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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胎记(散文)

2024-10-15彭阳

莽原 2024年5期

每年,我都要往乡下跑一趟,像是探访一位年迈的故人。“故乡”是个很奇特的概念,需要人去楼空才显得既具体又虚幻。我出生在一个富有煤矿的小镇,所以我见到的村庄总是灰蒙蒙的,一下雨,路面上的泥泞任由你倍加小心,它们始终有办法星星点点溅射在裤腿上,就像是赠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一片胎记。

铁道河流

村里有一条通往远方的铁轨,一年四季,火车源源不断将煤炭运送出去,在我眼里,我赖以生存的故乡是从内心开始瓦解的。我曾一蹦一跳地在灰尘四起的街道来来往往,时常在想,地面是否会因此塌陷,它的深部,正在逐渐空缺出一块难以填补的沟壑,我又是否敲打在一只巨大的鼓面上?

铁轨的一侧居住着我的乡亲,七月的傍晚,斜阳投照在曲折的轨道上,宛如河流的水波折射出粼粼微光。这时,火车的鸣笛声从路的尽头浪涛般涌来,两侧的落叶梧桐像是由梦中醒来,每片叶子看上去都是微睁的眼睛。摊开双臂站立在铁轨上的人,此刻,骨头也是震颤的,这种血液连同呼吸的战栗,来自遥远的未知与渴望。

火车还没有出现,但它的气息已经令匆忙行走的人们停下脚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轨道尽头。即便是火车每天都在上演离别和归来,人们也乐此不疲地将其化作一场又一场隆重的仪式。

最后,火车如期在铁道的拐角处现身,烟囱吞吐着白色雾气,仿佛一位叼着烟斗的老人,他的声音浑厚又夹杂着疲惫。

一些身手敏捷的人一跃而起,攀上了车厢的梯子。他们一只手紧握铁杆儿,一只手向外舒展,风抚顺他们的头发,仰着脖子,放眼蓝天,就如御风而行的少年。

而另一些人,他们一边奔跑,一边举着扫帚,像是练过轻功的侠客,翻身蹿入车厢,待火车停稳,一名推着独轮车的人来到车厢旁,车厢的侧门被打开一条缝,细细的煤灰从缝隙中洋洋洒洒掉落。在车厢里的人,或蹲着,或趴着,将车厢内部的角角落落清扫干净,像清扫自家的客厅,最后,那个手持扫帚的人,会朝着车厢使劲儿拍打,他多像一位敲钟的僧人,不遗留一丝一毫的凡尘。

我的乡亲就是这样在一条铁道河流边繁衍生息。无数个夜晚,火车的调度人员在墨黑的夜色中变换手中的信号灯,他们指挥着一条河流的静止与奔腾,也指挥着在河流边沉睡的人们的呼吸和心跳。空空的车厢,足够用来盛放那无尽的夜空与星辰。

而我第一次见到它发怒,是在一个盛夏的雨后。阵雨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闪电为整个村庄留下永恒的相片。我第一次见到冰寒的白骨,鲜艳的血肉,那是个饮酒后攀缘火车的青年,一条腿绞入火车的铁轮:它像对待一块石头那样啮咬着一块腿骨,所有人都上前围观着他。这血淋淋的一幕,我是从母亲的指缝间看见的,伤口仿佛绽放着烈烈火光,既有寒芒刺骨的一面,又有炽若岩浆的一面。

我因此特地找来石头,置于铁轨之上,耐心地等待火车的到来,车轮碾过,一些石头被震落,另一些留下稀碎的粉末。我将石头的残骸放在掌心,这时才真切感受到疼痛蔓延开来,像是忽有顿悟——再亲近的事物也需有恰当的疏离,恰是这难能的疏离,才织就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那个破骨的青年,踏入的实际上是漫长的岁月河流中。

不知是什么时候火车彻底停运的,只知道居住于铁道旁的人们陆陆续续在告别,这其中包括我。我们就像当初被送往全国各地的煤块一样,在陌生的地方燃成灰烬,而每次火车的归来,只会带回那离去的痕迹。

在最近一次的探访中,铁轨似乎在杂草的怀里沉睡,我独自走在枕木上,草堆中高高跳起的蚱蜢,提醒着我铁轨依然活着。我在靠近铁轨的一小块泥土上,看见了秋葵、辣椒和玉米,我四下观望,空气宁静,并无一人。我沿着铁轨继续前行,一节车厢已脱离了轨道,瘫倒在一旁的草丛里,我上前触摸着生锈的铁皮,真想一把将其扶起。它岿然不动,犹如陷入一段深沉的梦境,我再次回到铁轨,站立于不再光亮生辉的轨道,展开双臂,我决定代替火车再行进一会儿,身后的风轻轻把我往前推,像极了河流悄悄将我浸没。

地下星辰

我的父辈完全脱离了煤矿,但我的爷爷和外公,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刚从矿洞走出不久,他们把煤灰永远带在了身上。只要他们举起X线胶片,阳光透过肺部,斑斑点点的煤灰就是他们躯体内浩瀚的星辰。

