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缓和医患关系当律师
2024-10-25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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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欣成为执业律师的第五年,接到了一对夫妇的特殊委托。他们希望起诉一家医院,给他们双目失明的孩子讨个公道。
孩子是个极低体重早产儿,出生以后曾被医院给予连续十六天的吸氧治疗——而医学上,长时间氧疗被公认是致使早产儿视网膜病变的高危因素。但住院过程中、出院以前,没有医生检查过患儿的眼底。
几次手术后,失明确定无法换回,他们认为,是医院的疏忽造成的。他们之所以起诉,并不是冲着赔款去的。对这个家庭来说,更重要的是“给孩子一个交代”。
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自己看不见?他们希望可以告诉孩子事故的原委,告诉他,爸爸妈妈已经起诉了他们,法院要求医院对你的眼睛负责。
十多年过去,这位父亲的心声依然令万欣印象深刻。弃医从法从事专职律师这20多年里,万欣代理了众多在国内拥有重大影响、复杂疑难的医药卫生法律纠纷,从一名新人律师成为北京市律师协会副会长、北京天霜律师事务所主任,当选了北京市第十六届人大代表。
切换在各个社会角色之间,万欣的初心只有一个:以法律为工具,去调解、缓和医患之间的矛盾,从源头减少医疗纠纷诉讼的发生。
尽管医疗纠纷领域的矛盾如此尖锐和复杂,万欣相信,法律和法律人可以为之贡献的智慧和方案,还有很多。
尖锐与复杂
来找万欣咨询医疗纠纷案件的委托人,往往情绪激动、难以自抑。
“毕竟如果家人不幸脑瘫、截瘫、严重烧伤,甚至变成植物人,或者不幸去世,怎么保持心平气和呢?”万欣深感理解。
但有时,极度的愤怒与悲痛会酿成某种暴力企图。在医疗纠纷诉讼的委托人中,这种苗头并不罕见。在医院私设灵堂、摆放花圈、围堵诊室,甚至殴打、伤害医务人员的新闻,也屡见报端。
为了避免苗头演化成真实的暴力,万欣所在的天霜律师事务所会和委托代理人约法三章:一旦委托方选择以非法律手段“维权”,律所就会立刻解除与之的代理关系。
医疗纠纷案件矛盾之尖锐和复杂,无可比拟。与之相应,医疗纠纷诉讼案件对律师的工作要求也是极高的。
合格的医药卫生领域专业律师不仅需要法律思维,还必须具有专业的医疗思维,后者通常来自相应的学术背景和医院的工作经历,并不是看几本医学教科书就能掌握的。“这与不是看一本《内科学》就会开药、看一本《外科学》就能开刀是一个道理。”万欣向南风窗解释。
医学信息的高度专业性,甚至让人民法院对医疗纠纷案件的审理工作频频陷入两难的境地。万欣清晰记得一起与产科有关的纠纷,法院委托的第三方鉴定机构认定医院有过错,医院主张没有。于是,鉴定人与医院邀请的儿科专家当庭对质了两个小时,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行业专家尚且争执得不可开交,法官作为医疗行业的门外汉,“你说他该怎么办?”
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原告被告双方的首场攻防战往往会聚焦于“病历”。患者会首先质疑病历的真伪,这个事实认定的问题,理应由法院裁决,但有的法官不了解诊疗流程,不清楚病历应该怎么写,于是委托给第三方鉴定机构判别。“但鉴定机构也不愿意做这种事实的认定,委托来了,他们又退回法院,一张病历就卡在二者中间。”这种程序上的空转,极大降低了医疗纠纷案件的审判效率。
只有让医疗纠纷的当事人有信心、敢于选择法律程序维权,医患冲突才会逐渐趋于理性与平缓。
适用普通程序的民事案件,法院应当在6个月内审结,而据万欣的工作经验,普通医疗纠纷案件的审理流程尚且需要两年左右,如果是损害重大、争议特别激烈的案子,则需要5年至8年不等,甚至,“有的案子还在审理过程中,患者就去世了”。
医疗纠纷民事诉讼的漫长程序、高昂成本,令个别人对它望而却步,转而选择了一条玉石俱焚的不归路。有的恶性伤害事件就是从中滋长起来的。
因此,万欣经常在各种场合呼吁,医疗纠纷的司法救济途径务必“公正、透明、快捷”。只有让医疗纠纷的当事人有信心、敢于选择法律程序维权,医患冲突才会逐渐趋于理性与平缓。
纠纷的诱因
一位医生所在的科室发生了医疗纠纷,患者家属要求与院长谈判,院长闭门不见,患者家属就把该医生打了一顿。一次义务法律咨询中,这名医生向万欣发来求助:“我能不能因此起诉医院?”
