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
2024-10-15玛丽莎·希尔弗
星期三是伊芙琳熨衣服的日子。这一天,她感觉一切都变得那么舒展。温热潮湿的水汽使她心情愉悦,熨斗所过之处的平滑让她内心满足。伊芙琳把熨斗头部伸进她最喜欢的衬衫袖子下面,看着皱巴巴的部分瞬间变得平展如新,仿佛未曾穿过的样子,她感觉这是很值得做的事情。伊芙琳今年七十四岁,当然了,她满是皱纹、干枯的皮肤不会像熨过的衣服一样恢复光滑了。
她一边往衬衫上面喷水,一边想如果是发蔫儿的莴苣的话,只需要把它放进冰水里,它就能恢复得新鲜如初。她尽心地教女儿们这些生活经验:怎样储存蔬菜、怎样叠衣物、洗脸时不要用肥皂而是只用清水,可她们根本听不进去,她们认为即便不这样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次她跟女儿们讲这些经验,她们就会不胜其烦。她们越是不耐烦,她越是讲得来劲,她两遍甚至三遍地重复讲,直到她们尖声喊叫起来,或者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间。
她们还年轻,怎会知晓粗心大意的严重后果呢?可她知道!很久以前,她丈夫弗兰克病逝的时候,她正在塔尔萨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她去塔尔萨前,医生告诉她,这几天她可以不用日夜守护在弗兰克身边,弗兰克不会有什么事情。娜奥米和露丝是大学生,都在外地求学。娜奥米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州林肯大学,才思敏捷的露丝获得了远东一所私立大学的奖学金,所以,那个周末是小女儿宝拉在家照看父亲。伊芙琳花钱请了一位护士白天来看护弗兰克,宝拉只需要在晚上睡觉前去照看爸爸一两次,以确认爸爸是否安稳地睡着。
对于十六岁的宝拉来说,晚上熬点儿夜并不难,她可以和男孩子们深夜在电话里窃窃私语。宝拉没有一点儿怨言,伊芙琳感到惊讶,并因此而感动。伊芙琳想,也许现在姐姐们都离开家了,她不再是家里被嘲笑或被忽略的孩子了,所以,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她开始懂得大人的责任了。
伊芙琳给宝拉留了巴恩斯医生的电话、隔壁邻居薇薇安·布兰奇的电话以防万一,还留了她在塔尔萨住的房子的电话。但是,宝拉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甚至当她从原本答应放弃的派对回到家时,都没有去看一眼爸爸的状况。
第二天早上,护士打电话给伊芙琳,说弗兰克已经离开“一些时间”了。伊芙琳没有问时间有多久,也不想知道护士发现他咽气的时候,他是不是张着嘴,更不愿想象他那样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最后的求救电话没有人接听。护士说宝拉还在睡觉,要叫醒她吗?
星期四是伊芙琳清理冰箱里蔬菜的日子。这些蔬菜在储存盒里放过期了,冰水已经无法使它们恢复新鲜。她还扔掉了那些黏滑的、变了色的火鸡肉。她现在比以前吃得少了,但她在杂货店买菜的时候,还没有养成少买点儿的习惯。她看见有的女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手里提着的篮子里却只有一块鸡胸肉、两个橙子和适合儿童饮用的一小盒牛奶,这就是她们为午餐准备的所有食材。她想这样的情景简直就是一个活广告:谁愿意孤独地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并且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不被人发现,只有变质牛奶的味道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女儿们充耳不闻,她还有一条建议:永远要穿品质好的内裤和搭配的文胸。她认为这不仅仅是从身体保健方面去考虑,她还想到万一突然遭遇不测,然后被发现时衣不蔽体,露着难看的内衣,该有多么的悲惨!
