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拂过耳边：大山父子入坑植物博物馆

汶川大地震，让刘明的家和老爸刘先友的植物基地毁于一旦。那个曾经想逃离大山的男孩，看着老爸痛哭流涕的模样，决定留下跟老爸并肩作战，打造一座植物园。

十年一梦，童话般的植物园完工，刘明找回了家，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路。

地震惊变，突然读懂老爸

85后男孩刘明的家，坐落在四川省汶川县海拔1000米的大山里，祖辈世代务农。他年幼时，经常有国内外专家来山里给植物拍照，找他老爸刘先友做向导。

小学没毕业的刘先友是个有心人，跟着专家进山，认识了很多植物，积累了大量植物学知识，还学着种兰花。他种的兰花在业界小有名气，做向导和种兰花，让刘明和弟弟刘静成了当地的“富二代”。2000年，为存储植物照片，家里还买了电脑。

刘先友经常进山，一去好些天。从山里回来了，也是一心扑在兰花上。原本就要忙家务忙农活的老妈更忙了，忙着打理花花草草。青春期的刘明，总在琢磨如何逃离大山。

每天胡思乱想，刘明没心思读书。在父母的监督下，他勉强考上高中。可上了高中后，更是度日如年。有一天，他看到一位流浪歌手背着吉他闯天涯的照片，发现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2007年，念高一的刘明离校出走，无论老师和爸妈如何做工作，他都不肯回学校。

刘先友只好答应他，让他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状态后再返校。刘明在家鼓捣吉他，过得无聊又混沌。刘先友忙着进山拍植物，在家养花草，偶尔问儿子一嘴：“想清楚没？准备哪天去上学？”这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亲戚朋友都急了，不想读书，总得学个谋生的手艺。“要不跟我种兰花，上山找植物，每天跟耍一样，好玩呢。”刘先友倒是满心期待儿子能继承自己的事业。“好玩个啥。”童年时，刘明跟老爸进过山，山高林密，蛇虫鼠蚁遍地，被蜱虫咬被蚂蟥吸血的经历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后怕。对于老爸这种好日子不过偏要往山里跑，没苦硬吃的行为，他始终理解不了。

2008年，刘明跑去成都，找了一家美发学校学美发。刘先友恨铁不成钢，只能由他。谁料不多久，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天灾。

2008年5月12日，刘明从电视上得知汶川发生罕见大地震，他们的家正好在映秀镇！他发疯似的给老爸打电话，没人接。他赶紧打给亲戚，这时，电话已经打不通。

刘明心急如焚。万幸的是，事发时刘先友在都江堰出差。亲友们传来消息，大家都安好。父子俩一商量，决定一起回家乡救灾。刘明火速与老爸会合，但通往家乡的路已封锁。刘先友朝着家的方向大哭。刘明知道，他牵挂着亲友，牵挂着他的兰花和野生植物。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回了家。一路上，刘明都听到老爸自我安慰：“我搭的大棚是钢结构，一定会没事的。”然而，父子俩一踏进一碗水村，眼泪就哗啦啦往下掉。房屋崩塌，瓦砾成堆，满目疮痍。老爸那三个钢筋结构大棚残破不堪，兰花和野生植物死的死，丢失的丢失。

刘明看到老爸冲进废墟里，发疯似的在废墟里扒拉，一边哭一边喊他一起抢救植物。废墟里的老爸，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原本就瘦瘦的身躯更加单薄了。

陪着老爸熬夜抢救植物，安置劫后余生的受伤植物，刘明心里特别触动。那一刻，他决定留下来和爸爸一起重建家园，重建大棚。

那段日子，刘明第一次没跟老爸闹别扭，第一次静下来看老爸在大山里工作。老爸小学都没毕业，可山野间任意一棵植物，他不仅认识，还能科普它们的特征、习性等知识。

没有数码相机的年代，老爸拍摄的植物照片就超过万张。因此，有不少专家直接找老爸进山拍植物，寻找植物并寄养在他这里。老爸的工作，为专家们提供了宝贵的科研资料。他也凭借自己的劳动和用心，赢得了专家的尊重，收获了经济收益。

