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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轮胎

2024-10-24郑小驴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10期

车轮一旦开始往坡下滚动便无法阻挡。

——村上春树《山鲁佐德》

上午时分,男孩从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他穿着肥大的蓝白校服,左脚的解放鞋裂开了道口子,露出乌黑的大脚指盖。入秋已经一段时间了,气温却还没降下来,依旧热风扑面。男孩沿马路慢慢走着,双手插进衣兜,捏住五毛钱折成的千纸鹤,模仿香港电影里的杀手,用手指挑起口袋,比拟手枪的动作,对着路人挨个点射。男孩面容苍白,上唇冒出淡淡的胡须,校服脏兮兮的,明显不合身,衣摆快要罩过他的膝盖了。

路过镇上的新华书店时,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二层楼,白瓷砖,淡绿色门窗,里面摆满琳琅满目的书籍。售货员那天身穿浅蓝色套裙,双臂交叉,立在玻璃柜台后边。他认得这个女人,他们背地里给她取了个“金鸡”的绰号,这绰号一度让他看到女人时感到难堪。女人四十岁左右,神情肃穆,常年雕像般立在那儿,听说至今依旧没结婚,如此岁数尚未嫁人,多年来都是小镇的热门话题。男孩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女人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探向外面。对面是镇卫生院,四层楼,墙上刷满计划生育的标语,蔚蓝色门窗,油漆剥落,透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二楼走廊上,三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坐在木椅上织毛线衣。女护士们表情看起来和指尖上的织针一样欢快,不时爆发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女人冷冷地瞅着对面。

这年头正经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盗版的金庸、琼瑶的书,地摊上三块钱就可以买上厚厚一摞。每次经过书店,里头都冷冷清清的,他不知道书店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第一次进书店时,男孩也站在书架前同样的位置,一眼就看中了四大名著。最引他注目的是那本《水浒全传》,淡绿色封皮,精装本,岳麓书社出版,定价17.5元。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汉。

现在四大名著不见了,书架那儿空缺了一角。他以为挪别处去了,并不是。男孩胡乱翻了翻别的书,心里空荡荡的。他又向那边偷瞥一眼,女人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满眼厌憎,瞪着对面卫生院的走廊,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不屑。男孩裤兜的钱只够买两个馒头,离买本书的钱还差得远呢。他贪婪地望了眼书柜,悄悄走出书店。

阳光猛烈,水泥马路白得耀眼。许久未下雨,路旁的香樟无精打采,落满了厚厚一层灰。一只老黑狗卧在理发店铺门口,耷拉着耳朵,露出脏兮兮的白肚皮。他踢着百事可乐易拉罐,一路哐哐当当,路过米粉店、废品回收站、五金杂货铺,朝斜坡上方走去。坡顶是宏明汽修店,紧邻省道,路边竖立着一块“风炮补胎”的广告牌。广告牌早已锈迹斑斑,中间一处透明窟窿有碗口大小,如窥视的巨眼,紧盯着坡下的镇子。老板是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男主早些年中过风,麻了半边,后来康复,手脚终究没原先麻利,干不了重活了。之前店里雇了两名伙计,都辞职去了广东,上个月新来的年轻伙计,大家都叫他“小湘西”。他喜欢看小湘西修车。

小湘西戴顶深蓝色鸭舌帽,正将拆卸下来的轮胎放轮辋拆装机上,用力压下垫圈,取出锁圈和密封圈。他蹭到小湘西跟前,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忙活。文跎,又逃课啦?男孩脸蛋露出羞赧的表情。小湘西压下挡圈,取出垫圈,最后压下轮辋,用机械手将拆卸下来的轮胎、轮辋组件依次取了出来。阳光扎眼,照着小湘西细长白皙的后脖颈,他后颈上的绒毛在阳光下呈现金黄的色泽。男孩看到店门前的地坪上堆着一圈轮胎,一只重型卡车的双排后胎在一旁靠着,等候拆卸。

男孩叫文彰,但小湘西从不叫男孩名字,而是给他取了个古怪的绰号叫文跎。男孩不晓得“文跎”是什么意思,起先还想反驳,我叫文彰,表彰的彰。他故意提高声调,叫文跎有什么打紧?文跎,文跎。男孩见他这样,也就任由他叫了。相比班上“病橘子”“同性恋”“金刚钻”等绰号,“文跎”至少没什么恶意。

小湘西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一张斯文秀气的脸,身上干干净净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干汽修行当的。男孩问过他年龄,他让男孩猜。十五六岁?他故意板起脸,老子像十五六岁的?男孩说,那你多大吗?老子二十岁了。男孩说,骗鬼呢,你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他说不信拉倒,老子走过的路比你踏过的桥都多。男孩哧哧地笑。小湘西说,骗你干吗。他小心摘下沾满机油的棉纱手套,脸颊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你为何不待在湘西,跑这边做什么?男孩问。老子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让你管那么多闲事。男孩又嘿嘿笑。听说你在广东待过?他假装没听见,在盛汽油的脸盆里洗了洗手,抓块毛巾将手擦干,点燃一根香烟。香烟翘了翘,被他紧咬住,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他深吸一口,张开嘴,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烟圈徐徐上升,逐渐扩张,往男孩头上飘去。他吸烟的样子很酷。男孩说,能不能教教我?他说,滚一边去。

男孩从小就喜欢车,见到车挪不开脚。小时候车少,一天难见到几辆,路上跑的大多是衡阳牌拖拉机、福田牌小四轮,后来“慢慢游”多起来,那是一种带篷子的三轮车,突突突,五毛钱就能上车,遇上坑洼路段,颠得屁股疼。这些车他早就看腻了,男孩想看电视上的小轿车。最近他陆续认得了丰田、本田、尼桑、现代等日韩系品牌。这些小汽车平时在镇上是凤毛麟角,几天难得见一辆,省道上倒是常见,但很少在小镇停留,偶尔在宏明汽修店见到一辆,通常是抛了锚或爆了胎,虎落平阳,动弹不得,再神气也没法子走了。在石门,人生了病进卫生所,车子出故障,都去宏明汽修店。他觉得小湘西蛮厉害的,火眼金睛,车辆哪儿出了故障,捣鼓几下就搞定了。修好的车又恢复了神气,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和他混熟了,男孩也逐渐懂得了一些汽车方面的知识。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告诉男孩发动机的基本原理:汽油和空气在发动机缸内燃烧,产生下压活塞的力,下压力使轴承旋转,然后旋转力传递至动力传动系统,再由发动机将动力传至轮胎。男孩听不太懂,但还是饶有兴趣,觉得这比听课堂上老师讲的好玩得多。有时他趁小湘西不注意,偷偷钻进车厢,坐在主驾位置摸一摸方向盘,装模作样在开车,过把干瘾。

小湘西告诉他,一辆车大概由两万多个零部件组成。男孩听了直咋舌,两万多个零部件,拆散了你还能组装回来吗?小湘西装作不屑的样子,这有什么难的,玩积木一样。男孩觉得小湘西肯定在吹牛。

这天,小湘西维修的是一辆老款日产蓝鸟汽车,贵州牌照,风尘仆仆,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车子有好几处车漆剥落,露出赭黄色的锈斑,制动卡钳上锈迹斑斑,左前灯坏了一只,后保险杠凹陷,被撞击过,已经摇摇欲坠,一副随时摊牌的架势。小湘西打开发动机机盖,将头伸进机舱,排查发动机故障。男孩露出嫌弃的神色,这么破的车,车漆都掉了,还能跑这么远?小湘西起先没搭理他,男孩用手指戳了戳后保险杠,说这儿也快掉了。小湘西瞥他一眼,说这有什么打紧,只要发动机、变速箱、底盘这三大件没事,其他都是小问题。男孩说,它现在哪儿出了故障?他指了指男孩的胸脯说,心脏。男孩说,还能修好吗?他拍了拍车身说,没有什么车是修不好的,只看还值不值得修。

车门上残留着一只乌黑的手掌印。男孩盯着那只手掌印,手掌印上的指纹扭曲变形,渐渐变成血手印,男孩打了个激灵。小湘西正埋头检查发动机,男孩悄悄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主驾位。车内弥散着汗渍味,混合着老车独有的陈旧气息。皮质座椅伤痕累累,起了厚厚一层包浆,色泽可疑。他扒下遮阳板,朝脏兮兮的化妆镜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将车窗玻璃摇下摇上。手刹硬邦邦的,他扳了几下,纹丝不动,仿佛暗地里有股誓死抵抗的劲儿。强攻看来不行。他看见手刹前端有个按钮,往里一摁,顺势往下一扳,手刹顿时泄了气,轻轻松松就给放倒了。他有些得意,扳起又放下,反复来了好几下,最后还踩了脚制动踏板和油门。车没有任何反应。他尝试了几把,兴趣转移向了手套箱和扶手箱,里面装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票据、证件,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直到最后他才发现那只黑色旅行包。旅行包放在后座底下,上面盖着件夹克衫,轻易难以发觉。男孩往外瞟了眼,没人往他这边看,撑起的引擎盖把车内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旅行包里装满衣物和洗漱用品,像做足了出远门的准备。男孩伸手探入包内,摸到衣物、毛巾、牙膏、剃须刀。他正准备收手时,突然摸到了缠着耳机线的随身听,金属机身带着冰冷的质感。男孩感到肾上腺素瞬时飙升,心脏一阵狂跳。这时,男孩听见小湘西拨弄引擎盖支撑杆的声音,他赶在小湘西合上引擎盖前,将随身听塞进衣服,下了车。

小湘西手上拿着手电筒,眉梢间透着股得意劲儿。男孩脸蛋红扑扑的,说,这么快就修好啦?小湘西说,搞定了。小湘西心情很好,像远行的骑手最后检查一遍马鞍,说,想不想看眼底盘?男孩还从没见过底盘呢,说,好啊。他跟着小湘西猫身钻进修理槽,从修理槽往上看,车子底盘一览无余。小湘西用手电筒指着变速箱、油底壳、传动轴部位,教男孩一一辨别。男孩有些兴奋,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男孩看到变速箱部位有渗出的油迹,响亮地喊道,那儿漏油呢!他嗯了一声,说,看到了。男孩说,那还能开吗?他说,小事情,不碍事。

