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提雅
2024-10-24徐小斌
三月了,天气回暖,得出去走走了。
我展开地图,把一枚硬币抛起,对自己默默念道,它落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狠狠地睁开闭痛了的眼睛,看到硬币恰好落在东南亚的一座海滨城市,名叫芭提雅。
这结果令我沮丧。诚然,芭提雅是泰国的旅游胜地,但我至少去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待了三个月之久。
几年前,我在一个叫Baan Suan Lalana的地方租了一个廉价的condo(公寓),是我朋友通过中介租的房子,中介是个嫁了以色列人的中国女孩,叫郑沅西。
郑沅西瘦得一把骨头,脸颊也很骨感,腮大,嘴大,略微有一点儿地包天,如果抹上浓艳的唇膏,倒颇具异域风情,如果不化妆,则乏善可陈。奇怪的是,她的表情永远让人捉摸不定,该笑的时候从来不笑,生气时也不大能看出来,眼神里总有一种莫名的蔑视,可那种轻蔑能在转瞬间化作一种自卑与自怜。她讲话不多,似乎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每次她来都像一个事务主义者,对我简单说着一、二、三、四,连眼皮也不抬,只有当我夸奖她的肤色时才有幸看到她的牙齿,两排牙齿整齐地闪着白光,应当叫作粲然一笑了。但她很快又自谦道:“我一点儿不喜欢我现在的肤色,太黑了!这儿的紫外线实在太强,抹多少防晒霜也没用!”
那一次,很无聊。没什么事情做,也没什么朋友。
我没有固定职业,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好看也不难看,总之,外貌无特点,混在人堆儿里找不出来。不过据朋友回忆,我曾经好看过。我的好看跟年纪没啥关系,只跟恋爱有关系。是的,我在爱的时候是美的,很美。有照片为证。不爱了,马上变成庸人一枚。所以朋友认为我是个怪人,连外貌都有弹性。
但庆幸的是,现在我终于过了感情关。女人过了感情关才算过了奈何桥。真佩服那些一轮轮谈恋爱的,我只动过两次感情,就差点儿把自己弄死。还好,没有成为彼岸花,活过来了,后来虽然无聊,但好歹捡了条命,换了个心境。
你们见过那种会油子吧?到处蹭会,逢会必进,进则必提问。会后必黏上主讲人加微信,偶尔还凑上去献个花啥的,虽然之后屡屡惨遭删除,但多少会捡个漏儿有点儿收获。我后来就成了这种人。
我会一点儿占星术,一点儿塔罗牌,甚至一点儿周易。总之,会一点儿占卜,常发朋友圈,再经朋友一夸大,俨然有点儿小名气。那些没把我删除的“大咖”渐渐注意到我,他们有时会私下里找我,我也颇争气,算了几轮都应验了,他们就会继续找我,钱当然是有的,得到的信息也更多些,渐渐从国内转战到了海外。
但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并非占卜,而是蹭会。在各种会上,你能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了解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信息,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提问,按一些人的说法是刷存在感,按另一些人的说法是蹭热度,总之,说这些的基本都是女人,同性,嫉妒。女人几乎不可能像男人那样结成生死同盟的兄弟,同性之间的背叛我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第一次去芭提雅,我却一次会也没蹭着。本来是铁定有个泰华协会组织的会,不知为什么突然取消了,后来我发现这边的人和事都不大靠谱。
所以非常无聊。一日三餐,我会以填饱肚子为主,泰式美食,我并没有享受多少。加上我路盲,不怎么敢独自出门,竟然连那个世界著名的海滩都没去过,被朋友笑死。无非是早晚两次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看院子中间那个大游泳池,里面挤满了各国的游客,众声喧哗,那些从水里钻出来的湿淋淋的西方男人们,遍体长毛,他们会露出一口白牙向我笑,招手,似乎是想邀请我下水。我总是客气地微笑着点一下头,对,只点一下绝不点第二下,然后扬长而去。
总之,除郑沅西之外我没有别的访客。直到临走前的晚上,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习惯性地把视线放低,因为习惯了来者是沅西。但是低下去的视线看到的是一对豪乳,当然,是装在低胸装里的。
我急忙抬头,正看到一双深黑色的、带着浓重邪气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周围布满了黑斑,肉嘟嘟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有着浓厚的泰式味道。她的身体同样也是肉嘟嘟的,此地很少见到这样丰满的女士。她巨无霸一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东看西摸,终于让我不耐烦:“喂,女士,你要找什么?”
她充耳不闻,继续一边检查那些小橱柜、水龙头、煤气阀、床上的卧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被我问得急了,她才抬起厚重的眼皮,爱搭不理地说:“我是房东,你不是要走吗?我已经把房子租给别人了!”她的中文竟然讲得可以,起码我听得懂。
我呆了。接着她鄙视地扫了我一眼:“一会儿你去把水电煤气费缴掉,把条子送到A座餐厅的楼上。”
“我……我的行李还没打包。”
“什么?”
“我说……我的行李还没打包,东西都没收拾呢,懂吧?请你给我一点儿时间收拾东西……”
她像没听见似的扭身走了。
二
A座餐厅距我住的地方有相当一段距离,加上外面乌漆麻黑,打电话给郑沅西也不接。我只好缴了各项费用,要了单子,拿个手电,踉跄着走过那一段没铺柏油的路,然后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楼梯。那楼梯咯吱咯吱的,好像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塌下来。
我敲开门,满头大汗地睁大眼睛,沙发上坐着的,竟然还是那个老妖婆!
一股怒气让我几乎爆粗口!
她倒是很得意地笑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原来她是在用这种方法测试我,我心里火更大了,但我知道必须及时扑灭。以后不打交道就是了,反正要走了,犯不上跟她较劲,这种人惹不起。
她像是结在蛛网中的老妖婆,或者蒂姆·波顿电影中的那些“怪咖”。
她房间的色彩是我想象中的:妖艳、浓丽、大块的红绿蓝紫。幸好光线暗,才不至于很刺眼。但是这些颜色跟她搭配倒很协调。
“你叫楚文?我叫拉比亚……喝点儿什么?”她拿起缴费单子略看了一眼,陷落在沙发中的肥胖身体蠕动了一下。
我冷冷地摇了摇头,打算马上离开。
“尝尝我们自制的冷饮吧?很好喝的……吉耶!上粉奶沙冰。把小娘少也叫出来一起说说话!”
所谓的粉奶沙冰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我没敢多喝,对这种妖婆必须提防。那个叫作吉耶的女佣手脚非常麻利,几下子就把茶几上的柚子皮、地毯上的点心渣子一股脑儿收拾干净了,如同施了魔法一般。
这时,一道白光闪进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的皮肤不但在泰国人中算是相当白的,即便跟白种人比也不逊色。一双活泼明媚的眼睛深深陷在长睫毛下面,虽然鼻子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但绝对是个美人儿。
“我的女儿法玛。”拉比亚骄傲地介绍,“她现在是我们国家小公主的伴读。你看怎么样?能做电影演员吗?听说你认识的大腕儿很多……”
法玛瞪了她一眼,然后羞涩地看向我,一低头,用泰语说了一句什么,就一溜烟儿跑了。
拉比亚转了一下已经很不灵活的脖子,撇撇嘴说:“这小娘少从小就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多待一分钟!但是她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她做梦都想当演员,贵国有很多明星都是她的偶像。特别是那个叫什么……山山玉的!”
“你说的是三山玉?”
她肥胖的颈子吃力地弯了几弯。
三山玉当然是艺名。她原名叫胡玉,是一线电影明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在班里不算最显眼,但是出道最早,大二的时候就被星探看中了,也是运气太好,第一把就跟香港一位著名导演合作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那时她正是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之时,脸嫩得一掐直冒水儿,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电视剧很快便形成万人空巷之势,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国民闺女。因为五岳三山都爱她,网友给起了个名字叫三山玉。
这三山玉真不是等闲之辈,演技好运气好也就罢了,还有异于常人的聪明。早早就往国际上发展,时尚杂志拍了几个封面之后,国际电影节走了红毯,认识了一个HBO(家庭影院频道)的亿万富豪,受邀参演了一部国际合拍的大片,虽然只是饰演一个华人保姆,到底是HBO出品。从此三山玉便自认为高出同辈一头,加上那时刚刚开始与国际接轨,能在HBO露头儿那是无比荣耀的事儿,观众便也把她当作国际巨星了。
想追星三山玉?这丫头胃口倒是不小。可惜门儿都没有。我在心里冷冷地想,也不愿跟她啰唆就把话说死了:“换个人吧。三山玉恐怕这辈子见都见不到呢。”
说罢,我一扭身走了,她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说着:“这么着急走?不再说会儿话了?”
“我还要打包收拾行李,你不是已经把房租给别人了吗?”
我远远地回答,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三
我第二次来芭提雅,是为了陪伴朋友,当然,也是为了蹭会混圈子。这回不是泰华协会的事儿,是影视圈儿的事儿。
前面我讲朋友朋友的,你们可能以为我有好多朋友,其实,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这位需要我陪伴的肖小冷。
肖小冷原名肖胜眉,是她爷爷起的,本意是要“胜过须眉”之意。她也确实胜过须眉。但她不喜欢“胜眉”二字,自行改名“小冷”,觉得“小冷”二字够酷。她也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只不过她是文学系,三山玉是表演系。所以在大众眼里神圣不可侵犯的三山玉,在她眼里就是一矫情做作的丫头片子而已。
肖小冷骄傲到谁也不在她眼里。譬如有一天我们聊起来当代这些明星,我说了一句郑林还可以,她眯起眼睛说:“谁?”我说:“就是那个得过最佳男主角的!”她回味了一下,淡淡吐出一个烟圈儿:“哦,就那傻?菖。”熟悉她的我都吓了一跳,要知道郑林是有无数粉丝的顶流小生,至少排国内前三。
在她眼里,男的基本都是傻?菖或者■包,女的则不是骚就是贱,或者是装,总之没好人,当然除了我。我深知她离不开我——公主还得有侍女呢,对吧?我不但是她的侍女,还是经纪人、军师、首席智囊,还是……垃圾桶。
是的,我是肖小冷的垃圾桶。有时候,她会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发泄她的怒火,她总是莫名有许多怒气,如同九斤老太一般什么都看不惯。她算专业编剧里相当好看的,不但肤白貌美,而且身材极佳,但不知为什么,她谈恋爱永远失败,而且和我正好相反,她是恋爱的时候状态奇差无比,黑眼圈,满脸憔悴,眼里时不时冒出怒火,而在正常状态下则相当出色。她的工作单位是国内顶尖影视公司,而她又是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她也确实厉害,三山玉出道的那部电视剧《永生花》,本来剧本出了大问题,剧组停拍,她是被投资方请去救场的。结果她一出手,情势急转,一向挑剔的导演都服了,她到现场改本子,导演都得跟着她的思路走,投资方恨不得给她跪下。当然酬金也是相当可观的。对于那部剧,她算是挽狂澜于既倒,最后投资方赚得盆满钵满,整个影视圈儿都知道是她救了那部剧。从此她成了行业明灯,永远处于被各个出品方争抢的位置,直到遇见了大导演洪沪志。
后来我总算懂了她恋爱总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她其实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所有男人,但是为了结婚,她只好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可说到底还是不善于伪装的人,装几下就会露出马脚,哪怕是一个轻蔑的眼神儿,也足以击碎“普信男”们那脆弱的心。
但她若是真的遇见心仪的对象,也不成。譬如前几年,她真的爱上了一个男生,那人确实非常优秀,长得也清癯俊美,关键是,人家也爱上了她。中间也没人捣乱,可她这个人,一旦爱了就立即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他晚回一会儿微信也能让她寝食难安。后来我看她简直疯了,她明确告诉我,她需要专宠,绝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最后分手的导火索也就在这儿。那天看完歌剧,那男生见到一个过去的老同学,聊了会儿天,她在外面的寒风中等了一会儿,她说她已经快冻僵的时候那男生才出来,他赶紧把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一转脸儿看到那女生也跟了过来,立即把大衣甩到地上,说了一句话:“我不穿长满虱子的大衣!”扭身就走了。
那男生本是个洁身自好、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的人,她的声音可是又高又亮,散场出来的人都听见了,特别是那位老同学。我后来知道此事后,都觉得她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让人家小伙子情何以堪!
当然事后她万分后悔,大病了一场,即便如此,嘴上从来没说过“后悔”二字,更别提找人家沟通认错了。人家那男生大度,也是相当爱她,过了一段时间还主动找她谈,但她本来的那种狂热已经降温了,加上她总喜欢用相反的话来表达感情,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分了。“肉烂嘴不烂”,北京人这句俚语说的就是她。
她这样的性格,在当今这种情势下,真的是太吃亏了。
我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她。她表面接受,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肖小冷的状态跟我差不多,不再被荷尔蒙左右了,一心只想多挣钱,过更好的生活。所以金牌导演洪沪志找到她想做一部中泰合拍的电影时,她立即让我卜了一卦,卦象比较复杂,最终结果混沌不清,利弊几乎相等,这反倒对了她的路数——她一向喜欢接有难度的活儿,于是便一口答应。
四
当然不会再住那个寒酸的condo,这次我们住在商人森信家里。森信是泰国名列前茅的富豪,也是这次的投资方之一。
这不过是森信的众多豪宅之一。外面的花园里摆着很多石雕四面佛,进得门来像进了迷宫,很容易走错。幸好我和肖小冷的房间挨着,她的房间比我略大一点儿,都是套房,里面有迷人的香气,不同的是灯盏。我的灯是那种很细的黑色佛珠,挖空了心,里面有小小的灯泡,打开来,有一种异域的迷幻感觉;而她的灯则是淡粉色的,帐幔也是同样的色彩。她嫌太嫩,少女范儿,她莫名不喜欢“少女”这个词,非要和我换。其实我也不喜欢粉色调,换了之后就把灯罩换成了灰的,这样一来,整个房间的调子就成了非常高级的灰粉色,她又闹着要换回来,这回我可没答应她。
我们过着富豪般的生活,有厨子、司机、女仆、男仆、管家、钢琴教师……总之,复制着《唐顿庄园》里的一切。我俩的共同爱好很快清晰,都对“美食”最有兴趣,好在厨子是中国人,交流得非常顺畅,每一顿饭我们都会精心设想,然后让厨师变为现实。厨师当然不错,但也不是那种不可企及的好,譬如,我们最近设计的一道焗银鳕鱼,食材是没的说,但焗的时间稍稍过头了一点点,鱼肉便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鲜嫩了。又如海鲈鱼荞麦面做得不错,但油多了一点点,虽说是比橄榄油更加健康的亚麻籽油,但油多了到底腻,而且还有一丝丝辣。厨师为了向我们致歉,又做了一份他十分拿手的炒饭,头几口好香啊!但是吃到后面又有些辣尾。要知道我俩点餐都是要免辣的,尤其是小冷,一点点辣味也不能沾。她便说:“现在为什么总要加辣啊c29da5dca3c7d63917dc94c69d127ac744699d74c3d277cf89107b553ed5cd1e?是为了掩盖厨艺不好吗?”这话难听,厨师赵先生便受不了了:“肖小姐!话不能这么讲啊!你这是在泰国!泰味本身就辣,给你们做的已经是完全免辣的了!这个地方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吃饭,锅刷得再干净,总有一点点辣味的……”“这么说,你还有理了?这可是泰国富豪的家,难道连锅也不能单买一口吗?!”