这次特殊的咨询让万欣看见,“医患矛盾”或许不是简单的双方对峙。具体个案中,医患关系往往错综复杂,医生与医院的立场甚至也不完全一致。
这种深邃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医疗纠纷的诱因上。医疗过错首先是医疗纠纷的主要诱因,但医疗过错并不必然会演化成纠纷。
纠纷往往是种种因素综合作用的后果。患者对医疗行为的期望落差,就是促使纠纷发生的关键因素之一。
一个最贴切的例子是,在中国,产科是最容易发生医疗纠纷的科室。
原因在于,产科患者的期望落差普遍较大,生产所造成的损害又普遍比较严重。家属送产妇去医院,都盼望着家中添丁进口。但分娩又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过程,孕妇有可能因大出血或者羊水栓塞而死亡,新生儿有可能因缺血性脑病和臂丛神经损伤而终身残疾。这些意外一旦发生,就会让患者家属期望中的欢喜径直变成一场灾难。而在肿瘤科,患方的期望值普遍较低,纠纷发生率反而比产科低一些。
此外,经济也是导致医疗纠纷的重要因素。目前,中国虽有基本的医疗保障体系,但在个别农村和欠发达地区,一些家庭抵御风险的能力依然脆弱。一旦家庭成员患上大病、重病,又难以得到有效救济,医疗纠纷的发生概率就会大大增高。
还有一种纠纷,来源于高端医疗资源供给的紧缺。比如对于顶级三甲医院的热门科室,外地患者经常需要从号贩子手中高价买号。几百成千的额外费用花出去了,换来的却只是和大夫匆匆交流的几分钟,而后大部分就诊时间都花在数个检查的漫长等待中。这种糟糕的就诊环境下,“假如最后治疗结果不理想,也很容易导致纠纷”。
与此同时,医务工作者人文关怀和沟通技巧的匮乏,也是医患矛盾激化中的重要催化剂。
如果医生态度温暖、沟通得当,一些医疗过错不会变成纠纷。万欣的一名委托人曾经在三家医院分别就诊,都认为遭遇了医疗过错,但最终委托人只选择起诉其中两家。他告诉万欣,第三家医院的医生“对他们很好”,所以即使有过错,他们也选择不去追究。
只是,另一个客观存在的困境是,公立医院就诊规模极其庞大,几乎每个医务工作者都在高负荷运转。万欣知晓其中的无奈:“一个上午就要看四五十个患者,如此沉重的负担之下,再要求医生提供充足的人文关怀,好像有些强人所难。”
曾经,有人把医患关系形容为“一笔糊涂账,两个受害群”。万欣认同,很多时候,医疗纠纷的症结并不完全在医生与患者之间,它有其更深层和广泛的社会与制度成因。
律师,在法庭之外
万欣曾向麻醉医师分会提过一个建议。通过人大代表向相关部门递交方案,给一款孤儿药开通绿色通道,解决丹曲洛林的药物使用困局。
丹曲洛林是一款治疗麻醉后恶性高热的特效药。临床上,麻醉后恶性高热十分罕见,但极其凶险,如不及时诊断治疗,患者会面临生命危险。但尴尬在于,这种恶性高热在黄种人中发病率极低,全国一年麻醉后恶性高热的患者只有十余例。因此,没有医药公司愿意在中国进口或生产丹曲洛林。
无奈之下,会有麻醉医生在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向外国同行要几支丹曲洛林带回来,以防不备之需。一旦哪家医院发生了恶性高热,丹曲洛林就会在同行中私下流转,注射给患者。
麻醉医生的初衷是治病救人,但这种做法却处于灰色地带,对医生来说,存在巨大的法律风险。医生个人本没有义务为小概率风险而冒法律风险,可它一旦发生,这种制度缺口很可能成为医疗纠纷的温床,应当堵上。
这只是万欣案外行动之一。纠纷案件之外,万欣有意识地去发现卫生管理体制的盲区,推动解决机制的建立,贯彻他“案内有立场,案外有胸怀”的执业理念。
“保持立场”不意味着要去“挑辞架讼”。万欣说:“律师绝对不可以一味地挑动医患对立,挑动患者去医院闹事,或者不分析患者诉求的合理性,就告诉医院这个患者是来敲诈的。这都不可以。”
作为医疗纠纷案件代理律师,万欣必须立场鲜明,为委托人争取利益,但“保持立场”不意味着要去“挑辞架讼”。万欣说:“律师绝对不可以一味地挑动医患对立,挑动患者去医院闹事,或者不分析患者诉求的合理性,就告诉医院这个患者是来敲诈的。这都不可以。”
个案之外,他有机会从法律人的角度,去推动医患关系缓和,从源头上预防、化解潜在的医疗纠纷。普法、参与立法,连同发现卫生管理体制的盲区,都是值得去做的事。对于万欣来说,一名医药卫生领域专业律师的荣光并非“赢下官司”,而是从源头上避免医疗纠纷诉讼的发生。