星期五是伊芙琳使用吸尘器做清洁的日子。就像熨衣服一样,伴随着那台用了好多年的胡佛牌吸尘器的隆隆声,尘屑也随即统统消失。有时候,她觉得这台吸尘器很有灵性,比如遇到面包屑时,它会兴奋地开足马力;比如吞下一块小石子儿时,它软管的喉部会发出贪婪的噼啪声,那块小石子儿原来被嵌在她的鞋底。她的鞋子不好看,但很结实,她觉得穿着这双鞋子走到哪里都让她难堪。
“妈妈,衣服洗好了吗?”露丝如果星期二打来电话的话,经常会是这种亲昵的、温柔的、玩笑式的询问。伊芙琳知道,女儿们无法理解妈妈怎么老有这么多家务去做。有一次娜奥米和露丝一起来探望时,伊芙琳听到娜奥米对露丝低声说:“老妈整天忙活着才不会感觉无聊。”伊芙琳很想告诉女儿们,她所做的这些跟工作、婚姻、养育孩子一样,都是应该做的事情。但她保持沉默,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去管教女儿们。
这会儿,当她正在熨她最喜欢的淡紫色衬衫领子的时候,她感觉到斯科蒂正站在她公寓门外。她告诉过他很多次,他可以按门铃,或者至少敲门,但他从来不这样做。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在门外的时候她总是知道的,她能感觉得到。她把熨斗放好,走到门口打开门,斯科蒂就站在那里。尽管棒球训练刚刚结束,他那身又肥又大的棒球服还是一尘不染。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夏季赛程,她想象着他在球场上只是盯着看草地上的虫子或天空上的云,棒球手套也懒得戴,这时,和他同样七岁大的孩子们冲他大喊着球朝他这边飞来了,她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接住球。斯科蒂似乎对自己的童年没有兴趣,他只是在消磨时间,等着这段时间过去。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没有童年。他长着一对招风耳,骨瘦如柴,不管他用手梳理多少次,用嘴朝上吹多少次,他的刘海都会掉下来遮住眼睛。他瘦小的身体里有一种严肃、低沉的劲儿,她知道不要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也不要像大人对不认识的孩子那样说亲昵的话,斯科蒂身上的某些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最好把他当成准点儿来上班的打工仔。
斯科蒂像往常一样,站在门槛外面,等她往回走几步,他才跟着进屋。他从不随手关门,于是她又回去关门,每次都是这样,她已经习以为常。尽管刚开始的时候她很恼火,她原本以为他是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即使到了能自理的年龄,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也不扶。她曾经看过一个新闻节目,讲的是一个含冤入狱的男子,在狱中服刑三十年后被释放,记者跟踪报道了这名男子试着重新适应监狱外面生活的情况。当男子走到一扇门前——比如他的家门,或者酒吧的门,他就会停下来,等别人来为他开门。因为在监狱里的三十年中,他从来都不被允许自己打开一扇门。正是这个细节让伊芙琳明白,他失去的是比时间更珍贵的东西。而斯科蒂也并不是被宠坏的孩子,他只是无欲无求罢了。
斯科蒂走进她的卧室,还低声哼着歌。他常常这样把自己正在做的事编成曲儿唱出来。“我们在叠床单。”“我们在给植物浇水。”曲调高亢且随性。他似乎是无意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伊芙琳从没有提醒过他。他毫无约束、随心所欲的举动让她有所感触,她认为这是他表达舒适、放松的一种方式。重要的是,他在她面前的随意,说明了她是个好人。小孩子,还有狗狗本能地分辨得出好人和坏人。
现在,斯科蒂正在唱他编的衣架歌。一会儿,他抱着一大堆衣架回来了。今天是星期三,他把伊芙琳熨好的衣服用衣架挂好放回衣柜。她教他把衣架想象成一副肩膀,如何轻松地挂好一件衬衫,保证它不会变形;如何把半身裙固定在夹子上;如何把休闲裤按照熨好的裤线挂起来。他个子低,够不着挂杆,她便在衣柜旁边给他放了个梯凳。大约四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俩几乎没有说话——偶尔,她递衣服的时候说一句“给你”。
