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这边,山那边
2024-10-15郜明超
一
百丈石崖铁一般锈着,寸草不生。阳光烤着,崖壁似乎有些颤。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无精打采地滴下来,聚在崖下的石窝里。雨水好的时候,崖上一挂瀑布泻下,把山下的岩石冲成一个大石窝,聚水成潭,就有了传说,说里边住着一条黑龙,掌管着方圆左近的一片天。眼下久旱,石窝那点儿水怕一头牛也不够喝。
女人们在一处平坦地方摆上供品,燃了三炷香,烧罢黄表纸,然后并排朝黑龙潭跪下来,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龙王爷,快下吧,
不下俺就改嫁了……”
然后开始脱衣服。这白花花的身子,除了在她们男人面前,从来不曾裸露过。可眼前却顾不得了,祈雨要有祈雨的样子。她们裸身跳进石窝,开始用脸盆往外刮水。肥硕的奶子来回晃荡,她们的奶水养育了一群孩子,却救不活田里的禾苗,也就顾不得羞耻了。没多大工夫,潭水就见了底。她们又用衣服在石窝里抹来擦去,一边擦,一边还是念念有词:
“扫的扫,擦的擦,
要你三天下满洼,
要是三天下不满,
全村媳妇都改嫁……”
直到将石坑擦得不留水痕。
不远处就是清莲寺。
释行端和尚打着一把雨伞,站在寺门口的太阳下,黑龙潭那边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但出家人早已目空一切,他视而不见,只是不停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
一架山隔开,一边是尘世,一边是禅庭。世俗的村庄里,人们日出作,日暮息,循着二十四节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交公粮纳税,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山这边是佛、儒、道三教荟萃之地,除了少林寺和中岳庙,还有十寺、五庙、五宫、三观、四庵、四洞等众多修行地。
清莲寺就是其中一处。清莲寺很小,窝在一个狭窄的山坳里。山门口有几株银杏、松柏,都是很老的古树;门额嵌着“清莲古寺”四个字,两侧有石刻对联“三教九流一轮明月,千岩万壑四壁清风”;走进山门,是个三进院落,趁山就崖,有三座大殿,供着如来、菩萨和达摩老祖;两侧崖壁凿着一些窑屋,算是禅房,也是起居打坐的地方;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法号释行端。
女人们结束了祈雨仪式,穿上换洗的衣服,将脏衣裳扔进脸盆,开始往回走。路过清莲寺时,纷纷与释行端打招呼。“二叔,这晴天白日的,你咋打着伞啊?”侯桂兰问。
侯桂兰是生产队长王清泉的老婆,释行端俗名王空山,是王清泉的二叔。
“是啊是啊,老和尚你这是念的哪门子经?”女人们都问。
“你们去祈雨了,我怕被雨淋着。”释行端笑着说。
“看这天,哪有下雨的样子?”女人们说。
天已向晚,满天都是火烧云。农谚说“晚烧云,晒死人”,她们担心今天祈雨又白费工夫了。
释行端说:“心诚则灵,说不定今晚就下雨了呢。”
灾情从去年就开始了。
小麦种上以后,一冬没落一朵雪,自开春到入夏也没下一场透雨,夏粮基本绝收,旱情丝毫未减,眼看秋粮也指望不上,全队二百多张嘴,就靠着野菜树叶糊口呢。
队长王清泉焦躁得像个土鳖虫,走到哪里都弄出叽里咣啷的声音。这声音响到孙随意家,那条老黄狗看了王清泉一眼,没敢吱声。
孙随意端着饭碗迎上来,说:“吃没?”
“吃吧。”王清泉说。他还没吃,也没说没吃,只说“吃吧”,意思是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孙随意没敢再让。其实,他家锅里也没一口多余。但他放下了饭碗,对着饿肚子的人吃喝是极不人道的事。
“有事?”孙随意问,拉过一个马扎。
王清泉坐下,见孙随意的饭碗里稀汤寡水的,有些米粒,大部分是菜叶。他知道这是林场的晚饭。“到底是国营单位,林场还有饭吃。”
“林场嘛……”孙随意笑笑。
林场是国营林场,孙随意是林场的工人,吃商品粮。很长时间,他都不在林场吃饭了,从食堂打了饭,带回家里,他老婆加些水和菜叶,就成了全家四口的一顿饭。
“村里老少爷儿们的嘴可快要扎起来了。”王清泉咽了口唾沫。
“狗日的这天……”孙随意骂了一句。
“人啥都能抗,就是抗不过肚子。”王清泉说。
“那你说……咋弄?”孙随意看着王清泉。
“我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的。”王清泉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返销粮指标下来了,可队里没钱买;再说,秋天一过,队里那百十亩地也需要麦种,一千多斤呢,也得花钱买。钱呢,得想法弄钱啊。他想到了西山林场的柏树。近几年,国家支援大西北林业建设,每年都收购柏籽,一斤八分钱,这是笔不小的收入。王清泉找孙随意,就是想通过他找场长刘有智通融一下,把采摘柏铃儿这活儿揽下来。
“这事怕不好办。”孙随意说,“每年柏铃儿成熟时,附近的社员都像苍蝇见血,打破头想揽这活儿,狼多肉少,刘场长也不好说话。”
“所以才找你嘛,咋说你也是刘场长的左膀右臂,一拃没有四指近,不看僧面看佛面啊。”王清泉说。
“那我去试试?”孙随意有些得意。
“我先替老少爷儿们谢谢你了。”王清泉掏出一瓶酒。
“嗐,看你外气,这点儿事还请我喝酒……”孙随意接过那瓶酒。
“想得美,这酒是送给刘场长的,可别私吞啊。”王清泉说。
场长刘有智也正愁得一头疙瘩不消火。
按说,刘有智没什么发愁的。他在林场当场长,端的是公家碗,吃的是商品粮,像有权有势的山大王;就一个女儿刘媛媛,高中毕业后,在县城供销社当售货员,虽说是临时工,也是见月领工资的差事;老婆冯小英是农村户口,可三口人两个挣工资,日子过得跟说书唱戏一样轻松自在,有啥发愁的呢?
