抟土成器:乡村教师如何写作
2024-10-24李淳
对乡村教师如何写作的问题的思考,内在地包含了对乡村教师特殊身份的审视。正是“乡村的”教育文化身份的彰明,乡村教师写作探究才获得其根本的价值指引和适切的内容阐释。面向全体教师的写作探究对乡村教师同样具有指导意义,特别是当这种写作分析落在对情境性知识的理解和把握上时,对身处具体乡村情境的教师而言将更有启发性。但当这种写作分析“默认”城市及发达地区的教育经验为基本的“普适”的模式时,乡村经验就会在这种“城市霸权”面前遭逢尴尬和失落。正如一味以“优势文化”姿态推动城市教育知识朝向乡村的涌入,却无法养成乡村教师教学、教研自“造血”功能的教育帮扶会导致乡村教师主体发展意识的淡薄一样,教育写作的“城市中心论”也会令乡村教师产生角色的彷徨,甚至导致他们失语。
乡村教育写作应该找到专属的意义,毫不游移立身于定义其本质的乡土文化中,使教师在写作中用心觉察周围的环境,积极统整日常的经验,在其所站立的地方找到发展自己的凭借。唯有在乡村文明主体的身份意识中,谨奋地思索乡村教师的应为和可为,才能在以城市经验为标准的总体教育语境下,找到一方自可蕴藉、自有传承的天地。
一、所立者:乡土
乡村教师往往会在写作中透露教学环境的简陋、乡村教学的艰辛,以及成长通道的堵塞等等,这些现实的问题无法回避。只要乡村教师开启一场关于乡村教育的真实言说,关于乡村教育环境中的种种落后就会在细节中“按捺不住”地表现出来。这既流露出他们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和不安,也常体现为他们对乡村学子的同情和怜爱,特别是老师对于那些有向学之心却因家庭之故辍学的学生常感到痛惜,有时这种无力感撞击他们,使之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那些经多次劝说眼见有回校之意,再次家访却突然发现人去楼空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文章中,叫人不忍设身处地体验老师在那一刻的难过和落寞。乡村教育带给他们的痛感是复杂的,自己的和学生的烦恼交织着,错落在日常中,构成微苦的教育底色。
能够冲淡教师心里苦涩滋味的,除了自带治愈力的乡村自然风景,便是农家学生对他们纯朴真诚的感情,在不少乡村教师心中,仅此两项就构成能与“人往高处走”等声音相对抗的力量。当然还有对乡土的眷恋,对造福一方教育的渴望、对乡村美好教育图景的向往,这些同样美好殷切的情感一并将乡村教师挽留在乡土之上。但是无论是笃定地,还是无奈地留下来,不少人都坦言这其中有太多的欲言又止和兜兜转转,他们对乡村的爱是真挚的,而遭逢的困境也是难以挣脱的。但正是这种离与归不断的拉扯,使心灵渐渐在冷暖、丰俭的往复体味中明白它的自性,同时艰涩的取舍也磨砺着文字的耐性。
这番身体或心灵的跋涉是乡土体验的重要部分,对很多人来说不仅是工作地域的问题,还是人生归趋的选择。费孝通曾在《乡土中国》中谈到,“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中国社会几千年取资于土地的生活,就会明白一个人乡愁的意绪源于何处,而这种寻思,也会通往乡村教育何以觅得尊严等问题。在乡村教师的优秀作品中,这种难离故土的感觉常常关联着文章生成性的深度,它同生存方式的确立,一并切入久远的乡土传统,从中证得人的泥土根性。
从感知世界的方式看,农耕式的乡土生存,种植者顺应天道,胼手胝足,自然的意识和身体的意识鲜明而强烈;人际关系亦是生长式的,人们在熟悉中构建彼此的理解和信任。城市生存则意味着更为丰富的资源和信息,而更多的选择却常常伴随着身份的迷离,因为任务而结合的城市社会,法理代替礼俗管理着陌生者的世界。其实对于生命疆域而言,乡土与城市的生存皆有所敞开,又有所遮蔽,关键是作为世界中的人如何于旅途中“在地”地体验,完成从蒙昧不明到自我揭示的转变。不过,乡土文化作为一份悠久深厚的思想遗产,非常值得我们继续以心为载体去承托和演化,因为它不仅作为农耕文化塑造了中国社会的基本样貌和民族品质,还将作为一种诗性回返的生存方式,为这个充满竞争和怀疑,以及沉溺虚拟的现代社会提供新的存在可能性。乡土,正是以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的确立,以与万物、自然对话的进行,以与可居可游的心意的契合,顽强保留着它自身独属的精神超越性。在我们的城市生存日渐沙质化的今天,“落后”的乡土反而为之提供视野的开张,对此,乡村教师不可不思。