男孩钻出修理槽,看到店门前码着的那堆废弃轮胎,像只小猴子似的爬了上去,坐在上面晃悠起双腿。那是一堆粗壮的重型卡车轮胎,码在那儿已有些时日了,直径比男孩个儿还高。男孩骑上去,用脚跟敲打着轮胎,双腿使劲抖着,轮胎纹丝不动。小湘西在凉椅上抽烟休息,看着轮胎堆上的男孩。男抖穷,女抖贱。男孩装作没听见,继续抖着腿。男孩说,这些轮胎还能用吗?他说,报废了,没什么用了。他望着男孩那双脱胶的解放鞋。男孩很久没修剪脚指甲了,指甲盖下藏着厚厚的污垢。他站起身,走向前,目光钩子似的盯着胶鞋。男孩被他盯得有些害臊,下意识地往后弓了弓脚指头。鞋上的破洞像个放大的“穷”字,深深刺痛了他,男孩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把你鞋子脱下来我看看。男孩感到一道灼热的光正牢牢地盯着鞋上的破洞。男孩抬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被抓住脚踝,还来不及反应,鞋已被小湘西薅了过去。只见他将鞋举到鼻尖,朝鞋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闭,脸部扭曲,像个烟鬼吸上了久违的香烟,深深入肺,陷入陶醉之中。男孩又羞又惊,你搞什么啊?从轮胎堆一跃而下,夺回了鞋子。小湘西笑嘻嘻的,像过足了瘾的烟鬼,一脸的惬意。男孩整张脸都红透了,瞪着他脚上的鞋子说,有双新鞋了不起啊!男孩气咻咻朝长坡下方走去。刚走上马路,他听见有人大声呼唤,小湘西,上来吃午饭了。

小镇只有两条街,“丁”字形,上坡一条路,连接省道,横路则是镇上的主干道。主干道从东走到西,也就一根烟的工夫。小湘西刚来石门时,连准确的方位都说不上来。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古怪,很难听懂,起初他连蒙带猜,适应了大半个月,才慢慢听懂个大概。他从没想过要在这儿生活。他随意搭上一辆中巴车,一路翻山越岭,尘土飞扬,直到车停下来,所有人都下了车。他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指着挡风玻璃上“石门”二字,说终点站到了。

没人认识他。陌生之地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享受这种感觉。傍晚时分,小镇陆续亮起为数不多的几盏路灯。此时绯红的晚霞慢慢褪色,天边堆积起厚厚的钢青色云层,天光正一点点散尽。省道那边偶尔驶过一辆车,接下来又陷入无尽的寂静。这是一个没有夜生活的地方,天刚黑,街面上就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暮霭中,他将汽修店外边的扒胎机、电瓶线夹、千斤顶、拉马等工具一一搬进店内。收拾停当,小心摘下手套和鸭舌帽,拉下卷闸门,落上锁,宣告一天的工作结束。

宿舍是老板免费提供的,三楼的阁楼空间逼仄,一张单人床几乎将房间撑满。老板一家住二楼,一楼是门面,做了汽修店。他躺在窄小的木床上,墙上的女影星烫着爆炸头,双手插兜站在海滩,朝他妩媚地笑,笑容放肆,一心要将他融化。他转而望向天花板,头顶悬挂着25瓦的白炽灯,灯泡长久没擦拭,落满厚厚一层灰。他望着昏黄的灯泡有些出神,想起泡在桶里尚未清洗的衣服,想起指甲缝未剔干净的机油黑垢,想起鞋面上未擦拭干净的污渍。他只是想想,并没起身的念头,就这么躺着,这种感觉很好。

“你是哪里人?”这是这些年他被人盘问最多的问题。他有时说是湖北人,有时说是广东人,有时说是湘西人。这是一个他不喜欢回答的问题。可每次被问起,他还是会礼貌地给对方一个满意和信服的答案。在广东人面前,他说话带点湖南腔;和湖北人聊天时,他偶尔会讲几句粤语,时髦的粤语,总能引人青睐。在比他大的人面前,他从不大声说话,总是目光低垂,双臂垂直,脑袋微前倾,给人一副谦逊、乖巧的印象。

第一次在异乡听到《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他的心像被蛇咬了一口。《渔舟唱晚》,熟悉的旋律,一切又回到了小时候。矮脚柜上那台18吋长虹牌黑白电视机是全家的焦点。姑妈有每天观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他跟着一起看。北京,武汉,西宁,海口……一个个陌生城市的名字从眼前掠过,在他心里泛起异样的涟漪。“局部地区将会有雷暴雨”,几乎每晚播音员都会重复这句话。他想“局部地区”是一个怎样绝望的地方啊,每天不是打雷就是下雨。姑妈神情肃穆,生硬的法令纹在屏幕荧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姑妈是汽配厂会计,她不打牌,不跳舞,也不爱穿时髦花哨的衣服,一头短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她的生活就像账簿上的数字一样刻板、乏味。姑妈没有别的爱好,心情好时,偶尔拉会儿手风琴,尤其钟爱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声如诉,悠扬沉郁,算得上是她荒漠一般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点缀了。弹琴时的姑妈像换了个人,平时紧绷的脸部肌肉渐渐松弛,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柔。他喜欢弹琴时的姑妈。一个个秋日慵懒的午后,蜜色光影透过纱窗,涂抹着她的脸和细长的脖颈,琴声夹杂着楼外孩童的追逐嬉闹,这些是他灰暗童年中少有的鲜艳记忆。

五岁那年,工厂大火,父母工作的车间起火后发生了爆炸,两人都没跑出来,姑妈成了他唯一的亲人。他和姑妈一块儿生活了十年。那是他人生中一尘不染的十年。姑妈是一个有着极端洁癖的中年妇女。她忌惮别人碰她任何私人物品,回家必须全身上下喷洒一通消毒水,再脱掉外套,换上拖鞋,步入卫生间洗手。开水龙头时,她会先用纸巾小心翼翼把水龙头擦拭干净,仿佛那上面沾满不洁之物。她洗手的动作在他看来简直是一项细致烦琐的工程:将手充分浸湿后,细细地抹上香皂,再一遍遍用力揉搓,直搓到手掌紫红发白,唯恐错过每个毛孔。香皂消耗得很快,几天就瘦成细细一条。她常向他举手示范,给我看清楚了,这才叫洗手。

他严格按照姑妈的要求去生活。在姑妈眼中,家中所有东西都是污染源,沙发、餐桌、电视、冰箱、地板、衣物……她无法克制自己一遍遍去擦拭它们的冲动。他刚来时,洗澡总是潦草应付,几分钟就完事。姑妈有天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堵在淋浴间,魏FlnKY76rOqWWay/YsOQzjg==克,你这是糊弄谁呢?要么认真洗,要么滚出去,去跟乞丐睡大街,再脏也没人管你。他那时已有了羞耻感,双手捂住私处,只觉得耳根阵阵发烫。些许,姑妈平复会儿情绪,说,你要记住,人是脏的,皮肤每天溢出油脂,沾满各种尘埃,还有各种死去的皮屑,更别提脚丫、耳朵、牙齿、鼻孔、屁眼,那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说到后来,她皱起眉头,瞳孔流露出痛苦的光泽,仿佛刚才所说的这些字眼儿也深深伤害了自己。

把肥皂搓出泡沫,先揉搓手心。

手背平伸,搓指尖,指甲缝儿,还有手指缝儿。

用手握住拇指,相互揉搓,别忘了洗手腕。

他摊开双手,向姑妈展示洗手后的样子。

姑妈,这样可以了吗?

姑妈看着他,冷冷地说,以后也能做到这样吗?

他明白,要想在这个家长久生活下去,就必须适应姑妈的严格要求。

他每天洗澡,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唯恐哪里做得不好,惹来劈头盖脸的指责。他的房间朝北,单人床、小型衣柜,供他学习的小书桌紧挨床头柜。房间布置异常整洁,干净得像无人入住过,看不出生活过的痕迹。

一个寒冷的冬日,姑妈牵他去人民公园看孔雀表演。他记得那是个阴天,彤云密布,厚厚的云块将天空压得很低,法桐上依旧挂着稀疏的枯叶,寒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天气很冷,姑妈脱下羊皮手套,让他戴上。他冻僵的指头很快感受到羊皮手套的余温。回去的路上,姑妈担心他冷,依旧牵着他的手。公交车迟迟未来,他们暴露在寒冷的站台,干冷的风吹得他鼻尖一阵阵发酸。他感觉清鼻涕流下来,下意识伸手抹了一下。姑妈脸色瞬时变得苍白,脸部线条掩饰不住地抽搐,触电式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刺痛了她。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他,今天的孔雀开屏漂亮不?他低声说漂亮。他期待姑妈再说点什么,等来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回去路上她一言不发,再没碰过他的手,甚至有意和他保持几尺的距离。他试图挽回她的手,被她巧妙地躲开了。这时他听见姑妈感叹一声说道,多漂亮的孔雀啊,可惜也长了个脏屁股。

后来,他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副羊皮手套。它和一堆果皮、食物残渣躺在一起,显然是被她的主人遗弃了。他的脸一阵阵发红。