偏偏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让刘有智摊上了。
刘媛媛谈了个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叫乔东风。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乔东风当兵走了,一个月后,写信回来,坚决要求退婚。刘媛媛躺在床上哭了两天,最后也想通了,退婚就退婚吧,以她的条件,再找个更好的也不是难事。但又过了些日子,例假该来了却没有来,然后开始恶心、呕吐,她知道坏事了。想起乔东风入伍的前一夜,两个人不能自持地缠绵,又开始哭,又开始骂。不顶用啊,再哭再骂也不能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啊。
她把这事告诉了她妈冯小英,冯小英又告诉了丈夫刘有智,刘有智就发愁了。
孙随意上门时,刘有智正在喝闷酒。一盘猪头肉,一盘拌黄瓜,还有一壶本地产的地瓜烧。但刘有智喝得心不在焉。看见孙随意进来,他甚至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场长,喝着呐。”孙随意献媚地笑了一下。
“噢。”刘有智应了一声,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喝这个,我给你带了瓶好酒。”孙随意拿出王清泉那瓶酒,张弓大曲。
要是往常,刘有智肯定两眼发光,张弓大曲是名酒,比地瓜烧高出好几个档次,就算刘有智当着场长,也不常喝。可他只是看了一眼,说:“放那儿吧。”
孙随意把那瓶酒放到床头柜上。他以为刘有智会给他添一双筷子,添个酒杯,会让他陪着一起喝,可刘有智并没这意思,甚至都没给他让座。他只是眼皮抬了一下:“有事?”
“有点小事,”孙随意说,“俺队那个队长,噢,王清泉,你认识,这酒也是王清泉让我送给你的,他想承包今年摘柏铃儿的活儿,你看……”
“我看他想得美。一年就这点活儿,多少眼睛盯着呢,都包给他,让别人咋看?”刘有智的眼皮又耷下去了。
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的筷子朝盘子伸过去。一只苍蝇落在盘子上,他夹菜时,苍蝇飞了起来,能听见苍蝇抖动翅膀的声音。
“就说嘛,”孙随意赶紧说,“本来我也不想跟你张嘴,可俺家老大是副队长,在王清泉手下干呢,抹不下脸嘛。”
“你家老大,松林?”刘有智的筷子停在半空。那只苍蝇见他的筷子没伸过来,转了一圈儿,又落到盘子上。
“嗯,松林。”孙随意说。
“多大了松林?”刘有智问。
“二十二,属猴的。”孙随意说。
“都当队长了,不错不错。”刘有智说,“随意你坐。”
“副队长。”孙随意坐下了,“听王清泉那意思,他想培养松林呢。”
“不错不错。成家了吗?”刘有智问。
“没呢。”孙随意说,“说亲的倒不少,可这小子不知咋想,就是不吐口。”
“不急不急,晚饭是好饭。”刘有智添了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来,随意,你陪我喝两杯。”
孙随意不知道刘有智为何突然热情起来,但他想摘柏铃儿的事可能有门,赶紧趁热打铁,“场长,那摘柏铃儿的事咋说?”