人的身份也许需要在远行和回返的游历中方能得到真正的明晰。离与归的奔波本身亦是一份悠长的传统,纠结错叠,打磨着中国人独特的胸襟。对城市的攀援也许是乡村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是在乡土之间也能收获生命成长的庄重,并发现生生不息的新意。乡村教育需要做的,除了启发学生倾听大地的生命信息,对生之养之的乡土存持敬意,唤醒我们共同记忆的深处中与自然相牵联的精神,还要引发学生思考如今城乡的迁变、乡村的凋敝等等。
乡村教师在写作中保持和乡土的“血缘”关系,在创作中呈现乡风浸漫、往归忧思的生命印迹,既是他们身心交感的乡土实践,也是朝向精神家园的积极建构。当乡村教师尝试着描绘出自己的生命轮廓,也努力培养乡村的孩子们对生命的感受力时,将越发深刻地感受到,只有在与其切身存在的环境的紧密互动中,人才可能培育有根的精神谱系。
二、所精者:课堂
对于教师来说,课堂永远应该是教育着力的主阵地,也是教育写作重点关注的内容。教师在整个职业生涯里需要不断为优化课堂的品质做出努力,而写作应该紧随这种发现课堂的脚步及时留下反思的文本。很多乡村教师认为自己的课堂乏善可陈,因为与城市课堂相比并没有任何优势,殊不知在面对共同的国家课程时,每个地方的教师都有将之与当地学生文化经验相融合的独特经验。不同的现实资源,不同的前置知识,必然要求教师运用不同的诠释架构,而这正是课堂可资研究的地方,也正是写作能够发力之所在。
对于乡村教师来说,把握国家课程与乡土知识的结合,首先需要认真对待学生因为固有的文化缺失而导致的部分文本陌生化的问题。教师要事先对即将进行重点讲解的文本和补充阅读的资料进行合理的批判、认真的挑选,以及为学生进行必要的介绍补充,避免可能的文化霸权对人的伤害。其次要积极发掘当地文化,寻找适合学生探究的内容,从与国家课程建立关联、激发师生兴趣的角度,对材料整理、观察策略、合作方式、记录方法、评价反馈等方面进行认真的设计。再次要创设乡村学生熟悉且关切的情境,令其与新知识建立有机连接,要使这种场景充盈生活因子,在这种引人入胜的氛围中由浅及深扩展“外一圈”联系,在节奏的波动中使知识慢慢被学生理解。最后,务必使学生在重复但又非刻板重复的练习中巩固知识。
课堂可以视为教学目标实现的手段,更应看作过程性的引导,从中孕育启发的机杼。如何使学生在课堂上,从观看和模仿发展到参与和融入,甚至更为丰富的打开,需要教师对集体授课进行持续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教师要十分明确,启动课堂进步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是教师本人真正投入到课堂中来。而课堂真实交流的发生,是教师捕捉学生潜伏性心灵的过程,要积蓄移情的能力以克服疏离和曲解。师生是不是共享一个课堂,不管是城市的还是乡村的教师,都应该悉心辨析。粗糙的课堂不应该是乡村课堂的别称,乡村课堂同样要有感化和生成。《课程:走向新的身份》这本书提到,“在教学中与学生一起建构和发展共同札记,也就意味着我们加入到对自己、相互之间、共有关系和过去的经历的剥去外壳规约的行动中。”乡村教师只有开启这种“共同札记”的书写,才能使得“我们进行文化传递的同时,我们也在改变文化的形态”。
乡村教师的应为和可为,其实也对应着乡村教育写作的应写和可写。乡村教师在写作中聚焦课堂教学,展现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甚至透露已经克服和尚未克服的心理的暗流,将使自身处于一种直面首要任务、直面自身困难的清醒状态。当写作中升腾起更热烈的渴望翻越的念头,语感会启示这位写作中的教师坚定地行进于这个充满魅力的“中间地带”——“集体与个人、过去与未来、真实ElC3UfX3abr7O2bO2Ebu7MwB57kwe141NuI5OF2kpn4=性与可能性”。(《课程:走向新的身份》)
