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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肖家窑

2024-10-22杨力

上海故事 2024年8期

小镇上有一家远近闻名的罐坛窑。几辈人以前,小镇方圆几十里,是没有一家窑场的。山里人家过日子,日常用到的碗盘坛罐等等,都需要去山外以物换物换回。那时小镇的日子还苦,很多人家在饥荒月份都外出讨生活。其中有一个肖家的后生,流浪到山外一家窑场时,很幸运被好心的场主看中,留下来做起了烧窑工。这后生本分老实,加之又勤快好学,深得窑主喜欢,便悉心传授了制坯和烧窑技艺。那之后,后生带着学得的技艺和积累的盘缠,回到小镇开起了肖家窑。

肖家窑从开窑之初,因为烧制出来的陶瓷器都是老百姓所需,方圆数十里又无第二家竞争,生意一直很好。时光流转,时间很快来到了20世纪40年代,几辈人的烧窑技艺这时已传到肖家一个叫肖富贵的中年人手上。肖富贵为人朴实厚道,又乐善好施,经常为家乡义务修桥铺路,也是深得人心,窑场生意照常不错。

窑场生意要持续兴旺,除了前期制坯、烧窑技艺要掌握好,还得把更多成品运往山外。离小镇几十里就有一个临江码头,包括陶瓷器在内的众多物品都从这儿装船往外运。多年前,肖家人就看到了这儿的商机,也专门和码头上的商家有了生意往来。

把小镇上肖家窑的陶瓷器运往几十里外的码头,主要靠挑夫。吃这碗饭,靠的是脚力,一天能多走一个来回,就会多挣一份工钱。

让肖富贵最中意的,是一个叫陈大远的后生,二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脸膛,炯然的眼神,一身腱子肉,每天雷打不动的两个来回,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

后来发生一件事,更是让肖富贵对陈大远这个后生刮目相看。窑场到码头几十里,大多是山路,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一旦遇上灾年,又恰逢乱世,便时常有人纠帮结伙,在半道上设卡刮油,不留下买路钱,休得安全通过,弄得人心惶惶。

挑夫干的是体力活,一边要养家糊口,一边要提防山匪,长久下去总不是个事。这时陈大远站出来了。有一天他带头走在挑夫队伍的前面,在面对半路上最大一伙山匪时,他决定好好会一会这帮人。

陈大远细细一打量,面前这帮山匪,多是穷苦百姓打扮,若不是生活所逼,料想也不会落到这份上。为首的山匪,看上去膀大腰粗,一点不把陈大远放在眼里。

陈大远就上前一步拱拱手说:“大家出来,都是挣口饭钱,和气才能生财。我有个提议,咱俩来一场摔跤,若我输了,便留下买路钱,我也替大家答应你。但若是你输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对方哈哈一笑,藐视陈大远不是对手,爽快答应了。陈大远身后的挑夫们见状,都捏了一把汗。但他们不知,陈大远从小跟家里练习武功,他一身腱子肉就是这么来的,只是套上衣衫看不出来。所以当山匪头子与陈大远刚一交手,就知道遇上了行家,脑子还没回过神来,人已被摔在了地上。

山匪头子也很义气,问陈大远什么条件,陈大远上前扶起对方,和善地说:“我看出来了,你们也不是专吃拦路这口饭的,都是穷苦人家,就不要去干伤天害理的事了。不如大家一起,组织一个挑夫队,靠汗水吃饭不亏心,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这场“买路钱”风波,就这样化解了,其他零星山匪见状,也就此销声匿迹。这事传到肖富贵耳朵里,更是增添了他对陈大远这个后生的好感。而随之来的一事,更是让肖富贵的又一件心事渐渐有了着落。

肖富贵的这件心事,其实和他的子女有关。已近不惑的肖富贵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肖梁,已是和陈大远差不多的年纪,天天跟在肖富贵身边,专习制坯和烧窑,也是今后肖家窑的继承人。女儿肖雪,小哥哥六七岁,生得是乖巧伶俐,深得肖富贵喜欢。但和哥哥不同的是,肖雪从小习文化,每周都要去几十里外的县城念私塾。

肖雪去县城,过去是管家用马车接送。现在是乱世,安全就变成了首选。肖富贵思前想后,觉得这每周的差事还是交给有武功的人更放心,于是专门叫来陈大远,把这事相托付,同时允诺每一趟给出高于挑夫十倍的报酬。

谁知陈大远一听,却提了一个和肖富贵初衷大相径庭的请求。陈大远说:“窑主,额外报酬我就不要了,但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想跟师学艺,让我进窑场学习制坯和烧陶。”