虽然我执意要去矿井里瞧瞧,但自始至终未能如愿。不过我仍能以各种形式见到煤炭。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座垒成圆锥状的煤堆,用防水布盖住,上面压着窑砖,每到夏天,防水布被揭开,像掀开新娘的盖头。制作蜂窝煤的时刻在我眼里可以用“盛大”来形容,爷爷光着膀子拿着制作模具,对着煤堆一下又一下蹾去,然后挑选一块空地,噗的一声,一只蜂窝煤像分娩一样稳稳落在地面。制作蜂窝煤的人越来越多了,蜂窝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出现在冒着热气的地面上,爷爷的汗水犹如瀑布般垂直而下,狠狠砸进煤堆中,融合成煤炭的血液,他的脸、脖子和胸膛,沾着黑得发亮的煤浆。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最为质朴的笑容,通常情况下,下半年用于取暖、做饭、煮水的燃料,需要在这短短数天内完成。

所以,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见得最多的不是插秧,而是制作蜂窝煤的过程。它们都整齐划一地排布,要汗水浇灌,阳光抚慰,但前者翠绿,预示着生机勃勃,而后者黑色内敛,在接下来的日子只会燃烧自己。相较于秧苗,我一定更加偏爱着煤,就像偏爱我的乡亲一样,他们钻进矿洞,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过完朴素的一生。

蜂窝煤制作完成后,爷爷和邻居们扎堆坐在一起,聊天,抽烟,拿湿毛巾擦拭身体,用蒲扇一扇,感觉把整个秋风都扇了过来,发出爽朗而自在的声音。我和我的朋友则等待着落日降临,大地炙烤着蜂窝煤,那十二只孔道如十二只眼睛,由最初的潮润,变得干燥坚毅,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我和我的朋友比赛着将蜂窝煤搬回家,我总是喜欢把蜂窝煤垒得高高的,简直要超过我的头顶,然后小心踱步。爷爷在家里接应时老是说,一次用不着搬这么多的。我说,要啊,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啊。说完,又奔跑出门。现在想来,那真的是它们的家吗?它们不过是客居于此罢了。

随着蜂窝煤的归巢,大地显得空荡荡的,地面上留着它们圆圆的足迹,而我和我的朋友吃着冰棒,冰面上升起袅袅白雾,我们因为过于卖力而浑身漆黑,像是仅有的两块不愿回家的煤球。

我所见的煤炭的另一种形式弥漫在空气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一根百米长的烟囱直抵云霄,那是一个焦化厂,二十四小时火焰升腾。在白天,便可以望见苍白的云朵从烟囱肚子里冒出来,那些无依的飘浮物居然是煤炭的另一种生存形式?而到了夜晚,烟囱如一支火炬,整个村子像一只握住火炬的拳头,半个天空被照得透亮,只要我一抬头,就会有细小的烟灰跌落在我眼底,泪水止不住涌出,我也不得不一再揉搓着眼睛,直至红肿发痛,在那一刻,才明白看似轻松的飘浮物,终究会掉落。煤炭真正的另一种形式是泪水和颗粒的混合物,视线模模糊糊,需要许多年后才会看清楚。

小时候,当我独自一人玩耍时,常常会跑向一座煤山,那些煤山经过日晒雨淋,变得结实稳重,我老是喜欢从煤山山顶直冲而下,就像电视剧里的大侠,面临千军万马,依然能潇洒地飞檐走壁,俯冲呐喊。当我感觉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象出千军万马立在煤山山脚,不知为何,只要感受到脚下的黑色煤灰,内心便是无比踏实。

而这煤山,在日复一日的呼喊中,又赋予了“一座山”应有的生命特质,在山顶,我见到了茂密的杂草,临崖生长的竹节,无数的蚱蜢和蝴蝶悠游其间。最让我意外的是,在山顶的一处低洼内,我拨开水面的杂草,几只蝌蚪,摇摆着细尾,它们竟如此巧合地生活在这广袤宇宙间的方寸之地,我并着双手,将它们掬在手掌,细细察看: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庞,一一浮现。

候鸟在迁徙

二〇〇二年,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迁徙,原因是焦化厂扩建,需要将好一大片平房推倒,之后在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再次建立起一根更加庞大的烟囱,用来制作本就数量可观的云朵。在那很多年后,我随车将爷爷的遗体送往火葬场时,见过一根形状相似的烟囱,它很快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意识到,那些被推倒的墙壁,破碎的瓦砾,以及热气腾腾的生活,已通通被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穿过烟囱的隧道,飘荡到天上;我意识到,我怀念的部分,已然虚幻,捉摸不定。

迁徙是个漫长的过程,从发通告到彻底搬离,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母亲的意思是每天搬运一点儿东西到出租房,原本繁重的工作就会显得轻松。我刚开始赞同母亲的说法,但后来发现绝非如此。我难以相信我们居然生活在如此数目繁多的物件之中。当我追问母亲,快搬完了吗?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快啦,快啦。正因此,搬运的过程在我记忆中永不结束。小时候喜爱观察蚂蚁,它们钳夹着数倍于身体的食物在洞穴间往返,我们当时的状态,与一只蚂蚁无异。

而只有在对搬运的事物搜寻整理时,才能发觉遗漏之物,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堆里出现的玻璃弹珠、纸画、日记本和乒乓球,简直就像一颗解乏的大白兔糖果。它们像失散多年的故人,在热闹的离别场景中重逢。就算是再熟悉的事物也有陌生的一面:比如衣柜后面被老鼠啃食的孔洞;比如橱柜深部未曾打扫的蟑螂粪便;再比如,掀开床单,两块拼接的木板中央有更深的印迹,那是我日复一日做梦的地方,睡梦浸透床垫,拓印在木板上。由此可见,我所熟识的种种生活,实际上异常遥远,在分崩离析的过程中,重新认识,并再次建立一种隐秘的亲疏关系。