胡珍香是个热心肠的人,除了爱打麻将、织毛线衣,还热衷给人做媒。据说经她撮合成功的新人,多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她性格开朗,人缘一向不错,和隔壁红花家具店的女老板齐红梅,马路对面镇卫生院的邱医生、罗护士是牌友,闲暇时,几个女人常去红梅的家具店打牌。碰上晴朗的好天气,她们索性将牌桌搬到店门空坪的桂花树下。镇上的流言八卦、家长里短,女人家的私密话题,叽叽喳喳,无话不谈,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爱干净的男人。胡珍香贼兮兮朝汽修店瞟一眼说。几双眼睛都齐齐朝那边投去,小湘西正给轮胎充气,戴着鸭舌帽,地上投下一团斜长的身影。他每天都洗澡,我好奇,问过一回,他说跟广东佬学的,那边的人每天都要洗澡。几个女人啧啧感叹,说自己家的男人甭说洗澡,连脚都不愿洗,臭袜子扔床下,狗嗅一口都要吐。珍香说,他还会手洗衣服呢,换下来的衣服马上清洗干净晾起来,勤快得很。你看他脚上那双回力鞋,穿好久了,还像新买回来似的,隔两天就刷一遍,放窗台上晾晒,鞋面还盖层餐巾纸,别提多讲究了。几个女人不免又是一番感叹。胡珍香说,他也不打牌,不喝酒,下完班洗完澡,一个人在房间闷声不响,也不晓得靠什么打发时间。

红梅说,他今年多大了?胡珍香悄悄说,他说二十岁了。邱医生说,看样子像十七八岁的。红梅说,搞不好还是只“童子鸡”。几个女人哈哈大笑。罗护士说,可别让隔壁书店的“金鸡”看上了。邱医生说,是啊,人家还是细伢子呢,羊入虎口,到时渣都不剩。胡珍香说,别看那小身板,力气大得很呢,干活也麻利,从不偷懒。邱医生说,如今都是“孔雀东南飞”,年轻人回来的很少。罗护士附和说,是啊,可不要一溜烟儿又跑掉了。胡珍香说,所以嘛,我就寻思着给他物色个对象。男人都是长翅膀的,有了女人就飞不走了。几个女人笑得稀里哗啦的。红梅说,老家是哪儿的呢?胡珍香说,他说是湘西人,但听口音,又带点广东腔,有回还听出东北味。红梅说,兴许在那边待过呢,带点腔也正常嘛。胡珍香说着朝那边飞快瞥了一眼,小湘西正弯腰将千斤顶从车底下取出来,重重丢到一旁。

和女人见面与那台随身听有关。那是一台爱华牌随身听,前几年他在广东买的,一直陪伴他左右。前些天突然没了声音,老板告诉他,上鹏飞那儿吧,他那儿准能修好。他得空去了一趟。鹏飞家电维修店靠着农贸市场,十来平方米的店铺,靠墙摆着张大台桌,占据了店内将近一半的空间。桌台上凌乱散落着万用表、电阻表、钳形电流表和各种梅花、十字螺丝刀。地上摆着几台已经开膛破肚的电视机、VCD。气焊设备、胶管、减压器和焊枪,各种零部件堆得到处都是,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天只有女人守店。女人坐在门口的凉椅上,长裙,内罩淡蓝色缎子衬裙,整个身子陷进凉椅,怀里躺着织了大半的红毛线衣,像一团赤焰。女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睫毛,眸子晶亮,白净的皮肤经得起细看。

他问,老板呢?女人说去乡下维修电视去了。什么时候回?女人说,乡下路不好走,说不好。他踌躇不定,犹豫要不要下次再来。女人说,有什么事吗?于是他从兜里掏出随身听,说不出声音了。女人接住,并不起身,说,要不急的话,东西先放这里,修好你再过来取。他说,大概多久能修好?一两天吧。他说好。女人打开随身听,摁下按键,取出里面的磁带递给他,侧身将随身听放桌上,继续织毛衣,屁股始终没离开过凉椅。

女人侧身时带起裙角,他瞥见她裸露出的一截小腿。那小腿枯瘦,比手臂还细。他脑子嗡嗡响,以为是错觉,看花眼了。想再看一眼时,长裙已将腿脚罩得严严实实。他想着那条腿的样子,心里生起一股炽焰,要将他吞噬。女人隐约感觉不对劲,抬头问他,还有什么事吗?他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没事了……过两天来取。

当天夜里,他梦见了女人。女人款款朝他走来;走到跟前,他发现女人依然穿着那身淡绿色长裙。他走在后面,盯着她的裙角,一心想着再瞅一眼,那念头如此强烈,吸引着他一路尾随。经过一片向日葵地,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掀起来看一眼了,女人突然回头,朝他深深瞥了一眼。女人的瞳仁深邃、绚丽,透出深海般的凉意。一道炽热的光在他体内爆炸,令他战栗。醒来时,窗外已透出麻灰色曙光,天还未亮透,万物正待苏醒,马路上一点声响都没有,体内却万马奔腾,闷雷滚滚,他下意识摸了把裤裆,湿漉漉的,手上满是黏糊糊的乳白色液体,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石楠花味道,那味道让他脸颊滚烫,耳根通红。

接下来,他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女人的身影,那身淡绿色长裙和裙角下的那条腿。尤其回想起那个梦时,他总是感到莫名地躁动不安。那天他神情恍惚,干活总是走神,给车保养时,差点错把玻璃水注进防冻液壶。

两天终于到了,他去取随身听。女人依旧坐在店门口,整个身子蜷曲在凉椅上。见他来,女人猛地抬起头,一脸泪痕,眼圈泛红,面颊粘着发丝,脸颊浮肿,上面的手掌印还清晰可见。他深感震惊,杵在那儿,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时进退两难。女人擤了擤鼻子说,已经修好了,你去拿吧。

那是他头一次见鹏飞。只见他个子很矮,站起身比柜台高不了多少,精瘦,浓密的鬈发,蓄着髭须,穿件鼓鼓囊囊的漆皮夹克,兜里插着一支试电笔。男人满脸讪笑,将修好的随身听递给他时,还不忘递根香烟。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刚才的那一幕,他无法将女人脸上的巴掌印和这个低眉顺眼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这个孬种!他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中午十二点整,老板娘胡珍香呼唤小湘西上楼吃午饭。她没下楼,而是直接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手里还握着沾着胡萝卜丝的锅铲。胡珍香尖声尖气的嗓音颇具穿透力,连马路对面卫生院的罗护士都听见了。罗护士站在二楼走廊,手里端着一只铝皮饭盒,扯着嗓子喊,中午吃什么好菜,发这么大声。胡珍香说,大鱼大肉没有,萝卜白菜管够。听见胡珍香的呼喊,小湘西去洗了手,起身上楼吃午饭。

他走进二楼客厅时,胡珍香端上了青椒茄子,那是午餐的最后一道菜。桌上摆好了三副碗筷,胡珍香已经提前给他盛好了米饭。老罗身前摆着大半玻璃杯谷酒,他有点酒瘾,每餐都要小酌二两。胡珍香麻利摆布着桌上的碗碟,招呼小湘西赶紧吃饭。老罗问他要不要也喝一点,胡珍香抢先替他拒绝了,就晓得喝喝喝,都中过一次风的人了,看哪天喝死你。

从小湘西上楼时起,日产蓝鸟汽车从修理槽上开始缓缓后退。正是午饭时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异常。听见外面的呼喊声时,小湘西刚扒完半碗米饭,他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事。最先发觉的是罗护士,她吃完饭,正准备去走廊尽头清洗饭盒,这时日产蓝鸟汽车慢慢从汽修店退了出来。开始她也没太在意,以为是小湘西在倒车。等罗护士洗完碗筷,抬头看时,发现车已倒出汽修店,并没刹停,径直朝店门外那堆废轮胎退去。汽修店比外边地坪要高上几厘米,车速越来越快,眼看车屁股快要撞上轮胎时,她忍不住警告,哎呀,小心呀!眼尖的她发现车内并没有人,很快意识到什么,于是大声喊胡珍香的名字。话还未落音,日产蓝鸟汽车就结结实实撞上了那堆轮胎,啪的一声闷响,轮胎纷纷跌落下来。

大部分轮胎在地上蹦跶几下就不动了。日产蓝鸟汽车卡在一堆重型轮胎里,也停了下来。罗护士刚想松口气,就发现不远处竟然还立着一只,沿着地坪转了两圈,一头撞向日产蓝鸟汽车的右后方。轮胎与车碰撞,力道瞬时发生折射,突然挺立身板,掉转头,缓缓朝马路那边滚去。

听到呼喊声,胡珍香三人齐齐探出身,只见地坪上一片狼藉,轮胎散落得到处都是,日产蓝鸟汽车不知何时倒出来了。老罗问小湘西,你是不是忘了拉手刹了。小湘西还顾不上回答,就听见罗护士大喊,撞上了,撞上了。这时那只重型卡车轮胎从马路牙子弹了下来,轻轻蹦跳两下,往马路对面滚去。对面侧方位停着老胡收废品的三轮车,那轮胎像长了眼睛似的,径直撞在三轮车上。三轮车猛地一震,车上的废纸板、塑料瓶、破铁锅,哐当哐当,散落了一地。收废品的老胡大家都认得,睡觉都竖起耳朵的,听见外面的响声,连饭碗都不及放脱,一溜烟儿就赶了过来。刚跑到三轮车跟前,轮胎几乎擦着他鼻子滚了过去。老胡下意识往后一闪,一屁股跌坐在马路牙子上,白花花的米饭撒得满地都是。此时轮胎受到三轮车的阻击,调整了方向,哧溜溜朝长坡下方的镇中心滚去。

小湘西抢先下了楼。日产蓝鸟汽车被一堆重型卡车轮胎堵住,暂无大碍。他看了眼车内,手刹果然没拉,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响,赶紧掏钥匙,开车门,拉手刹。老罗和胡珍香这时也都下来了,目睹了他这一番操作,都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没人再关心日产蓝鸟汽车了,注意力都转向了那只轮胎。那是11.00R20规格的朝阳牌重型卡车双排后胎,主胎和副胎固定在一块儿,尚未来得及放气,轮胎锁圈与垫圈还没分离。轮胎的直径足有大半个人高,像一发缓缓上膛的炮弹,以锐不可当之势,沉沉地朝长坡下方的石门镇中心冲去。