“本来不好说,可不好说也得说啊,你老弟张嘴了啊,人家王清泉打算培养咱家松林啊。”刘有智热情得有些夸张,他拿过那瓶张弓大曲,“来,咱喝王清泉的好酒。”
就这样,孙随意陪着刘有智喝起来。那只苍蝇还在,他们夹菜的时候,苍蝇就飞起来,等他们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回去,好像给他们让路一样。
二
七星河从嵩山流出,由北向南蜿蜒流入漛河,再由漛河注入远方的淮河。东岸有夏村和刘村两个自然村,西岸有马村、尚村、王村、杨村和房村五个自然村,七个村像北斗七星,斗柄南指,王村居中,共同组成了七星河大队。林场所占的主要是这七个村的山地,所以每年开山,采柏铃儿的活儿也由七个村共同承包。
但今年例外,还没到开山的日子,孙随意通知王清泉,提前开始采柏铃儿。人们着篮子,拎着布袋,一大早就上山了。王清泉挨家挨户做了保密工作,不得泄露消息。为了体现多劳多得,把采摘的柏铃儿按斤数算成工分。
这是嵩山最美的季节,成片的柏树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的柏铃儿泛着青黄的光泽。山蝉的鸣叫此起彼伏,毛茸茸的小松鼠知道人们来跟它们争食了,顾不上害怕,在树上跳来跳去,抢着把柏铃儿运回到洞穴里。
af333a7383d614adef244a83a99fba78“新雨,你带着年轻人去高处采摘,把近处的、低处的留给年长的人。”孙松林说。
“行啊,还是松林哥想得周到。”孙新雨说,“松涛,新柳,你们几个跟我来,咱上鹰嘴峰。”
孙新雨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滋味。他跟孙松林比着个子长大,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就成了竞争对手。虽然目前都是副队长,但明显孙松林处处都压他一头,心比他快,嘴比他快,做事也比他快。这不,本来他也想到了让年轻人去难摘的地方,把容易摘的留给老年人,却让孙松林先说出来了,好像孙松林在指挥他。
于是,孙新雨就叫上了孙松林的弟弟孙松涛,想了想,也叫了自己弟弟孙新柳。既然是孙松林发话,自己家人就该带头。
一旁王秋月也要跟着去。
“你女孩儿家别爬高上梯了。”孙新雨说。
“女孩儿家咋了?我爬树比新柳还利索呢,不信你问新柳。”王秋月不服气。
“就是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秋月不让我呢。”孙新柳笑着说。
“得了吧新柳,秋月是巾帼英雄,你连胡子都没一根,也敢自称须眉?”孙松涛撇了下嘴。
“我没胡子,可我眉毛比你浓吧?”孙新柳扬了下眉毛。
王秋月是王清泉的女儿,她知道新柳、松涛都喜欢她,但她心里却拿不定主意。她跟新柳、松涛是同学,眼下读高一,暑假一过就该上高二了,明年毕业,也许毕业后才有定论。
他们上了鹰嘴峰。
这是山林的最高处,再往上走,就是稀疏的灌木丛和光秃秃的山崖了。或许是通风透光的缘故,这里的柏铃儿结得特别稠。低处的站着就可以采摘到,稍高的,跳起来把树枝拉下来也能采到,再高的要借助挠钩,或者要爬到树上采。
孙新柳很快摘了一篮子。正想叫王秋月帮忙,把篮子里的柏铃儿倒进布袋里,却听到王秋月在远处尖叫起来:“哎呀,马蜂!”
孙新柳撂下篮子向王秋月跑去,他看到成群的马蜂在她身边飞来飞去。
“快跑!”孙新柳拉住王秋月的胳膊,弯着腰向远处跑,直到马蜂不再追赶,才停下来。
“蜇到了吗?”孙新柳问。
“蜇到了,眼……”王秋月捂着眼,咝咝抽凉气。
“我看看。”孙新柳扒开王秋月的手,看见她右眼下边有个小红点。
“得把毒液挤出来。”他用两个拇指对着小红点使劲挤,疼得王秋月哇哇直叫,眼泪不停往外涌。
孙松涛赶过来时,王秋月的脸已经肿了。他说:“蜂毒发作了,得赶紧下山。”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把篮子拿过来。”孙新柳猫着腰跑过去,找到他们的篮子,抬头看见柏树上有个篮球大的蜂巢,许多马蜂出出进进。他不敢停留,拎起篮子,弯腰就跑。立即有一群马蜂追上来。他没往王秋月这边跑,朝着另一个方向,边跑边喊:“松涛,我把马蜂引开,你快送秋月下山……”
王秋月看到这情景,心里一阵感动。
“你脸都肿了,要不先去清莲寺吧,让二爷给你治一下。”孙松涛一手着篮子,一手扶着王秋月,向鹰嘴峰下走去。
与七星河的村子隔一架山,山这边是尘世,山那边是禅庭。
王清泉他爹叫王明山,兄妹六个,除了四个姐妹,还有个弟弟叫王空山。幼年丧父,寡母拉扯六个孩子实在力不从心,先后卖掉了两个姐姐。王空山六岁那年,清莲寺的德高法师从他家门前路过,他娘就让法师把王空山带走皈依了佛门,赐法名行端。白天跟师父识字念经,晚上跟师父习武,十岁时又去少林寺挂单,拜了德尚武师,十六岁就学完十八般武艺。日本兵占领登封那年,王空山投了八路,有一次,给皮定均送信回来,他乘夜摸进登封城,一个人杀了十七个鬼子。抗战胜利后,不知为什么王空山脱离了革命队伍,重又回到了清莲寺,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还俗。只是村里人很少称他法号,都还叫他俗名,不过名字后面加了辈分。