等所有的衣服都挂完,斯科蒂去了厨房。此刻,他坐在桌子旁,吃着一片肉桂吐司面包。伊芙琳曾经为他做过一次,现在他自己会做。先从面包盒里拿出一片面包,等烤得焦黄酥脆后,涂上黄油,再撒上适量的肉桂粉和糖粉,吃起来甜甜的,没有苦味儿。他双手捧着面包片儿,顺着四个边小口地咬着吃,吃完一圈儿再吃下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最后剩下了中间的那一小块儿,那里的黄油、肉桂粉和糖粉最多。她很赞赏他的耐心,大多数孩子会几口吃完,但斯科蒂不是大多数孩子。
伊芙琳对斯科蒂几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他的学名 ,不知道他最喜欢什么颜色,不知道他弟弟的名字,不知道他长大后想做什么。如果她像其他大人那样,装着感兴趣的样子,居高临下地问他,肯定会让他俩都很尴尬。他俩没有过深交,他俩之间的来往微不足道,好像只有在斯科蒂帮她做家务,或者在她的厨房里吃吐司面包的时候,他们才互相认识一样。
斯科蒂吃完了最后一口,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她跟着他走到门口,她打开门,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回到他的家里。然后,她关上门,感觉有那么一点儿的欢喜,还有那么一点儿空落落的感觉。
到晚上换衣服睡觉时,她注意到斯科蒂把衣柜里衣服的顺序改变了,他把她的连衣裙放在左边,半身裙放在右边,然后是裤子,最后是衬衫。原本她的衣服是以相反的顺序挂的。因为她这些天几乎总是穿裤子和衬衫,半身裙是偶尔出去吃午饭时穿的,连衣裙是参加葬礼时穿的。
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斯科蒂改变了衣服的顺序,是因为他妈妈的衣柜是这样布置的吗?她只在走廊或车库里见过他妈妈。他妈妈每次带儿子们去公园的时候,总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领着孩子们,还拎着购物袋、玩具桶和铲子。他妈妈穿着短裤和网球鞋,毫不顾忌身上露出的肥肉,看起来不像是有时间去细心管理自己衣服的样子。初夏的时候,斯科蒂开始来她的公寓。后来有一次,伊芙琳和他妈妈一起乘坐电梯,互相点头打了招呼后,他妈妈没有提斯科蒂去她家里的事情,也没有问她是否介意斯科蒂的打扰。伊芙琳认为这是在暗示,她这个老太太应该为有一个古怪的小男孩做伴而感到高兴。她刚想澄清一下是谁在帮谁的忙,却注意到他妈妈衬衫扣错位了,里面穿的胸罩露了一些出来。伊芙琳摸了摸自己的衬衫,就像她摸自己的嘴唇,是在提醒朋友擦掉面包屑,但他妈妈并没有注意她的举动。很快到了车库,伊芙琳和斯科蒂妈妈分开去找各自的车。伊芙琳心里很不安,斯科蒂妈妈这样子去公共场合太不合适了!整个下午,伊芙琳都在想着斯科蒂妈妈在市场上或是在银行排队的样子。渐渐地,她不再担心斯科蒂妈妈,而是开始生起气来,如果斯科蒂妈妈注意到她的提醒,就可以避免这种尴尬。
伊芙琳想把衣服按原来的顺序重新挂好,但她还是放弃了。想起斯科蒂只有在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才会说话,想起斯科蒂吃零食时庄重的样子,她开始思索斯科蒂是不是在用改变衣服顺序的方式向她表达什么呢?即使现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却享受到了只属于她和斯科蒂的秘密带来的喜悦。
今天是星期六,斯科蒂在帮她擦拭屋里的灰尘。看着他站在梯凳上用柔软的抹布擦冰箱的顶部和门梁,她心里想着斯科蒂不像她的女儿们那样,在身体开始生长发育的年龄,她们的呼吸以及举止都散发着青春的朝气。那个时候,女儿们的腰部已变得肉肉的,好像那里集聚着迅速生长的能量。她不懂男孩子的生长发育,因为男孩子身体的发育是一种隐蔽的存在,不像女孩子那样每个月有规律。她知道妙龄女子还可以打扮得娇俏迷人并轻松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她从不教女儿们这些,她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斯科蒂跟着她继续清扫屋子的灰尘,他哼着自己编的只有一两个词的歌曲,唱的是他在床底下发现的脏兮兮的玩具兔子。后来,他唱“戴着白手套打扫卫生”,她曾经给他讲过这样的事情。当然,她不会戴白手套打扫卫生,她也没有白手套,谁会戴着白手套打扫卫生呢?但斯科蒂被这个方法迷住了,可能是因为她告诉他,这是白金汉宫里的一项规定。这个规定可能不是真的,但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她对斯科蒂一贯是有一说一,但有时看着他脸上探究和惊奇的表情,想要知道她还有什么更多的不可思议的见解时,她会有意保留一点儿神秘感。