起先轮胎速度还不算太快,一圈人跟在后边,脚力好的后生,还试图追上前扳倒它。很多人以为出了事,都跑出来看热闹。闹哄哄的一群人跟在后面,像是赶着一头黑牛往前冲。当心哪,快闪开!五金门店的老张吃完午饭,搬了张躺椅,摊在浓荫下,正准备躺下打个盹儿,突然听见坡上传来喧闹声。轮胎来了!老张仰起头,还来不及起身,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圆形怪物嗖地一下就从眼前飙过去了。五金店下方是农药种子店。这天,几个枫树上来的农民正在选购化肥,轮胎冲下来时,福爹扛起包尿素,正准备离开。福爹急着躲避,往东扭,轮胎似乎也在朝东扭;往西拐,轮胎似乎也往西拐,轮胎像故意捉弄他似的。福爹肩上扛着一袋尿素,滑稽地扭动身板,眨眼的工夫,连胎面花纹都清晰可见了。福爹两眼一翻白,以为大限即至,膝盖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地上。眼看就要撞上,轮胎突然一个蹦跶,高高弹起,从福爹头顶飞过了去……

两年前,石门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朔风一吹,结了厚厚一层冰雪,长坡接连发生了几起交通事故。此后,为了安全起见,长坡便铺了三道减速带。那时谁也没承想,减速带竟间接救了福爹一条老命。

要没那条减速带,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里了。福爹闪了腰,被人扶进店里,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轮胎飞过来时,感觉头顶像有风,头发都立起来了,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石门人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湘西是无意中发现那本相册的。相册藏在姑妈卧房的五斗橱抽屉深处,用毛巾包裹,压在一堆衣物下。纯粹出于好奇,那天他很想进姑妈房间看看。姑妈长着狗鼻子,一丁点异味都闻得到,屡次三番告诫他,不要乱翻她的东西。要知道他碰过她的东西,她肯定会大为光火。他想象姑妈那张被激怒的脸,突然滋生强烈的反抗欲。他从抽屉中取出了相簿。

姑妈年轻时的样子让他有些陌生,长辫子、的确良衬衫、黑皮鞋、羞涩的笑窝,也有一些合影,毕业照或单位出游集体照。一圈照片翻下来,没她和姑父的合影,多少让他有些纳闷,心想到底是离婚的缘故,感情遭受创伤,附带着连过去的回忆也要一并抹掉。也没家庭合影。

最后发现那张诡异的照片纯属偶然。照片藏在另外一张的背面,要不是摸上去厚度不一样,他也不会发觉。时间一久,两张照片黏在了一块儿,他小心翼翼剥离开来。那是相簿中唯一一张家庭合影,前排坐着两位老人,看面相,应是他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听姑妈讲过,爷爷、奶奶生前均是药厂职工,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二排最右侧站着姑妈,她的肩膀微微左倾,挽住旁边男子的胳膊。那男子戴顶军帽,高出姑妈一头,他猜应是姑父。姑父旁边依次站着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他的直觉那是父母。父亲穿件宽大的西服,一只手wZhv+T2LE/dEAQhy/xnutg==搭着姑父肩头,身材单薄,那件不合身的西服像挂在身上似的。照片上,大家像被什么逗乐了,欢快的表情恰好被相机抓拍了个正着。唯独姑妈没笑,她显得郁郁寡欢,神情突兀。

那张合影之所以诡异,是因为照片上姑父和母亲的眼睛均被戳穿。他望着那一个个瘆人的黑洞,脑海一片疑云,惴惴不安地将照片塞回相册。照片是姑妈毁的吗?如果是,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想起来,怪不得姑妈从不提姑父和母亲。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交恶的,以致姑妈如此憎恶他们。当然他不便当面问姑妈这些,只能将这些疑虑装进心里,从此再看姑妈,便觉得成人的目光深不可测。

他从没见过姑父。每次聊起他,姑妈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不知怎的,他会想起《天气预报》节目中的“局部地区”。他想,姑父也许就是姑妈心中的“局部地区”吧,那儿整天不是打雷就是下雨。后来他也变得乖了,避免再谈起这个人。他只知道他们很早就离了婚,然后姑父从姑妈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姑妈也不是没有再婚的机会。十三中丧偶多年的金老师,对姑妈或多或少动过心思。金老师曾以辅导他数学为由,来过家里好几回。每回来都神采奕奕,还不忘给姑妈带点伴手礼,一束花、一盒护手霜或糕点什么的,从不空手来。他从小数学成绩不错,金老师没少夸他,说开开小灶,去参加“奥赛”,没准还能拿回个名次。金老师五十岁上下,已谢顶,头顶油光发亮,常年戴顶短檐休闲帽和一副玳瑁色镜框的眼镜,T恤扎进裤腰,一身挺括,看起来是姑妈不反感的类型。

那天姑妈兴致很好,换了新套裙,抹了口红,脚步轻快,一大早去菜场买回猪肉和菜蔬。金老师如约而至,提着橄榄油和深海鱼肝油,说是学校发的,反正自己也吃不完,搁着浪费了。姑妈说,金老师不用每回都这么客气的。金老师笑笑,说应该的。姑妈给他倒了茶,说中午一块儿包饺子,便转身去厨房忙碌去了。

那天金老师辅导完他的几何题,早早就出去帮姑妈包饺子了,留他独自在房间写作业。厨房传来说话声,有说有笑的,锅碗瓢盆伴奏着,很像老两口子在过日子。后来不知何故,声音渐渐低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突然听见姑妈低沉的怒吼,拿开你的脏手,接着传来一阵菜刀剁肉馅的声响。那声音格外卖力,铆足了劲儿,像是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案板上。他一听就晓得是姑妈不高兴了。

他出来时,金老师在卫生间。他以为金老师去洗手,没想到在卫生间待了好一会儿,长到他以为金老师在里面解大手。金老师出来时脸色苍白,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氛围颇为诡异。金老师和姑妈相对而坐,全程他一个劲儿夸姑妈手艺好,包的饺子好吃,额头不断沁出细密的汗。姑妈不咸不淡地说,金老师您慢点吃,饺子您也包了,吃完锅里还有。他搞不懂金老师这回为何如此局促,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不停地揩汗。

金老师走后,姑妈重新坐回餐桌,面对眼前的残羹冷炙,沉默了良久。换往常,她早该麻利去收拾了。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霍地站起来,将金老师用过的碗筷碟一股脑儿扫进了垃圾桶。他不敢作声,只在一旁坐着。如今这世道,都什么人哪。他听见姑妈气鼓鼓地说道。她取回拖把,又变成之前的姑妈,发了疯似的开始收拾家里,那架势便是不会放过金老师携带进来的一切,哪怕一粒尘埃。直到一切光可鉴人,姑妈方才罢休。她脑门儿全是汗,头发蓬乱,看起来有几分狼狈。最后她才想起自己那双手,慌忙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开始疯狂洗手。那双手像沾满她无法忍受的污秽,让她恶心不已,他几次听见里面传出干呕声。

他坐在沙发上看《白眉大侠》,白眉大侠一刀挥过去,树干冒出缕缕白烟。他看了一会儿,困劲儿上来了,便蜷曲着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妈从卫生间出来,洗了澡,换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哭过。他注意到她的手,搓得跟胡萝卜似的。

他再也没见过金老师。姑妈后来再也没提过他,仿佛不过一个梦,本就模糊不清,梦醒后自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看着数学本上金老师的字迹,心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倒是希望金老师能留下,家里要是多了一个人,就会吸引走姑妈一部分火力。如今这已成妄想。想到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他都将独自承受姑妈那份苛刻,他就不寒而栗。

他想,这世上存在绝对的干净吗?有一回,家里不知从哪儿钻进一只苍蝇。正是午饭时间,姑妈在厨房收尾,餐桌上摆着菜肴,米饭也已盛好。苍蝇在餐厅嗡嗡盘旋了几圈,最后稳稳落在姑妈的饭碗上。苍蝇的两只前脚在白米饭上不停地搓洗,看上去就像饭前洗手。他刚想举手驱赶,想到这个又默默放下了。苍蝇口器翕动,开始贪婪地舔吸。他想起生物课学过,苍蝇是一种边吃边吐的物种,从进食、消化到排泄,快到只需几秒钟。姑妈从厨房出来,苍蝇已经飞跑,她对此浑然不知,坐在往常坐的位置,拿起碗筷扒饭。他望着姑妈,饭碗里的每颗米饭都晶莹饱满,一点也看不出有苍蝇停留过的痕迹。只有他清楚,那只苍蝇刚来过,如果放在显微镜下,说不准还能在米饭上发现苍蝇留下的排泄物。眼不见为净。那天姑妈胃口出奇地好。想到她那么洁癖的一个人,竟然在吃苍蝇的屎,他强忍着吃下第一口就没忍住吐了。姑妈一脸诧异,问他怎么了,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有些犯恶心。姑妈让他去卫生间好好清洗一下再回来。他拧开水龙头,对着镜子笑。镜子里映出一张邪魅的脸。自此,他心里多了一台显微镜。

在石门,其他人还在看17吋韶峰、金星牌黑白电视时,鹏飞家电视柜上已霍然立起34吋的康佳大彩电了。初次见到的人,都会被眼前这台庞然大物镇住。差不多同时,VCD刚开始普及,鹏飞家就率先换上了更先进的DVD了。这都归功于鹏飞懂家电维修,吃这碗饭的,凡事总能比别人抢先一步。农贸市场拐角便是学友音像店,店门前的货架上永远摆满花花绿绿的碟片,大多是港台武打、枪战片和恐怖片。如果问老板,还有没有别的?只需递上一个眼神,老板便心领神会,引着你朝里面货架走去。少儿不宜的碟片都躺在一只大纸箱里,藏在货架最下层,日本的、欧美的、港台的,光看封面就足以让人血脉偾张。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习惯了周末去学友音像店租上几张碟,带去鹏飞家观看。鹏飞家不光有大彩电、DVD,还有一套高保真音响,音响一开,电视里的人像站了出来,在跟前和你说话似的。