除了个案诉讼,天霜律师事务所现在另一项业务是在发生患者投诉时,第一时间向其所服务的医疗机构出具专业客观的法律意见,分析患者的诉求是否合理,医院的诊疗是否存在过错,合理的解决方案是什么。“医院依据这份意见书去和患者谈,可以尽早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该赔偿赔偿。这种情况下,医疗纠纷在医院内部就可以早期协商解决,不一定会走上诉讼程序。”
他们担任法律顾问的其中一家医疗机构,近两三年没有发生一起医疗纠纷诉讼。这并不容易,意味着在一份份法律意见书的见证之下,患者投诉都经过院内协商解决,不必矛盾升级。
“这个社会效果就很好,对吧?”万欣对这个成果感到开心。
“这个家庭活下来了”
“尖锐的医患关系,伤害的是整个社会。”万欣说。
作为医疗纠纷诉讼律师,他见证了医患关系曾经如何紧张,但也正因为此,他更知道,这些最激烈的纠纷一旦化解,将让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在多大程度上松一口气。
万欣至今难以忘怀一起医疗纠纷诉讼,那是在十几年前的内蒙古。一个还在上中学的女孩在放学路上被同学用铅笔刀刺伤,被送往医院后因为救治不及时,变成了植物人。
为了女儿的后续治疗费用,她的父母变卖房产,和老人一起住在城乡接合部的大杂院。“一贫如洗”,这是万欣陪同法官去现场勘查时对这个家庭的第一印象。房间中唯一的电器是14寸的黑白电视机。狭小的卧室中,有一张孤零零的床,女孩就安静地躺在上面。万欣记得,她看起来干净整洁,显然是被父母精心照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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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万欣为女孩一家打赢了官司,法院判决医院承担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之外的全责,一次性赔偿近80万,后续每年赔偿约3万元。当时,女孩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两人全年收入还不到3万元。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来说,这笔赔偿如天降甘霖。
“这个家庭活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万欣说。
打官司本身,虽然是医患矛盾的尖锐显现,但一旦它审理判决而后执行,就是在以一种规范的方式将它化解,让被侵害的权益得到维护,人得以有信心继续生活。
万欣的工作,与其说是律师,更准确地说,其实是“纠纷化解人”,他可以借助现有纠纷化解机制搭建的一道道屏障,在不同的环节、以不同的方式发力,和同行者一起,把缓和医患关系、化解医患纠纷的时机,前移再前移,一层层地为人兜底。
当时,女孩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两人全年收入还不到3万元。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来说,这笔赔偿如天降甘霖。“这个家庭活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万欣说。
一些趋势给人信心。中国医疗卫生机构的总体诊疗人次逐年攀升,2023年已达惊人的95.5亿人次。一般来说,医疗纠纷的数量也会呈现正相关的增长趋势,但真正走上诉讼程序的医疗纠纷案件数量却在减少。
以医疗资源集中的北京为例,这几年来全年医疗纠纷案件总数仅三四百件左右。分解压力的关键在于,大多数纠纷都以调解的方式化解,而不必走到诉讼这一步。与民事诉讼相比,第三方调解机制的最大优势在于它的快速与便捷。北京市医调委的调解流程约60天,行政调解推进得更快,有时候一两个星期就能完成。
高效意义重大,它让更多人得以及早回归正常的生活,而不必僵持在悬而未决的不安和持续的心理失衡之中。
那位内蒙古女孩的案件深深影响着万欣的职业生涯和执业理念。万欣觉得,在难以调解的医患矛盾之间,律师往往承担着一种“雪中送炭”的责任。与其他领域的民事诉讼律师相比,他们的工作更具公益属性,更需要他们透过严谨规整的法律去展现对人的关怀。
殊途同归,无论医疗还是法律,医生还是律师,本质上都是人对人的救助,是人与人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