刘明为过去对老爸的误解而羞愧。他决定跟老爸一起进深山寻找植物。

父子合力，废墟中开出花

地震毁了家园，毁了刘先友的大棚和植物。更令他心痛的是，植物生境发生了变化，好些植物莫名消失了。“没了，好多都没了。”看到曾经随处可见的植物不在了，刘先友人都颓废了。刘明看着老爸的模样，也很心疼。

重建家园，需要钢筋水泥，更需要植物，只有植物，才能让大地重焕生机。“做一个植物园，收养、保护更多的植物。”刘先友的话掷地有声。刘明听着，心里也埋下了做植物园的种子。

刘明认真跟着老爸去大山里寻找植物，学习植物方面的知识。转变心态后，他发现，大自然太广阔了，“一叶一天堂”的玄妙令他沉醉。在老爸这个民间植物学家的带领和指导下，刘明迅速成长。

2010年，弟弟刘静也辍学回家了。父子仨达成共识，打造一处国内少有的私人植物园。刘先友把握大方向，刘明负责策划和设计，刘静落地执行。

起初，刘明试着学习中国古代园林，用中国风的假山搭建植物园。他在网上学了大量课程，学着做了效果图。父子3人开始四处考察学习假山景观，甚至用山里的鹅卵石、页岩来拼凑微缩版的景观。但石材暗淡的色彩和笨重的体积，始终没有找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方案。进入植物世界大门之后的刘明，看了很多园艺纪录片，研究世界各地植物园的设计风格，也去国内各地考察学习。

有一次，父子3人到外地考察时看到一家瓷器工厂废弃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旧瓷器。刘明突发奇想，说用这些瓷片镶嵌在雕塑外表，能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很适合展现植物的丰富色彩。刘先友一听：“那就用这个。”此后，一家人四处打听废弃瓷器，很快收集了50吨瓷片。

不会绘画的刘明，摸索着画下各种植物花卉的图案。为了增加灵动感，他还将一些植物拟人化。高山流石滩生长的岩须，他想象成小时候和小伙伴玩的“斗鸡”游戏。刘先友看了哈哈大笑：“你觉得好耍就可以。”

这些图案，刘明会先在水泥板上画线稿，再用相应的瓷片来拼接，要做得逼真，极其考验耐心和手工。为了体现叶子的波浪形状，先要将瓷片修剪出半圆的形状再拼贴。那些茎上有刺毛的植物，需要先修剪出针一般大小的瓷片，刘明和村里工人们的手都被磨得满是水泡。

设计雕塑和花形建筑也相当耗时耗力。瓷片是双面釉，难于和水泥粘连，只能先固定好瓷片再用水泥填缝。兰花是爸爸的最爱，刘明做了个大型兰花景观，描绘了很多兰科植物，极具观赏性。刘先友抚摸着兰花雕塑，满脸堆笑：“要得，要得。”刘明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值得了。

真正投入进来，刘明才知道，建植物园耗资巨大，想要建一个特色的植物园更是烧钱。

2018年，植物园建设正式动工，他们请来村民施工，人工费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刘先友这些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他们从来没有如此缺过钱。有一次，乡镇通知村民，一次性交6万元，年满60岁就能每个月领取养老金。村干部劝刘先友参加，但那会儿建植物园正缺钱，刘先友一口回绝了。

为了省钱，刘先友干脆把父子仨的新农合医保停缴了。刘明很无奈，想当年老爸也是当地兰花行大老板呀。他怕爸爸生气，偷偷给每个人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

2020年，近6000平方米的植物园一期工程建设完成，名字为汶川植物园。在震后的旧家园废墟上，他们重建了住房，住房大厅用作每个月开花植物的展示，外围是植物园露天区域，工作与生活不分。

作为地震灾区，曾经受到全国人民的支援与帮助，他们决定免费开放汶川植物园并提供科普服务，让更多人了解植物。来参观的人们，走进植物园，连连赞叹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得知这一切都来自刘先友父子三人的努力，大家纷纷竖起大拇指，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刘先友听到这些夸赞，微微一笑，很是谦和。