来的大部分是石门镇中的学生。嘴巴还没长毛,眼神躲躲闪闪,问能放片吗?鹏飞点点头,他们得到确认,便从衣兜先掏出一张碟来。鹏飞眉头一挑,说,确定是这张吗?对面脑袋鸡啄米似的,就这张,就这张。鹏飞将碟片塞入光驱,摁下播放键。屏幕亮起,是成龙主演的《A计划》,34吋大家伙,果真不同凡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意力全被电视吸引走了。鹏飞将遥控器塞给为首的,说,晓得怎么换碟吧?为首的点点头,鹏飞就下楼去了,继续蹲店里修他的电器。他一走,凝滞的空气一下轻松起来,换碟,赶紧换碟。画风一变,拳打脚踢一下切换成白花花的大腿,屏幕上交臂叠股33741f25cf6aa892141db5ef0f381f31,晃得人眼花,个个儿目不转睛,只听见咕噜咕噜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后来鹏飞也进了一批碟。轻车熟路的,直接问鹏飞,能播那种片吗?鹏飞起先装糊涂,什么片?武打片看不看?那会还是武打片的天下,成龙、李连杰、甄子丹,武打片谁稀罕,在哪儿看不是看。来人转身要走,鹏飞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进来,进来再说嘛。鹏飞钻进后面的货架,抱出大纸箱,一摞一摞的,全是那种碟。起先都不好意思挑,随便抽两张;来的次数多了,脸皮也厚起来,什么风格都想品尝一下,开始一张张精选。

那种片没法在家看,即使家里有设备也提心吊胆的。若倒霉被父母撞见,还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来鹏飞这儿看就没这些顾虑。鹏飞名义上在楼下修理电器,实际上也在把风。在他家看什么片都没人管,也不担心有人来查。没多久镇上年轻人都晓得了,要想看那种片,就得上鹏飞家去。

小湘西后来当然也获悉了这个好去处。说起来,还是男孩透露给他的。男孩说班上有人去旅馆打牌,派出所的人半夜来敲门,抓了个正着,连压在席梦思底下的黄碟都被翻出来了。小湘西嘿嘿笑,卵毛都没长齐,就学会看毛片了。男孩急起来,我没看。小湘西说,我又没说你看了,再说看一下打什么紧?男孩赤红着脸,额上青筋凸起,我发誓,我要看了就是你崽。他忍住笑,说,我还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崽。男孩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小湘西试探他,有喜欢的人了?男孩低垂着头,脸蛋红扑扑的,算是默认了。他接着揶揄,看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又不少块肉。男孩摇摇头,声音很低,说,我也讲不明白,那画面脏脏的,怪不好意思……他望了男孩一眼,说,她晓得你喜欢她吗?男孩说还不知道。你不敢说?男孩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坚毅,说,我每天早上都去省道跑步,等我能一口气跑五公里了,我就会和她表白……还没等男孩说完,小湘西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男孩又恼又羞,气鼓鼓的,懊悔和他说这些了。小湘西说,这种片子,上哪儿看呢?男孩还没消气,嘟着嘴不肯说。小湘西说,哟,生气哪?不说算啦。男孩噘着嘴,老子不说,你肯定不知道。小湘西说,搞得这么神秘,不就看部毛片嘛。男孩说,你晓得鹏飞家电维修店吗?就在农贸市场那儿,他家有台康佳牌大彩电,他们都上那儿去看……

越来越多人来鹏飞家看碟。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来两三拨。按人头收费,每人两元,美其名曰茶水费,其实不提供任何茶水。小湘西第一次来,楼上已经坐满一圈人,看模样都是学生面孔。那是周日,学校没课,只要赶上晚自习,待多久都没人管。屏幕上,李小龙挥舞着双节棍,肌肉紧绷,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叫声。没人看他,都盯着电视。他扫了一眼,《猛龙过江》的结尾,高潮部分,他早看过几遍了,和李小龙过招的对手几分钟后,都将纷纷倒在他脚下。他点了根香烟,两股烟雾熟练地从鼻孔喷出。闻到烟味儿,小孩们纷纷回头看他。

电影剧终。小孩们按捺不住,连声催促,快换碟,快换碟。变声期,嗓音沙哑、尖厉,像泡沫板摩擦玻璃,听起来揪心。屏幕再次亮起,赤身女人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男人倚着门框,西装革履,手持皮鞭,邪魅地笑着。男人挥舞皮鞭,开始狠狠鞭笞女人,每一下都在女人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印痕。女人浑身战栗,神情痛苦而扭曲,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刚才还闹闹嚷嚷的屋子,顿时一片死寂,谁都没看过这种风格,纳闷不已。这时碟片突然卡住,大面积的马赛克吞噬了女人,刚才还在屏幕上扭动的躯体,被点了穴道似的,瞬间一动不动了。短暂的沉默后,马上爆发出连串的咒骂声。妈的,怎么搞的。老板,卡碟了!重新换一张。为首的不死心,去按快进键,试图跳过这段。屏幕快速闪烁,清晰了片刻,大家立马喊停,还没等男人挥起的皮鞭落下来,又卡在半空。这下连快进都失效了。什么烂碟。大家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有人大声喊,老板,快换碟!起初楼下没人理会。大家更加不耐烦起来,一声比一声叫得高,换碟!换碟!楼都快要震塌了。这下有了效果,终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都没想到上楼来的竟是女人。电视画面卡在那儿,场面有些尴尬。女人佯装没看见,一瘸一拐地走向电视机。她的步伐很奇怪,肩膀像跷跷板似的高低摇摆,左腿发不上力,蜻蜓点水般,刚沾地就得立起来,身子的重量全压在那条右腿上,每一步走得都很滑稽。那时他才知道女人有小儿麻痹症。他恍然大悟,为什么每次见女人,她都穿裙子,都坐在椅子上,从未见她走动过。女人快速将碟片退仓,更换了新碟,按下播放键。待画面清晰,女人一刻也没逗留,直接下了楼。她走得很慢7903ea277c68e9cbe5dfe54feba8f9d9d667683ca9c757a1ee2a69ad40f89c03,小心扶着楼梯栏杆,他望着女人的背影,目光全被裙里若隐若现的瘸腿吸引走了。

他开始频繁光顾鹏飞家电维修店。鹏飞在时,他就上楼看碟。武打片、恐怖片、枪战片,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来者不拒。那些强烈刺激感官的画面,在他眼里风平浪静,如同死水。唯有“局部地区”,那儿电闪雷鸣。他想着楼下的女人,想到裙里那条瘦小畸形的瘸腿,心里忍不住一阵颤抖。

下午五点钟,阳光依然强烈。女人坐在凉椅上,旁边伏着一只小土狗,都面朝农贸市场。他从衣兜掏出香烟,慵懒地点上。女人说,不看了?他说不看了。女人还记得那台随身听,说后来没问题吧?他说修好了。农贸市场那边一片嘈杂:小孩们在摊位间追逐、嬉闹;买菜的中年妇女为了两毛钱和菜贩子磨破了嘴皮;一尾鲫鱼跃出水盆;屠夫在剁肉,肉摊一阵颤动,肉末星子四溅。女人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不像吗?他笑笑说。本地人都讲本地话,你到底哪儿的吗?他说,我是广东人。听说是广东人,女人好奇心也上来了,在我们这儿待的习惯吗?他说,很好的,反正待哪儿都一样。她瞥了他一眼,是吗?我们这边的人都爱往广东跑,从广东跑我们这边来的很罕见。广东气候和饮食和这边都不同呢,真适应得了?他说,我出门早,适应能力没问题。女人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有点意思。

他深吸一口烟,将烟蒂弹出几米远,小土狗蹦跳着朝烟蒂冲了过去。他说,你去过广东吗?女人摇摇头。小镇每天清晨都有一趟发往广东的长途卧铺车。他说,你想去吗?女人摇摇头,我好多亲戚、同学在那边工厂里打工,虎门、东莞、长安、厚街都有。他说,你想去吗?女人没接话,像在思考这个问题。小土狗嗅了嗅烟蒂,用爪子扒拉几下,突然呜咽一声,转身狂吠,像是被烟蒂烫着了鼻子。女人望着跑远的小土狗,扑哧一声说,干吗非要去广东,就像你说的,待哪儿不是待?