孙松涛扶着王秋月走进山门时,王清泉正跟释行端说话。见女儿鼻子眼睛都肿到了一起,王清泉问:“咋了咋了?摔着了?”听孙松涛说是让马蜂蜇了,这才松了口气。
释行端说:“不当紧,用点药,隔天就消肿了。”
说着,走进窑屋,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瓶子。释行端从玻璃瓶里倒出些液体,往王秋月脸上擦;又把两丸药用开水化开,让王秋月喝下,安排她去禅房歇息。释行端做这些时,不像出家人,像个行医的郎中。嵩山里很多僧人都不像出家人,他们除了念经打坐,还务农事,有些僧人还通医道,也给人看病疗疾。他们把这些都看作修行,修的是农禅、医禅。
做完这些,太阳已经落山了,不过天还亮着。孙松林领着社员们,扛着袋子陆续来到清莲寺。采柏铃儿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先把柏铃儿存在这里,等采完了再一并卖给林场。王清泉和孙松林过秤,孙新雨记账,很快寺院里就堆起了巨大的一堆,粗略算了,有五千多斤。
“明天还要来,家伙什儿就搁这儿吧。不过晚上得留个人。”王清泉说。
“我留下吧,正好跟二爷说说话。”孙松林说。
王秋月从禅房出来,孙松林问清原委,说:“这样吧,松涛留下,待会儿我们去把那个马蜂窝摘了,别明天又蜇了别人。”
正说着,孙随意来了。刘有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又给了他一个比天还大的面子,他跟着过来,是想在乡亲面前显摆他那天大的面子,也想把那个比天还大的面子,尽快告诉他儿孙松林。他说:“松林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孙新雨接过话说:“松林哥,这事就不劳你大驾了,我跟松涛去,摘了马蜂窝,炒了蜂蛹给秋月补补,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释行端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孙随意把孙松林叫进禅房,说了那个比天还大的面子——
那天的酒喝得很爽,喝到最后,刘有智提出想把他女儿嫁给孙松林。孙随意一听就愣住了,他说,场长你涮我啊?刘有智说,我做啥涮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的是正经事。孙随意还是不信,说,这门不当户不对啊。刘有智说,咋?我闺女配不上你儿?孙随意说,不是,你是场长啊,媛媛也有工作啊……刘有智说,啥场长不场长、工作不工作的,我是看上你家松林了,人长得齐整,又能干。你要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刘有智不但答应了采柏铃儿的事,还把女儿许给了孙松林。这不是天大的面子吗?这不是比天还大的面子吗?
孙松林一听就毛了,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咋不行,人家闺女配不上你?”
“是我这癞蛤蟆配不上人家那白天鹅。”
“可人家那白天鹅就想嫁咱家这烂泥坑,这事我已经答应了。”
“凭啥啊?凭啥吗?”
“凭我是你爹。”
孙松林呆在那里,好像做了一个梦。他说“凭啥啊?凭啥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凭啥你就答应了,另一层是凭啥刘媛媛会嫁给他。前一层他明白了,凭的是孙随意是他爹;可刘有智也是刘媛媛的爹啊,凭啥让个白天鹅下嫁到烂泥坑呢?孙松林想不明白。
晚饭是小米汤、玉米饼,菜是凉拌萝卜丝。孙松林好久没吃过正经饭了,可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喝了一碗小米汤,那张饼子到最后也没吃完。
释行端以为孙松林在为他节省,说:“你放开吃吧,我一个人,这山上开荒种的粮食足够我吃喝了,别给我省。”
孙松林搪塞说:“我这两天上火,没胃口。”
释行端说:“是不是看缸里没面了?吃吧,吃完饭咱再磨点儿面。”
孙松林勉强吃完了那块饼子,开始磨面。他用扫帚把磨盘和磨扇清扫干净,将黄灿灿的玉米倒在磨扇上。石磨不大,他把磨杠横在腰间,稍一用力,扇磨就转动起来,玉米粒顺着磨脐缓缓漏下去,在两扇磨里转了一圈儿,面粉就纷纷流到磨盘上。
释行端做完晚课,走进磨坊时,磨盘上已有了不少面粉。他用小簸箕把面粉收起来,走到一个笸箩跟前。里面有箩床和丝箩,他咣当咣当地箩起来。
孙松林说:“二爷,都说你参禅习武,这一天,除了见你进观音殿烧香念经,也没见你打坐练拳啊?”
“年岁不饶人啊,这几亩薄田就够我受了。农闲时,清早也到对面的崖上练一个时辰,睡觉前会打禅静坐一会儿。”
“要不是在寺里,还真把你当成庄稼汉了。”
“远离红尘遁老林,春秋冬夏刻年轮。耕耘月下清闲地,只撒禅心不种云。我修的是农禅。”
“你过去可是个英雄呢。”
“乱世出英雄,如今太平盛世,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好吗?”
“那习武呢?为什么你还坚持练拳?”
“修禅啊,习武也是修禅。”
“啥是禅?”
“习武是,种田是,吃饭睡觉也是。这世上万般事物,都是禅。”
“我这推磨也是?”