也许朱光潜先生提到的“此身、此时、此地”最适合用以指导乡村教师的教育实践,它提醒教师就站立在自己课堂上,成为课堂的“首席研究者”。如果教师能在课堂中慢慢剥去刻板、功利、粗粝、敷衍的外壳,努力理解和建设一个与文本相嵌的世界,将会不断拓殖自己的专业认知,使自己真正踏上专业自为之路。
三、所望者:学生
当乡村教师结束自己“等、靠、要”的等待专业救济的状态时,才能真正用心去观察、启发和鼓舞自己的学生,更加积极地承担起对于学生的责任。守望乡村教育,就是恢复乡村师生的精神血脉关系,乡村教师以地方性的知识正义自信地引领学生全面地进行实践和探索。
乡村教师在借力乡村的地域文化优势,创设真实生动的情境,讲活课本知识的基础上,可有意培育主题式的项目学习,结合所在地典型资源,培育可供学生具身探索的活动类型。前期准备可从爬梳乡村文化内容入手,找到教师能提供智力支持的项目,这个项目要以适合学生的、可延展的、有诠释空间的内容为优。如从“自然、节令、农耕”“ 历史、宗祠、礼俗”“饮食、民艺、新风”等方面,找到适合学生能力维度和情感价值的主题,指导学生长期调查、阅读、讨论和写作。这些项目或以课题方式进行,或以自组织的“民间”形式进行,师生在长时间的实践中使学习项目得到深化。比如时令节气、乡土作文,都是颇具生命力的适合乡村师生的研究项目,事实上也已有不少老师在类似的主题式教学研究中取得可喜的成绩。有了主题的聚焦,这些教师心无旁骛,凝聚精神,积淀学养,经数年之功,使之发展为成熟的在地化课程。而丰富的自然和人文元素的融入,也使学子们不断得到滋养,对自己家乡的文化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在这种走动式、综合性、“出成果”的学习中,乡村学子也能在老师的引导下,渐渐走出城市镜像幻照下的迷惘。
有了主题式的深入实践,有了知识渠道的“亲身”开辟,教师渐渐感悟到学生如何在与教学情境的互动中生成经验,这时无论是回应外部的学术支援,还是面对多重文化符号和更丰富的文化形式,都能够有主心骨地进行选择、处理、补充和转化,而非盲目跟从或随意抓取。
带领一支小小的队伍,怀着同样的心愿,在乡村穿梭探访、研习讨论,踏出的不仅是师生富有活力的脚印,更是乡村精神趋新的希望。每一次重返的地点,都迹化为新的风景,其中深意当待学生来日真正领略。而此时,无论是学生甲丰富的植物知识,还是学生乙的动手能力,还是学生丙吟唱家乡歌谣时独特的歌喉和生动的动作都在其中闪光,它们被派发到与事实相结合的细节性当中,巡回着排演。
只有建立为乡村少年生命奠基的课程意识和写作意识,乡村教师才能够为自己的工作开启一份最生动的想象力。在通向人的发展的行道上,每一次回应、每一份介入,看似温和,却都有可能创造打破落后观念因袭循环的契机,由此有望至少改变小环境的气候。
四、所澄者:文心
乡村教师只有坚持写作,才能不断深化教育实践,重塑自己作为传承乡村文化的知识分子的角色。乡村文化凋敝,源于乡村文化价值体系的瓦解,如今这种重建既需要从国家层面进行扶持和调整,也需要乡村文化代表为之积极粘连、创生,特别是乡村教师,肩负文化传承之责,应从乡村公共文化生活的边缘主动回到中心来。但处于中心却不是一般认为的“高调”,而往往是先使教学、交流和实践返回“手边”,在随思随摄随写中,保持自我唤醒,使心中的理想活化。如此坚持从讲台、乡间到案头、笔头的及时转化,才能使思想保持温度,并向周围传递这种温热。
在为乡村文化寻找开发的抓手的过程中,各种文化的采借都需要在追求准确表述的写作中进一步检测。创作作品的过程不是理性的矫饰,而是直面活生生的可供触摸的场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教学生活。在多写的刻意练习中,等待言语生命的来潮。
脚下这片土地旺盛的生殖力如同伟大的教示,将召引你在写作中勇敢地担负和孕育,使你把“去创造”“去服务”当作天职,并把自身的实践带到自强不息的运转之中。抟土成器,由小及大,由粗至精。这种“手作”将不断给予现实中的人和问题一种恰如其分的重视,分分秒秒,观照调试,化教学、化生活、更化人心。
(本文系2024年爱飞翔公益项目计划之乡村教师写作出版培训项目中同名讲座主要内容,发表时有改动。活动由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250爱心公益基金、文质教育研究院联合支持)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