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母语与乡愁
2024-10-21河西
母语给我的感觉,像一根细细的铁丝,我可以运用我的想象力,把它弯曲成任何一个形状。母语又像是一支蘸满墨水的毛笔,只要有一张宣纸和一些清水,就可以晕染出无数层的灰。用母语我可以写出传神的境界,而在第二语言中,我却只能停留在“达意”的层面。有过了“传神”的体验,我不满足于仅仅“达意”。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坚持用母语写作。
坚持用母语写作
记者:你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已经获得了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为什么又去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攻读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之后从事听力康复师的工作呢?
张翎:我从小就想成为作家,但一直有一堵高墙横亘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我知道工作仅仅是支撑写作梦想的工具,但我也不想选择一个过于勉强自己的职业。我希望有一份收入稳定、又能与人打交道的职业,经过调研,最终选择了听力康复师的职业。这份工作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那些经历对我的写作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记者:在加拿大生活,再来看国人的生活,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不一样的地方?
张翎:作家不是上帝,每一个观察视角都有死角和盲点。假如把生活比喻成树林,那么生活在树林之中的人,可以观察到树木的细节,看得见枝叶也能设想到根的状态。而像我这样很早离家、常年生活在海外的人,已经失去了观察细节的有利地形。我太远了,看不清树了,但我看得见树林。失去了细节,得到了整体——这是我阿Q般的自我安慰。我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利用我的审美距离,设法写出一些角度不同的作品。
记者:1998年,你是怎么写下第一部小说《望月》的?
张翎:《望月》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最初发表于1998年。当时我已经出国十多年,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出国头十年里我只回过两趟国。在《望月》中,我把出国十几年里堆积的浓郁的乡思之情全然倾泻,至今读来,依旧动容。虽然是长篇处女作,由于情绪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经过了充分的酝酿和沉淀,写起来是行云流水的感觉,丝毫没有初入行者的忐忑和犹豫。现在看来,那些浓郁的思乡情,在当今这个通信和交通极为便捷的年代,未免显得有些矫情。但我不能用现在的成长,来否定当初的心路历程。《望月》在我的作品中,始终有一个独特的位置。
记者:你的英文非常好,还是选择用母语来创作,并且在国内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是怎么考虑的?而这本《归海》一开始是用英文写成,和中文写作的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
张翎:过去的二十多年中我完成了九部长篇小说和十几部中短篇小说集。我选择用母语写作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用母语可以最贴切地表达想要表达的情绪。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只要他的第二语言经过足够的训练,是完全可以胜任用第二语言构架小说结构和故事情节的。但是情绪和氛围的描述,却是母语所赋予的一种特殊能力。母语给我的感觉,像一根细细的铁丝,我可以运用我的想象力,把它弯曲成任何一个形状。母语又像是一支蘸满墨水的毛笔,只要有一张宣纸和一些清水,就可以晕染出无数层的灰。用母语我可以写出传神的境界,而在第二语言中,我却只能停留在“达意”的层面。有过了“传神”的体验,我不满足于仅仅“达意”。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坚持用母语写作。
记者:有人评价说张翎的小说已经没有了乡愁,其实你的创作还是有很多人生经历的影子,你觉得自己是个没有乡愁的作家吗?
张翎:在通信和交通落后,或者存在着被隔绝的状况下,乡愁是自然而然的产物。在通信交通如此便捷的今天,我可以一年里回国好几趟,再拿“乡愁”说事儿,就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了。
记者:冯小刚根据你的小说《余震》拍摄了电影《唐山大地震》,因而使你的小说为更多的读者所关注,这篇小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翎:这部电影感动了很多人。但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我不认为《余震》是我最好的作品,还有很多地方没来得及仔细铺陈开来。但是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作为小说家的命运,它使得我的发表之路变得畅通。从那以后,主动约稿的刊物和出版社渐渐多了起来。
记者:和冯小刚导演合作剧本,对你之后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张翎:冯小刚导演经常和剧组说的一句话是:这个场景、这句台词背后的逻辑在哪里?他为什么这么说、这么做?剧本非常关注的是人物行为的背后逻辑。当一个人物、一个行为的内在逻辑是存在并且健全的,那么即使把对话删除之后,留白之处依旧有着强大的“地基”,经得起叩问。这个思路对我有很大的启迪,我写小说时会更加警醒,关注事件背后的潜在逻辑,尽最大努力做到“意料之外”的情节一定要处于“情理之中”。
女性作家的选择
记者:新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这个系列叫“战争的孩子三部曲”,而不是“战争三部曲”,为什么特别强调“孩子”?
张翎:因为我的关注点并不在战争本身。我没有直面战争,书中关于战争的篇幅也不多。我更想探讨的是战争、灾难遗留下来的长久创伤。这种创伤可能会一直延续到一个人生命的终结,甚至有可能延续到后世身上——所以用了“战争的孩子”。《归海》里的母亲春雨以及女儿袁凤,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战争的孩子”。
记者: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归海》写的是一对温州母女的故事。这自然让人联想袁凤是不是以你的母亲为原型来创作的?
张翎:《归海》里的母女并没有基于某一个真实人物,她们是一群人的合体,或者说缩影。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受我母亲家族女性的影响很大。我外婆在战乱和灾祸的年代里,生下十一个子女(不计小产)。其中十个长大成人——这在那个婴儿存活率极低的年代,几乎算是奇迹。更加难得的是,她的十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得到了那个年代算是相对良好的教育。那个庞大的家族像一条又破又大、到处漏水漏风的木船,而外婆却硬是把这样的一条船在风雨飘摇中行驶到了岸边。我是听母亲外婆讲家族女性的生存故事长大的,她们的人生轨迹无比精彩。她们的经历和性格给我后来的写作和审美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无法抑制想写她们的强烈愿望。《归海》的人物身上肯定留着她们的精华气血。但和我其他小说本质上一样,《归海》里的人物都是虚构的,尽管背景和故事细节都是真实的。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散乱细节,被集中安排在了一个虚构人物身上,所以你可以说《归海》是100%真实的,也是100%虚构的。
记者: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你是不是在小说中更关注女性的命运?
张翎:一个当代作家写历史事件,已经要经历跨年代的想象。一个女作家要写历史年代中的男性,在经历跨年代想象之外,还要进入跨性别想象,这个困难会加深。我写女性居多,一是因为女性在战争文学中经常是缺席的,二是因为同性更容易进入共情。我对那种靠耐心坚韧存活下来的女性有极大的尊重,写她们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