擦干净客厅和卧室后,伊芙琳和斯科蒂来到了书房。电视柜上方曾经挂着她第二任丈夫波尔赛马的照片,而现在那里的墙纸被晒得掉了点儿颜色,伊芙琳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和波尔的婚姻十分短暂,以至于波尔在公寓的其他房间里没能留下什么印迹。阳光直射进书房,她看着光线反射在电视柜上方墙纸上,使得那块儿印迹更刺眼了,好像是在责备她。当她提出离婚的时候,波尔异常恼怒,为此她感到很惊讶,她以为他素来温和,会以平静的态度接受婚姻的失败。波尔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任何改变,他没有出轨,他狂热地爱着她,但她对他的热情总是持怀疑态度,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她的第一任丈夫弗兰克已经走了将近三十年,但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爱情表白听起来很虚伪。她开始希望当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时,不再会看到波尔。她无法忍受和他一起生活的琐碎,比如当他抱怨冰箱又发出噪声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吼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用肩膀在冰箱上顶一下,让它安静下来;当他说闻见炸蛋卷的香味儿了,就是说他想去金宫酒店吃大餐。和波尔一起生活的每一天,都让她感觉到可怕的无聊和空虚。人类发明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大多数都是毫无意义的,这就是她之所以要和波尔离婚的原因。她现在看着斯科蒂把杂志、烟灰缸和她的外孙们的照片从电视柜上拿开,把柜子擦得干干净净后,再把它们丝毫不差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重不重要、值不值得呢?
在厨房里,当斯科蒂吃完最后一口吐司面包时,伊芙琳从钱包里拿了一美元,放在他盘子旁边的桌子上。“这是给你的。”她以前从来没给过他钱。
“为什么?”
“如果有人让你做事,他们就应该给你报酬。”
“但是别的人也会愿意帮你来做的。”
“我没有让别的任何人来帮我,我只让你帮了我。”
斯科蒂盯着钱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收了钱,站起来,朝公寓门口走去。她打开了门,然后挡在他前面,她心里充满了忧虑,就像是女儿们不接受她的唠叨时的忧虑一样。
“斯科蒂,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也不会尊重你,别人会利用你,这并不好,但是社会就是这样的,你明白吗?”
“好的。”斯科蒂说。他的回答给她的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她的忧虑加重了,她觉得这条至关重要的信息还没有被理解和接受,她将不可能阻止他以后在这方面吃亏,但她还是挪动脚步,站到一边,让他离开了。他走后,她关上了门,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为一个人操心是件可怕的事情。
伊芙琳发现家里丢失的第一个东西是眼镜链。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它了,但是,它消失的那一刻,她注意到了。她看着梳妆台上已经空了的小碟子,那条眼镜链曾经盘绕在那里,她很长时间没有戴了。第一次在杂货店看到它时,她觉得应该买下来,她觉得戴着带链儿的眼镜挺好玩儿的,会让她如图书管理员一般优雅、干练。但是她又发现,别人的目光老是落在她的胸部,因为她的眼镜老在那里晃动,虽然她依旧享受这种骄傲,但眼镜整天在身上晃来晃去却很烦人,况且她也不喜欢别人由此推断她有健忘的毛病。
接下来,伊芙琳发现浴室柜子里的一包纸巾不见了。她在杂货店买了六联包的纸巾,拿了其中一包放在钱包里,然而现在只剩了四包。她习惯随身带着一包纸巾用来擦口红。弗兰克以前老爱取笑她的口红!他们一起看电影,看到精彩部分时,她总会拿出最喜欢的口红在嘴唇上涂一遍。“虚荣,你的名字叫伊芙琳。”他总这般取笑她。但是慢慢地,她发现他很享受她这个习惯,就像她每次看到他的鞋子头朝上靠在墙上放着,像一个疲惫的男人靠着墙等公共汽车的样子,她都会有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如此微妙,令人不可思议!
