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教我们认知中国
2024-10-17李国华
既是社会批评,也是文明批评
鲁迅是我们的国家作家,都知道他原名周树人,1881年生于绍兴,1936年逝于上海,一生辗转南京、东京、仙台、北京、厦门、广州和上海多地,也知道他为人慷慨多奇气,虽饱经沧桑,谙熟世故,仍一派天真,爱憎分明。鲁迅为文兼善众体,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者和大师,中国现代散文诗最出色的作者,现代杂文的开创者和最好的作者,也是现代旧体诗的一流作者,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大家;这些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尤为重要的是,一切文体写作的背后,有鲁迅深刻的思想和伟大的感情;鲁迅的确不仅以伟大的感情打动他的读者,而且以深刻的思想引领他的读者。有志于理解中国,特别是现代中国的读者,当可从鲁迅那里获得无数的方便法门。
杂文是鲁迅各体写作中分量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但是,因为目前没有很合适的概念和方法描述杂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学,在大多数人眼中,《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等小说集和散文诗《野草》才是验看鲁迅的文学成色的作品。的确,或许仅仅凭借《狂人日记》《阿Q正传》和《野草》等作品,鲁迅也足以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与卡夫卡、夏目漱石等世界文豪分庭抗礼。不过,更加真实、立体,甚至是更有文学成就的鲁迅,仍然需要通过阅读他的杂文才能得以把握。瞿秋白曾经高度评价鲁迅杂文的价值,他在写给1933年编的《鲁迅杂感选集》的序言中表示,鲁迅杂文是文艺性的社会论文,深刻反映了鲁迅的转变,反映了五四以来思想战线上的历史,体现了鲁迅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韧性的战斗精神、反虚伪的精神和反自由主义的立场。应当说,瞿秋白给出的评价既有高度,又有准度,后世再要评价鲁迅杂文,他的意见是很难绕开的。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通过杂文所把握的鲁迅的个性和精神气质,那是一个有大爱大恨的伟大人物,而不是一个局限在世俗的恩怨情仇之中的卑琐人物。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读鲁迅杂文读出来的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心胸狭窄的作家形象,大概要算是天大的误会吧。
鲁迅在办杂志《莽原》时,曾经将杂文分为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两大类。揣摩他办刊物的意图以及他的杂文写作,文明批评大约是指在杂文中批评中国文明的一些弊害,刨根问底,挖出当时中国表现出来的各类病征的根源,社会批评大约是指在杂文中指摘时弊,对当时中国社会的各类怪现状做出即时反应。但这二者之间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当指摘时弊之时,鲁迅也会说到背后关联的中国固有文明,而看起来只是谈论秦汉唐宋的文章,也仍然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批评的是当时社会。比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谈的是魏晋时代的人物文章与社会状况,称得上是一篇极高明的学术论文,似乎与鲁迅身处的时代毫无关联,其实是别有幽怀的。鲁迅在文章中说到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嵇康心里其实是真爱名教的,只是因为当时统治者假借商汤王、周武王、周公旦和孔子的名义干尽坏事,才故意说汤武周孔不好,要“越名教而任自然”。这种见解非常深刻,直指人心。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所以是杂文,而不单纯是一篇学术文章,就在于鲁迅还有言外之意。文章本是鲁迅应广州市教育局之请,1927年7月23日、26日在广州作的两次连续性学术演讲的记录稿,最初发表于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2号。当时正是国民党在广州发动“四一二”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之后,鲁迅的一些学生也被杀。为了表示抗议,鲁迅坚决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在广州的处境也很危险。广州市教育局请鲁迅公开演讲,其实是有意窥测鲁迅的政治立场和态度。面对此情此景,鲁迅有难以直说的苦衷,于是借魏晋人物发言,指桑骂槐地表示当时大谈革命的国民党,其实是不革命的。因此,尽管对鲁迅杂文做一些从内容和功能上出发的分类是必要的,还是不能被分类束缚了读文章的眼光,要注意读出鲁迅的言外之意。
