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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江初

2024-10-23谢晓玲

剑南文学 2024年5期

涪江千里浪奔流。古今事。璨绵州。昭烈入蜀,未知今世优。临港车马青绿秀,光满园,卫星稠。

城纳四海英杰秀。望重楼,系归舟。千秋大业,际遇诚难求。临空万里瞰九州,待君就,与共谋。

——《江城子·涪江》 晓渔

若干年之前,与涪江初次相逢,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而,她并未与我对视,甚至没有多作停留,便以自流千里入大荒的气势向远方奔去。那么多的水,被远方召集,向未来奔涌;那么长的岸,被江水冲刷,柔韧而坚定地规范水的行迹。那天,我看见一条江视线可及的尽头,鸥鹭落霞,秋水长天。

之后,我长久地生活于涪江右岸。每每想起初见的场景,心跳与呼吸随之热烈。当我将所有的感官与之相融,去感悟她年年岁岁奔流不止的姿态与情绪,去仰望她浸东榆、吞大野的胸怀与气质时,才发现,她没有在任何时期与任何人对视过,也未曾在任何时期为任何事物停留过。她持续地更新自己的生命,持续地经过辽阔的大地,以永远年轻丰盈的身躯,以深沉厚重的阅历,坦然,热烈,穿越时空。

彼时,我忽略了她的称谓,涪江或者别的什么江,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我刚刚离开故乡,因为我的故乡不见江河。

我的故乡,一个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除了暴雨季节能看到那条顺水势自然生成的沟渠里有翻腾的浪花之外,其余时节,是沟渠长久的沉默与干涸。我偶尔会想,一条狭小的沟渠抑或是一条宽阔的水道,它们天生的使命,就是承载水并顺应水,同时被水滋养浸润,它们与水之间,是相互制约又相得益彰的。然而,故乡的那条沟渠,它孤独地躺在平平无奇的盖头山上,因山不够高、不够大,也没有其他山脉可连绵、可相依,水无可来之处,更无可藏之处,便使那沟渠失去了应有的灵动和清润,连带着整个村庄,因缺水,而缺少山水相逢的那份清新与秀美。我至今依稀记得,母亲用那条压弯的扁担挑着两只木桶,去几公里外的老井里取用全家人的饮用水。她以瘦弱却坚强的肩膀挑起一大家人生活的重担,随时淋漓的汗水,大概是整个村庄里除雨水之外唯一可见之水。

那时,刚刚离开故乡的我,懵懂地睃巡一切新鲜的事物,热烈而单纯地幻想自己具有各种可能性的未来,在缤纷缭乱的幻象与现实之间,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惊惧忧烦。也是在那样复杂多变的情绪间,在峰回路转的一刹那,遇见了传说中的涪江。她一转身,便成就我此前生命所不曾见识过的风景。

我想,那时我是对这纷繁的世界抱有更多更大的期待的,以至于忽略了初见她时,那一片洁白的沙滩、一丛轻盈的芦苇、一湾莹澈的半月水面所带给我的视觉盛宴。忽略了涪江在岷山之间腾挪跃动时的豪放,在大地上曲折迂回的婉转,在川西丘陵中蕴育文华的丰功,在投入长江怀抱时那饱含深情的回旋与眷恋。忽略了一条江所承载的使命,她汲取的,她输出的,她养育的,她呈现的……“初见涪江,一眼万年”的心境与意境,远非彼时的我所能感受。

那之前,涪江于我而言,只是一个传说。甚至于,所有的江河,都只是基于文字形式的呈现,以我之前生长于山村的短暂人生经历,因自己囿于山的围困与贫瘠而未曾见识过江河的宽广与丰富,其形其态,其声其势,在我的认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涪江起源于松潘县与平武县之间的岷山主峰雪宝顶。而雪宝顶,迄今为止,我未曾真正抵达。越过数十年的星移斗转,将身心置于尘烟之外,纷纭的雪花飘满雪宝顶的天空,在今天,在此时,借由冯其庸先生诗作所呈现的“湾环曲折到山顶,雪压冰封万里银”场景开始,一场关于涪江的游历,在想象中展开。

阳光映照下的金色雪峰,星空笼罩下的清冽世界,春夏秋冬,有无数的雪花前赴后继覆盖山峰,那些原本凌厉的山脊,因此而变得柔软圆润,饱和的水分源源不断地浸入山体,山峰因此而具有可视可感的生命力,无数细小如血管的通道,一点一滴汲取雪花融化而成的水分,雪宝顶的脉搏开始规律地涌动,并将那些水分汇聚成为一条江的源头。