“你想它是就是。你看你走啊走,可你咋走也没走出磨道;反过来说,你看你处在磨道里,可你又走了多少路啊。你较真儿是禅,不较真儿也是禅。”
孙松林想到刘媛媛。这门婚事他爹给他定下了,可他自己没有答应,算定下了吗?刘媛媛好吗?当然不错,家境好,相貌好,还有工作。可这就算好吗?他跟刘媛媛是高中同学,她是他们那届学生的校花,有多少男生明里追、暗里恋,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
“想啥呢?”释行端问。
“想你说的禅。”孙松林答。
释行端笑笑,把箩出来的面收进布袋。
三
满山的柏铃儿摘完了,收获的柏籽卖给林场,王清泉用这笔收入买回了全队的返销粮和小麦种子,算是皆大欢喜。
还有一件喜事,就是孙随意要给孙松林完婚了。
本来,这旱天欠收的也不是办事的年景,可刘有智说办事的所有花销都由他出,孙随意只管张罗着办事。孙随意请王清泉做了媒人,象征性地走了婚前的过场,两家人全力以赴开始准备婚礼。
西厢房的门窗被红漆刷过,屋里的墙壁重新粉了石灰,亮晃晃的有些炫目;天棚用竹竿打了菱形格子,糊上了蓝底碎花的彩纸;原先的土炕扒掉了,换了一张时兴的双人钢丝床;还有桌子,是从县城买的三斗两头沉,都是女方家里置办的。
孙松林还是没同意,不过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没有理由,那就算默认了。
婚礼如期进行。
两个村子隔着一条七星河。王清泉带着迎亲队伍,接到了河边。迎亲不过河,是先人约定俗成的规矩,可王清泉考虑到对女方的尊重,劝说大家接过河去。
“老几辈子了,没见哪家迎亲接过河去,凭啥?”有人提出了不满。
“凭啥?凭刘有智让咱村吃上了返销粮,凭人家恁好的闺女嫁到咱村,你还想凭啥?”王清泉瞪了眼睛。
人们不再反驳了。是啊,要不是刘有智把采柏铃儿的活儿包给队里,别说办喜事了,怕家家户户还得饿肚子哩。
大家吹吹打打开始过河。
刘家倒也识趣,这边鼓乐一响,那边噼里啪啦一阵鞭炮,送亲的队伍就出了村。走在前边的是“三转一响”,缝纫机由两个小伙子抬着,自行车由一个小伙子推着,那块手表就戴在他的手腕上,在衬衣袖子外面,闪着熠熠的光,收音机绑着红绸带,挂在一个半大小孩儿的胸前;然后是箱子和柜子,摞得小山一样高的新被褥,红锦翠缎;然后是一辆手扶拖拉机,新娘和伴娘坐在上面。
王清泉发一声喊,迎亲的人跑上前去,各自接了嫁妆。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送亲的和迎亲的说笑着,簇拥着,过了七星河,朝王村走来。
那时候很多老式的礼数都废掉了,新媳妇迎进门,院里院外就开席了。席是传统的“八碗四”,酒是当地的“醉八仙”。年景不好,很多人家都把婚事延后了,人们许久不曾热闹过,平常的日子清汤寡水一般,好不容易坐到席面上,都不想委屈了肚子。立马,满世界都是山呼海啸的吃喝声……
夜深了,参加婚礼的亲友们酒足饭饱,都醉醺醺地走了。
孙松林跌跌撞撞进了洞房,指着坐在床边的刘媛媛说:“我知道,你,你是皇后娘娘,可你坐的……不是龙床……”一头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孙松林就发现了问题。其实也不是他发现的,是刘媛媛主动跟他交代的。
早上起床,刘媛媛刷牙的时候,哕的一声,像要呕吐的样子。孙松林看着她,奇怪地问:“怎么,我买的牙膏不好?”
刘媛媛摆摆手,刚要说话,又是“哕哕”两声,赶紧弯下腰来,脖子一伸一伸,像一只鹅。
孙松林又问:“你是不是病了?”
刘媛媛弓着腰,终于吐了一口,还想吐,却没吐出来,只是干呕。
孙松林犹豫了一下,上前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说:“要不,咱今儿去医院看看吧?”
刘媛媛直起身子,看着孙松林,眼睛慢慢地红了,慢慢地有了泪水,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哭了半截,赶忙用手捂了嘴,从孙松林身边绕过去,扑到床上,把脸贴了枕头,听不见她的哭声,只看见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样子。
孙松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那儿等着。
过了一会儿,刘媛媛不哭了,她起身坐在床边,说:“松林,我怀孕了……”
“你说啥?”孙松林叫了一声,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遂压低声音,“怀孕了?怎么就怀孕了呢?”
“我对不起你,可我也不想瞒你,你说咋办吧……”刘媛媛看着孙松林。
“是谁?咋回事?”孙松林握紧了拳头。
“怪不得别人,都是我不好……”刘媛媛说,“我把我给了他,可他又不要我了……”
孙松林像被捏住了脖子,脸憋得乌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投靠了你,你就当我是小猫小狗,收下我吧……”刘媛媛浑身打战,像极了流浪的小猫小狗。
孙松林不看她,他看着天棚上的彩纸,他觉得那些碎花像石头一样往下掉,一颗一颗都砸在他心上。
“你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丢人……”刘媛媛又流泪了。
孙松林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屋门,又出了家门……
孙松林在山上转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对刘媛媛说,过两天你去县城上班吧,等生了孩子再回来。
四
突然就下雨了。
先是雨滴从天上撒下来,稀稀拉拉的,很随便,跟开玩笑似的,见人们没有在意,慢慢地就密起来,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了浅浅的尘土。
孙新雨正在吃晚饭,听到动静,撂下饭碗跑了出来,他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声长啸:“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睁眼了!”