很多人,经历了那次迁徙后便不再相见,电话仍是个稀罕物,谁也不知道之后要去往哪里。与我要好的伙伴,接二连三搬离,我们还不懂得如何表达不舍,不管是相处,还是别离,我们有着与这片土地相同的质朴,连一滴泪也没流,最后的分别往往是,我敲响了他家的木门,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门锁得死死的,沉寂说明了他彻底地离开了这里。

有一段时间,我在拆迁房里窜来窜去,手拿木棍,口袋里装着一张父亲过期的身份证。我会学大人的样子,把身份证插进门缝里,使劲儿一划,运气好的话,门应声打开。如果身份证没辙的话,就用木棍敲碎玻璃,跳窗而入。那是我头一次更加深刻地闯入到别人的生活中,每间房子都有其独特的味道,就好像在说,曾住在这里的人,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在这些房间里找到不被带走的物品,有电线,电灯,破沙发,落单的鞋子,断腿的椅子,它们有种种理由不被带走,却只有唯一的结局:流放至最熟悉的陌生之境。

在别人被迫遗弃的生活中,我迟迟不愿离去。与我同样不愿离去的,是在屋檐下做巢的燕子,它们的尾巴露在巢穴外,像一把真正的剪刀,裁剪着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那条虚线。而在不久前,我拎着弹弓,裹挟着小石子,对着燕群弹射。我没有一次将它们击落,但这并非出于有意,真正有意的是时间,它才是一把精准又无情的弓箭,像射燕群一样,射向我们。

今年七月中旬,我带着妻子女儿回了一趟乡下,女儿很好奇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牵着女儿的手,在一栋门窗皆被拆卸的房屋前驻足,妻子拿着手机对着我和女儿拍照,阳光刺过来,令人有些睁不开眼,女儿微笑着歪了歪头,妻子连拍了三张照片。其中有一张出现了重影,我盯着这张有重影的照片,久久不肯挪开目光,那些最虚幻的瞬间被精准地捕捉到了,而最真实的部分依然存在——老屋用空洞的眼睛在身后凝视着我,不曾懈怠一刻。

消失的神明

顶着烈日,我沿着山的脉络向深部挺进。二十年前,那是一条由黄泥与沙砾构成的陡坡,如今由水泥铺就,表面光滑似镜,当我仰头望向前路时,山路如流水向下倾泻。

这条山路我踏过无数次,爷爷就葬在半山腰。那年寒冬,下过一场大雪,山下的雪融化了,山上的雪仍然像棉絮蓬松地盖在路面和树枝上。我位于送葬队伍的前头,端着爷爷的遗像。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山路那么难行,脚底打滑,树梢上不停有被碰触的残雪掉落在头顶或脖颈处,一路走,一路爆竹炸响,翻飞的红色纸屑如鲜红血渍沿着山坡绽开。我之前并不信神,但那一天,我相信山神复苏,当哭丧人将爷爷的棺木送入坑洞时,天空乍晴,残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泪水滴答作响,我发现上山的艰难险阻通通消散了,没用多长时间,我们返回了山下,犹如经历了一场虚梦。

大多数乡人是信奉神明的,在山深处,有一间寺庙,庙不大,甚是繁华。每回庙中有法事或观音过寿,整个寺庙便热闹非凡。人们提着鞭炮、香烛、纸钱、寿果、菜油入庙,站在寺庙的和尚手持一根香,遇见来人便鞠躬行礼,接过鞭炮,来到一片空地,对着香吹数口,一点炙热红星在香顶处骤亮,紧接着,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在寺庙的院落正中,有一尊巨大香炉,香炉周围繁星密布般簇拥着低声念经的香客,他们嘴唇翕动着,双手将厚厚一叠纸钱捻得层次分明,火焰令空气扭曲,站在炉鼎两侧的人相对而望,就如在岸边俯身见到水浪中的自己。

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庙堂,不管庙堂之外多么燥热,庙堂之内总是凉风习习,似有无形帘幕将庙堂内外完全隔开,佛祖的肃穆率先抵达肌肤,之后沁入骨髓。供桌上已经堆满了贡果,如果要求得仙水,就要先到寺庙一侧,那里有一口深井。取水时应双膝跪地,将面门探入井口,这时就会发现人影浮在井水之上,木桶左右摆荡,把人影捣碎,并随同水面的微尘漾至四周,此刻,才能将井水倾入桶内。站直身体,膝盖已然是嫣红一片,一些忍耐不住干渴的人,捧着木桶仰头饮水,井水永远是冷冽的,清爽的气息游遍周身,最后倒入铝壶,折返庙堂。

佛祖身前,摆了数不清的蒲团,人们跪拜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或两手持香,有的人把祷词念得清晰响亮,造地动山摇之势,有的人将祈愿埋在内心深处,如掩一粒种子,安静也蓬勃。一切动作完毕后,便上前把香灰弹进井水中,再把香插进贡台的香炉上。那壶饱含希望的“仙水”,饮下它,最大的厄运也会枯木逢春,前来祈福的人通常舍不得独自饮尽,他们会把它小心带往山下,把福音传递给他们爱的人。