如此,我想象中的雪宝顶,柔润且有力,开启一条水道的溯洄之路,她所经过的广袤空间,沃野千里,屋舍俨然;她所流淌过的漫长岁月,春华秋实,生意盎然。如同我的母亲,在月光下挑着水桶的剪影,在盖头山的朝朝暮暮里流失的青春与华年,成为我的人生信念与支撑。她与涪江源头一样,柔润且有力,开启我与兄弟们的人生之旅,一路行来,她的痛苦与欢乐,她的责任与坚强,她的沉默与善良,一直引领着我们,阅历所见的世界。她与涪江所经过的每一个夜晚,星辉漫天。

我凭江生存,依江而立,以真诚热烈的心,以苍白无力的表达,在想象中完成自己对于涪江源头的讴歌。

我的想象逐水而下,顺着雪宝顶山峰间淙淙的小溪,看她逐渐成长至丰盈,由溪而河,由河成江,在涪江六峡,长成风光旖旎的豆蔻少女。“千仞绝壁一线天,一水相勾两山连”,峡谷这一地理名词,往往容易让人联想到亿万年的时光,亿万年的流水,亿万年的峭壁。时光、流水与峭壁之间,长期相互作用,相互成就,便有了这世间若干处胜景,吸引各个时代的文人墨客前往,或伤古怀今,或壮志激怀,将满腔情怀寄予山川,寄予文字。

而山川与文字从不负人,那些经过的风流人物,“风云激壮志”“山水多奇踪”也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罢,山川涵养漫长时空所赋予的一切悲欢离合,并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其厚重的形、清灵的质。某种角度来看,山川大地,便是铭刻记忆、彰显文化、成就精神的重要载体。

我很早便听闻李白在青年时期,曾在涪江西岸的一个山洞里读过书,又有他北游古龙州江油城(今平武县江油关镇)留下的五言律诗《赠江油尉》佐证,涪江六峡因此而成为我心之所向。

我深信,“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每每想起这句话,涪江六峡的影像便在我的心神里荡漾,像涪江右岸绵绵的柳枝欲触波心,像每个春天惊蛰之后复苏的嫩芽轻拱泥土。那时,我便恨不能生出双翼,从我所在的现实场景里,越山过水,飞向涪江六峡。但我的向往总是被庸碌的琐事排挤,使我习惯于只是述说而从不行动。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人生的常态,并将之归罪于生活的蹉跎与磨砺,而宽宥自身的毫无作为。

当我于某个时刻警醒并立即行动起来后,距离涪江六峡最近的响岩镇,化着青绿的妆容,带着质朴的微笑,挽着涪江的臂膀,袅袅娜娜地迎向我。那天,镇上正在举办一场婚礼,三三两两的人群,向着一处酒店集中,面带喜色,谈笑风生,人声沸腾。连带着涪江喧哗的浪声里,也涌动着潺潺不止的喜悦。游鱼们跃出水面,在粼粼的波光中翻转腾跃,雪白的鱼腹折射着春日的阳光,江水因之更加灵动。

与响岩镇一江之隔的对岸,漫山桃花开得正盛,整条涪江弥散着粉色的氤氲,像极了课本里的“春江”,只是遗憾来去匆匆,没有等到夜色降临。否则,那样的春天,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心境,“花月”涪江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捡起一颗石子,扔向涪江,她的晶莹的足,她的清脆的歌,她宽大的印着星月图案的衣衫,她从雪宝顶逶迤而来的魅力,随着一簇簇水花,次第呈现出“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

离开响岩镇,向涪江六峡行进的途中,被一道栏杆隔离。因着景区尚在开发阶段,我只能停留在栏杆之后,探出身子,期待与一场来自涪江六峡的清风相遇。风从八方合围而来,我用力呼吸,用心感受,执着地相信它带着涪江六峡的气韵与风味。

在涪江六峡的边缘,徘徊一阵,幻想一阵,然后不留遗憾地离开。因为我深信,未曾见识过的风景,是我的未来和希望所在。我想象之中涪江六峡所构建的大美与蕴藉的能量,也是鼓舞我不断探寻和向远的动因。