小冷就是这样。■人永远不留余地,非把人■到墙角儿动弹不了才作罢。偏这赵先生是个顺毛驴,吃顺不吃戗的主儿,虽然当时没吭声,到底心里有气,从此做菜便不那么尽心。厨师治人可是太有一套了,你根本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味道的细节层次上不如之前了,可怎么个不如之前,你没办法描述。一般人也就忍了,毕竟不过是几个月的访客,可小冷这个人,就是不能忍。
这天早餐,她边吃着煎蛋边说:“说了要吃溏心蛋,为什么非做成双面煎?两次了!”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抬眼,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刺耳。
赵先生这回可是没忍,锅铲一放:“肖小姐要是实在接受不了我做的菜,可以不吃!这周围馆子可太多了!隔壁就有一家!”
这下坏了!还没等我和稀泥她就发作了。
她把盘子一推,啪地一拍桌子,声音之大之响,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连习惯了她的我都哆嗦了一下。
“走!咱们到隔壁去吃!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我还就不信了!”
说罢,她蓦然起身,我只好放下好喝的冬阴功汤,随她一起出门儿。在场的人自然是劝,可哪里劝得住?!
我们重新叫了早餐,要了地道的溏心蛋、煎小蘑菇、泰氏点心、两杯手冲咖啡。吃得舒坦了,她把刀叉一放:“明白我今儿为什么发飙吗?”
“你是想把森信给闹出来?”
“聪明!不愧是我的助理。”
“不一定能奏效。”
“丫以为丫是谁呀?到这儿小一个礼拜了,影儿还没见着呢!他是把咱们当小动物圈起来投喂是怎么着?!摆什么谱儿啊!”
没等她说出更难听的,一个女孩子腾地跳到我眼前:“哎!我见过你!”
是很纯正的汉语!眼前这个少女亭亭玉立,穿一件薄款灰蓝色棉麻袍子,上面有泰式绣花图案。眉眼记不清了,只有那戳眼的白皮肤让我一下子想起来,这不是那个老妖婆的女儿法玛吗?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五
“萨瓦迪卡!萨瓦迪卡!……”
接下来“萨瓦迪卡”的声音响彻空间。
一个装束时尚、仪表堂堂的泰国男人随在法玛身后快步走近,双手合十走到小冷面前:“贵客来了!有失远迎,实在抱歉!”虽有口音,但他的汉语我们能够听懂。
我看见,刚刚还在痛斥森信的小冷已是笑容可掬,也压低声音用她最温柔的音区回道:“萨瓦迪卡!”甚至双膝还略略弯了一下,应当说她的身姿还是相当优雅的,她的态度也是挺能蒙人的,我心里暗笑,不知这回她能装多久。
“肖小姐,我最近确实是太忙了!今天我已经吩咐了,准备家宴给肖小姐赔罪!然后让他们放一下我们前年做的一个片子,请两位小姐指点!”这时他才把目光转向我,满面堆笑,“我全天都陪肖小姐和楚小姐!听说二位都是美食家,一会儿让他们把菜单拿过来,让两位小姐过目!”
“森信先生太客气了。”肖小冷也是笑容粲然,“我们到这儿也有几天了,没见到先生,就知道您忙。所以也没敢主动联系您。可是毕竟我们要合作,还是希望能早一点儿了解先生的意思,才好下笔呀。”
“对对对,是是是……”森信此时只有鞠躬的份儿,然后伸出一个手指头对用人吩咐,“把菜单拿来!……”
为了证明我们真的受到过这种顶级的待遇,我把这份菜单拍下来了,也算是立此存照。
som tum(青木瓜沙拉)
lab muu(凉拌酸辣剁肉)
gang keaw wan(绿咖喱炖鸡肉)
plamuk pud kaikem(咸鸭蛋炒鱿鱼)
si krong muu pud peawwhan(泰式酸甜排骨)
puu pud pong karee(泰式咖喱蟹)
ka na muu krob(脆皮猪肉炒芥蓝)
muu sa tea(泰式咖喱烤肉)
pla pao kleu(泰式香茅烤鱼)
muu ping(烤猪肉)
tom yum kung(冬阴功汤)
tom ka kai(椰奶鸡汤)
kao mun kai(鸡油饭)
kao muu deang(红猪肉盖饭)
…………
法玛也凑过来看了看菜单,向我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我拉她坐我旁边:“上几年级了,念的什么书?”一一回答以后,她把手伸过来,意思是和我推手玩儿,我和她一推手,好家伙!她的劲儿好大,我使尽全力也没把她压倒,她笑着说:“我还没使劲儿呢!”真是个可爱的丫头!
森信嗔笑着看她一眼:“楚小姐不要笑话,法玛还像个小孩子呢!”
“我喜欢!”我急忙说,“成年人的路太漫长了,还是多给她一点儿童年的快乐吧!”
森信向我伸出大拇指:“我也正是这样想……老赵,上菜吧。二位小姐喝点儿我们自制的冰沙?天气太炎热了……”
原来法玛是他的女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挑剔又时髦的男人怎么会是那个老妖婆的丈夫。
上了五种饮料:椰香石榴冰、椰汁五彩冰、椰汁彩丝冰、粉奶沙冰和泰北西番莲汁。我喝了一口石榴冰,简直沁到毛孔里,浑身舒爽。法玛坐我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吃,把我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口问一句:“你妈妈还在Baan Suan Lalana吗?”我的声音很小,但是所有人都听到了。空气一下子凝结。不过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却觉得过了很久。还好法玛说了一句:“不然呢?”森信则毫无表情。
我立刻把话题扯开:“泰国的马沙文咖喱是一道名菜吧?味道好像很复杂,自己在家也可以做吗?”
森信立刻又把赵先生喊来。赵最喜欢在众人面前显摆他的烹饪理论:“马沙文咖喱是泰国的经典名菜,有丰富的香料风味。一般就是鸡肉、牛羊肉、椰奶、咖喱酱加配料啦!做起来很容易嘛!平底锅里加油,把洋葱、大蒜、姜和辣椒炒香,加入咖喱酱,再炒个两分钟……”
“好了啦,不要在这里讲了!赶快再去加一道马沙文咖喱嘛……”
“不用不用,菜已经太多了……”我和小冷急忙阻拦,哪里拦得住?
菜一道道上,但我们还是坚决把底线守住了:坚决不喝酒。滴酒不沾。森信看来是有量的,但是我们不喝,他也不好意思一人独酌。
法玛吃到半截就走了,森信显然也没想拦她。看得出小冷非常喜欢这女孩,竟然亲自把她送了出去,还跟她耳语了几句,我走在后面,听见法玛咯咯地笑出声来。
那顿饭简直吃得终生难忘,总算明白“肚子快要胀破了”这句话是啥意思。森信确实充分表达了他的诚意。
六
但是诚意在肖小冷这儿确实没什么用。
放片子的时候我就看出了她的不耐烦。
这个地下的放映室真的不小,赶上中国电影资料馆那个小放映厅了,还有小包厢式的设备,咖啡、茶点应有尽有。小点心做得非常精致,味道也好,有一种天然食材的香。我有一个很能自我保护的胃,吃到一定程度会自动休眠。但小冷不行,烦躁的时候就会不断地吃。
这片子是真不行,却动用了泰国最好的资源。据说男女主角都是拿过国际奖的,确实是俊男靓女,但是情节非常“玛丽苏”,不,更确切地说是“杰克苏”,把男主角写得光芒四射,全须全尾好到极致,而且时长足足两小时十七分钟。最后为了衬托男主角连女主角都给写垮了。但凡明眼人,不,但凡脑回路没毛病的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终于出现了泰语的“完”。
我和小冷互相看了一眼,都舒了一口气。
森信热情万丈,一改先前谦和的调子,高声笑着问:“怎么样,二位小姐、大专家,还好吗?你们可以收购吗?以前有个泰国片子,远远不如这个,贵国公司也买了,翻译成中文在贵国放映了,所以……”
小冷没有接话,喝了一口水。我当然知道接这话有点儿难,因为这位森信投钱的先决条件其实就是这个。肖小冷一句话可能会毁了我们要做的项目,所以我赶紧把话接了过来:“森信先生,这片子时长两个多小时,信息量蛮大的,能容我们消化一下吗?”
森信怔了一下,立即恢复微笑:“好的好的,当然当然!”
小冷这才及时开腔:“对了森信先生,我已经在写新片的梗概了,洪导要得急。您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吗?”
“您是贵国的第一编剧,我怎么敢有什么要求?”森信打着哈哈,“唯一希望的,是你们能看得上刚才那部片子,我非常希望和贵国合作呀……你们先休息,我还有点儿事情,我们晚上见!”
我们立即去了花园,一直走到花园深处。花园虽然每天有人打理,但是周围那些怪异的石雕依然显得凋敝,或许是雕像上沾满了各种奇怪的斑点,还是那些缠绕的叶子的边缘已经呈现了枯澹的景象?不知道。当然这里谈话很安全,不用担心被监听。
“怎么办呢?猜到了他自恋,但是没想到他自恋到这个份儿上,完全笼罩在自恋的阴影里……可是他投的那部分挺大的,显然……”
“现在只能是拖延战术,没别的。过几天洪沪志他们团队过来,让他们表态好了。”我说。
“嗯。可问题是他之所以先要咱们的态度,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那咱们就说情节呗,情节还是环环相扣的,两个演员也还好。就说按咱们的经验,翻译应当没有问题,至于拿到中国播放,还得申请……”
“唉,也只能如此了。”
“起码缓一步呗,”我慢悠悠地扇着扇子,“反正洪沪志他们快到了,他们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咱们背锅的嘛?”
七
洪沪志团队比想象的还要庞大。
洪沪志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艺创作热潮中涌现出的最热门的导演,当时他导的《高山青》导致万人空巷、手绢脱销,足以与胡玉主演的《永生花》媲美。其中女主角萨木兰也成为那个女演员单芳永远的名字。因为单芳之后完全无戏可演,只好在中年之后慢慢介入综艺,和年轻人们混在一起。一生要强的单芳在年轻人中间显得十分突兀,自以为是名副其实的前辈,殊不知年轻人根本不买账,表面上敷衍,其实什么也不听她的。彼时她已离异,孩子又指不上,为了挣点儿综艺的钱也只好妥协。虽然她与三山玉出道的时间差不多,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洪沪志却不然,他在哪个风口浪尖上都是引领者,不断获奖,每一部都能登上热搜。圈内人都明白,这些都是因为他有个宝贝老婆,不是宝贝,简直就是宝藏!
他老婆夏月是最早投身影视的女作家之一,有名的获奖专业户。夏月年轻时候还算说得过去,个子高,长相周正。最重要的是夏父是影视界泰斗级人物,虽然都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片子,名字却是响亮得很,而且活得长,把同辈差不多都熬死了,所以那一段历史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后辈们都深信不疑。夏月却不同,是实打实地写,先写小说,后当编剧,从稚嫩到成熟用了二十年的工夫,奉行的就是四个字:现实主义。真是舍得下苦功啊!一部电视剧《沧海之恋》,为了考证晚清用的是什么样的丝线,三去故宫找专家请教,不惜花大钱买各种古老丝线绣品实地比较,写完了,头发都由黑变灰了。当然,影视界也给了她大奖和相当的回馈。后来又经夏父亲自做媒嫁给了洪沪志,一路顺风顺水。
可就在这时,她一直压抑的荷尔蒙爆发了。她爱上了一个演员,一个想与他们公司合作的演员。那个演员龙木似乎一直以文化底蕴深厚著称,她和他聊了几次,似乎遇见了知音,两人在小说如何改编电影的思路上惊人一致,何况那龙木长得仪表堂堂,起码颜值上比洪沪志强得太多。
她每天人坐在龙木对面,早已魂飞万里,一向端庄、不苟言笑的她突然感到下半身的饥渴,那样一种空洞的、需要填充的肿胀。她看着他眼睛的时候,脑子里竟然想着和他做爱的画面,会莫名其妙地脸红。老司机龙木立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暗喜,能得到著名女编剧的青睐当然是件好事,何况他之前还没和这类女人交往过,也想尝个鲜。
洪沪志到外地宣传新片的时候,他们睡到了一起,但是好像很快就结束了。之后,那部电影没有做成,倒是夏月去安定医院住了半年之久,详情无法探究,只是在后来的一个饭局上,有人说笑话似的说了这一段,而且大声诵读了夏月写给龙木的情书。龙木发给此人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当时大家都吃瓜,唯肖小冷跳出来搅局:“这人怎么这么渣啊?!怎么能把人家的隐私拿出来炫耀啊?!”