接着不断有东西不见了,包括一把棉签、衣柜里面用来驱虫的一块香柏木、浴缸上面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贝壳,贝壳是那些年的冬天她在佛罗里达收集的其中一个。丢的东西都微不足道,就连之前丢的眼镜链也是塑料做的,只花了几块钱,女儿露丝上次来时说应该把它扔掉。她和女儿是两代人,根本说不到一处。女儿们都信奉广告,新的来了,丢了旧的,毫不顾惜。你看啊,伊芙琳在心里默默地跟异地的女儿说,这个眼镜链好看吧?要不然,斯科蒂怎么会偷呢?
当然是斯科蒂偷sWibAPq312gmVpUwLVAfvg==的,还能是谁呢?整个夏天,只有斯科蒂来过她的公寓。她并不生气,谁会因为棉签被偷而生气呢?她想也许是她给他钱的事情让他产生了误解,他以为她默认了他可以这样做。不管怎样,她认为孩子有时和大人一样,他们会撒谎、会偷东西,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对亲人朋友不留一点儿情面。宝拉九岁的时候,在校园里当面对她最好的朋友说狠话,女孩儿的母亲就站在旁边。所以,伊芙琳打了宝拉一个耳光,逼她向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道歉。但是宝拉的痛恨是显而易见的,她愤懑而敷衍地道了歉。顿时,伊芙琳的愤怒变成了敬畏,她觉得自己仿佛见证了一件既丑陋又美好的事情—— 一个毫无保留的真相。
一天晚上,她细心地在脸上涂抹着润肤霜,不漏掉一丝纹印。这时,她头脑里冒出一个想法,她应该找斯科蒂当面说这件事情,她应该帮助他,以免他学会去杂货店偷东西。她会向他保证不告诉他的父母,这将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秘密。但是,她真的想让他停止这种行为吗?她觉得他是因为喜欢那些东西才偷的,他偷窃的行为表现出的是对她的赞美!古怪的、让人猜不透的斯科蒂竟然看中了她的这些小物品并占为己有!她打量着她的公寓,带着些许兴奋猜想他接下来会偷什么。虽然是个小男孩,他却成功地打破了她这么多年来内心的平静。
斯科蒂并不总偷东西。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再发现什么东西不见了。他来了后,或是把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毛巾叠好,或是帮她用清洁剂和报纸擦窗户。帮她做家务活儿的时候,他尽心尽力。他还跟往常一样唱歌,他还是老样子吃吐司面包。在这些没有任何动静的日子里,她有时会故意把一件有趣的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一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瓷猫、一年前同事送给她的一个色彩鲜艳的乌克兰复活节彩蛋,她的同事不知道她从不过复活节。然而斯科蒂没有偷瓷猫、乌克兰复活节彩蛋,也没有偷教堂妇女义工会赠送的漂亮钢笔,那支钢笔是用以感谢她多年来为教堂活动制作糖果装饰品。斯科蒂对这些东西似乎并不感兴趣,这让她对他更加着迷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并且夹杂着一丝焦虑。当她有一天终于发现他从药柜里偷了一管旅行用的高露洁牙膏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发现装饰柜里的一支高尔夫球场记分铅笔不见了,她的前上司送了她一箱这种铅笔,颇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说是把它们当作她的退休礼物,他很欣赏她对这些稀奇工具的喜好。在她的退休送别派对上,他向她敬酒,称赞她出色的才华和能力。男人对女人说的这种心口不一的话,言过其实且暗含着相反的意思。不过在她身上,这句话是真的,她的上司在她退休六个月后被解雇了,就是因为没有了她总是用粗短的铅笔写的提醒便条,他在处理事务时变得毫无头绪。