然而,涪江延宕千里,她历经的岁月,漫长到虚无,从天地初始到春秋战国,从汉唐至宋元明清,直到今天。她历练的物事,深沉而广袤。一条江,如果将时空当作链条,沿链而生的一代又一代涪江人如珍珠般镶嵌在她所滋养过的大地上,并创造出属于一条江的独特生命场,正如涪江流域诗人杜谷先生所抒写的那样,“泥土有绿郁的梦,灌木林的梦,繁花的梦,发散着果实的酒香的梦,金色的谷粒的梦”。涪江流域的山、水、滩、峡,都做着蓊蓊郁郁的梦,从它们梦里生长的花草树木、粮食蔬菜、理想信念,养育出涪江人健壮的体魄,生成了涪江人睿智的基因和豁达的品性,衍生出璀璨的涪江精神和文化,成为华夏传统文化中足够耀眼的存在。

我心怀骄傲。无数次去往东街,欧公的出生之地,那条可以清晰听见涪江潮声的街道,千年的时空相连,千年的浪潮相同,千年的情怀涌动。经过东街,或偶尔停留,瞻仰一片圣地,去想象那一声惊动大宋文坛的婴儿初啼,去追寻丰谷古镇码头醉翁离开绵州时的舟影,去怀念一段“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煌煌历史,去感受山水之间醉翁之意与千里涪江同频共振的韵律之美。

我曾去往涪江之畔的诗歌小镇,寻一场青莲“三万里”的盛唐诗画。陇西院的竹林清风伴和着涪江的呼吸声,诗仙浪漫降蜀,豪放出川,佳作传世。磨针的老妇、涪江水滋养形成的小溪,共同越过时光之河,为青莲居士的青年时代留下千古佳话。饱蘸余香缭绕的洗墨池水,借诗仙一怀阔大的胸襟,超越俗世的眼光,去延续千年的墨香,“万里舒霜台,一条江练横”,青莲的天地深邃而悠远。

过江远去的那些历史文化名人,李白、欧阳修、陈子昂、李调元……任意一个名字,都足以闪亮世界文化的星空,成为我们文化自信的泉源。

遥远的涪江,初见之后,一眼万年。当我在涪江之畔,与具有两千多年建成史的绵州朝夕与共后,我时常穿过城市的街巷,感受一条江对城市的物理浸润与化学合成。涪江潮汐的湿润,淡淡地弥散在周围,氤氲着排列于街巷两侧的梧桐树或者香樟树,青翠葱茏。涪江吞吐吸纳的天地灵气,浸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她毫无保留地涤洗尘垢,清除雾霾,城市因此更加包容大气,美好洁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见所有的面庞,呈现出涪江有形的绵延之美和无形的柔韧之力。

涪江的每一次涨落,形成浪潮的每一滴水珠,水珠里所蕴藏的经历漫长时空的能量,在经过这座城市时,悄无声息地呈现出一条江的品格,从雪宝顶的天地严寒中汲取精华,从平武的高山峡谷中积蓄力量,从江油关的险峻巍峨中蕴藉热烈……涪江带给这座城的,不仅仅是水的柔韧,更多的是关于江河的吸纳与包容,生成与惠泽。一座城市,与一条江品性相同,方向相通。涪江奔腾不息,向着东方浩淼的大海。我所依存并热爱的这座城市,携带着科技的基因,向着未来的星空腾越。

那些行走或生存于涪江之畔的人群,无论是甘做绿叶的默默奉献者,还是灿若红花的声名盛大者,他们的眼睛湿润清澈,他们的谈吐随性真诚,品茶谈文听花语,或者旰食宵衣勤政事,生活之道与品性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以涪江滋养之域为根,以涪水所经之地为枝藤,他们的血脉紧密相连,成为华夏民族精神谱系中最重要的一支。

我愿意以更丰富的想象力和更持久的生命力,穿越涪江流域经历的漫长时空,踏着所有伟大或平凡的足迹,在他们闪耀着光芒的思想中,在他们与一条江相互润泽的行动中,摒弃纷繁世事的干扰,去完成对涪江全流域的游历,成全自己越来越深沉的热爱与依恋。由松潘雪宝顶始,至重庆合川终,看一条江,如何生成、壮大、浩渺,成长为很重要的华夏民族精神之河。

谢晓玲,本世纪初开始散文、诗歌创作,并陆续在多家公开报刊发表作品,有散文、诗歌作品在各类征文评比中获奖,出版有散文集《向山水漫溯》《谁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