瞧,肖小冷就是这么个人。说到底,这也是我一直和她保持友谊的原因之一。
八
出人意料地,洪沪志选了一个曼谷的小茶馆喝茶。
更惊奇的是,夏月现在成了洪导的制片人。
女人大概都要经历一次要死要活的恋爱,能活过来的,就此会练成一副铁石心肠。夏月应是典型。她本来长得就有点儿男性化,经过这么一场浩劫,一张脸像是戴了橡皮面具,所有的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木偶纹都深成了沟壑。看了这张脸,我就想,不知道洪沪志怎么能忍受,即使这张脸让他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当然,洪沪志那张脸也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满脸疙瘩包,还都是带色儿的。
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人家著名的大导能闲着吗?能亏待自己吗?但问题是夏月可不是一般人啊,心细如发,没事儿还能琢磨出点儿事儿呢,能把平衡玩儿得这么好的,现如今恐怕也只有洪导了。
茶室氛围很好,茶香扑鼻且有各色精致点心,其效果一点儿也不亚于富豪家的奢华大餐。洪导和夏月都用最友善的态度来对待我们。夏月甚至放下身段和我们拥抱了一下,小声说:“你们偷着乐吧!我们家老洪还从来没给梗概一稿过的呢!”
“什么?梗概已经通过了?”我比小冷还激动。
夏月点一下头,努力不失去矜持,“对,今天讨论写剧本的事儿。”
我和小冷一对视,立即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小冷的笑容背后藏着一股傲气,那意思明显是:“当然!也不看是谁写的!”
我捅她一下,她立即换回谦虚谨慎的表情,带着这表情我们回到会上。洪导也不肯浪费时间,直接问:“森信给你们看了他们那片子吗?你们感觉怎么样?”
我怕小冷犯傻,立即抢着回答:“看是看了,我和小冷喝了点儿酒,都醉了,没怎么看进去,洪导你们看了吧?”
“看了!很认真地看了!”他倒是直言不讳,也根本不顾夏月投过来的眼色,“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那您准备怎么回复他们?”
“怎么回复?实话实说啊!”
“那他们会不会撤资?”我嘴上说的是这个,其实是害怕撤了我们泰国富豪家的奢华待遇。
“撤就撤吧!我们还可以继续融资。就他们那几个钢镚儿也左右不了咱们这部大戏。”洪导的底气非常之足。他转脸看向小冷,“小冷老师这梗概不错啊!故事底子很结实,可以考虑写剧本了。”
“洪导有什么要求?”小冷探着身,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我看着就想笑。
“你就放手写吧,提要求会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洪导满脸堆笑。
是啊。导演能提出什么意见?他们无非是想方设法让编剧一稿稿地写,从中找出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已。
小冷却是每次都能树立信心,好像她终于遇见了一位好的导演、一位知音,嘴上说着狠话,行动上却全力以赴,把自己累个贼死。她这种恶性循环不知何时了,最后的下场肯定是耗尽心血还得不着好。我已经跟她说了多少次,没有用。
看着她又扑向电脑,我就到花园去散步了。
在花园的深处有一道白光,我知道,那是法玛。
九
法玛在用小喷壶给花浇水,看见我,笑笑,又接着浇。
法玛的动作像慢镜头那么优美,我有点儿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会像一股青烟一样消失,真的,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像真人。现在她长大了,更美了,似乎也更难以揣摩了,但是既然单独遇见,出于好奇少不了问问她。
“你说你妈妈还住在老地方?”
“嗯。你好像对我妈妈很感兴趣?”
“当然。你妈妈的样子有点儿……特别。你长得一点儿不像她。当然,也不怎么像你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和你妈妈……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对不起,我太好奇了!你可以不回答。”
“那有什么?我有好几个妈妈呢。”她依然天真地笑着,“现在的妈是我的四妈。我爸爸这么优秀的人,这很正常。”
我目瞪口呆。
“当然,拉比亚是我的亲妈。你不要小看她,我爸爸还是穷小子的时候,是我妈妈一直帮着他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我外婆是泰国皇室的宫女,我妈妈从小在宫里长大,年轻时非常好看,当时我外婆要把她许配给荷兰一个贵族,可她就是看中了森信这个穷小子!我外婆是通魔法的人,最后没有办法,诅咒她变成了丑女人,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而且,现在我虽然有了四妈,森信家族的财权,还是在我妈妈手里!”
“什么……”我半张了嘴合不拢,“怎么可能?这不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情吗……绝对不可能……”
“当然可能!你没有看见我们泰国的四面佛吗?!这里的石雕就是小四面佛啊……”
“你的意思是……”
她立即转移了话题:“听爸爸说,这次的女主演定的是三山玉!这次我终于有机会见到她了!”
她笑得灿烂,然后转身跑了。
我在花园中久久伫立,忽然感觉到她这次的变化,她的语速变得特别快,没有重复,她的姿态虽然优美,但好像都是设计过的,设计得天衣无缝。
她好像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人。
我完全沉浸在惊诧的水泊里。
难怪洪沪志的底气那么足!他竟然请到了三山玉!
十
我睡得很熟,直到小冷叫我,我才惊醒。
小冷是叫我一起去吃下午茶,很简单的几块司康、两杯热柠。
她这两天为了赶写剧本,又到了蓬头垢面、废寝忘食的阶段,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不能改变谁。
我在她身边画电脑画。最近我迷上了电脑画,别人画电脑画,都是借助电脑上各种笔刷,我却是结结实实地倚仗了自己的绘画功底。与其说我是在画电脑画,不如说我是用一支电容笔在原创绘画。我把自己的画发在朋友圈,引来诸多赞美,只有小冷不断地挑我毛病。有朋友把新笔刷发给我,她也冷笑说:“差生文具多!”她很多时候就是这么扫兴。
其实,我认识小冷也是因为蹭会。多年前女性文学热,世界大会在中国召开,文学馆也请了两位著名女编剧举办讲座:肖小冷和夏月。那时她们风头正劲,有“南夏北肖”之称。此前的讲座都是男作家,这回女性主讲,听众格外多,那时听讲座还没啥门槛儿,正闲得无聊的我立即杀了过去。人已坐满,我顺着过道一直走到前面,两位到底讲了些什么,我没怎么听进去,只是在问答部分,故意问了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譬如我问:“两位过去都曾经是小说家,你们为什么彻底放弃了小说,做了编剧,是为了钱吗?
“夏月老师,您写的电视剧《沧海之恋》是庚子年之后的事儿,那时候慈禧的政策已经从排外变成了媚外,可是您写的慈禧还是很排外,这不符合历史。您能解释一下吗?
“肖小冷老师,您最新的单本剧写的女主角会弹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可实际《悲怆》是贝多芬写的,这是个bug(错误)啊!”
…………
夏月根本就没理我,做大腕儿沉思状,也可能她根本就没办法回答。
肖小冷却像个小女孩似的,一条条仔细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说:“谢谢你的问题,贝多芬确实有部《悲怆》,可是你知道吗,柴可夫斯基也有部《悲怆》,你可以查一下。”
当然我查了,当场就澄清了。会后,我给她买了一大束鲜花,对,只给她买了。还交换了联系方式,在那一大堆名人大咖中,只有她接受了我。
十一
十多年过去,夏月的知名度暴涨,即便是那次被甩、住精神病院事件也丝毫不影响她的文坛和影坛地位。她一直写现实主义作品,说实话她也写不出现实之外的东西,她没什么想象力。我很早就注意到她,看了她曾经写过的小说,我就想起小学同班的一个女生,为了一个词的正确表达,不惜把作业纸擦出一个洞——也怪那时的作业纸质量过于低劣——那女生后来也想当作家,考上了一所大学分校的中文系,殊不知作家并非人人都能当的,只好当编辑了,倒是认真抠字眼儿,但并不明白有时作家是故意打乱排列组合的约定俗成要一个新句式,她就又不厌其烦地改回来,让作家们头疼不已。夏月酷似这位女生,因为没有那块橡皮,最初也只好如西西弗斯一般不断地重复劳动。当退稿可以装满一麻袋的时候,一个地方刊物终于登出了她的第一篇小说,之后她每一篇小说都经历了西西弗斯式的劳作,所以人也沧桑早衰。
而肖小冷恰恰相反。她的第一篇小说就获了一个大刊的奖,还是自然来稿。主编在颁奖会上专门介绍了她:“这是我们这次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作家,现在还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学习呢,大一。当时编辑部讨论的时候也有争议——这么大的奖对一个年轻作者来讲,是好还是不好,对她的发展有利还是不利?当然,最后大家还是一致决定,严格按照读者票选来评选。”那时的评奖简单又干净。评委和读者用不着见面,作家都藏在文字背后,谁跳出来宣传自己谁就会遭到鄙视,似乎已然堕落成为戏子,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小冷当年意气风发,水光潋滟,乘兴完成了三级跳:发了一个中篇《隐秘之旅》,第一次脱离了当时的文坛语境,剑指人的意识、潜意识,收到读者来信七百多封;紧接着,她又写了一部长篇《花开花落》,并且被改编成电影,获了国际大奖,简直把当时一批作家远远地甩到了身后。这在小冷是自然而然的创造,而对于其他人,纯粹是拉仇恨。于是她莫名成为千夫所指,但是整她的办法有所不同,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整治,因为也实在没什么名目,就是阴着来。恰巧夏父那时还没退,还有相当的权力。整她的办法就是屏蔽她,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无论她发表多么打动人心的小说都置若罔闻,所有的奖都不给她,所有的活动都不叫她,所有的荣誉,包括连二混子都能得到的荣誉都不给她,甚至给出的理由竟是:她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是影视圈的人。
小冷是何等骄傲之人,特别是那会儿正年轻,岂能受这等羞辱,就趁着《花开花落》的改编,干脆彻底告别文坛回到影视界。
肖小冷的确是个天才,可是世间最容不下的就是天才。那些即使写死了也追不上她的人,尤其把她当作障碍和靶子。
我决定帮她,姑奶奶我还不信了,大家都是人在江湖,谁怕谁呀?!
十二
多年以前,我和小冷有过一次深谈。
那时我非常迷恋荣格,甚至觉得他比他的老师弗洛伊德更伟大。我读了一本《荣格传》,读到他小时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长经历,我心领神会。荣格是极聪明的,他的聪明就在于他很好地转化并掩饰了自己。聪明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我总结了两句话:要么当骗子坑别人,要么当疯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骗子或疯子,就得像荣格那样掩饰和转化,使自己变成一个凡人(起码在表面上)。变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荣格聪明地娶了一个贤良的妻子,聪明地生了一群孩子。连他自己也说:“我的家庭时时在提醒我,我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无论我的思想飞得多高,他们都能保证我能够随时随地返回到现实的土壤。”
荣大师在释梦方面超越了前辈弗洛伊德而自成一体。据说在希特勒崛起之前,荣格便从梦中感应到“金发野兽”将要冲出樊笼。在荣格所做的无数个神秘的梦中有一个特别引起我的兴趣:他梦见本堂神父的牧场上有一个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看到一个半圆门,上面有厚厚的帷幕掩盖,地上铺着石板,有一块红地毯一直铺到宝座前,那是个精美绝伦的黄金宝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着一个巨人般的东西,那东西的质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无脸无发,一只独眼凝视着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就是它,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于是荣格大汗淋漓地醒来。彼时他不过是个三岁顽童。几十年之后,他才悟到那帝王宝座上的东西竟是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小冷听我的讲述十分着迷,说她也对荣格非常有兴趣,曾经读过他的《永恒少年》,印象很深。
“啊,原来你也读过这本书!”当时我很亢奋,“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跟你讲荣格吗?就是我一直觉得,你特像荣格说的那种……‘永恒少年’!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荣格说不是所有人都长大变老,总是有那么极少数的人拒绝长大,而且说‘永恒少年’创意十足,才华横溢,在社会大染缸里保持纯真,是拥有美好灵魂的人。不过,荣格还说了一句‘你拒绝成长,成长就会杀死你’!”
她似乎吃了一惊。“他说的绝对是真的,我就被杀死了一半儿,我命大,有一半儿还活着……”她显然想起了往事,眼睛里有泪光在闪,“所以,我绝对不想再做什么‘永恒少年’了,我想做路西法。”
我目瞪口呆。路西法不是撒旦的别名吗?
她接着说:“看过《走出非洲》吧?关于女作者布里克森有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她曾经与魔鬼立约,她向魔鬼索求的是一件特别昂贵的东西,魔鬼拿走了她父亲、姐姐、闺密、婚姻、情人、孩子、农场、健康……她失去了这一切,写出了《走出非洲》。她得了晚期梅毒,最后只剩下三十公斤,瘦得像鬼。你看过她晚年的照片吧?太可怕了。最后她说:‘我是路西法的女儿。’”
路西法原来是上帝最宠爱的天使,可是后来变成了恶魔,恶魔和天使只有一步之遥……
我立即上网查询,果然,布里克森晚年的照片真的很吓人。
“不是海明威当年还夸赞布里克森是个大美人儿吗?她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啊……”
“路西法的女儿嘛。”她边说边给我杯子里加了点儿水,“她嫁给了一个男爵,新婚时期就被传染上了梅毒,但是她给她弟弟写信说:‘虽然出了这样的问题,但是得到了爵位,也值了。’”
“啊?!”
“对!用不着这么惊讶,那时候的女性这样的情况很多。”
“可是她向路西法求的到底是什么呀,要这么昂贵的代价?!”
“可能就是那种叫作‘天才’的禀赋吧。这种传说也用不着那么认真,帕格尼尼、莫扎特、比亚兹利……那些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身边都围绕过这种传说。”
“那么她得到了吗?”
“当然,她是个天才。她很有写作才华。而且在失去情人和农场后,她返回家中继续写,病痛也拦不住她……那时候还没有青霉素,她服用的那些药,除了不断伤害她的身体之外,没有啥用。”
“她获了诺贝尔奖?”