然后,一天早上,她打开橱柜放刀叉的抽屉,发现斯科蒂偷走了最后一个啃玉米棒用的叉子,叉子是玉米棒的形状。她原本有六套这种叉子,但这些年来,它们要么是从抽屉掉出来,在洗碗机烘干模式工作的时候被烤得变了形,要么是滑进了厨柜和冰箱的狭窄缝隙里。弗兰克生前喜欢剥玉米,爱跟女儿们比赛,看谁剥得最快。他还拿出打字机,伴着打字机“嗒嗒嗒”的击键声,剥玉米比赛变得既紧张又有趣。自从弗兰克得了心力衰竭,他就像是变了个人,终日忧心忡忡,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快乐的他了。看着放叉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心里隐隐作痛。
这时电话响了,她知道是宝拉打来的。小女儿宝拉每两周打一次电话,通常是在工作日上班前。如果像现在早上八点打来的话,就预示着通话时间不会太长,但作为女儿该有的关心也不会少。伊芙琳想象着宝拉已经穿好了职业裙装、浅色的长筒袜和高跟鞋的样子。作为一位颇有名气的离婚诉讼律师,宝拉在林肯市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娜奥米曾经兴奋地打来电话说,在一本城市杂志上看到了宝拉律师事务所的广告,还登了一张宝拉迷人的照片。伊芙琳假装也很激动,尽管她觉得一个律师做这样的广告有点儿过于张扬了。
“妈妈,您好吗?”宝拉每次通话都这样开始,好像妈妈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候。
“很好,”伊芙琳回答道,“你呢?”
“我要去上班了。”宝拉说,明显地提示着通话即将结束。宝拉很少来看妈妈,她没有生孩子,俗话说“不养儿不知报娘恩”,宝拉还像一个孩子,不晓得疼惜妈妈。她和达伦离了婚,一开始伊芙琳就认为宝拉不该和达伦结婚,希望宝拉能看清这个男人:一个自视很高和自我憎恨的不稳定的结合体,难以沟通、难以相处。在宝拉宣布和达伦订婚的时候,伊芙琳坦诚地告诉了宝拉这个看法。但是,看着宝拉冷冷的眼神,伊芙琳明白了在宝拉的眼里,她这个母亲已经无足轻重了。
关于那天晚上宝拉没有尽义务照fRe531oCjFXBhsX8Qhjo9w==看生病的父亲,伊芙琳从来没有对宝拉说过她的真实感受。那天在急忙从塔尔萨赶回家的飞机上,伊芙琳整个人被愤怒吞噬,她满脑子里都在想着如何斥责宝拉。但是,当她用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一种不同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家里面的沙发、室内植物、咖啡桌——所有这些几十年来生活中的物品,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家里一片寂静,她爬上楼梯,慢慢打开卧室的门,她的心怦怦乱跳,恼恨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她在上飞机之前就让护士给殡仪馆打电话了。卧室里弗兰克躺的那张床已经空了,已经被彻底地整理过。她压抑住了想立刻逃走的冲动,她多想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离开家,远远地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她根本不能接受的生活,去到一个没有人会找到她的地方!这时,她听到身后有响动,她转过身,看到宝拉正从半开的卧室门往外偷看,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生怕被入侵者伤害。
从此,伊芙琳和小女儿宝拉之间便开始格格不入。宝拉的两个姐姐露丝和娜奥米回家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就很快回学校了。伊芙琳和宝拉都尽量躲着对方,宝拉每天很晚才回家,然后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晚餐的时候说不饿。伊芙琳会在烤箱里留一盘食物,然后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晚餐,还担心宝拉改变主意,会过来一块儿吃。伊芙琳和宝拉偶尔的对话都有意避开那个晚上,或是谈论新闻,或是宝拉的大学计划,或是宝拉希望伊芙琳为她的高中毕业典礼做什么衣服。家里的空气中充斥着躁动的气息,宝拉急不可耐地想离开家,尽快地离开妈妈。宝拉高中毕业不到两个月就准备结婚,伊芙琳把宝拉毕业典礼上穿的裙子改成了婚纱。宝拉在婚礼上,亲吻了一脸抑郁的新郎后,转向见证婚姻的一小群人,兴奋的样子仿佛到达了人生的巅峰!