偶尔有外来僧人前来参学,特别是观音过寿时,会进行一场法事。法事如洪水般浩大,入庙祈愿的凡夫俗子也能参与其中,虽然不通经文,身处法事,就如置身于佛光笼罩的铜钟之内,嗡嗡盘旋的诵经声萦绕于耳。随着仪式的进行,众人从蒲团上起身,围绕着佛祖缓步行进,冥冥之中,像是走过身前身后无数生死轮回。

之后是吃斋饭,一年之中,好似没有哪一天像这一天一样肉体轻盈,灵魂洁净。寺庙太小了,进斋的场地狭小逼仄,一些人端着海碗,夹点儿菜,蹲在寺庙墙角边吃边聊,家长里短,尘俗琐事,佛祖像是早已习惯并接纳了这样的谈天。而另一些人,在斋房外安静等候,待到一桌人用斋完毕,才换上一桌新菜,内心平静地咀嚼。庙里的斋饭似乎总是这样的:在木甑里蒸煮,颗颗粒粒分明,像蒸煮着每一位尘世中普通又独特的芸芸众生。

我再度上山就是奔着寺庙而去的,等我达到时,已经出了一身臭汗。寺庙没了往日繁华,定睛看,以往寺庙上空悬浮的佛光宝气消失无遗。涂了红漆的铁门挂着一把厚重大锁,寺庙墙壁东一块西一块剥脱。我绕到寺庙的后院,井水干枯了,我下跪,探入井内,只见黑色的泥巴,若隐若现的蛛网,以及阳光照耀下,我跪拜的身影。

我离开寺庙,往山下走,在爷爷的坟墓前停下脚步,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新添了众多坟墓,我竟然不能一眼将爷爷的坟墓分辨出来。突然狂风大作,我再次感受到神灵现身,我意识到佛祖已经游历在逝去的灵魂中,那些逝去但不愿离开的人,成了真正的神明,守护着这片日渐萧条的土地。

生 烟

爷爷打开柴房的大头锁后,就意味着冬天已经来临。

柴房十分逼仄,墙角的木垛堆得高高的,用防水布遮盖,像一头鼻息轻浅的怪兽。而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角落,墙壁呈墨黑色,正上方一支歪歪斜斜的烟囱,仿佛一位在凛冽寒风中吸烟的老翁。

柴房只会在冬季里敞开木门,由于没有窗户,不生火时,里面黑漆漆一片,像一个专事冬眠的洞穴。

几乎每个冬天,爷爷都在柴房里生火熏肉,这成为新年接替旧岁的重要仪式。

而熏肉最重要的不是火,是烟。

离家不远处有个伐木场,看守大门的是一老鳏夫,瘸腿,与爷爷较为熟稔。柴房里大部分木柴、刨花和木屑都出自那里。我曾和爷爷去过一次,我拎着空麻袋走在爷爷身后,他当时步履矫健,我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我们走进老鳏夫的执勤室,只见他把那条健硕的腿脚坐在屁股下,一只空荡荡的裤腿迎风摇曳,拐杖斜靠在墙壁,他微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着桌上的收音机。

爷爷说:“拐子,生活挺惬意嘛!”

他被忽然从门缝中蹿进的寒风惊了一哆嗦,说:“赶紧把门带上,惬意个屁,腿都冻僵了,迟早这条腿也会冻断掉!”一边说,一边拍了拍那只被屁股牢牢包裹的臭脚。

爷爷给他散烟,老鳏夫将烟搁在耳朵上,爷爷正要给他点烟,他摆摆手说:“伐木场禁止吸烟,如果出了安全事故,立刻洗脚走人。”

爷爷闻了闻香烟,将其收回烟盒。

老鳏夫说:“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有领导检查工作,你得等等。”

我和爷爷就坐在他的执勤室歇息,窗外的风呼呼作响,让人觉得这间单薄的房子随时可能被吹倒。

我闲来无聊,抓起靠墙歇息的拐杖,在半空中随意挥舞,爷爷厉声喝道:“小崽子,消停点儿,把它放下。”老鳏夫笑着说:“没什么,小孩子都喜欢舞枪弄棒的。”他望着我说:“以后我给你做一根金箍棒,伐木场最不缺木头。”

但是爷爷还是从我手中夺过拐杖,他冷着脸说:“这是你拐子大爷的腿,岂容你挥来捣去?”

那根被称为“腿”的拐杖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我似乎见到它,背靠墙壁,喘着粗气。

爷爷对老鳏夫说:“唉,要是你当年没换那鸟班就好了,不至于今日这副模样。”

老鳏夫摇摇头说:“早就想开了,这就是命,那句话怎么说的,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我的贱命。”

“对了,厂里赔了你多少钱呐?以前一直没问,怕搞得你心烦。”爷爷说。

老鳏夫将屁股下的腿脚抽出来,用手抚摸着,像抚摸一个孩子,他说:“别提了,当时厂子定性为事故,不追究责任就不错了,最后赔的那钱还不够抽烟呢,但总算是仁至义尽,你看,在这里看门多少混口饭吃。”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骂了一句:“操!”然后转头告诉我说:“小孩子别学粗野话啊。”

爷爷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两支,对老鳏夫说:“有事我担着,抽烟!”