阳光照过来,女人瞳仁透着晶莹的光泽。他看了眼,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他说这儿是蛮好的。这句话说得连自己都觉得过于敷衍了。女人垂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既然会修车,那也会开车吧?他说,那当然了。回到这个有绝对把握的话题,他连眼神都亮了几分,吹嘘没有哪辆车是他修不好的。他又说,除了大货车暂时没开过,其他车都会开,车技相当了得。她说,是吧,既然这样,什么时候载我去兜兜风,见见世面呗?他愣了下,马上说,没问题,等有空了带你去个好地方。她说,什么地方?他卖起关子,说到时就知道了。

那只小土狗又折转回来了,浑身沾满枯草,伸出舌头,尾巴高高扬起。不知跑去哪儿打了个滚儿,它像是把刚才烫鼻子的事全忘了,朝他们摇头摆尾,一个劲儿地嗅他的裤脚。他嫌狗脏,正想一脚踢开它,小土狗像猜准了他心思,瞅着他,猛然抖了抖身子,背部的毛炸裂开来,身上沾着的枯草纷纷抖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狗独有的气息。女人弯下身,用手轻轻抚摸小土狗的脑袋。他说,你不嫌它脏吗?女人说,乡下的狗,哪有不脏的。她用大拇指顺着狗鼻子往狗脑袋撸。那狗蹲伏地上,半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女人的目光从他洁白的鞋面抬起,扫过他笔直的裤线和衬衫,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白净的手,十个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

那是一辆快要散架的吉利豪情,深绿色,仿早期的夏利两厢车,变速箱出了故障,换挡顿挫感强烈,小湘西和车主讲好,至少要一星期才能修好。实际三天不到,他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趁老板一家睡了,将车悄悄开出了汽修店。白日喧嚣的农贸市场一片沉寂,菜贩早已收摊回家了。鹏飞家电维修店拉上了卷闸门。他正寻思女人在哪儿时,女人慢慢从农贸市场的暗处走了出来。

车上了省道,沿枫树、水车方向开,最后在火家岭水库停下。

女人坐后座。上车时,他问要不要帮忙,被女人拒绝了。她穿了件碎花连衣裙,看样子像新衣服,脸上精心收拾过,容光焕发。开出小镇,她才说,你要带我上哪儿?他说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她说,别太晚,她们还约我回去打麻将呢。

他把车稳稳停在水坝上,熄了火。女人没猜到会是水库。这地方本地人也很少来,你是怎么晓得的?他得意起来,说,前不久来时路过,感觉风景不错,就想找机会再来一回。女人说,大晚上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呢。他说,没人的地方才好玩啊,我喜欢没人的地方。你不是要兜风吗?其实我还可以教你开车。女人脸上浮起浅笑,没有说好,也没反对。他以为女人对开车感兴趣,说开车其实很简单,控制好方向盘,脚踩离合器,换挡,加油。他踩着离合器踏板,示范怎样加减挡。女人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眼神有些恍惚,像在看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他让女人伸手来握挡把,发现女人眼神有些不对。女人冷冷地说,你是故意作弄我吧,我这腿连路都走不稳,怎么开得了车?女人拉开车门,下了车。

女人的裙摆很长,她小心提着裙子,避免拖地。他跟在后头,月光下,女人走路的样子像在跳一种诡异的舞蹈。他们在堤坝上找了块干净的草皮坐下。月亮已经爬上来,悬浮在天宇,水面一片银辉,四周白昼似的。水库建在山丘地带,蜿蜒曲折几公里,像条巨蟒,缠绕林间。夜风拂过,传来阵阵松涛,窸窣声不绝于耳。松林百鸟啁啾,夜晚格外清亮。正是月圆之夜,月亮轻快地穿透云纱,框进深蓝明净的夜空,最后一动不动了。也许是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他掏出了随身听,女人一眼就看出是前不久刚修好的那台。他将耳机递给女人一只,自己+1Ua061ijZiYp0hiZaBM2mja+DdaWoVwcAYgOE4F/no=戴上另一只,两人并肩坐着,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听了一会儿,女人赞叹说,音质不错嘛。他摩挲着随身听上的按键,说,它陪伴我好几年了,一路上见证了很多东西,现在每晚不听一听歌,心里便不踏实,就睡不着觉。

耳机里一个女人在低吟浅唱,找到一个地方属于我,不需要勉强虚伪,心像风一样自由……她说,这是什么歌啊,我从没听过。他说,伊能静的《流浪的小孩》。她揶揄一笑说,你不就是个流浪的小孩嘛?这些年,你一定去过不少地方吧?他点点头,一连说出好几个城市。女人感叹说,你经历可真够丰富的。她抬头望着月,像沉浸在歌声中。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喃喃说道,镇上那些男人,我只需瞥一眼,就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扫向他说,至于你嘛,我还真有点猜不透。她摘下耳机还给他,喂,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他笑,问他们是哪样。女人冷笑说,男人嘛,估计都差不多。尤其那种电影看多了,眼神都色色的,跟小流氓似的。她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小把戏,故意激他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一时语塞,脸色青红,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女人微笑的脸略带一丝轻蔑。看来我猜对了。他赶紧摇摇头,我和他们不一样。哦,是吗?说说看,你和他们哪里不一样?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女人目光犀利,一副早已猜透他心思的样子。那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像赤着身子一般,他挠了挠头皮说,我是不是比他们干净?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笑声传出水面很远。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说,你还别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般整洁的男人,你看镇上那些臭男人,几天都不洗次澡,头发上的油都能够炒盘菜了。说说,你怎么就这么爱干净呢?

他确认了那不是陷阱,这才说,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总之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她说,你爸妈肯定也很爱干净吧?他摇摇头,说,我是孤儿。孤儿?!这下轮到她震惊起来。他解释说,父母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姑妈,他从小是由姑妈带大的。

他们一时陷入了沉默。他收起随身听,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双手撑地,身往后仰,故作轻松地说,不需要可怜我啦,我早就习惯了。女人同情心上来了,没打住,问姑妈对他怎样。他说,很好,姑妈没有子女,对我视若己出。什么都好,唯独有点让我无法忍受,你刚才不是好奇我为何那么爱干净吗,那都是姑妈的功劳。我姑妈有洁癖,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她说,爱干净不很好吗?他摆正身姿,扭头冲她笑了笑,叼在嘴上的狗尾巴草一翘一翘的。那是一种病。你没有接触过这类人罢了。她不服气,我就喜欢干净的人。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一锤定音,这么说吧,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粪坑,所有东西都是肮脏的。

她说,这么严重?他点点头说,她是个洁癖症和控制狂。什么事都得依着她,否则就会勃然大怒。我记得有一回手贱,捉了几条蚯蚓,装矿泉水瓶带回家,被罚洗手,洗掉了一块肥皂,手都搓破了,她还嫌脏。后来我再也不敢碰类似的小东西了。她说人都有健忘的坏毛病,要不惩罚,永远都不会长记性。女人轻轻反驳道,爱干净终归也不算一件坏事啊,总比邋遢好嘛。他显得不快起来,说,道理是没错,但真要你和她一块儿生活,没准儿一天你都忍受不了,而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

她说,具体有多严重啊?他想了想,这么说吧,那天你摸那只土狗,她要是见了,会恨不得把那只摸狗的手剁掉。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说,这有点变态吧,那后来呢?后来?后来习惯了,我也变得像她一样爱干净,看见水龙头就想洗手,皮都能搓红。我刚说这是一种病,现在同意了吧?她说,那怪不得了。不过你和她不一样,她那种就是变态,你不是。

他凑近,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你觉得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她生怕再说错什么,思忖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不在那种环境长大,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像等这句话很久了,拍了拍大腿,兴奋地说道,那是肯定的!她受到鼓励,继续说,这说明你本性不是这样子,你和她不是同一种人。其实你现在大可以做回自己。

他听完,陷入长久的沉默,像在仔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突然,他霍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我和她当然不一样了。她活得那么累,每天都希望一尘不染,可这怎么可能?他的愤怒像是积压已久的火山,适才找到一个出口,排山倒海一般宣泄出来。他说,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伸出左臂,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紫茄色梅花点状伤疤。她疑惑地望着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都是烫疤。每当快要愈合或心情不好时,我就用烟头烫一下,让它保持原样。她有些不寒而栗,说,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这是在故意报复她?他不吭声。女人说,即便报复,也犯不着这样吧?他说,你不晓得,她见不得疤痕,觉得恶心,会犯晕,但她也拿我没办法,疤长我身上,再怎么努力也洗不掉,这是她很沮丧的地方。女人说,你既然如此厌恶她,为什么还能忍十年?他说,那能怎么办,我那时还小,又没钱,哪儿都去不了。女人说,换我早就跑了。跑?他乐了,这谁没想过呢,我都不知道跑过多少回,有回冬天,外边还下着雨,我光着脚就冲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往雨里钻,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她问,那后来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能跑多远?

他瞥了眼她的裙子,那条腿缩在裙子内,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她要是不走路,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她察觉他在看她,下意识将裙摆往下抻了抻,摆正了身子。

他说,也不是跑不掉,但跑掉又能怎样?即便跑了,有些东西也是永远甩不掉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像手臂上的伤疤,注定会在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一辈子也休想去除。当然,没有选择逃跑,主要是后来我发明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什么游戏?他说,一台显微镜。她愕然地望向他,显微镜?他点点头,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哪怕是微小的细菌,在显微镜下也纤毫毕露。自从拥有了显微镜,我和她的游戏便开始了。她不是有严重的洁癖吗,那些肉眼能看得见的污秽,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所以只能选择人眼不可能看清的东西,趁她不注意时,放在她经常触摸的地方。她露出惊讶之色,那是什么东西呢?他露出鬼魅般的微笑,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总之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她恍然大悟起来,说,这才是你的报复?他垂下眼帘,算是默认了。

只要想到她,我就会想起显微镜。相比真实的显微镜,心里那台显微镜要可怕得多。有阵子,我表现得比姑妈还要有洁癖。坐不住,觉得哪儿都脏,总忍不住一遍遍地擦拭、消毒,房间里整天飘溢着84消毒液的气味。我疯狂起来,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起初还有些惊讶,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因为我心里嵌入了台显微镜。我要做的就是让我的世界保持彻底地干净,连显微镜都休想检测出来。为了饮食也保持绝对的卫生,我甚至还求她教会了我烹饪。也许你不信,我十二岁就能做好几道拿手菜了,尤其煲汤方面,即使像她这样挑剔的人,都要忍不住夸我几句,说我厨艺了得。一切都如她所愿,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我心里清楚,是时候该摆脱这一切了,因为那台显微镜已经深深嵌入了我的记忆、我的精神、我的整个灵魂。说着,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决定实行那个酝酿已久的计划。一大早起来,趁她心情好,我说想独立做顿饭,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前提是全程由我一人完成,她必须出门,到了饭点才能回家。她非常愉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没多久就拎着包出了门。确认她已离开,我立马开始行动。我打开冰箱,取出食材,清洗,切片,腌制,烹饪,一切都在我的掌控当中。我还记得那天做的菜,有她爱吃的姜葱炒鸡、葱油生蚝、蒜蓉蒸排骨、酱炒豆角。至于最后那道拿手菜——花旗参乌鸡汤,我颇用了点心思,我先将乌鸡和瘦肉焯水洗干净,放入炖盅,再撒上花旗参片、红枣、桂圆,倒水漫过食材,然后开小火,慢慢细炖。做完这些,我感觉肚子一阵绞痛,肠道开始蠕动,一股强烈的便意涌来。这时我脑海灵光一闪,一个天才式的想法如同一道闪电,瞬时将黑暗的内心照得白昼一般。我感觉一切都明朗起来,那台可怕的显微镜在闪电的照耀下奇迹般消失了。那一刻,我感觉通体舒畅,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我意识到自己终于战胜了内心的恶魔。她皱着眉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神秘一笑说,没什么,我只是加了点新配方,确保味道更加浓郁。