“提名。那一届是加缪获奖。”
“那这个契约太不公平了!”
“所有追求公平的人都是傻瓜。”她的语速很快。
“那做这个‘路西法的女儿’还不如做‘永恒少年’呢。”
“听清楚,我是要做路西法,而不是做他的女儿,明白?有本书叫《路西法效应》你看过没?那里面举了很多生动的例子。譬如,有位心理学家把一些单纯的大学生集中在一起做了个实验,分两组,一组演犯人,一组演狱卒,本来实验时间是两周,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两组人进入状态比预想的还快。很快,狱卒就变成了恶魔,而犯人就成了逆来顺受的可怜虫。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不得不紧急叫停,第六天,实验就被迫中止了。又比如,这位教授做的另一个实验,让一个医生立即给病人用药,用量每次二十毫克,受测的是二十名护士,但是护士们都看到药品说明书上写着每次用药不得超过十毫克,尽管如此,还是有十九名护士遵从了医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几乎所有人都会屈从于外部的情境力量,人的意志力实际上非常渺小。”
“可是还是有一个护士坚持只用了说明书上的药量啊!”
“是啊,所以我说‘几乎’嘛。当然啦,因为是实验,大夫用的都是安慰剂。但是足以说明问题了。真的,邪恶的力量会在瞬间夺走人的善良,如果你非反其道而行之,就会有大麻烦。我可不想把我的生命浪费在这些麻烦里。”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她当时的表情坚定,让我印象深刻,但是我心里却在想,明明是个“永恒少年”,非想当什么路西法,你能做到吗,肖小冷?
十三
原来芭提雅的海滩是如此漂亮!
芭提雅素有“东方夏威夷”的美誉,海滩明媚,椰树长廊,蓝天绿水,洁白的沙滩月牙般地拥抱着蔚蓝透彻的海水。沙滩上是一片色彩艳丽的太阳伞,太平洋观景台可以俯瞰暹罗海湾,海湾如蓝宝石一样美丽,特别适合拍照打卡!还有很多好玩的:香蕉船、摩托艇、冲浪、海底漫步,甚至深海浮潜、高空跳伞……
谁能想到,法玛竟然主动约我去玩儿。也可能她看小冷一天到晚对着电脑,我实在无聊吧?也可能,是她无聊,想找个伴儿?
什么叫玩儿得痛快?首先得有钱,其次就是得有好伴儿!
法玛的泰式绣花包里装满了泰铢。当然是森信给的。法玛说这些泰铢足够让我们玩儿过瘾了。
明码标价在那摆着:
香蕉船10到15分钟,350泰铢/人。
海底漫步30分钟,1600泰铢/人。
太阳伞租赁,100泰铢/天。
这都是太便宜的基础项目,如果玩儿芭提雅高空跳伞,也就是Thai Sky Adventure,那就贵了,但是最贵的不是这些项目,法玛神秘一笑,说玩儿完了这些再带我去一个最贵的地方。我暗喜,肖小冷虽然比我聪明漂亮,可她的命就是不如我,她吭哧吭哧费尽心血也未见得能享受到我这种待遇,我一天到晚闲逛躺平,无脑社交,不费一丝力气,不花一文钱,就能享受泰国顶级豪华游,还有身份很高、可爱可人的女孩陪伴。我都能想象告诉小冷这件事时她的反应,肯定是努力装得无所谓,然后追问细节,最后再说几句人生哲理。譬如她会说,每个人的人生追求都不同,所以得到的与失去的也大不相同,她就喜欢过她那种能挖掘潜能的人生,等等,显得她比常人高一截似的,其实她不过是命不好,想追求的没追求到而已。我才不信她生来就那么高尚呢——要是有个大帅哥把她捧在手心儿上狂爱她,无偿为她花钱,让她过上顶级的奢华生活,她能拒绝?没那么回事。当然,那帅哥还得有超好的脾气,还得懂她那种小女孩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心理,这上哪儿找去呀?还是单着吧。所以,我虽然喜欢并且佩服她,但是对她的过于自尊的短板也看得很清楚。
最安全的游戏当然是香蕉船,但一看那么多岁数大的也在玩儿,我们很快就去玩儿海底漫步了。
我们戴上像宇航员一样的帽子,在两名教练的指导下潜入海底,还好这几天没下雨,海水清澈透明,我们俩遇到在礁石下面成群结队游过的各种怪异的鱼,感受真是太奇妙了。当然,刚下去的时候觉得耳朵不舒服,教练说让我们闭紧嘴巴使劲儿吞咽,果然好了很多。教练若不这么说,我俩真想在水下唱歌呢。
然后我们去玩儿高空跳伞。我俩嘻嘻哈哈准备跳伞的时候,看着下面一片片云朵,还有那些缩得像棋子儿一样的高山,我突然害怕了,说什么也不跳。教练说机会难得,Free Fall公司是亚洲率先提供这种高度高空跳伞运动的公司,资深教练带您玩儿一次自由落体,从高空中可以欣赏整条壮观的海岸线和美丽的沙美岛——别说是什么沙美岛了,就是能看到天堂我这会儿也不想干了!法玛已经全副武装,就等我了,我在慌乱中叫了一声:“法玛,这项目咱们算了吧!”
法玛这才回过头,轻蔑地瞪了我一眼,一跃而下!我半捂了脸,目光从指缝里看到她像一只洁白的纸鸢在碧空里游荡,我的腿发软,一屁股坐下,一直没站起来。
还好法玛只生了一小会儿气,我买了两瓶巴黎水和椰子蛋糕就把她哄好了。
到底是小女孩,她拍了拍依旧鼓鼓的绣花泰包:“喏,泰铢有的是,现在天色还早,我们马上去水上市场,晚上还能赶回来!”
我哪敢再不听她的,她是钱袋子呀!她要是一生气把我甩了,我回都回不去!
水上市场位于芭提雅郊区,因为融汇了泰国东部、西部、东北部及南部四个区域水上市场的特色及文化,所以又被称为“四方水上市场”。市场里水路纵横,水面上的木楼别具风格,商铺都是仿照传统建筑打造的,有浓厚的泰国风味。这里有完全彻底的水上生活,商家特别多,美食也特别多,看见什么我们都想买,特别是法玛,买了一大堆吃的,最后选了一个门口有镀金佛像的小店坐下来。在浓郁的花香里,我们吃了又吃,有一道油炸香蕉我特别爱吃,酥脆香甜,法玛则最爱那些炸昆虫,她眯着眼睛享受着,说是父亲一直不让她吃的东西她终于吃到了,拜我所赐,相约一定要再来玩儿。
吃完椰子冰激凌后,她突然抬起大眼睛,声音格外激动:“你知道吧,贵国的一部电影选的外景拍摄地就是这里!那一次我看到了男女主演!这回我可以见到三山玉了!爸爸参与投资的这部电影,主演就是三山玉,你还没有跟我讲!你是答应过我的!”
我真想说,我啥时候答应过你啊?只不过是你那个外貌可怕的母亲委托我了而已,可彼时彼地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只好顺嘴说道:“你父亲是投资方之一,当然有话语权。我跟小冷说了,给你写个小角色,你带薪进组就可以了。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跟她搭戏呢,天天见到她,非把你烦死不可。”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以这样的口气提到三山玉?!三山玉是贵国国宝你晓得吗?而且,我也不是像你说的那么不堪,这些年,我一直都没闲着,我一直在学习贵国的语言和表演,就是梦想和三山玉同台演出!爸爸就是为了我才投这部片子的!我可以试镜!我可以不断地NG(失败),可是让我带薪进组是对我的侮辱!”
哎呀,我东躲西藏的,最后还是把大小姐惹火了。“哎,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为了拖延时间编谎,赶紧给她夹了一个大个儿的炸昆虫,“带薪进组是小冷的设想,她也是为你好,这样比较保险,你可不知道那帮演员,坏着呢,净欺负新人!他们可不管你爸爸是谁!阴着呢,让你受欺负都不知道找谁申诉!”
“贵国的演员都是这样的吗?”法玛睁大了她那双美丽的灰眼睛,“那你让小冷姐姐给我写个大角色!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了吧?”
我的天!我可真是作茧自缚。我喝了一大口加了蜂蜜的薄荷茶,故作深沉地说:“小冷那个人是有原则的。说服她我要花很大力气的,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忽然想起一根救命稻草,“再说,你爸爸投不投这片子还两说呢,他的前提好像是要看我们买不买他那部片子……”
“什么?!就他那部烂片子?他敢卖,我还丢不起这人呢!”她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我们走!马上去找他!!”
我知道我必须跟她去,在她眼里我的威信今天已经丧失了一半儿,另一半儿我得留着。
见到森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正在开会,说的就是投资新片的事儿。法玛把他叫出来,两人一通泰语,我什么也没听懂。最后我知道,法玛胜了。
四个妈只有这一个姑娘。她的地位当然是不可动摇的。
“喂!你还没有兑现你的诺言!”
“什么?”
“你说今天要带我去一个最贵的地方……难道就是那个水上市场?”
“当然不是。留着下次吧!好地方别一次都去完了。”她诡异地一笑,“反正你们还得来,下次,和小冷姐姐一起去。”
十四
肖小冷交出剧本上半部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了。
我们早已回到北京,她依然是废寝忘食地苦干,面色不是一般地憔悴,眼圈儿是青的,脸上长出不少斑,整个脸都垮下来了,头发大量变白,整个人都沧桑了。我知道这次她是真伤了元气,为什么这么拼命呢?可能原因只有一个:让洪导见识见识她的功力,起码,不能输给夏月。
人太要强了真不行。最近网上不是有人总结嘛,焦虑症的最根本原因是太要强,抑郁症的最根本原因是钻牛角尖儿。而且小冷越写越孤独,她在同性的嫉妒和异性的欲望的夹缝中挣扎着,几大势力努力把她边缘化,让她的名字消失,把她出的那些原创性极强的好主意留下来,变成别人的。资本看中她的才华,却不喜欢她死活不跪的姿态——这些,她能不知道吗?连我这个智商比她低几个层级的人都看出来了,她能看不出来?!
除了我接长补短地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儿好吃的之外,根本就没啥人搭理她。她前些年得的那些含金量极高的奖,早已被人忘却。人们只记得女明星和导演,哪会记得一个编剧?
我也不可能老陪着她。她呢,因为自尊心太强,也不可能老联络我,她总是装出什么都能搞定的样子,但实际上什么都搞不定。实在忍不住了,她会深更半夜给我打个电话,一吐她的愤懑之情。
一天晚上我刚睡着,她的电话就过来了:“喂!你知不知道,郑林那个傻?菖要出新书了!”
“出呗。”
“问题是,他睁眼说瞎话!那部武侠小说的改编首先是我提的对吧?他说是他提的!最过分的是他把我的稿签儿都用了,拆开了分别放在他九章的第一小节,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诉他吧,又觉得抬了他,不诉他吧,真他妈窝火!要不要找人教训教训他?”
“郑林现在是顶流好不好?你诉他到底是谁蹭谁呀?我发现你永远停留在当年,你是大编剧人家求着你上戏的时候。对!是有这么回事!可人家现在发达了,你还在原地转悠,不不,当然不是原地,可你成长速度没人家快呀,你承认吗?那怎么办呀,大众认他不认你呀!你要真诉他,他还没怎么的,你就被无聊网民整死了!我还想要你这个朋友呢!”
我说得慷慨激昂,她不吭气儿了。
“你先忍忍,要是实在想出这口气,再等等,洪导宣传新片很快就回来了,总归要讨论剧本吧。那时候再说这事儿。洪导现在用着你,怎么着也不能不管你吧?再说洪导的热度和那小子打个平手儿,要论资本捧谁,他还跟洪导差着行市呢!”
“文文真不愧是我的智多星!就这么着!听你的!”
那天傍晚,我去参加郑林的新书发布会,很早去的,可那些粉丝显然更早,把书店所有的过道塞得水泄不通。我侧身进入,以为自己还算年轻,可是跟那些小女孩一比显然已是老女人。郑林被前呼后拥着走进来的时候,女孩们疯了似的高呼着什么,听了半天才听清楚是“老公”!给这么多人当老公,郑林不得累死啊!我决定用我的智慧来教训教训这帮傻孩子。
终于到了读者提问的阶段了。我先给夏月发了一条微信,让她派人来保护我,然后我抢过话筒从容提问:“郑林先生,恭喜新书出版!听说,是您首先提出改编这部作品的?”
郑林转向我明显犹疑了一下:“不不,是一个编剧首先提的。”
“郑先生还记得那位编剧的名字吗?”
“嗯……这个,不记得了。”
“她叫肖小冷。”我转向众人,“大家还记得《永生花》吧?就是三山玉出道的那部电视剧,虽然总编剧挂的不是她,可是拍半截儿没法儿拍了!是肖小冷救的场!可以说,没有肖小冷就没有《永生花》!”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一个女孩冷冷地说:“你暴露年龄了,《永生花》那都十年前的事儿了,我们不care(感兴趣)!我们来是为了哥哥,谁管你什么小冷小热的,别跟这儿蹭了!赶紧走!”一片大哗,众粉丝的愤怒之声似乎要吞了我,但我一眼看到夏月团队的几个精壮小伙儿挤了进来,顿时底气十足,趁着那女孩还没把话筒抢走,大声说:“而且郑先生,你每一章的第一小节怎么和你后面的文字那么不协调啊?!据我所知,那是肖小冷写的稿签儿被你拆开了……”
我的声音几乎被众声淹没,但是郑林居然还是回答了:“希望你再仔细看一下,我那个是引述!”
什么也听不清了,我被夏月团队的人保护着离开现场,真是露多大脸现多大眼,我这才明白,什么叫“饭圈儿”,什么叫“唯粉”,就靠我这点儿脑回路想跟她们杠,只有死路一条。一百年不出手,好不容易出一次手还打错人了!