肖富贵一听,这不难啊,充其量多了一个帮工,便爽口答应了。自此以后,陈大远就卸下挑担,专心研习制坯和烧陶。整个工序都非易事,从制坯开始,取来高岭土、走苦水、去杂质、成精土、耐酸碱。制作一件小陶器,比如一个泥碗,也就三两小时;而制一个大件,如超过人高的坛子或大缸,则需要多道工序衔接,没有三四天做不出坯子,非常考验技术和耐心,整个制坯过程需车盘平稳,用心专一,坯泥正直,不偏不移。制好的泥坯需风干且天公作美,循序渐进,忌贪一时之快。后期烧陶还要一周时间,大火焐皮,小火焐心。每一件看似普普通通的陶瓷器其实都来之不易。

不管肖富贵是否教得认真,陈大远学得都很认真。不懂的就问,不明白的就反复练习。制大缸和烧窑,费时费神很辛苦,陈大远却总是揽更多的活儿自己做,别人喝酒时他在制缸,别人睡觉时他在烧窑,到最后,陈大远比肖梁的技艺还要精进。

有这么一个技术精良又吃苦耐劳的帮工让肖富贵很满意,但肖窑主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每周接送肖雪去念私塾,几十里路途,几年如一日的护送和伴随,让两个年轻人的内心发生了变化。肖雪爱上了一身铮铮铁骨的陈大远,陈大远也喜欢上了乖巧伶俐的肖雪。

知道实情后的肖富贵开始死活不同意,一个小挑夫,一个小帮工,怎么能攀上窑主的千金呢。但肖雪心意已定,又以死相逼,肖富贵不得不退一步。转念一想,陈大远比肖梁还能吃苦,手上功夫也更了得,如果今后儿子继承了肖家窑,让陈大远辅佐,家族生意何愁不做大做强。

这样一想,肖富贵就放下心来,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可婚后没多久,陈大远又做了一件让肖富贵不敢想的大事,他要另起炉灶,在小镇的另一头开一家窑场。

肖富贵从不理解,到非常生气,本是一家人,偏要对着干,他现在非常后悔让陈大远跟师学艺,也后悔一时心软把女儿嫁给了他。倒是肖雪反过来安慰父亲:“大远这样做,是避免在一口锅里内耗。肖家窑有父亲,还有哥哥,他留下来派不上任何用场,不如出去闯一闯,或许能闯出一番天地!”

自此以后,小镇上除了肖家窑,还多了一家陈家窑,而且陈家窑从烧制出来的第一炉陶瓷器开始,生意就很兴旺。陈家窑的兴旺多多少少让肖家窑受了冷落,过去热闹繁盛的场景渐渐稀疏了不少,更是让肖富贵的心冷了不少。再一打听,陈家窑兴旺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的产品总比肖家窑同一类产品的价格低百分之十左右,这让肖富贵的内心比猫抓了还难受。同室操戈,这是在把肖家窑往死路上逼啊。

肖家窑和陈家窑结怨的梁子就此埋下。肖富贵也自此断了和陈大远及女儿一家的往来。他叮嘱肖梁,今后但凡大小事,都不许陈大远一家掺和进来。陈大远却不受冷言冷语的冲击,在继续加大生产和销售的同时,又用挣来的钱,在小镇和码头悄悄盘下一家茶馆和一家商户,尝试开始多种经营。

时光荏苒,几十年时间一晃而过。当年不惑之年的肖窑主转眼到了耄耋之年,陈大远和肖梁一辈后生也过了花甲。曾经繁荣一时的肖家窑和陈家窑,也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肖富贵与儿子肖梁还守在小镇上,陈大远则带着肖雪搬到了老码头。

这一年,临近春节,肖富贵冷清的家,传来了久违的敲门声,陈大远与肖雪带着儿孙给老爷子拜年来了。一同赶来的,还有肖梁一家。一进门,陈大远就携着肖雪在老爷子面前跪了下来,陈大远对老爷子说:“我的一生,受惠于肖家,不但学了吃饭的手艺,还娶了你的女儿,涌泉之恩,断不敢忘。老爷子有气,可打可骂,只要宽心,但一家的骨肉亲情不能阻断。今年我带着一家老小,就是来让老爷子认回我们的。”

陈大远一番话还没有说完,肖富贵早已泪流满面。时光能冲淡一切,一镇两窑的怨气早已飘散,肖老爷子的心中,何尝不惦念骨肉亲情。几十年风云,那个每天来回两趟勤劳的后生,那个巧治山匪一身铁骨的后生,那个认真学艺不怕苦累的后生,那个给了女儿一生幸福敢作敢为的后生……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让老爷子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这时肖雪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把它交到了哥哥肖梁手里。肖雪说:“这是产权证,也是当初用挣下的钱盘下的茶馆,早就想交给哥哥打理。曾经我不理解,后来大远才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挣的每一分钱,都有肖家的恩德。所以小镇上的这家百年老茶馆,也应该回到肖家人手里,让肖家窑的故事以另一种形式,慢慢传给后人。”

这时陈大远上前拥住老爷子和肖梁的手,动情地说:“小镇上的百年老茶馆,老码头上的商贸公司,就是老窑场血脉的传承。我们要像肖家前辈那样,不畏难,不惧险,在时代风云的大潮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