过了一段时间后,据说领导从另一个门离开了。我便随爷爷进到伐木场内部,或许是冬天的缘故,所有的一切都显现出萧条之色。耳边充斥着电锯锯木头的尖锐声响,空气中弥漫木头特有的气味,那也许是树木的“血腥味儿”。几栋呆板的厂房稀疏错落,一路上,有人向我们投来陌生又警觉的目光,他们大多数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此刻,没有什么比处理一块木头更重要的。

一个很远的声音传来:“那个谁,站住,做什么的?”我躲在爷爷身后,等待远处的人走来。

爷爷总是下意识摸烟,笑呵呵说:“隔壁村的,和拐子很熟,只是来捡点儿碎柴木屑。领导,抽烟。”

那个所谓的领导瞥了一眼爷爷手里的烟盒,那是一包名为“芙蓉”的香烟,非常低端,只需两元钱。他抵住了爷爷的手,像一个武林高手轻松阻止了对手自以为是的致命一招,他说:“抽什么抽,起火了把你抓起来。你是拐子的熟人?”

爷爷点头,“领导”低声说:“动作快点儿,捡完就走,不要让我难做,小心木头滚下来砸死你。”然后背着手离开了。

爷爷之后对我说,这些人总是这样的,看起来凶狠,其实心也不坏,都是乡里乡亲的,能通融都会通融一下。

我和爷爷趴在地上,先是把木屑归拢一处,然后敞开麻袋,将木屑一一扒入。只见爷爷拎着麻袋的两角,使劲儿往地面上蹾,再次弯腰,并拢双手,像捧起泉水般,捧起随时从指缝间渗出的木屑,最后对着袋内的木屑拍打,红色的塑料绳系紧麻袋口,呼啦一甩,麻袋便飞上了爷爷的肩膀。爷爷说:“走。”

我紧跟着爷爷的步伐,那袋沉甸甸的木屑仿佛活了过来,活泼地上下摆动,我回头再次望向那成堆的被切割的木头,它们的切口多么光滑亮洁,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气息。

熏肉被铁丝串起,柴房的墙角早被钉上巨型铁钉,拉扯出一条钢索,熏肉被整齐地晾在钢索上,接受烟熏火燎。

爷爷划亮火柴,关上门的柴房里空气是静止的,火苗升腾,照见爷爷专注的眼睛。他拿起一片刨花,刨花像一张易燃的纸,很快燃烧了起来,他把燃起的刨花掷入柴堆内更多的刨花中,不一会儿,大火吐出舌头,舔舐着每一根木柴,大火如潮水退去,那些被点燃的木块,作为火种,蔓延开来。

爷爷总是在生火的时候讲道理,他说:“生火和做人一样,要虚怀若谷,虚其心,实其腹,火才能生生不息,人才能进步。”我没有听懂,但我想说,一个矿工是怎么知道这么复杂的东西的。于是我装模作样地点头。

爷爷说这些道理的时候,会握住火钳,拨动柴火堆,形成一个入风口,火变得更加旺盛了。

而熏肉最重要的步骤是把木屑撒入大火中,那些略显湿润的木屑扑向火焰的一瞬,整个柴房顿时暗下来,隐隐看见浓烟从火堆里滚滚涌出,用不了多久,柴房被浓烟填满。

爷爷对我说:“你出去,烟大。”

我说:“不,这里像仙境一样。你出去。”

爷爷说:“我要守着这堆火!”

我和爷爷谁也不愿出去,浓烟钻入我们的眼耳口鼻,我们的眼睛是酸的,泪水糊了视线,但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就不再那么酸痛。我们渐渐能适应柴房里火焰和青烟的环境,同样能够适应的还有钢索上的熏肉,它们正一滴一滴向下流出热油,像热泪般流淌。

熏肉的日子通常要经历半个月左右,那是整个冬季最温暖的日子,眼看成堆的木柴化作灰烬,新鲜的五花肉变成黑漆漆的一块肉疙瘩,就觉察到时光在匆匆流逝。而那时,大雪依然经常光顾着南方的冬天,大雪的降临只会使坐在柴房的我们感到愈发温暖静谧。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不再熏肉,只知道那个伐木场的看门老鳏夫去世了,发现时,离他落气已经过去好些天。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据说,老鳏夫为了不被冻僵,他提着蜂窝煤炉走进了浴室,在温热的水浴中离开了人世。

那时我还搞不懂为什么几团蜂窝煤会要了他老命,爷爷说:“有些烟,它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但会把人的灵魂带走。”

寻 水

我的第一根扁担是父亲做的。我随他上山,砍来数根新竹,拿锯子掐头去尾,用镰刀沿正中竖劈,一分为二。凸起的斜刺被父亲一一挑拣打磨,使其变得温驯,最后在扁担两头钻孔,系上绳索铁钩。

最开始,父亲找来两个空油桶,注满水,挂于扁担两侧,他说:“准备好了吗?”我点头,霎时间,酸胀感自肩膀蔓延开,我头一次感受到生活的重量,这毫不起眼的两桶水,令我举步维艰。

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去挑水?自来水不就行了吗?”父亲摇头,说:“你二伯腰子里长了石头,就是自来水搞的鬼。”

那时,自来水充斥焦油和消毒水的味道。我问:“为什么会生出石头呢?像大树结果一样吗?”