“您今天打算做什么,妈妈?”宝拉在电话里问道。
这是一个足够日常的问题,但是伊芙琳仍然感到一种压力,她想要让她的生活听起来不那么平庸。
“我被抢了。”她回答道。
“什么?妈妈,您说什么?”
“我被抢了。”她重复说了一遍。她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太棒了!她用“抢”这个词是多么震撼!她的那些东西真的被人抢走了!
“哦,我的天!您还好吗?”宝拉的关心听起来似乎很真诚。
有那么一阵儿,伊芙琳想如实地说出来被偷的东西、是谁偷的,但突然间她又纠结于莫名的感觉,把话咽了回去。她想着那些丢失的用来擦口红的纸巾,还有玉米棒叉子,在她眼里,这些东西特别重要。如果真有贼来偷了她的电视机,偷了她的珠宝,她绝不会这样痛心。
“我没事儿,”伊芙琳说,“只是丢了一些邮件。”
“妈妈,偷邮件是盗窃罪。您报警了吗?”
“不用了,一切都还好。”伊芙琳回答道。
“如果他们偷了您的社会保障金支票,那就糟了。”宝拉担心地说。
“没人偷我的社会保障金支票。”伊芙琳说。
“这些人专门欺骗糊弄老年人,一旦他们拿到了您的社会保障号码,就有大麻烦了。”宝拉讲道。
“你是按分钟收费吗?”伊芙琳说,她脸上焦虑紧张的表情越来越重了。
“您说什么?”宝拉疑惑地问道。
“你没在听我说话。”伊芙琳回答说。
“您刚跟我说您被抢了。”她不知道妈妈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得去工作了,妈妈,请您报警吧。”
伊芙琳挂了电话,心里直发慌。她出了公寓,走过大厅,敲了斯科蒂的家门。过了一会儿,斯科蒂的妈妈开了门,伊芙琳看到斯科蒂和弟弟正趴在地毯上看电视。
“需要帮您做什么吗?”斯科蒂妈妈问。
“我需要和您谈谈,”伊芙琳说,“这很重要。”
“好吧,”斯科蒂妈妈说,一边把门再打开一点儿,“孩子们,把电视关掉。”
斯科蒂妈妈把伊芙琳领进客厅,做手势让她坐在沙发上。沙发特别宽大,伊芙琳坐下时,身体仿佛被埋进了软垫里,她感觉需要有人拉一把才能站起来。斯科蒂的妈妈抱着小儿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旁边站着斯科蒂,他们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伊芙琳把背挺直,努力让自己坐直,但这个大沙发使得她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想我应该告诉您,”她说,“我家里丢了些东西。”
“对您丢了东西这件事儿,我深表遗憾。”斯科蒂妈妈说。
看到斯科蒂妈妈很关心的样子,伊芙琳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丢了好多东西。”她说。
“我能问一下丢了什么吗?”斯科蒂妈妈问道。
“都是我的私人物品。”伊芙琳说,她觉得这种含糊不清的回答很有趣。
“我不知道这栋楼里是不是还发生过其他的盗窃案,或许您应该联系一下管理员?”
“您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伊芙琳说,“只有您的儿子来过我的公寓。”说完她瞥了一眼斯科蒂,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弱怯懦。
“您说什么?”斯科蒂的妈妈脸上关心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您是说他偷了您的东西吗?”