读得笨,读得出言外之意
要读出鲁迅的言外之意,不外乎三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是看具体文章的具体写作时间、地点和发表的刊物,再根据文章内容推测鲁迅讽喻的社会现实是什么。这是比较传统的知人论世的办法,上文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言外之意,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这种办法实行起来似乎很费工夫,但实际上是从外围看中心,费费体力,并不是那么难,不妨多尝试。
第二种办法是看对手的文章,根据对手的观点推测鲁迅的真正意图。比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这篇文章,表面上是反对林语堂不要打落水狗的主张,事实上是说当时还不是 “费厄泼赖”的时候。鲁迅的言外之意是,再美再好的主张和精神,也不能脱离具体的社会现实,否则不但是镜花水月,而且很可能带来不良后果。另外,这篇文章真正的对手不是林语堂,而是吴稚晖和周作人。吴稚晖在1925年12月1日《京报副刊》发表的《官欤——共产党欤——吴稚晖欤》一文中说,现在批评章士钊,“似乎是打死老虎”。周作人在同月7日《语丝》56期的《失题》中则说:
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猢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
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赞同周作人的意见,认为这正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鲁迅一向看不上吴稚晖,不屑于把他当对手,当时和弟弟周作人又失和了,不愿意在文章上直接以其为对手,恰好林语堂对周作人表达了赞同,于是就借林语堂说事了。这第二种办法比较难以实行,因为一个作家的选本通常只选该作家本人的文章,读者无从见到对手的真面目。
好在还有第三种办法,一种很笨的办法,就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作者的言外之意。怎么读呢?还是举个例子吧。比如《说“面子”》这篇文章,全文共9个自然段,每个自然段都是围绕“面子”展开,中心和重点都相当明确。第一个自然段说细想“面子”问题的人不多,第二、三自然段强调外国人可能故意把“面子”留给中国人,第四自然段强调身份不同,“面子”和“丢脸”的情况差异很大,第五、六自然段强调“要面子”未见得是好事,第七、八自然段强调很难分辨什么是“要面子”,什么是“不要脸”,最后一个自然段强调今之“要面子”的“君子”其实是“不要脸”的。文章逐层深入,拆开“面子”,看见“里子”,不外乎是身份、地位和利益这些可虚可实的东西,最终指出“今之君子”之“要面子”,不过是以一些漂亮的说法掩盖本身“不要脸”的事实。鲁迅的言外之意于此显露:有些人天天说“要面子”,其实是“不要脸”的;中国人缺的不是“面子”,而是“里子”。看起来,这第三种办法不过是归纳段落大意,是一个小学生都再熟悉不过的。但是,有时候还真需要这种看起来很初级的办法,冒着读不懂的危险,硬着头皮读下去,鲁迅杂文的真意反而有可能真正浮现出来。
现实教会我们鲁迅杂文
前面说过,杂文是鲁迅各体写作中分量最大的。除非是专门研究鲁迅杂文,或者对鲁迅杂文抱有狂热,一般人都不会去通读的。而且,鲁迅自己也曾经表示过,他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哪一种体式,都不太适合低龄人群阅读。杂文肯定是更不适合低龄人群的。我们看现在的部编版语文教材,最早作为课文收入的是九年级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其次是高一的《拿来主义》和高二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学龄段偏高,选文极少。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鲁迅从我们的国民教育中撤退的一种表现,但其实是大家意识到鲁迅杂文不适合低龄人群的表现。用鲁迅杂文来进行国民教育当然是必要的,但选文多了也未见得就是好事。重要的还是通过鲁迅杂文能教些什么?比如《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一篇,可教的内容就很多很重要,而且具有普遍性和覆盖性。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缺点,鲁迅生活的时代大体上来说是国难重重、问题重重的,因此有人唱衰中国人,并不意外。鲁迅能够看见“地底下”中国人的力量,从而驳斥相信国联之类的与国际接轨的言论,无疑是特别有眼光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鲁迅发现了“中国的脊梁”,找到了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的根基。联系到鲁迅在《拿来主义》一文中所要求的“大胆地拿来”,我们更会明白,鲁迅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是在开放的心胸和文化姿态中获得的,并不是一种概念游戏式的盲目自信。
