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鸟人
2024-10-23朱妍
大海东去,大地一遍遍生长。经年积淀,形成蒿草漫天的沿海滩涂。这是一片自由和苍茫的土地。
那些随风摇荡的芦苇和红色碱蓬,是长腿飞禽的天堂。
勺嘴鹬、白鹳、鹭鸟、野鸭、红脚鹬……
守护这些鸟的是个怪老头,黑红脸庞,眼像山猫,一头乱发似风中的狂野灌木。
这个怪老头就住在石头房子里,总是独来独往的,整天背着他的“长枪短炮”:一台望远镜、一架相机,还有些叫不出名堂的东西。
那年我九岁,大家都叫我“小跳蚤”。因为我喜欢跑来跑去的,一刻也不停。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在盐碱地上种水稻,稻田里养了螃蟹,引来无数的鹭鸟。为了保护蟹苗,我经常手拿长竿驱赶白鹭。但是我从不伤害这些美丽的生物,我喜欢鸟。我总幻想着哪天也生出翅膀,随它们飞到大海的尽头。
那年冬天,老师对我们说滩涂来了贵客—— 一种四不像鸟。
我们都很熟悉哺乳动物中的四不像,可谁也没听说过嘴像麻雀、体似企鹅、脚蹼如鸭的四不像鸟。
大块头不知从哪儿听说这种鸟在岩石缝里产了很多很多蛋,它们把蛋埋在沙土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满地爬着小企鹅。
我提议今晚就去捡鸟蛋。于是大块头、卷毛、六子、刁猴和我聚到了一起。
刁猴说:“那么多的蛋该放在哪里呢?我们从家里偷来装大米的编织袋。”
刁猴又说:“要是我们带上铁锹,从沙土里铲鸟蛋不是更容易吗?”
那天晚上,我们拿着铁锹和编织袋上路了。寒风刺骨,吹在脸上像硬毛刷,刮得人生疼。
我们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滩涂一片漆黑,荒凉得可怕。
胆小的六子说:“我有点冷,我想回家。这里没有企鹅蛋。”
大块头说:“别听他的。他是怕黑,怕企鹅咬他。”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支手电筒朝我们照来。有人吼道:“站住!不许动!”
是那个怪老头!他的模样就像戏文里的张飞,一声断喝,要把人肝胆吓破。
六子哭了起来。我们都吓得两腿发软,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那老头语调低缓了下来,他问:“你们这么晚拿着铁锹和袋子来这里干什么?”
刁猴不愧是刁猴。他撒谎说:“我们是来挖海英菜的。”
老头用他山猫似的眼睛瞪着我们。他骂我们是小坏蛋、爱撒谎的孩子。他说海英菜春天才长出来。他威胁我们,让我们立刻滚回家。
我们恨透了这个坏老头。
于是,刁猴负责侦察,大块头和卷毛在老头常走的路上安下“绊马索”。
我和六子采了一大捧粘粘葵,一个放风,一个从窗户里撒到老头的床上、被子上。
刁猴觉得还不解气,找来纸和笔,写了个大大的“我是坏老头”,趁他和别人说话的工夫,悄悄贴在他后背上,然后撒丫子就跑……
那年冬天经常有台风登陆。
每当百鸟齐鸣,爸爸昂首望天,妈妈开始呼唤孩子时,暴风雨就要来了。可那天,天空万里无云,海面十分平静。我和大块头在滩头拾蛤蜊拾得入了迷。
天地却陡然间变了脸,大海咆哮得像夺命挖掘机。
我们吓破了胆,拔腿就逃。
没跑多远,大块头就摔倒崴了脚。暴雨像子弹没头没脑地向我们射了下来。
风雨中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坏老头!他穿着橡胶雨衣,怀里裹着一只白鹤。
他二话没说,把受伤的白鹤递给我,说:“抱好了,小伙头子(方言)。”然后脱下雨衣披在大块头身上,一挺身背起了他。
风刮得紧,我们在雨中趔趄前行。
他把我们带回了家。他先处理大块头扭伤的脚,然后又给受伤的白鹤包扎伤口。
我发现他的动作是那么娴熟、细致和温柔。而且他简直就是鸟类学专家,有问必答。尤其对于我们感兴趣的四不像鸟,他耐心讲解这种鸟的生活习性以及它们对配偶的忠贞不渝——若是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则苦度余生。
“就像你一样?”大块头脱口而出,然后又尴尬地解释,“我妈说你死了老婆……”
奇怪!老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容苦涩而忧伤。
我眼尖地发现了六斗橱上摆着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怀抱白鹤,笑得很甜美。
他说就是在这样暴雨肆虐的天里,他的老婆为了救鹤献出了生命。从此,他便一个人守在这里。
“也许这个人没那么坏!”大块头在我耳边悄悄说。
后来,我们和他成了朋友。
不上学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就跟着他在滩涂巡查。他教我们如何识别和救助野生鸟类。我们也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四不像鸟……
但每年冬天能够飞回来的四不像鸟越来越少了,他告诉我们,食物资源短缺、石油油污、人为干扰、栖息地质量下降等因素,都可能是它们没有按时返还的原因。
可我们在年年长大,年年等候它们的归来。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村子里来了两个骑摩托车的陌生人。
他们问了很多问题,还向妈妈讨了碗水喝。
当天夜里,一声枪响惊醒了村庄,惊醒了滩涂的禽鸟和野兽。等我们赶到出事地点,发现守鸟人倒在碱蓬丛里,但他还活着,胸口的血往外汩汩流着……
我们这些孩子,全都哭了,一个劲地哭,把衣服都哭湿了。
他虚弱地唤我过去,把他屋里的钥匙交给我,让我替他照顾受伤的鸟。
救护车载着他呼啸而去。我在后面发疯似的追着车跑。
“坏老头,你一定要回来,我们等着你!”我泣不成声地对着远去的他大声呼喊,眼睛里充满了泪,而手里的钥匙似有千斤重。
自从守鸟人受伤后,怪事屡屡发生:先是群鸟追凶,它们将偷猎者团团围住,用尖利的喙和爪子抓他们、咬他们。偷猎者的惨叫震得滩涂一片哗然,风一吹,所有的村庄都听得见。然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禽鸟都聚集到守鸟人的屋子上不肯离去。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春天该迁徙的鸟群用闪烁不定的直线和曲线,在屋顶上空盘旋,如同缠绕的丝带。
它们像我们一样,像我们一样怀着坚定的信念在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