这个笑，刘明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很多外地客人不远万里赶来他家订购兰花，夸老爸兰花种得好时，老爸就是这样站在一旁，微微一笑，骄傲又谦和。

这个笑容，终于重回他们这个家了。

治愈救赎，植物改变你我

随着学习和研究的深入，刘明发现，国外很多经济型植物、花卉的种子或育苗都来自中国，经过人工驯化、培育后，再以高价卖给中国。为什么我们不深耕这一领域，让中华大地的植物与花卉在世界各地大放异彩？

刘明和老爸一拍即合。

刘明跟着刘先友出入深山老林，四处收集种子。发现稀奇植物，随即取下种子或现场扦插再带回基地。每收集一种植物，刘明都要开心好几天。

学习研究了大量植物学和园艺学的刘明，深知一个新花卉品种的诞生，需要累积大量的植物种质资源。为了杂交育种，刘明急于扩大植物藏品，甚至断掉了和外界的来往，千方百计收集不同品类的植物，再经过繁杂的程序通过人工驯化来培育种苗，这样既能保护植物又能获得收入，继续投入植物园和植物保护的工作中去。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是一项长期投资。从未为钱犯难的刘明，一度为开不出工人工资而发愁。“老汉儿，你能坚持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刘明感慨地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不需要‘坚持’，你自然而然地会往前走。”刘先友说得云淡风轻。

日复一日地户外劳作，特别辛苦。这些，刘明忍了，但跟老爸产生分歧，老爸还不退让，他忍不了。刚开始做植物园的时候，刘明年轻气盛，火气一上来，就撂挑子不干，呼朋唤友出去玩。刘先友既不责怪，也不开口挽留。如他所料，过不了几天，这孩子就自己跑回来了。

星光不负赶路人。截至2024年8月，植物园拥有2000余种植物，还有不少稀有品种。他们计划在未来3年内收集4000种植物。

要支撑这项工作，需要经济收入。好在，刘先友他们一直在为国内科研机构、植物园提供引种服务，这些收入也全部投入到了植物园里。

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植物园，了解植物并积极保护植物，刘明决定做自媒体引流。他自学新媒体技术，把植物园的视频发到网上，火了一把，也吸引了不少媒体来报道。

植物园有了一定流量，刘先友很开心，每天都想分享他拍的植物。鉴于植物种类过多，光发图片不具有系统性，起不到很好的科普效果，刘明决定拍摄视频，一次讲述一类植物，以此从生态和人文的角度让大家了解到野外的植物。

这样的视频制作起来耗时耗力，通常两三个星期才出一个作品。刘先友等得着急，时不时跑来问：“要不先发我做的？”刘明直摇头：“老爸，你的视频永远是一张植物的照片配一首六七十年代的歌，不行的。”这样的视频，刘先友一天做好几个，真让他发，他指定一发不可收拾。

“你相信我，我专门学过，要做咱就认真系统地做科普，这样才能吸引更多对植物感兴趣的观众。”刘先友不高兴，悻悻地离开。刘明正投入地写稿剪视频呢，老爸又冷不丁地冒出来，拿着手机央求刘明道：“我刚刚拍了个很好的，就发这一个怎么样？”

刘明看着老爸像个小朋友一样看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他想起植物园建成的时候，父子3人在植物园门口写下的一句话——植物改变世界，以此时刻提醒他们父子仨，余生的路途，不管多难，这里和这里的植物就是他们的灯塔。

有一天，刘明听到老爸跟亲戚打电话，隐约提到他的婚事：“我没办法，他说没找到对头的，不急，我倒是急得很。”刘明笑了。回想过往，自己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是老爸带自己走进植物世界，植物又让自己得到救赎。如今置身植物园中，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儿，前路不再迷茫，他觉得很幸福，余下的，就交给缘分。

2024年8月底，中国野生植物保护协会秋海棠和苦苣苔专业委员会联合年会举办在即，刘明将以民营机构代表的身份参与并作分享。刘先友得知后，特别欣慰。

刘明也没想到，年少不爱读书的自己，有朝一日能和一众植物学家聚集一堂，交流学习。也许，是老爸对植物的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扎根了，发芽了，还开出了花。

编辑/张亚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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