我有点儿害怕,害怕我这个“智多星”害了小冷。
十五
洪沪志住在北京一条著名的胡同。老北京都知道此处原来是一处亲王的府邸,洪导因为出道早,在大家都在争当万元户的时候他已经是百万元户了,当时他用了不到三百万元盘下了这套房子,现在估值至少三个多亿!
亲王府的格局就是不一样,这些年我跟着小冷也颇去过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儿,论豪华,那真是没有达不到,只有想象不到的,可是,还就是不如人家亲王府。经过改造的王府有两层,走进去便有一种祥瑞之气,绝非故弄玄虚,那种气韵绝对是存在的,巍巍然把那些豪华宅邸变成了暴发户,而这里,没办法,就是贵族!
进门时我们小心翼翼地叩了几下朱红大门的门环,夏月亲自出来给我们开门,我心里就有数了。夏月手下有个相当规模的评估团队,都是年轻精英,眼光刁得很,毫无疑问,评估通过了。洪导刚刚从台湾宣传新片回来就急着开会,肯定是让小冷接着写下半部了。
果然,工作室的年轻人特别热情,大盘子小碗摆了一桌。一个女孩走过来悄声问小冷喝金骏眉还是正山小种,看来他们知道小冷不喝咖啡,我倒是不怕失眠,点了咖啡,刚喝了几口洪导就出来了,笑呵呵的,显然很满意。夏月微笑:“你们聊,我出去有点儿事儿。”转身走了。
“小冷写得好啊!我们这儿的评估团队都是年轻人,挑剔得很,都说好,我也来不及全看,昨晚回来看了剧本里的几场,总体相当不错。提点儿建议:还是要写得细一点儿,譬如查亚娜作为一个泰国贵族小姐,她送的礼物仅仅是檀那卡香粉就寒酸点儿了,像泰国木琴、巴宝风筝啦,等等,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嘛!”
我暗暗吃惊:“他看得好细啊!”
“后面我要写到的。”小冷不以为然,“比如她会送给娘颂西镶珠母的槟榔盘,她会送给纳塔邦极大的朱拉……这里面都有一个目的,因为她爱上了谢召郎,谢一开始是他们的房客啊!”
我总算听明白了,这大概就是个晚清时期闯南洋的故事,查亚娜小娘少爱上了谢先生。而娘颂西、纳塔邦是谢先生的房东和密友。
“作为导演,我对演员是有预期的,希望你写的时候也要注意,查亚娜那张脸应当是典型的东南亚式的脸,典型的马来人,但是她的眼睛和身材应当是属于西亚的,我想象中的波斯女郎就是那样,西亚的、北非的,那是我最欣赏的女人,譬如那些妖冶的肚皮舞女郎,都源自那块神秘的土地。那都是女人中的尤物,是真正的女人,比较起来,中国女人都像清水挂面似的,毫无味道。”洪大导演光顾着抒情,忘记了周围都是一群中国女人,编剧也是。
顿时鸦雀无声。
小冷比过去成熟多了,早年听到这话她会跳起来的,而现在只是一笑:“看来中国男人和女人是互相看不起啊。您这么说对我们这些凡人倒没什么,就不怕委屈了三山玉?”
洪大导演也是最近过于志得意满,被众星捧月习惯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他何等聪明,立即把话题往家事上引,突然做茫然四顾状,做出一副怕老婆的样子,“幸好这会儿夏月不在,不然今天是过不去了!”又指着评估团队的诸位小年轻,“不许说啊!说出去一个字,小心揭你们的皮!”
我和小冷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嘴角都划过一丝冷笑。
“三山玉可是第一女主,您有什么考虑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是最怕剧本改来改去的。”小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洪导皱皱眉:“胡玉的戏已经足够了。我唯一担心的是她会要求加戏。她现场要求加戏的先例太多了,比如……”
“我可事先声明,您得安排一个现场编剧,我可不负责加戏。”
“别急啊,肖老师。还有合同呢不是?这回和胡玉的合同里得加这么一条。”
“您胆儿够肥啊,洪导,”我忍不住插嘴,“还敢跟她加这么一条?”
洪沪志使个眼色,让那些评估团队的年轻人都走开了,然后低声说:“你们没发现吗?胡玉最近的行情有点儿走低……”
他调了调座位,靠近我们一点儿,“她谈了个英国的男朋友琼斯,那人号称亿万富豪,可是非常吝啬,胡玉在什刹海那边的豪宅,其实是她自己买的,琼斯一分钱都没出,胡玉说在旧金山他们有个大宅子是琼斯买的,可是啊,哈哈……”他喝了口咖啡,“这次我们出去宣传,无意中了解到,那宅子也不是琼斯花的钱,是胡玉前男友买的……前些时候,她和琼斯在马尔代夫海滩拍裸照,视频都传遍了,影响非常不好,她差点儿被封杀了。所以,这次她在咱们这戏里当女一,还不定是谁更着急呢!”
“她片酬和杨子玫比怎么样?”
“比杨可高。她两年前刚得了国际大奖,杨不过是个打星。”
“这片子打戏可不少啊,她扛得下来吗?”
“这个我倒是相信她。毛病是不少,可确实刻苦要强,听说刚定下来就天天苦练呢……对了,咱们这个特别要注意和《永生花》区别开啊!你看胡玉在《永生花》里也和柯里过过招儿,那是真打。可这次柯里扮的谢先生不是这个范儿啊。”
“洪大导演,我简直怀疑您到底看没看过剧本,”我笑嘻嘻地,“谢先生动都没动,小冷的人物小传里不是写了嘛,谢先生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
“看了看了,我是真看了,”洪沪志肃然,“不过是强调一下。来来来,说半天了,咱们吃点儿点心……”
就像是事先排练好的,夏月端着点心盘子应声出现,评估团队的几个小女孩也鱼贯而入。都是富华斋的点心——真的老北京有钱人爱吃的点心——这是只有北京人才知道的秘密。
我特别喜欢富华斋的孙尼额芬白糕和七星典子,小冷好像更喜欢玫瑰酥皮,洪导则一边拿起一块肉松蛋黄饽饽,一边问夏月:“刚才买点心去了?还是你想得周到……”又转向我们,“哎,我正想给你们提个建议,夏月很适合参加你们的编剧团队,她刚刚整理了一个泰国的民间史诗,对泰国民俗特别了解。你们虽然在森信家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恐怕对泰国的很多东西了解得还远远不够,夏月进来,可以省你很多时间。”说罢,点心也不吃了,直勾勾看着肖小冷。
肖小冷脸色沉下来,看得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
“夏月老师那么忙,还得做您的制片,我们怎么敢奢望夏月老师进来呢?剧本上半部不是大家都基本认可了吗?无非是需要写得细一点儿,那按照合同,梗概和上半部结清,小冷可以开始写下半部了,写的过程中,少不了要向夏月老师请教啊。老师别嫌烦就好了。”我堆起一脸笑容。
“楚文可真会说话,”夏月皮笑肉不笑地,“难怪说你是圈儿内第一助理呢。第一编剧加第一助理,有意思。”
“哎呀,我的夏月老师呀,这是谁封的呀,您是谁,我们是谁呀?”我边说边瞥向小冷,她咬着嘴唇一直没吭气儿,估计这怒火还在心里燃着呢,不敢开口,一开口就得爆炸,“反正有一点是大家的共识,就是想把这剧做好。小冷这样儿你们也看到了,真正是废寝忘食啊,说实在的,已经透支了。我们俩这么长时间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她这次是最认真的,为什么?她就是珍惜和洪导的合作啊!说句不好听的,洪导是圈儿内第一大导,可小冷也算一号人物啊,如果合同里没签署名权是‘第一编剧’,就算她乐意,我还不让她签呢。”
洪沪志微笑着看我,良久,说:“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非常感谢小冷老师和楚文的努力,小冷老师的才华、认真、用尽全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了,正因如此,你们更需要夏月来帮忙。放心,小冷署名的第一编剧不会变,一切按合同来。好,今天就这样?你们也早点儿休息……”他又叫人去拿了一个小罐子,“这是正宗的铁皮石斛,霍山的,你们每天泡着喝点儿,这东西挺不错的,也补一补。楚文,你在生活上多照顾小冷,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肖小冷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礼节性地道了别。我捧着这罐子铁皮石斛跟在她后面,出得大门,她越走越快,我竟一直追不上她。
十六
三山玉终于出现了,排面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她其实并不算一个标准的美人儿,眼睛不大,眼尾长而微翘,像是丹凤眼,鼻梁细而挺,非常精致,如果不是嘴唇丰满,那她总体倒更像是个古典美人儿,削肩膀、水蛇腰,双腿修长,她的脸肯定是动了的,医美的微调,但是总体来说她不是靠美,而是靠媚。我想起《聊斋》里有一则很著名的故事《恒娘》,朱氏很美,却失宠于其夫,丈夫独宠容貌一般的侍女宝带,朱氏百思不解,求教于邻居恒娘,恒娘一针见血:“卿,美而不媚……”后面教了朱氏一大串如何讨男人喜欢的媚功,于是朱氏重新获得了丈夫宠爱,最后才知原来恒娘是一狐仙。
三山玉却是无师自通的媚,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水一般柔软灵动。此时走在红毯上的她穿着银灰色纱裙,纱裙的上身只是两条绑带,仅仅遮住乳房,在中间打一个同样颜色的玫瑰花结,束住细腰。银灰色的纱上绣着银色嵌珠的星星,她的头发梳成日式巨大发髻,头饰是鲜明夺目的碧玺、红玛瑙、金丝菩提、凤眼菩提、星月菩提、紫金玉竹,这些珠宝在乌发的映衬下华丽夺目,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银灰的澹素。在红毯上无数的superstar(超级明星)中,三山玉依旧十分耀眼,造型师和化妆师的品位真是高级啊。
当然是洪导邀请我们参加这个顶级电影节的,但是小冷病了没有来。我原是没有资格来的,但洪导客气地请我代表小冷过来,机不可失,我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光看明星走红毯我都觉得值了。
也有并没有片子参赛,跟我似的蹭着来的,属于“毯星”。“毯星”在地毯上流连最是长久,那长得可怕的裙裾似乎有可能随时把人绊倒,让人看得惊心动魄。看“毯星”时间太长,我有点儿倦了,想回宾馆睡一觉,就在这时,真正的高光时刻到来了!
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女明星出现在红毯上。她是安静的、佛系的,有一种奇特的植物般的美丽。她的阴湿的紫色丝绸袍子上,用手工绣了藤蔓、火焰、稻穗和竹芽,那些凸起的花纹都跃动着,仿佛一株植物上结着的奇奇怪怪的果实。她的肤色是那样一种恬静的蜜合色,手臂上挂着四五串手镯,上面镶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饰物,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珠母,是用花纹艳丽的珠蚌切割成的,实在是好看。毫无疑问,这是饰演查亚娜的丽达本人了。
洪导毫不掩饰他对丽达的欣赏,喊了一声好(当然被周围的声音淹没了),又唠叨着:“比下去了!比下去了……”
不知是说仅仅把三山玉比下去了,还是说把所有女明星都比下去了。洪导如同一口气吃了三十只生蚝似的亢奋起来。我看见夏月一脸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我也紧跟着她离了场。
夏月好像越来越难看了,脸上的线条越来越硬,法令纹越来越深,以至把嘴巴搞得很突出。她的牙齿,是她那个年代常有的四环素牙,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去贴烤瓷,当然她很多年前就热衷于宣传素面朝天,言外之意是她天生丽质不需要化妆,但是每次电视访谈节目她都是浓妆艳抹。但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她的骨相摆在那里,也许年轻时看不太出来,老了便把缺陷格外地显露出来,她在影视界叱咤风云的同时,偶尔也会在《读者》之类的刊物上发点儿软文,传授一下经验,点拨一下年轻人,给人的感觉永远是知音姐姐,又聪明又善良,所以她的粉丝一直呈几何级数增长,但圈儿内基本上把那类软文归为“高级鸡汤”。对此,她一直强压怒气,对那么多一线批评家都追着肖小冷,而没有一位评论家肯为她写一篇像样的评论耿耿于怀,哪怕“豆瓣”短评也行啊!
而据我所知,肖小冷也为了相反的原因暗恨着夏月,因为小冷无论如何天马行空、屡出奇招、才华横溢、飞扬跋扈,都不能引来大众的关注。确实有几位影评人和文学评论家一直在欣赏她,但那是小众中的小众,偶尔和夏月的剧组撞到一起,所有的粉丝都会拥向夏月而漠视她,她把这视为奇耻大辱。
有一次,不巧她和夏月同乘头等舱,头等舱的空姐们一听到夏月的名字,都蜂拥过去请她签名,坐在一旁的她如坐针毡,只好假装起身上厕所。从此再不与夏月同行。
小冷建个微博,也是粉丝寥寥,她也不@任何人,自说自话。她唯一火的地方是“知乎”,可惜谁也不知道那个上帝视角般无所不知的“西婠”就是肖小冷。小冷实在需要喝彩而我又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只好打开“知乎”,那里有无数的粉丝等待她答疑解惑。每当她打出“谢邀”两个字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还是被人需要的,活着还是有点儿意义的。
她对我一般是不太在意的,这个我知道。但是我真需要帮忙,或者身体不适,等等时候,她是真帮我。偶尔,她也会在意我的看法,特别在意,譬如那次我俩深谈有关“永恒少年”的理论,我提醒她有一句话特别扎心:“你要是拒绝成长,成长就会杀死你!”她听了明显一惊。我觉得她那么痛快地接受洪沪志抛来的橄榄枝,和那次深谈很有关系,因为那时候她本来已经决定躺平了,钱也够花了,她讨厌人际关系,一签合同就意味着要有新的一轮人际大战。
她决定成长,走出舒适圈,迎接战斗。
十七
几天之后,剧组突然爆出大消息:饰演查亚娜的丽达竟然是人妖!剧组立即取消了他的出演资格,消息传来,洪导长吁短叹——那是他最最欣赏的明星啊!看他的脸色,所有人都能猜到,之前他对丽达肯定是有想法的。这次一个大窝脖儿,对他打击太大了。
当然,消息爆得这么快肯定与夏月有关系,大家都不傻。
他闷闷不乐数天之后,突然决定查亚娜由三山玉来饰演,三山玉原本那个角色换了一个二线演员,减了好多戏,这样一来,剧本也得动,真是烦透了。
夏月亲自来通知的此事。说实话,她对我一直还是蛮好的。
他们这些人,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都蛮好的。
夏月把我带到她的休息室,亲自给我调好座椅,盖好小毯子,还给我倒了杯牛奶。“休息会儿,他们走红毯、讲话还得好一阵儿呢。”然后她不经意似的问,“小冷什么病啊?好点儿没?”