他爹孙万来在屋里喊:“快穿上衣服,别着了风寒。”
孙新雨回屋穿上布衫,披了件雨衣,又走出来。
“你去哪儿?还没淋够啊?”孙万来问。
“去找清泉伯,该抢种小麦了……”声音还在院里,人已消失在雨幕里了。
孙万来满意地自言自语:“这孩子,心里装事了……”
大雨从傍晚开始下,一直没松劲儿,老天爷好像要把对人间的亏欠补回来,好像把全世界的雨都集中到了这里。
孙万来吃过晚饭,又批改完学生作业,就上床睡觉了。夜半时分,迷迷糊糊听到有东西倒塌的声音,孙万来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老婆尚雪竹说:“干啥呀,这三更半夜的……”
孙万来说:“我得去学校看看,啥地方塌了。”
村小学在村子中央,坐北朝南,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原是禹王庙,有大小殿堂二十多间,除了供奉禹王,还有龙王、牛王、马王……总归是天地全神。“文革”时“破四旧”,诸神都毁掉了,改成了村小学,七星大队七个自然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上学;逢年过节,也是村里举行各种文娱活动的场所。
孙万来是小学校长。
雨像鞭子一样抽在孙万来身上,赶着他朝村小学飞奔。赤脚拍打着泥水,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听见的只是紧密的雨声,像满天都在甩鞭子,还有骇人的雷声,像无数的汽油桶在天上滚来滚去。
跑进小学,他来到正殿的时候,趁着一道闪电,他看见正殿的西山墙塌了,房顶出现个大窟窿,一根檩条还在大梁上斜拉着……
天亮时,雨也停了。王村的头头脑脑们都到了小学。
“万来,房塌了一间,学生们咋上学,你先说说。”王清泉比孙万来年长几岁,可孙万来是七星村的知识分子,无形中就对他敬重几分。
“塌的这间是不能用了,没塌的也要检查一下,无论如何,都得先停课。”孙万来说。
“干脆趁着停课把该修的都翻修一下吧,不然孩子们在里面上课太危险。”孙新雨说。
“你说呢?”王清泉看向孙松林。
“翻修是肯定的,出工出力也不是问题,主要是用料。不说别的教室,就这面山墙,得多少砖?一时半会儿怕不能凑够……”孙松林说。
“垒石墙吧,咱这儿不缺石头。”孙新雨说。
“那也得用砖挂柱啊。旱了这么久,方圆左近的窑场都停了,砖从哪儿来?”孙松林说。
“哎,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王清泉眼前一亮,“前些天在清莲寺,我看有不少砖,二叔说要修大殿,能不能先借来应应急,等秋后咱再还他。”
“这是个办法,二爷菩萨心肠,肯定愿意借。”孙松林说。
“这样,咱几个分下工,”王清泉说,“万来你通知各村的学生们先不要上课,松林去清莲寺借砖,新雨去看看哪儿的石头方便使用,我得去找支书协调一下,小学在咱村,可学生各村都有,其他几个村都得出些力。”
新学期开学后,王秋月、孙新柳和孙松涛都上了高二。中学在夏村,隔着一条七星河。他们来到河边时,见河里翻腾着大小浪头,像一群炸圈的羊。
“糟了,今儿怕是上不成学了……”王秋月说。
“正好,咱也去清莲寺担砖吧?”孙新柳提议。
“我看挺好的,咱也该为翻修小学出把子力。”孙松涛积极响应。
山岚从深谷向山峰飘动,黑龙潭的瀑布,飞流直下,煞是壮观。山林愈加青绿,仿佛一夜之间移动了脚步,离人更近了。
三个人回家取了扁担、绳子,一起去了清莲寺。
山那边,孙松林跟释行端说好了借砖的事。
“阿弥陀佛。”释行端说,“给学校修房,也是一件功德。只当老衲随喜了。”
释行端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脸色白里透红,浓眉长睫向上撩着,看上去就是个有佛缘的人。他从禅房里取了茶壶、茶碗,放在观音殿前的台阶上,跟前来担砖的乡亲们打着招呼。
“秋月,你的脸没事了吧?”释行端还记着她被马蜂蜇了的事。
“早就没事了,有二爷您的灵丹妙药呢。”王秋月正用绳子捆砖。
“这砖大,你少担几块。”释行端上前取下两块,剩了四块,又帮着捆好。“就这也有三十多斤呢,能行?”