另外,也可以通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教逻辑思维能力。有的人会质疑鲁迅杂文常常是诡辩的,其实不然。就以《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而言,鲁迅其实展现了非常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鲁迅先是改编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论者的内部逻辑。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论者看来,自夸“地大物博”和希望国联之时,中国人尚有自信,到了“求神拜佛”“怀古伤今”之时,中国人才失掉自信。鲁迅则认为,信“地”信“物”信“国联”都不是信“自己”,只能算是曾经有过“他信力”,而“自从对国联失望之后,便把这他信力都失掉了”。但鲁迅的目的并不是改编论敌的逻辑,拆散了对手的话语就算结束,而是进一步推导失掉他信力之后的可能性发展,即怀疑和自欺。鲁迅认为怀疑是好事,“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走上“一条新生路”,但中国的现状却是“求神拜佛,玄虚之至”,故而问题不是“中国人失掉自信力”,而是“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不过,通过改编论敌的逻辑,重建对于现状的判断之后,鲁迅却进一步反向拓进,认为自欺固然是“笼罩了一切”的存在,但“在这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通过不断地拓进即有话语逻辑的反面或对立面,鲁迅终于推导出中国人并没有失掉自信力的命题,并表示“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也即是要冲决重重话语的网罗和缠绕,才能看到真正的中国,发现“中国的脊梁”。从逻辑上来说,鲁迅并不是一开始就针锋相对地提出与论敌所谓“中国人失掉自信力”相反的意见,而是解散论敌的论据和论点之间的关系,并使用论敌的论据,沿着论敌提供的论证方向进行论证,将已有论据可能支撑的观点推向极致,提出中国人连他信力也失掉了,“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然后再从这种极端的论点中反弹回来,认为论敌的论据掩盖了一些基本事实,即“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然后重新搜检和归拢论据,做出几乎完全相反的判断:“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也许有的人会认为鲁迅对于虚无的深刻体会本应当使鲁迅“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但鲁迅在辩证逻辑里所展现出来的对于“中国”问题复杂褶皱的理解,对于中国人群及其未来的信心,乃是超越某种既有的认知系统和学术话语的。也正因为如此,理解鲁迅言说“中国”的话语内在的辩证逻辑,是把握鲁迅的真意和鲁迅的“中国”观的关键性一环。从教育的角度来说,如果我们仔细地把鲁迅杂文的论证过程分析出来,让人体会到鲁迅对概念的准确把握以及对事实依据的严谨使用,自然也就能够获得相应的思维能力,提升自己的思维质量。
我们常常强调,一个人一个民族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具有批判的精神。这种能力和精神从哪里来?肯定不是简单地从一种敢于说不或者不合作的态度中来,而更应该从对于概念的准确把握,对于事实的准确理解和使用,对于思维缜密的追求中来。否则,敢于说不或者不合作的人和民族,也就是轻易说是或者合作的人和民族。
上大学以后,尤其是步入社会以后,我们离鲁迅杂文中所涉及或勾勒的人世状况越来越近,相应的理解也往往越来越有切肤之感,现实会教会我们理解鲁迅杂文。诗人穆旦曾经在《五月》一诗中写道:“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现实有多复杂,多痛楚,鲁迅杂文就有多复杂,多痛楚。如果我们不能从鲁迅杂文中获得教育,现实大概也会教育我们懂得鲁迅杂文。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用来表扬鲁迅杂文的话。正如鲁迅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杂文与杂文攻击的时弊一起消亡,才是更令人期待的。
现在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人们发表言论和表达自我的途径和机会都远非鲁迅生活的时代可比,有人可能会认为从鲁迅那里能获得的东西不多了,也有人可能会认为在报纸上发发议论,甚至在新媒体上发发微博和朋友圈,就是鲁迅了。总之,在有些人看来,鲁迅太简单了,或者已经被超越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时间还有那么点富余的话,请用笨办法读一读鲁迅,尤其读一读他的杂文,也许会另有所见,另有所获吧。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