“她就是累的,前一段赶剧本,太玩儿命了。”
“所以写得这么好。”
我瞥她一眼,她似乎满脸的真诚。
“洪导下决心要把这部电影打造成《高山青》或者《永生花》那样万人空巷的作品。所以,要我加入,也就是做肖小冷的助手而已。他听说还有别的导演想和森信合作,所以想加快步伐。但现在毕竟不是《高山青》那样的时代,要想拔尖儿,都得有点儿绝活儿。单薄的顺时空叙事已经不能完全吸引观众了,得有一条暗线,就像平行蒙太奇似的。”她也在我旁边的躺椅上躺下来,样子非常轻松,“就在洪导宣传片子的期间,有人想到把泰国爱情史诗糅进去,洪导和我都认为不错,接下来就是和小冷商量一下怎么个糅法,毕竟她的完整大纲已经成型了,糅的话可能有一定难度。但是只要她同意,这一块就交给我,我和我公司的年轻人一起努力,应当是可以的。这样的片子就和一般的中国人早年闯南洋的片子不一样了!楚文,我们特别希望你能说服小冷……”
“那您受累说说那泰国史诗大概的意思,我也好转达给她。”
“好。你看这样带入好不好?查亚娜爱上了谢召郎,情到深处,查亚娜撒娇说:‘召郎,你将来会不会像帕罗森对娘刚丽那样对我……’谢当然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这儿可以留个悬念,慢慢把这条线带进去。怎么样?
“帕罗森与娘刚丽是泰国著名神话中的人物。娘刚丽是个极其聪明、美丽、善解人意的姑娘,是固丹那空公主。她手上有一颗家传的灵丹妙药,娘嘱咐她这味药不能给爹娘之外的任何人。有很多很多人追求她,可她爱上了一个叫帕罗森的小伙子,她和他一见钟情,很快结了婚,可就在婚后第二天,帕罗森就带着宝药逃了。娘刚丽追啊追啊,不知跨过了多少大山大海,娘刚丽边追边哭,眼泪都流成了河,最后泪尽而死。然而她到死也不知道她的爱情背后有一个可怕的家族秘密,那是一桩由阴谋构成的血仇——她挚爱的帕罗森根本不爱她,他为复仇而来,她不过是他手中一个复仇的砝码而已。
“原来那娘刚丽的母亲讪塔曼虽为王后,却是个女妖。女妖化为绝代佳人,被固丹那空国王立为王后,但她却无法容忍其他十二位美丽的王妃,她谎称有病,硬要取那十二位王妃的眼珠做药引,那个昏君竟然听信谗言,真的挖了十二位王妃的眼睛,然后把她们关入山洞,只给最小的王妃保留了一只眼睛。王妃们在山洞里各生一子,只有小王妃的儿子帕罗森长大成人。讪塔曼依然不放过他,以治病为由,让他去娘刚丽那里取药,并且暗中指使手下在路上杀死他。没想到,聪明勇敢的帕罗森绕开暗礁将计就计,娶了娘刚丽,拿到了宝药,那便是十二位王妃的眼睛。最后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十二位王妃复明,讪塔曼听到娘刚丽的死讯,气绝身亡,帕罗森则继承王位,成了固丹那空的新国王。”
“有点儿意思。”我被这故事吸引,慢慢点着头,“可是不对啊,那娘刚丽是无辜的呀!她根本不知道那背后的一切,她只知道爱帕罗森,就像查亚娜只爱谢先生那样,她有什么坏心眼儿啊?”
“唉,你不知道,我看过他们泰国的舞台剧,那个娘刚丽,穿着一身艳蓝的纱衣,上面缀满了银星星,头上戴着一顶月牙的银冠,简直美得让人发疯。洪导看了之后,当天一夜没睡。后来她死了,那蓝纱就在黄昏的地平线上飘啊飘啊,就像是要在夜幕里消融了似的……舞台的天幕上出现了蓝色的星星,又大又美,美得让人心都碎了。这时是一段忧伤的萨克斯管独奏,娘刚丽是倒在旷野上的,旷野上的风把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像草那样飘啊飘啊……按照戏剧规律,娘刚丽必须死,这样查亚娜才能活,对吧?不然就顺拐了。”
这个故事倒是挺美的,我听了也不是一点儿不感动,可我并不想加入夏月的咏叹调。我说:“谢天谢地你说的那个帕什么和娘什么没成,要是成了就麻烦了。”夏月瞪着我,我说很简单,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要是结了婚岂不要生葡萄胎了?
夏月扑哧笑了,“楚文,想不到你还挺幽默,难怪那么挑剔的小冷相中了你……”
我当然明白,这条暗线是个充满仇恨与阴谋的故事,爱情占很次要的位置,正好可以衬托出主线查亚娜和谢召郎美好明亮的爱情。
“说吧。你的条件。”
“很简单。娘刚丽的扮演者由我来定。”
“反了你了!一个编剧助理对总制片说,她要定演员。”
“不行是吧?不行就算。”
“你想定谁?”
“法玛。”
十八
万没想到的是,小冷坚决要退出编剧,理由就是身体很差,需要休息。
这原因当然是真的,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假如她特别热爱做的,即便处于濒死状态她也会坚持做。
“你究竟是为什么?”
“这你不都看到了吗?我累成这样,不想做了,结了前面的钱,退出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你肯定是因为夏月要介入。”
“怎么会?我大度得很。楚文,你今天就把这事儿办了。结钱,退出,让他们另请高明。我那大纲还不详细?照着那大纲傻?菖都能写!”
“可问题是,现在他们要求把泰国史诗糅进去,前边儿都得动。”
“那我更得退出了!侍候不了!”
“可……可是……可是我答应夏月了。而且,泰国神话里的那个女主角我提议了法玛,我都告诉她了,她是三山玉的“铁粉”,做梦都想和三山玉搭戏。小冷,那孩子你见过的,你不也觉得很可爱吗?咱们就成全她吧,咱们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
小冷怪笑两声:“楚大小姐什么时候变成白莲花了?要是这么着,你也给我滚蛋!滚蛋前把钱结了!”
她居然一把把我推开,狠狠摔上门。我伏在门边以为会听见压抑的哭声或者摔东西的声音。并没有。我就那么坐在门边,大脑一片空白。小冷是经常发脾气的,但这次发得很邪门儿。
里面安静得有点儿让人害怕,我不敢怠慢,打电话给夏月把事儿说了。晚饭时分,夏月带着一大袋子新鲜水果、点心匆匆赶来,连助理都没带,请服务员把门开了。小冷竟然在里面试装呢,床上摆着一大堆漂亮的衣裳,她一件件地试。我俩呆若木鸡,看着她最后换上一件水绿色丝质套裙。套裙上面点缀着黑色花朵织网,贴身剪裁的短款女式紧身胸衣,低领口周围纵向分布着带褶水绿色丝绸和紫色细丝带,左胸口点缀着深红色、紫色、绿色丝质和天鹅绒花饰。衣服的前中部系着一排小小的玻璃扣,裙子后面非常宽大,在轻盈长裙摆的边缘处系着褶皱丝绸带子,黑丝网罩裙上系着丝质和天鹅绒质地的花朵——但是这些花朵、刺珠和钻饰在她凄厉的神色中都变得暗淡无光。
“太漂亮了,这套裙子很减龄。”夏月变得小心翼翼。
“都是原厂出来的,剪标,所以便宜太多。你们也可以试试。”她竟然像没事儿人似的。
还是头一回看见夏月这样,她细细地问了小冷的口味,然后定了个附近的米其林一星淮扬菜饭店,摆了一大桌子。
“不舒服是前一段太累了,你好好休息,我们可以等。洪导也说了,我们不换编剧,肖老师什么时候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种东西,别人没法儿介入。”
“别人没法儿介入,你可以啊。”小冷似笑非笑地盯着夏月,“夏老师,真的不开玩笑,我这回病得挺厉害的,心脏供血不足、ST-T改变、早搏,心脏的CT结果还没出来呢,大夫说可能会有问题,心脏这东西你是了解的,说完就完,你们不想看我为了写个剧本翘辫子吧?”
“肖老师,话说到这儿,我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你也了解我,这辈子没怎么求过人,这次,就算我求你了,行吗……”
肖小冷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敢说,怕她迁怒于我。良久,夏月缓缓地说:“实在不行,请你推荐个编剧,总可以吧?”
“可以啊。北京电影学院的王小靖可以吗?她是我师妹,写过清末民初的戏。挺不错的。”
那顿晚饭吃得堵心,夏月和我没怎么动筷子,只有小冷吃得舒坦,跟没事儿人似的,吃完把筷子一撂,毫不客气地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我得去看歌剧,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难怪她打扮得这么妖娆。
我并没有搭夏月的车离开,而是潜伏在对面的小桃林里。时间并不长,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停到她的楼下。一个女子跳下车来,借着路灯暗淡的灯光,我看清了她的脸:瘦得一把骨头,脸颊也很骨感,腮大,嘴大,略略有一点儿地包天……她是谁啊?好熟悉的样子……怎么想不起来……
直到她们飞驰而去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郑沅西!!
没错,就是郑沅西!
十九
车没停稳我就冲到歌剧院门口,不断地有人问:“有富余票吗?”又有人拿着票在我眼前晃悠:“喂!这可不是黄牛票,原价卖了啊!多明戈本尊啊……”
他们的声音都幻化成一道遥远的梦幻。我只感觉自己的后脑和颈子在发麻,有一股热浪冲上我的头顶。是的,前面我对你们讲过我曾经遭受过同性的背叛,正是这种背叛已经让我本来单纯热情的心变得有点儿麻木不仁,可是,人总有自己最喜爱最在意的朋友啊!我这时清晰地意识到肖小冷在我心里的位置。她们……她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她们竟然背着我到这儿来看歌剧,对我只字不提,郑沅西又是何时到京的?!她们究竟背着我交往了多久?!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在寒风中我屹立在国家大剧院的门口,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不,我不要进去,我不要看这歌剧,我要在这儿等她们。这是唯一的出口。
是的,那部歌剧叫《泰伊思》,是非常有名的歌剧,多明戈扮演男一号阿塔纳埃尔,他说,阿塔纳埃尔是他扮演的一百三十九个角色中最热爱的角色。
修士阿塔纳埃尔梦见倾国倾城的一代名妓泰伊思,决定“拯救她于水火之中,为自己的灵魂向上帝赎罪”,于是只身前往锦绣繁华的温柔富贵乡,于妓馆的灯红酒绿之中力排众议、义正词严地对泰伊思进行了一番道德启蒙教育。泰伊思回到卧房面对镜子,慨叹美貌易逝,年华即将老去,加上修士整夜守在门口不断地唱着规劝她“改邪归正”的咏叹调,终于幡然醒悟,弃旧图新,随修士踏上了苦修之路。三个月之后,每日苦修以泪洗面赎罪的泰伊思便香消玉殒。
苦修?以泪洗面……
我连续失眠,但咬紧牙关不接肖小冷的电话,最后索性把她拉黑了。我不想听她的解释。
我这才深感自以为的成长、超脱、麻木、心硬如铁……全是扯淡。我,依然是那个我。
失眠真的比死还难受。我超量吃了各种治失眠的药,无效。大夫说:“你心里有事儿,挂个心理科吧。”
数周以后,我参加了线下的一个“观心正念认知疗法”课程。入门先交三千九百块钱,说是打了折以后的钱,也不管那么多了,能治好失眠就行。第一节课就请来了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大师、英国牛津大学正念中心MBCT(正念认知疗法)合格师资、加州健康研究院“智慧之心”国内首批正念导师李伦。
李伦讲的是“情绪与压力管理之正念”。正巧对症啊,我去得特别早。患者共十位,全是女性,且都很年轻,“九○”后的居多,居然还有一位“六○”后的。大家坐成了一个坛场。这阵势不由让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曾经参加过这么一个“曼陀罗”式的坛场。那时的主讲是一位老人,瘦得皮包骨,一问,才知道老人每天只吃三块饼干,不在床上睡觉,每天在地上蜷着腿儿躺三个小时。后来还知道,老人经常受邀给人治病,钱是不差的,可身体的能量消耗尽了,命也就没了。听说他去世的消息,受益者都很惋惜。
这个坛场就不一样了。首先李大夫让大家讲自己的病情。我身旁的一个女孩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很瘦,戴口罩看不出脸色,但眼睛无神。她说她经常被恐惧所压倒,害怕黑暗,但是又对光线敏感,二十多年,每天害怕睡觉,但坚持不吃药,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第二个女孩也戴着口罩,但是一双大眼睛很美,她讲的是经常跟老公吵架,一吵架生气就睡不着。第三个年纪大些,似乎是做过几个疗程的老病号,说离婚之后为财产分割和孩子的事儿无法入眠……总之各家都有各家烦恼的事儿。我是最后讲的,我说我遭遇了有生以来最让我难受的背叛,接着我把故事简单讲了一遍,大家竟然都笑了,连李医生也笑。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位老病号忍不住点拨我:“您好,这位学员,您是不是过得太顺了,或者说,底层老百姓过的日子您根本就不知道,您居然还为这么点儿事儿失眠?又不是老公出轨,闺密,闺密不就是用来坑你的吗?”她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李医生微笑着说:“我理解你。你内心深处依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你是那种把情感、友情看得很重的人,这些年可能由于受挫,你为自己增加了很多保护色,或者说,你自己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看破了,不在乎那些你曾经特别在乎的东西了,可实际上不是。在心理学上有个名称,‘假性应激’。你可能正处在这种状态。好吧,现在咱们开始跟着老师冥想……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个湛蓝湛蓝的天空,非常辽阔……周围是一片森林,你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抱起一棵大树……你紧紧地抱着它……”
我悄悄睁眼,发现所有的人都很投入,只有我,根本无法进入这种情境,这不是最低级的冥想吗?怎么这么高级的心理师玩儿的也是如此的小儿科?