我将精心烹饪的菜肴一一端上桌,那道重要的花旗参乌鸡汤摆在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最后,我还不忘在桌上留下一张便条贴,我这么写道:这十年来,感谢您的照顾!我特意炖了您最爱喝的乌鸡汤,请慢慢享用,祝您生日快乐!我相信她看到便条后,第一件事就是揭开热气腾腾的炖盅,凑上前深吸一口气,花旗参炖乌鸡的美味一定会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

做完这些,我换上衣服,从床底拽出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来也再没回去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过去的那些陈年往事统统翻篇。有一回开车,我突然想到,挡风玻璃上哪怕有丁点污迹,我都会打开雨刮器刮干净,可总有些边角,你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的,当然这不怪雨刮器,因为这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而要想彻底清洁那些边角地带,就必须借助人的手。他做了个擦拭的动作,我喜欢挡风玻璃干干净净的样子。

夜风拂来,透出些许凉意,那轮硕大的圆月静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比刚才的还要饱满圆润。女人望向水库前方,还沉浸在他刚才的讲述中。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谁也没说话,四周一片阒寂。他突然说,堤坝下是不是有只小船?她顺着他指的方向,也看到了那只小船,黑黢黢的,像片叶子泊在水上。他点了根香烟,提议下堤,往水边走走,顺便去看看那只小船。

附近松林传出几声凄厉的鸟叫声,只见一只斗篷大的黑鸟从林间扑棱飞起,落向更远处的丛林深处了。女人说有些怕。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女人的手,才发现女人手心全是汗。两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往坝下走去。他说,讲一讲你的童年吧。女人说,和你相比,我的童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刚才倒想起来,小时候来过这儿一次,一晃十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她停住脚步,手指左前方,那边以前有片国有林场,还有护林员,护林员就住那个小木屋里。他也发现了水库左前方的小木屋。木屋的轮廓在月色下清晰可见,屋顶大部分瓦片被风刮掉,露出一大块黝黑的房梁。她说林场后来承包出去了,护林员也走了,小木屋多年无人打理,据说快要坍塌了。你晓得房子一旦没人住,就很容易颓败。他用力抓住女人的手,说,需要我背你下去吗?女人摇摇头说,我能走。

两人慢慢走下堤坝,沿沙滩往小船方向走去。月色下,水库像面蒙了霜的镜子。他弯腰掬了把水,洗了洗脸,水很清凉,他让女人也来试试。女人小心翼翼地沾了沾水,突然说,你会游泳吗?他犹豫了下,说不怎么会。女人说,我从小就怕水,旱鸭子。两人朝小船方向继续走。小船搁浅了,大半船舱浸在水中。船艏有块朽掉的木桨,黑漆漆的,像把长剑,斜插在滩涂里。女人说,我以前坐过这只小船,去对岸的小木屋,那时船还很新。女人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他用力拔出船桨,浸入水中,清洗掉上面的淤泥。你过来,她说。女人的声音很轻柔,需靠得很近才听得清。他丢了船桨,洗了手,也上了石头。女人说,我问你个事。他说什么事。女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那种女人?他说,哪种女人?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女人的目光带着一股审视的味道,黑暗中,他感觉脸颊滚烫。

他连忙辩解,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女人说,误会了吗?当然,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概觉得我和镇上那些男人一个德行吧。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望向前方黑沉沉的水面,很失望的样子。女人说,我也希望是误会。你不知道她们在背后是怎么造我谣的。他说,说你什么呢?说什么的都有,最恶毒的说我是做那个的。我们这地方应了那句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肯定听说过新华书店那个女人吧?就在你们汽修店隔壁。他点点头,想起有一回闲来无事,去书店逛了逛,还买了支英雄牌钢笔。卖他笔的就是她说的那个女人,四十岁上下,着一身淡紫色套裙,一头乌发盘了发髻,还抹了发油,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压低了声音说,她们都在传,她四处搞破鞋,专偷有妇之夫,还不止一次堕过胎。据说那女人没结过婚。他皱了皱眉头说,是真事吗?她冷笑一声,都图个口快,谁会在意真假呢。一个女人背后被人说成是一只“鸡”时,还会有人在意她到底是不是一只“鸡”吗?女人愤懑起来,镇上那些长舌婆,没一个好东西。你知道我最懊悔的是什么吗?我恨当初没能制止鹏飞,为挣那几个破钱,在家播那些片子,弄得什么人都跑家里来了。女人大倒起苦水,那些人的嘴就像粪坑,什么难听的都敢讲。他脑海中浮现出那诡异的一幕,西装革履的男人,挥舞着皮鞭,每一下都让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奇怪的是女人并没有请求停止,反倒像是沉浸于被鞭打的快感中……他的思绪有些飘忽,待回过神来,女人已经在感叹自己的不幸身世了。

我从小成绩拔尖,每回考试都能考班上前三名。初中毕业,父母却死活不肯再继续供我了,无论如何央求都不行。家里穷,姐弟都上学,压力确实也大。但主要原因嘛,也未必是因为穷……她嘴角微微抽搐两下,他们说成绩再好又能怎样,就我这条件,即使考上大学,将来也不好找工作。女人说着轻声抽泣起来。我记得你当时问我,想不想去广东,她哽咽着说,谁不想呢,去见见世面也好,我虽没去过,电视上总看过的。每天清晨去往广东的卧铺车我都会多看几眼。我不是没动过念头,但他们说我这身体,去了也没工厂肯收,白糟蹋了这趟路费。刚开始我还有怨恨,怪父母,怪老天爷,现在看淡了,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这就是我的命,一切命中注定。

他瞥了眼女人说,那天你老公下手有点重啊。她说,家常便饭,早就麻木了。他经常打人吗?她卷起袖口,月色下,手臂上青紫的瘀伤触目惊心。你这也能忍?女人凄然一笑说,早习惯了。他说,这是虐待,换别人早就离了。莫非是有孩子走不开?她摇摇头,在一块儿几年了,一直没怀上。他说,换我早跑了。女人说,你刚说的这些,我不也和你说过吗?就我这条件,我爸妈说,能嫁鹏飞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们是满意的。他反对说,天下那么大,总有容身之地。女人说,话说得漂亮,可到哪儿都得花钱啊。他说,有手有脚的,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女人低声说,是啊,都有手有脚的,只有我是这副样子。他思忖了一会儿说,要不咱俩一块儿走吧。她笑起来,说,咱俩一起走?去哪儿呢?他说,树挪死,人挪活,总有办法的。她说,你一个人好办,随便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我腿脚不方便,是个负担。他摇晃着脑袋说,相信我,有办法的。他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道,修理厂经常有人来修车,瞄准一辆,找个地方,便宜处理掉,给多少都行,打一枪,换个地方,这是条门路,我这几年屡试不爽。店里新到一辆日产蓝鸟汽车,就快修好了,车况还不错,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她惊讶地望着他说,这是犯法,被抓住会坐牢的。他蛮有把握的样子,说不用担心,到时把车架号和发动机号磨掉,重新刷漆,深度清洁,卖到很远的地方,车主见了都未必认得出来。他说得诚恳,把心底的秘密都掏出来了。女人动情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说,看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女人将头靠过来,像只乖巧的小动物,贴着他的肩窝。他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女人娇羞地说,你不嫌我比你大吗?他说,不会。她又说,那你不嫌我这条腿吗?他柔声说,不会的。

女人侧着身,裙摆垂得很低,左侧空荡荡的,那条瘸腿像在裙子里消失了。他低声说,我能看一眼它吗?女人抬起眼,愕然地望着他,看哪里?他示意了那个部位,眼神里充满期待。为什么要看那里?女人显得有些羞赧。就看一眼,行吗?他几乎在央求女人。女人面露难色,说,它太丑陋了,没人会喜欢的……他打断她说,谁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至少我不是那样认为的。女人满眼不解,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他的眼神有她需要的答案。女人摇摇头说,真的很难看,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你看了一定会后悔的,说不定就不再喜欢我了。他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更加坚定,我不像他们,他们兴许是那样的人,但我和他们不一样……他停顿了会儿说,我甚至就是因这条腿才爱上你的。

这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女人眼里早已噙满泪水,显然也被这句话打动了。女人说,你这人好奇怪啊……可是真的很丑陋,连我自己都不想看呢……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放心吧,宝贝,你太独特了,我只想看一眼,没别的意思。于是女人慢慢提起裙边,露出那条瘦小、畸形的残腿。那条腿比她手臂还细,像个“>”号,执拗地朝外曲张着,蚯蚓般的血管在月色下显得阴森可怖。

他没害怕,也没显露出厌憎,倒是像在品鉴一件罕见的艺术珍宝,细细地欣赏和把玩,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甚至忘了这条腿的主人。女人满脸通红,几次把头撇向一边,仿佛被对方扒光了衣服,忍辱示众于熙攘的人群中。他握住那条畸形的腿,揽入怀中,用脸轻轻地摩挲,脸上透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多美啊。他喃喃说道。女人听后简直羞到极致,两个肩头忍不住微微颤抖。请不要这样子。她小声哀求道。他像没听见似的,手指顺着她腿上凸起的血管上下抚弄,击节赞叹,真美啊。女人摇头说,太丢人现眼了。他说,不,这太美了。女人如坐针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女人提高声调说,我们回去吧。他像个贪玩任性的孩子,索性闭上眼睛,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女人又恼又羞,说,够了,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变态?他猛地睁开眼,像被一箭射中。你刚说什么来着?他满脸无辜的样子。她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个死变态,和你姑妈一样,你们全都是变态狂!女人用力拨开他的手,抽出腿,整理好衣裙,一脸的嫌恶。他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双手抱头,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女人抱怨道,我这辈子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啊,他妈的一个比一个变态。他摇晃着站起来,说,我那么爱你,你竟然说我是变态?我打赌,你压根没见过真正的变态。他的语气充满了失落、颓丧,却出奇地冷静,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眼神却深不可测,里面许多道光在流转,锐不可当。