父亲微笑着,摸了摸我头,说:“没错,有些石头是有生命的,在这时间长河中。”

离家半小时的路程有一座山,我们就是在那儿寻水的。在抵达山脚前,我们必须经过砖厂、玻璃厂和焦化厂,去得巧时,会碰见大批工人上下班,他们有的骑着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嘴里抽着烟,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有的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手里拎着饭盒,说着荤段子,偶尔一辆满载煤灰的卡车驶过,遇见深坑,车身就会趔趄一下,洒落些许煤灰。那段路好像永远是天色灰蒙的,而那些上下班的工人,嘻嘻哈哈地放声大笑,萦绕于天际,使天空旷远又深邃。

走过这段工厂大道,路上的行人以及路边的房屋开始寥落,父亲的扁担上挂着铁桶,发出叮当之声,我那摇摇摆摆的空油桶撞击着我的小腿,只会发出闷哼。

进山前,要走过一座简易的石桥,桥下潺潺溪水,每次经过时,父亲总会叹一口气,而我会把脚下的石头踢进水中,咕咚一声,墨黑的水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白花。溪流两侧生长的植物密密匝匝,拦住一些顺流而下的塑料垃圾,斑斓耀眼。

要上坡了,这是多么难熬的一段路途。坡上尽是些碎石子,我们双脚像踩在滑轮上行走,仿佛是整座山林试图将我们遣返。而假如脚上穿的是一双凉鞋,它们则会被露水或者水桶溅射而出的水滴打湿,碎石乘势钻进脚趾间,使我们不得不停下,坐在路边的石块上,磕着鞋帮——这座喜怒无常的山又像是想将我们永远留下。

走累了,我撂下挑子,跳入山沟里寻找野草莓,它必须与另一种与之相似的有毒的红果子区分开,但这是小菜一碟的事儿。父亲坐在树下吸烟,吸完一支就问我:“启程吧?”

如果遇见了桑树,父亲就会爬上树杈,为我摘取一袋桑叶。我养蚕,不厌其烦地等待它们蝶变,然后在一张光洁的纸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蚕卵,周而复始。

山里居住的人更少了,我很难说他们属于我的乡亲,虽然他们有与我相同的口音,呼吸同一片空气,但他们真正地生活在大山怀里,得山神庇佑。

他们的栅栏是细竹做的,我偶尔抽出一支,对着空气挥舞,呼呼作响。我有时候也会非常轻柔地,像一名装腔作势的交响乐指挥,山风、啁啾、虫鸣此起彼伏。

院落里,无不是鸡犬和睦,当我们经过,鸡群停止啄食,黄狗龇牙咧嘴,眼神里充满狐疑与敌意。但多么不巧,天下起雨来,是不是焦化厂制作的乌云?

我跟在父亲身后,栅栏门没锁,我们推门进入院子,鸡群扑腾翅膀钻进角落的鸡窝,黄狗喉咙里压抑着兽吼,像一辆空拧油门的摩托,随时要喷射而出。我们躲在屋檐下,不等黄狗蹿到我们身上,屋里的一个女人跨过门槛说:“进来坐。”她跑进雨中,地上有三个簸箕,里面晒着萝卜和青菜,父亲跑过去帮忙将其从大雨中营救回屋檐下。

“来挑水的吧?来,喝茶。”女人从一个白色的瓷壶里筛出黄色茶汤。

父亲双手接过,说:“是的,打扰了。”

我不喝茶叶,女人从厨房里拎出热水瓶,为我倒了一杯。她笑着问我:“你多大,就会挑水了?”

我把右侧肩膀露出来给她看,说:“耸起的骨头就要被压平了,再长点儿茧,就不会感觉到疼了。只不过,左边还不行。”说这话时,我更多的是骄傲。

外面的雨只下了一阵,来去匆匆。雨后,山色仿佛更加明亮,女人对父亲说:“就接些我家的井水吧,喏,就在那儿。”

那是个手摇井,泥墩子上有一杯井水,用来作引子。父亲说:“我们还是决定去山里寻水,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敞口井。谢谢。”

我不明白为何要舍近求远,这么想时,我们再次踏上了进山的路。

山路变得更滑了,父亲让我走前面,絮叨着说:“小心。”我忽然停下,因为眼前出现了一条蛇。父亲看了看说:“没有毒的,你不去攻击它,它就绝不会咬你。”

它和我几乎同时发现对方,定住身形,凝视,之后继续前行,钻入路边的草堆里。我目送着它的离去,没有想伤害它的意思。

越深入山里,越觉得路难走,我问父亲:“快到了吗?”得到的永远是:“就在前面了。”前面的去路总是绕来绕去,像是永远也走不完。

突然一阵铃声传来,路上可见零零落落的圆球粪便。那是一群黑山羊,它们好奇地回过头,为我们让出一条道路,一些跃入路边的水沟,一些跳上另一侧的黄土高台,眼睛是黑亮亮的,仔细去看,瞳孔中泛着光芒。其中有一只山羊,它脖子上悬挂着铜铃铛,紧收下巴,目光如炬,在黄土高台上俯视我们经过,那一刻,它是一个高傲的王。

我们很快就把羊群甩在了身后,太阳穿破云层,斜斜地将阳光铺洒在潮湿的路面,白光闪烁,仿佛在水波中行走。父亲指了指远处,说:“就在那里。”

井口不呈圆形,而是方方正正贴着一侧山壁,水很深,水面漂浮着落叶和三两只悠哉的水蜘蛛。

我问父亲:“这井水能喝吗?况且刚还下了一阵雨。”

父亲此时已解下铁桶,说:“上天的水,深山的水,都是养人的水。”我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将桶放在雨中接就好了呢?”