“能行。”王秋月挑起担子。
羊肠小道,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再加上刚下了雨,路面坎坷湿滑。王秋月挑着四块砖,刚开始还没觉得重,可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吃力了,慢慢地,就落在后面,勉强又走了两步,只得找个平坦地方放下了担子。
本来三个人一起走着,孙新柳一回头,不见了秋月,也放下了担子。
孙松涛说:“怎么,就那点儿力气?”
孙新柳笑笑:“远路没轻重,我歇会儿。”
待孙松涛转过一丛灌木,孙新柳朝原路返回去,很快看见了王秋月。
“你回来干啥?”王秋月问。
“接你呢,看把你累的。”
“你担了六块,比我的还重,不累啊?”
“说不累是瞎话,可我是个大男人呢。”
孙新柳不经意的一句话,羞得王秋月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润。
“你走前头,我替你担一会儿。”孙新柳抓起了扁担。
王秋月没说什么,感激地看了孙新柳一眼。
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这话一点儿不假。王秋月身穿红白相间的方格衬衣,浅蓝色裤子,裤腿挽着,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腿,随着双腿迈动,马尾辫在背上甩来甩去,粉红色的发卡,也像蝴蝶一样展翅欲飞。
孙新柳心里怦怦直跳。
五
翻修工程进行得很顺利,立柱和山墙垒起来了,檩条和椽子也拉到了跟前,原先那两根断了的檩条被木桩临时支撑着,现在需要把它们拆下来,把新檩条换上去。这是个技术活儿,主要靠木匠来完成;但又是个力气活儿,需要有人帮忙抬檩条。
孙松林站在屋顶上,他做的就是这种力气活儿。两个木匠在那叮叮当当地敲打,让孙松林有些心烦。他知道他不是烦木匠们,他烦的是自己倒霉的婚姻。
下雨前两天,他去了一趟县城,发现刘媛媛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他本来想跟她谈一下,等孩子生下来就去办离婚手续,可刘媛媛她妈冯小英也在,就没有说。丈母娘对他很热情,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做饭,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孙松林没洗脸,也没吃饭,只说让刘媛媛安心养着,等着生孩子。又说这事他跟谁都没说,等孩子生下来就说是早产。孙松林就是这么想的,他愿意背这个锅,但不愿意背这桩婚姻,他想早晚是要离婚的。可那天他没有说。
正这么想着,孙松林脚下被绊了一下,跟着就从屋顶掉了下来。要说,这房子也没多高,一丈多不到两丈吧,掉下来也伤不到哪儿去,最多摔断一条腿,可他的腿没断,腰断了。孙松林掉下来的时候,半根断了的檩条也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他的腰上。
孙松林叫了一声,就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孙松林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县医院了。
医生拿着片子跟他爹孙随意说:“胸12、腰1错位,神经严重挫伤,恐怕会影响到以后走路。”
他娘谢春芳不信,说:“俺儿身上就一点青肿,连皮都没有擦破,咋就不能走路了呢?”
医生说:“我们会尽力治疗的。不过,神经损伤了,很可能腰部以下会瘫痪,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这些话孙松林都听见了,但他装着没有听见。好像没有听见他就不会瘫痪一样。
但很快孙松林的身体就发生了一连串变化,先是发起了高烧,接着大小便失禁,泌尿系统开始感染,不得不采取导尿。孙松林原以为插导尿管时一定很疼,结果在不知不觉中,导尿管就插了进去,而从导尿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水。这时他才确认真的瘫痪了,残酷的现实让他的心瞬间跌入深渊。
孙松林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能动弹,脑袋像坠着个大秤砣晕沉沉的。谢春芳扶他起来坐坐,刚挪动一点儿,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头上渗出虚汗来。
医生说,从眼下情况看,危险期已过去,但这病很难治愈。几十对神经断了,指挥系统起不了作用,接下来还会出现肌肉萎缩。得赶快做手术,至少能把错位的腰椎正过来,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那就尽早做吧。”孙松林有气无力地说。
手术做了,几乎没任何效果,两条腿仿佛是借别人的,一点儿不听使唤。
孙随意决定让儿子转院:“听说洛阳平乐的郭氏正骨,有祖传秘方,咱去那儿看看吧。”
孙松林同意了。
谢春芳问:“这事要不要跟刘家说一下?”
孙松林说:“算了,我的事跟他们没关系,也不用他们操心。”
孙随意说:“出事那天,你老丈人来看过了,还留下二百块钱。媛媛怀着身孕,来来去去的也不方便。”
孙松林在平乐镇治了两个多月,病情一点儿没见好转,但他的心情却好起来了。
在平乐,那个郭大夫对他很好,不但尽心给他治病,还传了他一套按摩、针灸的技术。终于有一天,郭大夫对他说:“孩子,病能治,命不能治,看来你下半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不过,我教你的这套按摩、针灸技术,你回去好好练习,学好了,能保你吃喝不愁。”
孙松林带着郭大夫送给他的两本书,被他爹、他弟用架子车拉着,离开了平乐镇。
翻过嵩山十八盘,离家就不远了。远远地,听见少林寺传来悠长的钟声。孙松林心念一动,让孙松涛把车子停了下来,跟他爹说:“爹,我想去清莲寺住几天,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吧。”
孙随意有些犹豫,说:“你这样子,行吗?”