“问他吧,”伊芙琳说,“问问斯科蒂吧。”
但是,斯科蒂不等妈妈问他就离开客厅,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鞋盒回来了,把鞋盒放在咖啡桌上。
“斯科蒂,这是怎么回事?”他妈妈惊奇地把小儿子放下来,然后向前探身小心翼翼地打开鞋盒盖子,好像盒子里装着炸弹似的。
伊芙琳在沙发上使劲儿向前挪动着,直到她也能看到鞋盒里面的东西。斯科蒂偷的东西都在那里。这时,她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但她发现斯科蒂妈妈正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是在审视她,好像她是一个怪人,甚至是一个有危险倾向的人。
斯科蒂妈妈拿起一个棉签看了看,然后扔回盒子里,等它无声地落下后,又拿起那包纸巾,看都不看一眼,而是盯着伊芙琳,仿佛伊芙琳在玩儿什么把戏,要证明这一盒垃圾价值不菲。
“那些东西是我的。”伊芙琳小声说。
斯科蒂妈妈把纸巾放回鞋盒,然后把盖子盖好,用不很坚定的语气说:“斯科蒂,向这位女士道歉。”
“很抱歉。”斯科蒂跟伊芙琳道歉说。
“那就这样吧。”斯科蒂妈妈说着把鞋盒双手递给了伊芙琳,然后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伊芙琳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离开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斯科蒂妈妈的不耐烦。
抱着鞋盒走回公寓时,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出于善意告知斯科蒂妈妈,然后斯科蒂妈妈毫不领情地让斯科蒂跟她道歉,发生的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她内心的感受:当发现放在除臭剂和牙线之间的牙膏不见了时,她感觉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当发现玉米叉子不见了时,她感觉像是多年前,当她恐惧地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弗兰克躺过的床空了的时候,她内心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
“不要用肥皂洗脸,不然皮肤会很干;一定得穿文胸,否则胸部会下垂;照看一下你爸爸。”除了这些,还有哪些能告诉别人,从而避免产生不好的结果呢?
自从伊芙琳去过斯科蒂家以后,斯科蒂再也没来过她的公寓,她也并不期待他还会来。但有时候当她擦电视柜或是往衣柜里挂裙子的时候,她仍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感觉着他好像在身旁,但四周寂静无声,她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开始经常外出,让自己忙起来,从而忘掉斯科蒂。她去听音乐会,还报名做了教堂义工,周末过劳动节的时候,她去了奥马哈看望女儿娜奥米和外孙们。
十月初的一个早晨,她在等电梯,手里拿着车钥匙,她约了去做头发,然后还要办点儿别的事儿。这时,斯科蒂家的门忽然开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然后,看见一男一女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出了门朝电梯走过来,她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两个大人从穿着上看像是白领,女孩儿背着一个书包。伊芙琳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半夜一个不好的梦中惊醒一样,恍惚间不知置身何处。他们来到电梯前,那一男一女点头跟她打了招呼,然后互相低声议论着几点回家,女孩儿插话说自己还有训练课。电梯门开了,这家人等着让伊芙琳先进,但她转身走向了挨着电梯的步梯。她打开步梯间的门,里面冷冰冰的,但光线很强,她抓着扶手的手苍白得看不到一点儿血色。
斯科蒂一家肯定是在她在奥马哈的时候搬走的,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没看到斯科蒂家搬家的卡车、箱子和家具?她到了一楼,推开那扇通往公寓楼接待大厅沉重的门,大厅里空无一人,黑色皮椅和玻璃咖啡桌都只是摆设,她从没见过有人在那儿坐过。整个大厅一尘不染,但是死气沉沉,她觉得瘆得慌。
弗兰克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会注意观察别人的日常举动——一个男人是怎样把垃圾桶拖到路边的、一个女人是怎样把硬币投进停车计时器的……她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以至于经常会被发现,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曾经对她来说微不足道、根本不用想就会做的事情,现在都好像变得无从下手,她得一步一步地说给自己去做。她仿佛得了中风,连叉子也不记得怎么用。有一次,露丝从大学回到家,她模仿着在邮局里看到的一个女人为女儿所做的那样,把一绺头发从露丝的眼角移开。露丝忙往后退,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好像在说妈妈这样怪不正常的。看着女儿的神态,伊芙琳想自己究竟是不是那样的母亲呢?当年,弗兰克病情发展虽然不快,但生命的终结是即将要面对的,她已经为后事做好了准备。当它到来时,她没有那种痛失亲人的感觉,真的没有,她反倒觉得离开人世的是自己!这些年来,她好像只是已经消失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斯科蒂以后会忘记这件事情,毕竟他才七岁,他的人生还长着呢。如果他还能想起她,那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了。他会在吃一片肉桂面包的时候,想起她这个老太太模糊的样子,或者是在感受到刚熨过的衬衫的温暖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回忆过往中产生一丝悔意的时候,但在他还没来得及保存这份回忆的时候,他就会被别的事情牵挂,然后,他又会忘记掉。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