父亲将扁担一侧的绳索扣住铁桶把手,说:“因为水是靠双脚寻出来的,而不是坐享其成,懂吗?”说完,他一只腿半跪在地上,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握PmtNBvsx2cCqHNEPCWT0sQ==住扁担,铁桶在水面拂开落叶和昆虫,动作轻柔得像在对井水抚摸。

突然父亲腕部一用力,桶口朝下,井水倾入桶中,再使劲儿一提,井水被稳稳当当捞起。

他先是清洗铁桶和空油桶,然后泼洒些水在脸上,最后豪饮起来。井水真是够清冽的,我也跟着大喝,忍不住打个寒战。

我问:“喝这些水就不长石头了吗?”

父亲笑笑说:“那倒不一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绝对不是自来水,那是一摊死水啊。”

我一听,心里有点泄气,我们千辛万苦来寻水,依旧要面临长石头的风险。而在此时,我注意到水井周围的植物,那是成片的蕨类,有青绿色的,也有深紫色的,它们笔直矗立,微弯的头端,像一颗颗眼睛,盯着我和父亲。大风吹过,我听见它们发出爽朗的笑声。

父亲说:“一二三,启程。”

我弯曲的膝盖伸直,扁担压着骨头,吃进肉里,我想我会逐渐适应这份重量,身后蕨类的笑声小些了,但我感觉到河流淌过身体里的石头。

血色记忆

他们打架的时候,很多人围观,热闹非凡。

我的乡亲,既质朴又血性,当天打架的是矮子和老黑。矮子住在我家楼上,是个头发飘逸的无业青年。老黑住在我家对门,是个嗜酒的泥水匠。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赌博。

他们不打架的时候和亲兄弟一样,一三五矮子家扑克,二四六老黑家麻将,出牌的声势浩大,常常三更半夜,屋里灯火通明,吆喝声阵阵入耳。

那天打架也是因赌而起。我见过无数次这种实打实地较量,已经见怪不怪了。矮子手握的是铁铲,老黑挥舞的是铁耙,兵器相当趁手,质量也不分高下,先是叮当相撞的金属嗡鸣,但很快就是铁铲划过老黑额头,铁耙砸向矮子的大腿,鲜血从他们各自的指缝里流淌出来。这时,围观的人才上前将他们搀扶住,拥到村里的小诊所中去。

这几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打架必见血,见血后必须休战,而观众们必须掐准时机上前帮劝。

一路上,他们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按住大腿,各自腾出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当他们骂累的时候,就有人递来两碗水,让他们少说点儿。他们接过海碗,斜视着对方,一仰头,将水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一碗断头酒。

老黑额头上受伤倒没什么,矮子却认为遭了殃,他是村里唯一有摩托的人。那大概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摩托,声势震慑人心。矮子刚买摩托那会儿,驾驶技术拙劣,他穿着黑色皮衣,看上去威风凛凛,但转眼间就摔倒在泥路上,丑态百出。有时候是向后仰,怀抱着他心爱的钢铁摩托;有时候是侧飞,摩托滑入路边的沟坎。这么接连许多次后,矮子的驾驶技术日见增长。后来,大家常常可以见到他飞驰在马路上,屁股后生起青烟,久久不得散去。

我曾希望矮子带我去兜风,被他拒绝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只坐姑娘,不坐小孩,因此年轻人都很羡慕他。那些姑娘穿着时髦,打扮妖艳,从来不重样,而我们知道矮子除了赌,便是到街上混江湖,关于如何混,谁也不去多言。

矮子大腿受伤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消停,他的摩托停在树下,像一匹垂垂老矣的战马。

而老黑额头划伤后会乐得自在,他是有名的懒匠,谁也不否认老黑的搅水泥、铺瓷砖的技术,但也都害怕他慢腾腾的工期。别人一个礼拜的活儿,老黑至少得半个月。他曾到我家干装潢,常常听到他讲的话是:“慢工出细活儿啊!”

道理固然没错,但我母亲不得不天天做好吃好喝招待,老黑同时也是出了名的嘴刁,假如伙食不够周到,他就会偷工减料,假如下午不送上水果或者香烟,他甚至会给我们使脸色。我们好歹是邻居嘛,母亲说,多少优惠些。老黑的道理是,亲兄弟,明算账。

老黑宁愿受点儿外伤,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打牌摸麻将饮酒,他的老婆是个电厂工人,收入倒可观,一些伤口会让他做的任何事都显得合情合理。

他们被送进小诊所后,纷纷要求村医为自己缝针,矮子说:“张医生,你看我这,血流不止,浑身乏力,老黑就是擦破了点儿皮。”老黑就更绝了,直接躺在地上,假死过去。

张医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生,来自上海,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她来到我们村不知多少年了,来的时候大概十六七岁的光景,她跟了一赤脚医生,从此学习打针抓药。缝针接骨对她来说简直轻而易举,那时候打架斗殴和矿场里跌打损伤的,比比皆是,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病例素材。老赤脚医生过世了,她留了下来,大家都很尊敬她。