也许是害怕,女人先缓和下来,说,不讲这些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没搭理她,干脆坐了下来。他说,你看过《天气预报》节目吧,播音员每晚都会说,局部地区将会有雷暴雨。女人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想和你闹了,我想回家了。他奚落道,还想回那狗屎般的地方?她说,再怎样那也是我的家啊。他冷冷地说,我以为我们都是生活在“局部地区”的人,可你今晚让我有些失望了,当然你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些……女人打断他说,我不想和你啰唆了,快点送我回去。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肯定会怀疑到你头上来的。他笑起来,你觉得我是怕被人怀疑的人?那我索性再啰唆几句,反正也需要换地方了,这儿待太久了,没准那些人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了。他凑到她跟前,一言不发地瞪着她,额头上青筋凸显,眼球因充血而通红,瞳仁内岩浆翻涌。走之前不如让我来帮你深度清洁一下,如何?女人惊悚地望着他,刚想呼叫,却被他一把捂住嘴,嘘!别叫。他细声说道。那手光洁、细腻,但劲道十足,一双修理工的手。女人的嘴被紧紧捂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将她一点点拖上小船。女人拼死挣扎,可那手像焊在嘴上般,任由她怎么掰都纹丝不动。女人感觉身体在一点点放空、枯萎,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水面和天空颠倒过来,最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关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温柔地说道,很多人都嫌麻烦,对那些边边角角假装视而不见,而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去替人清洁这些,这对我很重要。

中午十二点一刻,整条街都已炸开锅,大家纷纷拥进店铺,生怕被轮胎撞着。轮胎持续朝前冲,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米粉店外边的几张折叠桌冲了个稀里哗啦,接着撞倒旁边停的摩托车,然后朝“姐妹花”理发店的玻璃门撞来。正在剪头的后生听见巨响,吓得一屁股从美发椅上弹了起来。此时轮胎已杀红了眼,如头发了疯的公牛,飞速往坡下冲去。经过坑洼路段时,一次蹦得比一次高,在空中还扭起小蛮腰,像杂技团的高危惊险表演,眼看要失控,大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最后关头又平安落了地。

男孩走得很快,差不多是一路小跑。他不时将手伸进裤兜,摸一摸随身听。随身听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摸上去凉凉的。男孩正沿街边往坡下去。坡下有个包子铺,他喜欢这家店蒸的馒头,个头大,口感甜糯,散发着小麦的清香。五毛钱就能买上两只,吃下去能顶上大半天。刚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还粘手,得用小塑料袋提着。

随身听有点沉,裤兜直往下坠,于是男孩将手伸进去,紧紧握着它。他做梦都想拥有一台随身听,央求过妈妈好多回,可每次都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家里穷得连盐都吃不起了,哪还有钱买这玩意?妈妈嫌他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整天只想些稀奇古怪的事,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现在,所有的不快都过去了,一台随身听就摆在眼前,一切由他做主,爱谁谁。

男孩走得满头大汗,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男孩希望是贵州车主的。最好那人是个马大哈,车开出老远了,才发现包里的随身听不见了,那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掉头寻找也来不及啦,自认倒霉吧。他又觉得那随身听像是小湘西的,他记得有回小湘西戴着耳机,没准兜里装着的就是这家伙。男孩一路胡思乱想着。如果是小湘西的,事情还有点棘手,他要是发现随身听不见了,没准第一个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男孩想着到时该如何应付。面对小湘西的盘问,肯定要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样。要是对方发起狠来,他就哭,撒泼,大声哭,最好让老板听见,让更多人相信他是清白的,是被诬陷的。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趁他不注意,撒腿就跑,从此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他看见。男孩又想起鞋子那一幕,心里还窝着火呢。他希望随身听是小湘西的。

一直走在下坡路上,到环岛附近,他才敢掏出来仔细打量一眼,那是一只铅灰色的爱华牌随身听,沉甸甸的,机身扎实,八九成新,看样子就知道是高档货。里面还有一盒磁带,是歌曲合集,张学友、周华健、刘德华、黄家驹……有好多他喜欢的港台歌手的歌,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流浪的小孩泪为自己流,流浪的小孩笑发自心中……”男孩满眼愉悦,往农贸市场方向走去,歌声让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他感觉戴上耳机,周边和往常都不一样了,一切看起来都很新鲜、亲切,充满活力。想到以后都会这样,他越想越兴奋。路过文具店时,他想起那个叫小凤的女孩。上次为了给她写信,他还特意去这家文具店买来印有《蓝色生死恋》主人公的信笺。他又想起他在日记中发的誓,如果能一口气跑上五公里,就鼓足勇气给她写一封信。小凤是他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孩。想到这个,他心里有些忐忑,小凤会给他回信吗?会不会给他来一顿臭骂甚至去老师那里告发他?就在这时,耳机里的歌声消失了,一段短暂的沉寂过后,他听见了有人低声说道:

“我能看一眼它吗?”男人说道。

“看哪里?”女人问。

“……”

“就看一眼,行吗?”

“它太丑陋了,没人会喜欢的……”

“谁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真的很难看,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你看了一定会后悔的,说不定就不再喜欢我了。”

“我不像他们……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甚至就是因为这条腿才爱上你的。”

录音声音很小,有些嘈杂,男孩把声音调至最大,听得一头雾水,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果断按下了快进键,想直接越过这段,去听下首歌,再播放时,却听见一阵绝望的挣扎声,那“啊啊啊”的声音发自女人,像濒死之人从肺部挤出的最后气泡,一个,两个,三个,他听得毛骨悚然,最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轻声说道,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去替人清洁这些,这对我很重要。男孩听得有些发蒙,幸好耳机又恢复了他喜欢的旋律,是黄家驹的《光辉岁月》,男孩开始跟着节拍轻哼。“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一辆满载化肥的福田牌小货车正在慢慢上坡。轮胎一路风驰电掣,眨眼间就冲到司机的鼻子前了,司机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条件反射般往右猛打了把方向盘。右边是条通往粮站的小巷,福田车狠狠地撞在巷子口,把墙角撞出一个箩筐大的窟窿。轮胎虽然没撞中车头,依然剐蹭到了福田车的左后侧。那轮胎吃了两晃,并没倒,反倒是弹上了人行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朝旁边一棵歪脖子香樟树撞去。

只见香樟树身猛地一震,落叶纷飞,整个树冠都在颤抖。香樟树哪吃得消这么狠撞,咔嚓一声,便被拦腰撞断了。轮胎沿着树干蹿起两米高,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重重砸在地面,将马路砸出一道几尺宽的裂缝来。

坡底有个环岛,丁字路口往东是镇政府、法院和邮局,往西是农贸市场。镇政府大门隔着环岛,正面朝向长坡。环岛的小花坛是石门地标,立着一匹仰天长啸的大理石奔马,据说是马到成功的意思。轮胎一路所向披靡,此时已呈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之势,从马头一跃而过,笔直冲向镇政府大门。

最先遭殃的是镇政府2zDkOCff9kYls2DM0QqviA==门前的石狮子。那是一尊威武霸气的石狮子,龇牙咧嘴,怒目圆瞪,脖子上还缠着红绸布,换识相的,唯恐避之不及。但轮胎没管这些,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将石狮子干净利索地掀翻在地。撞翻石狮子后,轮胎并没有停,扭了扭,调了调方向,改朝西边的农贸市场方向冲去。

农贸市场是石门最热闹的地方,零售批发衣服鞋袜、水果零食、锅碗瓢盆、香纸爆竹、新鲜菜蔬,五花八门,花花绿绿,一眼望不到边。商贩为了抢生意,都在各自店铺前架了摊铺,使得道路更加拥挤不堪。每逢赶集,人头攒动,连摩托车都休想挤进来。

小湘西脚力好,路上遇到开服装店的老罗,他俩认得,他二话不说就上了老罗的摩托车,两人风驰电掣,一路猛踩油门,想截住轮胎。追到坡下,镇政府门口已是“人仰马翻”,一片狼藉。石狮子肚皮朝天,躺在台阶上,狮头磕掉了半个角,早已威风扫地。小湘西问,轮胎呢?有人认得他是宏明汽修店的伙计,指着农贸市场方向说,往那边去了。

轮胎碾压过来,如同一头大象。摊铺上的扫帚、拖把、塑料盆、热水瓶、菜勺、筷子,一半飞上天,一半落了地。人群慌作一团,尖叫声、哭号声、呐喊声乱成一锅粥。男孩戴着耳机,正走进包子铺。中午新鲜出笼的包子溢着热气,他掏出五毛钱,说要两个馒头。卖包子的伙计揭开蒸笼,热气升腾而起,伙计大半个身wu2Z69gWwvEKEKozpTR8rw==子瞬时被白雾吞没,那白胖胖的馒头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就在这时,男孩听见身后的喧哗声,他愕然回头,看见小湘西朝他大喊,文砣,快闪开,轮胎来了!男孩抬起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径直朝包子铺飞来。男孩双脚像生了根,一动也没动,所有东西都静止了,那巨大的黑影像片乌云般罩过来,四周迅速暗淡下去,他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寂静。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江 汀

【作者简介】郑小驴,本名郑朋,1986年生于湖南隆回,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硕士。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人》等多部,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被评为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捷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