没有做完我就毅然走了出去,当然这很没有礼貌,但是我真的不想陪他们玩儿了。
“喂!这位学员,课程还没结束!”
一个人迎面把我拦住。
肖小冷!
我左挣右脱把她甩开,直到她摔倒前说出的一句话:“喂!郑沅西还是我介绍给你的,你忘了?!”
对呀,郑沅西是她介绍给我的,当然了。
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二十
原来,郑沅西此行,是携带了老妖婆拉比亚的秘密使命。
“你知道吗?”小冷在一张便条上写下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老太太要出这个价儿,让法玛出演,并且,让我们不要告诉法玛。”
“你接受了?”
“犹豫中。正要跟你商量,瞧你这德行,还以为你比我成熟点儿呢,闹半天也是半斤八两。”
“这个数字也太让人心动了!估计是老太太自己的主意,森信可能都不知道,他家财权在老太太手里嘛!”
“谁说不是呢?!但我不能撒谎,我已经把我辞掉编剧的事儿告诉她了……可是,我又不想拒绝,这个数字太惊人了,她已经拿来了一笔预付……”
“有个办法。”
“什么?”
“你虽然口头辞了,但是并没有签正式的合同中止协议,我就跟他们说,你身体最近好点儿了,可以考虑继续,他们巴不得呢!”
“不行。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啦,好面儿,说过的话从不反悔……可这回不一样啊!”
“他们那边儿定人了吗?”
“没有啊,洪导、夏月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出这样的结果:你一撂挑子,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的编剧!你推荐的那个王小靖谈了一次就毙了,然后各路人马推荐了很多人,没一个能入他们眼的。前期经费已经投几百万了,夏月急得要上吊。”
“没那么夸张。这么着,我推荐你当编剧,实际上我口述,你敲字儿就是了,编剧挂你。咱俩五五分账。法玛那边,咱俩一起推荐。那女孩我看行。”
“五五不行,至少得二八,你八我二。”
“别废话了!八字还没一撇呢,画饼阶段就别说这些了。咱们分头找夏月和郑沅西,就这么定了。”
“小冷,你真是我的神!”我拥抱她,被她甩脱了。
“这么会儿又好了是吗?告诉你,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就是夏月非要进来,肯定是要挂总编剧。”
“你就是因为这个退出的吧?!”
她瞪了我一眼,“还有,给你的稿费肯定低得很。”
我笑嘻嘻地拿起那张纸条一挥,“有了这个,还在乎她那点儿稿费?”
她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躺,“得了,你跪安吧。”
“小的这就走,老佛爷要不要吃点儿哈根达斯新推出的脆皮条?”
“去买两根儿吧,我要朗姆酒味儿的啊。”
我欢天喜地往外跑,听见她在身后说:“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有一次怀疑我,咱俩就彻底掰了啊!听见没有……”
二十一
一切都非常顺利。
剧本很快通过,连挑剔的年轻评估团队也齐声赞美。一切如小冷所料,夏月挂了总编剧,给我的稿费只有小冷的六分之一。不过这都没关系啦,有了拉比亚那笔巨款垫底,我们心里很踏实,怎么折腾都没关系。
电影顺利立项,国内的部分拍得也顺利,本子的人物关系改了,三山玉饰查亚娜,男一号谢先生仍由柯里饰演,糅进去的泰国神话那一对由法玛和国内顶流小生郑林饰演,法玛终于实现了她与三山玉同台的理想,小丫头还不定乐成什么样儿呢。
森信虽然对结果并不是很满意,但好歹法玛进组了,还演了女二号,加上洪沪志很会用人,他让三山玉先去泰国搞定森信——她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胡玉出身寒微,但是家庭关系很好,她是家里最小的,父母兄姐都宠她,她也经得起宠,天赋有限,但是非常努力,最重要的是容颜姣好,又特别会撒娇邀宠,能说会道,非常招人喜欢,大学二年级就被星探挖走,出演了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又在国际上积累了人脉,一路顺风顺水,只是谈恋爱不太顺,不知为什么总也谈不成,现在的这位老外又要离她而去。当然了,她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譬如这位森信,泰国富豪,又高大英俊,很会献殷勤,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可是,很快她就知道了他已经有了四房太太,那当然不行。不过胡玉最擅长的就是给男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希望,把男人吊得如饥似渴,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实现目的,然后转身离去。这次也不例外。在酒吧暗银色的光线中,她告诉森信已经找到了翻译,可以把森信那部“杰克苏”译成中文,下一步,她可以在电影拍完之后亲自去找公司领导谈线上公映的事儿。
三山玉的名气在海外也是响当当的,有她的名声作保,森信还有什么不信的,再说法玛还在里面饰演女二号呢,于是森信很痛快就拨了款。电影一路顺畅,可谁也没想到拍到一半儿的时候,饰演男一号的柯里新冠病毒感染,躺在ICU(重症监护室)里输液了!
天哪!天哪!
夏月犯了病,躺下了,口口声声埋怨洪沪志不该请柯里,上次合作的时候他就有点儿拉胯,放着那么多顶流不请,非得请个过气的干吗?!洪沪志说当时请他就是因为他的戏好,夏月回■:“也没见他的戏好到哪儿去,有耐心,随你折腾是真的,NG多少次也不嫌烦!”
洪沪志哪敢再说什么,一边让剪辑赶紧把柯里的戏都抠下来,一边亲自打电话让我去救场。
戏要改,演员也得马上定。
我和小冷当然都明白,说是让我救场,实际上是请小冷出山:很简单,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事儿除了小冷,谁也没戏。
当然洪沪志也只能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们和小冷已经签了中止合同,就是上帝本人到场也没法儿强迫小冷接这活儿。
可是他们深知小冷和我的交情——她绝不会坐视不管。
肖小冷长叹一声:“看来我跟这戏有缘啊。好吧,那咱们也得提个条件。”
“什么?”
“关于新的男一号的人选问题。”
她的微笑有点儿诡异。
二十二
三月十五日是泰国的风筝节,我和小冷就是在一天前返回泰国的。
这是我第三次去泰国了。
和我掷硬币的时间完全吻合。
先去曼谷。曼谷大皇宫的王家田广场上空,飘飞着五颜六色的风筝。泰国的风筝可真是一景,鱼和鸟、大鹏和蟒蛇、少男和少女,甚至坦克和飞机,都做得特别特别逼真,那个别出心裁的大蝴蝶风筝还能发出悦耳的音乐,叮叮咚咚,可真是赏心悦目。不过这一切比起后来的大型风筝表演来可真算不得什么了。那是朱拉风筝斗巴宝风筝,朱拉高大威武,像个无敌武士,而巴宝婀娜多姿,像个留长辫子的少女。放这种风筝要有高超的技艺,比赛的时候,朱拉和巴宝各分一队,每队三人,旁边有泰国民族乐队伴奏,大鼓和圆锣一敲起来,朱拉和巴宝就开始激烈搏斗,看来全世界都逃不掉一个主题:男人和女人的斗争。斗得势均力敌就精彩,就好看。围观的人一阵阵鼓掌,舞风筝的人就更来劲儿。
直到比赛结束,舞风筝的人们摘掉面具露出真容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最好的巴宝风筝的舞者,竟然是拉比亚——那个老妖婆!
掌声和欢呼声随着笛子、双面鼓、圆锣和木琴响了起来。拉比亚笑容可掬地走到我们面前,用熟练的汉语说:“欢迎,我的两位美女朋友。”
我说:“您的风筝舞得太棒了!”
小冷在一旁冷冷地说:“法玛呢,她怎么没来?”
拉比亚笑着说:“肖老师,法玛在为你们的到来做准备呢!她说她答应过楚文,要请你们到最贵的地方去玩儿,这回一定要兑现了!”
两个月前,我和小冷夜以继日,总算把本子改好了,不但洪导满意,整个评估团队也叫好。因为时间太过紧张,洪导决定来个先斩后奏,上报送审的同时就准备拉队伍到泰国补拍。夏月的病情加重没跟过来,谁心里都明白是为什么——新男一号是龙木!就是那位当年和夏月玩儿过婚外情的大帅哥——当然,这正是小冷出的主意,这招儿可真够狠的!真得对她刮目相看了。难道她真的是要做路西法了?这明明是路西法效应啊……想到路西法,我真的有点儿害怕,小冷她……真的想变成恶魔?!
“当路西法多酷啊,可以控场。”小冷俏皮地笑着,“布里克森做‘路西法的女儿’,失去的也太多了,只入围了诺贝尔奖,大家记得的都是诺奖得主,谁记得入围的人啊?”
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洪导拍得一路顺风,我们在视频号里也常常能看到他和几个主演在互相调侃和吹捧,总之这部名为《芭提雅》的电影引起了全民的浓厚兴趣。三山玉也一改常态,没提出什么幺蛾子的要求,与龙木配合得很好,郑林也表现得中规中矩,以他的流量,如此表现也足以吸引千万级粉丝了。
最令人吃惊的是法玛,和几个大腕儿配戏毫不怯场,整个表现惊为天人,说她没受过系统训练谁都不信。弹幕上不断飘着:“这小姑娘是谁?”“这女孩演技太牛了!”……
法玛在芭提雅迎接我们。我们三个简直玩儿疯了,下午先坐tuk-tuk车到464Moo 9Pattaya 2nd road,去看蒂芬妮红艺人秀。说起tuk-tuk,也是泰国特有的一种交通工具,有点儿像咱们的蹦蹦,坐着咣当咣当很有喜感。
蒂芬妮红艺人秀是芭提雅最有名的红艺人表演场所,节目富有东方特色,包括华语歌曲演唱及清朝服饰的宫廷舞等表演,另外,也会有迎合日韩甚至欧美观众的特色表演。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前去观看美轮美奂的表演。普通门票八百泰铢,VIP票一千。价钱都不贵,当然,另一种玩儿法就贵了很多——法玛冲上去热舞了一段,真的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两下子。
在泰国,优秀的舞者就是神灵的化身。我问了一个观众,才知道她跳的是诺拉舞,入选世界非遗名录的泰国南部传统舞蹈。而故事来自泰国神话与佛教传说中的一位公主,这位公主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则是鸟,还长着翅膀,模样似神鸟,长期生活在雪山森林中。
法玛穿戴着色彩鲜艳欲滴、金光闪烁的服饰和头饰,佩戴着鸟一般的翅膀,还戴上了修长而弯曲的指甲套。她的肢体柔软到可怕的程度,美丽的胴体和四肢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鸟的各种动作特征,真像是一只神奇的鸟儿在林中飞翔,难怪这舞蹈又被称为“人鸟舞”。
法玛舞完,人群沸腾,我和小冷更是高声叫好。
然后我们去泡温泉,她第一次向我们展示了她的身体。她的汗毛很重,也许是金黄色窗帘的映照,我觉得她的汗毛一根根地变成了金色。她沉重的鼻息里透出的是一种陌生的香气,那是一种迷迭香与番红花混在一起的气味,这种异域情调颇有点儿刺激。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丰满,但乳房很小,形状像两枚金黄色的杧果。从腰到臀的那一段曲线很美,是一种极美丽的“弓”形,还有弹性。我看了看小冷,完了,我们俩好像都被她迷住了。
午饭我们吃到了真正的“帕劳”,是拉比亚亲手做的:蒸大米饭时加入从肥羊尾巴的脂肪中提炼出来的黄油,在饭中央埋入一些煮熟的肉。吃的时候用右手把饭捏成小团放进嘴里,配菜是菠菜、土豆、豌豆、南瓜,还有酸乳酪,谈不上好吃,但因为有法玛在,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饭,我们又去位于皇家花园广场三楼的信不信由你博物馆,又称不可思议博物馆,这里陈列着从世界各地搜集到的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收藏品,比如,来自厄瓜多尔的缩小人头和双头猫,来自非洲的王莲,还不乏一些奇闻逸事的照片和物品。还有那些和拳头差不多大的青铜器,上面雕刻着难以辨认的符号和标志,是在法国、瑞士以及德国发现的,这可难倒科学家们了,说不清准确的用途。还有恐怖的都灵裏尸布,有传言说这块麻布曾经包裹过耶稣的尸体,因此被基督教徒看作是圣洁之物,不过放射性探测显示它的年代大概是在一二六○年到一三九○年之间。对了,还有“缅因硬币”,一九五七年在美国缅因州印第安人遗址里面发现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纪早期,来自挪威,很有可能是北欧的海盗通过交易,才把它们带到美洲的——这可太有意思了。小冷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特别感兴趣,转着圈儿地看,拍了又拍,细部都不放过。她的脸上显现出好久没出现过的健康的红润。法玛笑眯眯地看着,躲在角落里偷拍我们俩——她是真的兑现诺言了。
快到闭馆的时候,法玛突然跑出去接了一通电话,回来的时候脸色变了。
——电影没有拿到龙标!
二十三
当天晚上,小冷一改平日习惯,到我房间聊天来了。我知道她只有内心特别紧张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看见你发的朋友圈了,你可给芭提雅做了个大广告。”我一边打来泡脚的水一边说,“来,一起吧。”
我们两人的脚同时泡进木桶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记得‘永恒少年’吗?”她突然抬头,眼神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清澈。
“当然。那是咱们第一次深谈。”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如果不是怕她笑话,我的眼泪已经冒出来了。
“我现在忽然觉得,你说得对,‘永恒少年’变路西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是几乎,是肯定。”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次我说什么也不改了。娘刚丽作为十三四岁的女孩,情窦初开,当然不会有什么明确表示,几个OS(内心独白)也算是‘早恋’?何况,那是神话啊!这戏没法儿写了!”