她从抽屉里取出刀片,先是将老黑额头边上的头发清理干净,然后抹了些红药水,最后拿着针线像老裁缝缝布,三下五除二搞定。矮子伤在大腿上,实则靠近臀部,他老实地趴在诊疗床上,张医生说:“这个得脱掉裤子。”

矮子脸上竟然浮出难为情的表情,周围的人开始起哄,说:“快脱啊,张医生又不会吃了你。”张医生瞪了瞪眼,然后露出微笑,她早就习惯了我那乡亲们的粗鄙。老黑此时也笑了,他抽着烟,说:“脱个裤子都不敢,有没有种?”说完,给矮子递了根烟,矮子接过,他们的火气便消了。

从那后,矮子和老黑依旧在一起打牌,甚至感情更好了,那几天老黑学着骑矮子的摩托,矮子坐在一旁骂老黑说:“是头驴都学会了。”

老黑任他冷嘲热讽,毕竟摩托这种新鲜玩意儿他舍不得花钱买,能趁着矮子受伤的间隙,过过瘾也值。他的身子骨真结实,怎么摔也能从容站起,矮子笑着说:“他妈的,还真摔不死你。”

老黑为了感谢矮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白瓷砖,给矮子的灶台翻新了一遍,矮子说:“这就当作是你给我的医疗费了。”老黑说:“少废话,多准备些钱,待会儿我就赢来。”

他们还会和睦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但绝不会影响他们日后再次剑拔弩张,和村子里其他众人一样,践行着“打是亲骂是爱”的道理。

但你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有多团结。

那次,隔壁村的一条狗被矮子一棒子打死了,矮子说,那条狗歪咧着舌头,哈喇子往下溜,垂头夹尾巴,一看就是条疯狗。于是将疯狗一把火烧掉了。

而邻村的人则说,这明明是一条智商在线的土狗,一定是矮子嘴馋了,他们一定要讨个说法。一条狗就成了事件的导火索。

我不知道矮子怎么混的江湖,似乎大家都不怕他,好像我周边的村夫们只要够胆量,能连阎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三五人揪住矮子飘逸的长发,拳头和耳光落在矮子脸上、胸前、腹部,矮子把血啐在对方脸上,使他们更加愤怒。但不等他们再度动手,老黑带着一群人(包括我的父亲)赶到,对方吃了瘪后,扬言等着。

他们果然等着,在村子接壤的地方,手持铁铲、铁耙、钢管和菜刀,蹲在地上或者靠着大树抽烟。过了不久,对方浩浩荡荡来了一大伙人。

和所有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没有过多的台词,他们不擅长微言大义,不擅长发表深情演讲,彼此对视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动起手来。

械斗很快就结束了,没有胜负之分,大家显然都有留手,不伤及要害,伤得重一点儿的,直接送镇医院,伤得轻一点儿的,就去找张医生。

我跟着队伍后面,看见他们流着鲜血,但他们很开心地来到村诊所,相互发烟,没有烟了,则吩咐我到小卖部购买,剩下的钱归我——他们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役变得大方了许多,像个乱世英雄。

张医生忙得不可开交,一边缝针一边说:“你们都疯了,为了一条疯狗,值得吗?”

他们倒笑呵呵地说:“早就看那帮家伙不顺眼了,这不是狗的事,是面子的事,你不懂啊,张医生。”

张医生的确不懂,我也不懂。

在忙碌了一阵后,张医生告诉大家,她可能要回上海了。

这个消息让气氛变得沉闷,那群大老爷们儿,平时说惯了大话,竟然谁也不知道如何挽留。他们就沉闷地抽着烟,然后其中有人说:“张医生,来,再给我打一针吧,多打一针是一针,以后没机会了。”说完,哄堂大笑。

他们有的就说:“还是我们没做到位啊。没出个帅小伙儿将张医生收服。”立马就有人说:“张医生,你看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一只拖鞋飞向刚说话的青年,矮子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转向张医生说:“张医生,要不你把我收入麾下,我的屁股你也看过了,我骑着摩托载你回上海啊。”

矮子说得一本正经,众人纷纷说:“我们的屁股张医生都看过,你矮子的最难看啦。”

张医生几乎要笑出泪水来。

但终归是没有留住张医生。那年,村里没了小诊所,大家看病需要走很远的路到镇医院或者找邻村的村医。大家总是在打架的时候想起张医生,然后来到原先是小诊所的位置,那里改头换面为一间小卖部,那些受了伤的人,会在这个小卖部买一包烟,一瘸一拐地离开。

实际上,这个时而宁静,时而闹哄哄的村庄谁也留不住,成片的房屋被拆迁,成群的左右邻里被拆散,告示贴在村口的墙壁上,临近告别的日子,他们大喝了一场,又豪赌了一场,那是个电话还未普及的年代,他们醉醺醺地说:“以后想找你打架也找不着人咯。”

多年后,我再次踏足故土,那些凋敝的房屋就如一只只拳头向我砸来,我会装作毫不在意,带着一个个找不到缝线的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