人间的读书人一样。它先是向赵公“长揖拱手”,自报家门,是太山娘娘座下门生,而后请求他宽限自己三日从此楼搬走,或锁上此楼容许自己仍在此读书。狐狸还诚恳地劝赵襄敏修仙,因为动物修仙要先学鸟语,再学人话,修成人形,才可修仙,做完这些大概要500年,人修仙可以比动物少用500年的时间。

为了增加故事可信度,除了交代故事主人公名姓、居所,故事发生年份外,志怪故事还与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建立关联,如《子不语》的《夏侯惇墓》一篇,还有宋《太平广记》的《柳宗元》一篇,亦真亦幻,韵味无穷。

浩如烟海的志怪作品,记载了前人的生活和思考,融入了他们对自然的好奇、对社会的洞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鲁迅先生有《故事新编》,今人亦可如此,尝试从传统故事中汲取营养,或可发现一个无限广袤、无限辽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