“那怎么办?我可是签了合同的……这回龙标没拿下来,洪导伤心死了。”
“伤心的何止他一个。那些腕儿不伤心?这回他们演得太投入了,洪导琢磨着能拿国际奖呢。戛纳、柏林都要看片子……”
“还有那个四面佛的部分也要重写,在泰国不涉及佛教可能吗?”
水凉了,我们把脚拿出来,看到她的大脚指盖儿有点儿紫,我问:“怎么了,长灰指甲了?”
“没,鞋挤的。”我弯腰仔细看了下,她收起脚,“你没发现吗?脚会越来越肥,鞋码都大了一码,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咱们,年纪大了。”看得出她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悲伤。
“这不是自然规律吗?以后还要慢慢变老呢。”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愿意面对衰老,与其让我面对老,还不如让我面对死呢。老……真是可怕,太可怕了……你知道,我小的时候,甚至觉得活过二十岁都是耻辱!”
“人都有那么一段儿。我没你那么邪乎,我的目标是三十岁。”我想逗她笑,但没用,她依然很悲伤,“我忘了,你是‘永恒少年’嘛,当然拒绝长大。比一般人强烈得多……”
“唉,所以我说,只有路西法才活得痛快……怎么办呢,楚文?”
我默默地看着她,“这回,真是一点儿辙都没了……”
电话响了很久我才有勇气接,是夏月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们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洪导和我都阳了,高烧。他烧到三十九度多……刀片嗓,我还凑合,退烧了。他说,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先撤了……你们俩没阳吧?”
“没,我们还好。”我瞥了一眼小冷,她还在那儿揉发紫了的大脚指盖儿。“那怎UwQVWNKfuou7rSBmstT1ng==么办呀?我们这儿泰诺、布洛芬都有,给您送点儿过去?”
“不用不用,我们都有,洪导说,等退烧就回去,一边继续找评审磨,一边休养生息,现在也只有先这样了。”
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芭提雅,再见了……
二十四
又一个冬去春来。
阳春三月的一天,神话般的上午十点,我的银行卡里突然多出一笔巨款!
蓬头垢面的我看了又看,又打电话问我的理财经理,正在迷茫时,小冷的电话来了。
“收到了吗?”
“什么?”
“法玛打来的。”
“不是黄了吗?”
“起死回生了!”
“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我过去吧。你等着,沐浴焚香伺候!”
全面放开之后,我还是有点儿不习惯,出门儿总爱戴口罩,在家没事儿也戴着。
小冷进来后一把薅掉我的口罩,说:“姑奶奶,你怎么在家还戴口罩儿……有什么吃的吗?”
“刚送来的外卖,华天的肉包子、小米粥,还有豆浆。”
小冷大大地喝了一口小米粥,“洪导一早的电话,该补拍的全拍完了,龙标拿到了。顺利的话,定档‘五一’。”
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小冷坐下了。半躺半卧。
“是夏月出手了?”
她摇摇头。
“那除你之外谁能救场?”
她不语。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就奇了怪了,法玛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学会编剧的……”
我简直惊掉了下巴:“法玛……是法玛?!”
“对。大家都认为没救儿的时候,是法玛把剧本整个按意见修改了一遍。一稿儿就通过了。除了神迹,没法儿解释。”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法玛说过,她外祖母精通神迹,能把她的美女妈妈变丑。可她外祖母已经去世很久了呀……”
“算了,咱们也别想那么多了,先想想中午去哪儿吃,咱们这回可得大吃一顿。米其林三星吧……”
我们开始化妆换衣裳,边画边把我们认为low(低档)的化妆品随手扔掉——我们突然变成有钱人了!有钱人的日子应当怎么过?还真得细琢磨琢磨呢!起码,化妆品现在只有两种咱们可以考虑:海蓝之谜和莱珀妮。衣裳呢,当然得考虑奢侈品牌了,普拉达、香奈儿、爱马仕、巴宝莉……那些过去只可远观,连进去看看都哆嗦的牌子,现在我们可以随意挑选……当然,在我们的幻想中,还得戴上梵克雅宝或者百达翡丽的手表,开起兰博基尼或者玛莎拉蒂的豪车……
“咱们吃完饭去SKP(全球高端时尚百货)怎么样,听说那儿的三宅上新了。”我边换鞋边说。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直沉默着。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在想法玛——那个不解的疑问。
二十五
虽然经历些波折,这部中泰合拍的电影到底是上线了。
没怎么赚也没赔,打了个平手儿,这就相当不错了。
口碑还不错,“豆瓣”评分7.3分。
但是真正牛的是,这部电影竟然成全了两对婚姻:
三山玉竟然和龙木走到了一起!
而郑林爱上了法玛!
郑林爱上法玛一点儿也不奇怪,随便哪个男人,只要没毛病的都会爱上法玛。法玛能接受郑林也合情合理,干干净净一个大男孩,不但阳光俊朗,还挺幽默,关键是,还懂泰语。
但是鼎鼎大名的胡玉能和龙木搞到一起就多少有点儿奇怪了,龙木确实很帅,成熟男人的那种帅,但是整体来讲比起胡玉,确实差得有点儿多。而且,龙木并非那种男仆式的丈夫,龙木当年能甩掉炙手可热的夏月,也证明他绝非等闲之辈,有可能有点儿旁门左道。
总之,一部电影能成就两对姻缘,没赔没砸,口碑不错,在当下已经相当可以了。
最难受的一人当数夏月,虽然冠名总编剧,但眼巴巴看着一生最在意之人被他人抢了去,还没法儿说,内中滋味可想而知。
数日之后,我们接到了法玛的一封信,是用中文写的:
亲爱的小冷姐姐、楚文姐姐:
我现在和郑林在芭提雅玩儿呢!别嫉妒,就在海滩,没去咱们玩儿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也许以后会去,如果你们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玩儿。
太开心了!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不但能见到三山玉小姐,还能和她对戏,和贵国合拍的电影还能公映,而且……还有那个……意外的收获……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猜测关于那个剧本的事儿,为什么一线大咖们办不到的事儿我办到了?告诉你们,或许你们不会相信,这个剧本并不是我写的,而是……AI写的!你们听说过ChatGPT吗?对,是它写的!我把我的要求对它讲了一遍,它就写出了一个大概,然后我又详细地讲,要求讲得越细越好,只要有剧本的基础,有耐心,它就能完成!
小冷姐姐讲究原创,但现在不是个原创的时代,而是个AI的时代,复制粘贴的时代!请原谅我这么急功近利,因为我想,这是我生命中一个罕见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两位姐姐原谅!
好啦!不多写啦!祝你们一切顺利!快乐!郑林问候你们!
二十六
这回,我知道小冷是痛到骨头里了。
多年来,她一直坚持“原创”,她读了那么多书,古今中外的,一直在积累知识,在更新知识结构,无论之前写小说还是现在写剧本,她都是避免重复,既不重复别人更不重复自己,做到这个其实非常非常难。为此她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特别是最近,她白头发越来越多,还大把地掉头发,每天早上枕头上的头发都令人心惊,但是她的这个原则始终没放弃。她觉得原创才是艺术家,而复制不过是匠人,她记得一个科学家曾经说过,未来AI或许会在很多领域使人类沦陷,但是唯独在文学艺术方面,它们无法取代那种模糊不清的指令。
可是现在,现实把她这个原则打得粉碎……
她觉得她之前的一切努力、一切心血都付诸东流了,她用心坚持的,被时代变成了一个笑话。
总算把她拉出来泡温泉了,她的脸是肿的,大眼睛变成了小眼睛,差不多肿成了一条缝,整个人没有精神,憔悴不堪,是那种绝望的憔悴。
“封笔了,不写了,没啥意思……想想真没意思……”她靠在温泉池边,闭着眼睛。
“咱们找个地方出去玩玩儿吧,换一下心情。法玛不是说……”
“打住!芭提雅,这辈子再不去了。想起来就是个噩梦……”
“那你说去哪儿?出去转转,总归会换个心情……”
“我最近看了个片子——《你觉得我是谁》,比诺什主演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在焦虑抑郁的边缘与自己心理医生的谈话。女人渴望性,渴望爱情,可是年轻男人做完爱就走,发泄完了还得加一句年龄歧视的话,让她倍感羞辱,为接近那个年轻男人(咱们就叫他男一吧)她在网上化身一位年轻姑娘与那个男人最要好的朋友男二网聊,把男二撩拨得近于疯狂,可是没办法见面啊,最后男二崩溃而死。但是她写给医生看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她用自己的伎俩,真的接触到了男二,两人还有一段疯狂的忘年恋,然而她发现男二心里装的依然是那个和他网恋的年轻姑娘。她在与男二争执中意外身亡。这两个结局其实都是她的虚构。实际上,是男一第一时间就从男二那儿识别出了她的声音,男二旋即把她抛弃,并恋爱结婚。女人对心理医生说出的这段话,纯粹是为了支撑自己的那一点儿虚荣心、自尊心,女人还说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与其面对老,还不如面对死!”
我良久无语。
“这样的作品,咱们这儿就不可能出来。”她站起来,擦身。我忽然发现,她的身体真的有变化,腰粗了,皮肤发干,胸部明显下垂了。
“明白了。你突然想到这个电影,无非还是你一贯的那个心结:拒绝长大。”
“对呀。我不是想当‘永恒少年’吗?当然,这也是个妄念。”她冷冷一笑,钻出水面,迅速披上浴袍。
“但是……你不认为这部片子能说明另一个问题吗?两性的不平等没办法解决呀!你看,女一号不过才五十五岁,就因为年龄被男人嫌弃,换作男人,五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如果是个成功人士,多少女人巴不得往上扑呢。这可是法国片儿,这岁数都招人嫌弃,咱们这儿,咱们这年纪都是老阿姨了……”我撇撇嘴。
“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问题我现在连提都不想提。本来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是不平等的,现在热热闹闹地闹什么‘米兔’,顶个屁用。咱们都是过来人,也真心想爱,想被爱,怎么样啊?有,就是爱加伤害;没有,就是枉度一生。世俗的爱和精神世界哪个更重要?对咱们……啊不,我代表不了你,对我来讲,可能是后者,可是现在,机器都可以替代你思维了,你为作品冥思苦想的那种快乐和痛苦全都可以被代替,爱没了,精神世界也被代替了,你作为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她自顾自上了岸,转身离去前对我说:“现在明白为什么我想做路西法了吧?!我想自己待一段儿,谁也别搭理我了。你也是,别联系我,联系我也不理你。”
我靠在温泉池边,说不出的悲伤。
看着周边欢闹的人群,那些孩子,那些少男少女……“别长大啊,永远停留在你们这个快乐的年龄……”
我突然很想法玛,她正是最好的年华……
二十七
肖小冷如同人间蒸发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法玛为了她,专门到中国来举办婚礼,再三邀请,她都没露面儿。
三年的时间,一切都在变化,气候似乎也在凑热闹,变化很大。北京今年的酷热吓跑了很多人,然后是暴雨。
暴雨那几天把我吓坏了,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本来SKP那儿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会,要在平时我早就去蹭了,可这会儿,我只敢躲在家里看热门剧,四十多集,靠它能把日子过得飞快。
终于有一天,看新闻上讲到涿州被淹的消息,我才腾地一下跳起来。
小冷消失之前,我俩曾商定去涿州买房,挺好的房子,价格又合适,精装修,拎包入住。我俩一人订了一套——那笔钱不用白不用嘛。万没想到飞来横祸!说是淹了五六米。好在我俩订的都是高层,但无论怎样这房价都得降吧?
雨停之后,我决定约小冷一起去涿州看房,她一直关机,根本联系不上。好在法玛从天而降,说是太想我们了,特别是小冷姐姐,这么久没露面,她很担心。当然,她也要借此机会去探班郑林。
法玛开着郑林新买的特斯拉拉着我风驰电掣。一路上,被淹过的两侧林木都慢慢恢复了生机。我这个路盲特别需要法玛这样清醒聪明的姑娘。她一路讲着关于芭提雅的趣事,漫不经心似的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此片会参加本届一个重要电影奖项的展映,作为开场片,“要是能拿个奖就好了!”她笑嘻嘻地瞥我一眼,一边不忘看着路。
“谁说不是呀!你要是再能拿个最佳新人……”
“我盼小冷姐姐拿最佳编剧,编剧挂的还是小冷姐姐,她付出的最多了!”
“可问题是总编剧挂的是夏月啊!”
“那没关系,大不了她俩一起获奖,双黄蛋!”
“哈!你行啊!连双黄蛋都知道!”
“我现在想要了解贵国的一切!”
“为了郑林吗?”
“不,首先为了小冷姐姐和你,郑林排第三!哈哈……”
她快乐地转了个大弯——快到了。
二十八
坐在销售总监面前,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法玛面面相觑,都傻了。
原来,小冷早就已经来过了,她竟然把法玛打来的那笔巨款全部捐给了受灾者!
我想过……想过……
但是我绝对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
我算计了半天才决定捐出十万元,还是咬牙忍痛——这就是我和她的差距吗?!
不知为什么,我想哭。
我低下头,掏出手机打了两行字:我说过你永远是“永恒少年”,永远做不了路西法!
万没想到她竟然回复了:你说过,一个人拒绝成长,成长就会杀死她!
我回: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荣格说的。
她回:所以,我已经被杀死了一半儿,我的另一半儿还活着。另外,我现在想通了,年龄算什么?年龄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我蓦然想起多年前我俩的那次深谈,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楚文姐姐?”法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我站起身,“咱们去看房吧。”
我想回复小冷:你的另一半儿,永远不会死。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天空中蒸腾着水汽,云在天边徘徊。
原刊责编 孟小书
【作者简介】徐小斌,作家,编剧。自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遗梦》《徐小斌经典书系》等。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意、西等语种,在海外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