孙松涛理解他哥的心情,说:“我可以请几天假,在清莲寺陪着我哥。”
“不用,这几个月,我锻炼得能照顾自己了,你们放心。”孙松林说,又对他弟说,“松涛,过了年你就要参加高考了,好好学习。”
“我不是那块料,考不考都中。”孙松涛笑笑。
“听哥的,好好准备考试,咱家往后要指望你了。”孙松林鼓励说。
清莲寺门口的空地上,白花花地晒着一大片红薯片,释行端坐在一个板凳上,还在刨红薯,不断有红薯片从刨刃下飞出来,落到一个篮子里。等篮子盛满了,释行端起身拎起篮子,把红薯片一片片摆在地上。他做这些时,像平时打坐念经一样,很从容,很专心。
“二爷……”孙松林叫了一声,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眼睛有些湿润。
释行端站起身来,说:“回来了?这一去有两个月了吧?”
孙随意说:“差五天就三个月了。”
“我都听说了,本想去看看你,又说你去了平乐……”释行端说,“咋样,好点儿了?”
“不疼了,只是这两条腿也动不了啦。”孙松林苦笑说。
“阿弥陀佛……”释行端念了声佛号,“也没啥。腿不能动了,咱还有手哩,怕啥?走,快进寺歇歇。”
“二爷,我想在寺里住一段日子,给你添麻烦了。”孙松林说。
“不麻烦。采柏铃儿时你就住过嘛,咱俩说得来,有缘。”释行端让孙松涛把孙松林放到椅子上,自己进了禅房。过了一会儿,从禅房推出一辆木制的轮椅。
“二爷,你这儿咋还有这玩意儿?”孙松涛问。
“我师父给我师爷做的,可有些年头了。你去擦洗一下,让你哥将就着用。”释行端说。
孙松涛很快把木轮椅擦洗干净了,孙松林坐上去试了试,除了轮子转起来发涩发沉,其他一切都好。本来他还担心自己只能躺着坐着,有了这木轮椅,就可以四下活动了。孙松林越发觉得他跟释行端有缘、跟清莲寺有缘,好像早知道他会到来,早就把轮椅给他预备下了。
那场大雨下过,一切风调雨顺。虽然秋庄稼种得晚了,但多少也见了收成,霜降一过,小麦也顺利播种了。
冬季征兵开始,孙新雨向王清泉提出他想当兵。这让王清泉很不高兴。两个副队长,孙松林残了,孙新雨再去当兵,王清泉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可孙新雨说,上面就要分田到户了,这“大包干”政策一实行,生产队就名存实亡了,还要队长干啥?你放我走吧,我去部队干上三五年,说不定能立功提干,最起码也能入党,到时候给咱村办事也容易些。
王清泉最终被说动了,可还是心存侥幸,万一孙新雨体检不过关呢?
孙新雨却体检过关了。大队十几个适龄青年去参加了体检,过了三个,孙新雨是其中之一。
入伍之前,孙新雨去了趟县城,先去百货大楼买了个收音机,又去新华书店挑了几本书,有消遣的小说,还有两本无线电修理的书。他想把这些送给孙松林,让他解闷,也让他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许用得上。
孙新雨在县城碰到刘媛媛她妈冯小英,这才知道刘媛媛生了一对龙凤胎。
“这么快啊……”孙新雨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从孙松林跟刘媛媛结婚,才七个月,就算立竿见影,也不到日子啊。
“媛媛命苦啊,遇上松林住院,怀孕了也没人照顾,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了。”冯小英解释说,“不过还好,大人孩子都平安。”
“松林知道了吗?”孙新雨问。
“早产,哪来得及说啊。我来伺候月子,也脱不开身。正好,你回去捎个信吧。”冯小英来了个顺水推舟。
孙新雨到清莲寺时,孙松林正在给释行端针灸。
他面前放着一本书,翻开的那一页上,是经络穴位图。在这以前,孙松林已在他自己身上扎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扎很多根针,一会儿捻捻这一根,一会儿捻捻那一根,一边捻一边跟释行端说话。这些日子,孙松林明显开朗了许多。释行端说:“你老在自己身上扎不行,扎我吧。”孙松林就把针移到了释行端的肩膀上。
“疼不疼?”孙松林问。
“疼。”释行端说。
“那是没扎准穴位。起了吧。”孙松林就要起针。
“别,你捻几下。”释行端说。
孙松林捻了捻,针扎得更深了。
“还疼?”孙松林又问。
“疼。”释行端说。
孙松林起了针,用手指横竖比了比,照着一个地方扎下去。这回找准了穴位,他问疼不疼?释行端说不疼,有些麻。孙松林说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麻。说着,把针往深处捻了捻。
释行端说:“这回不麻了,有些抽。”
孙新雨就是这时候走进寺院的。他惊喜地问:“松林,你啥时候学会针灸的?”
“呀,新雨来了?”孙松林笑笑,“在平乐治疗时跟大夫学的,说无论如何是个手艺,说不定将来能混口饭吃,还没学成呢。”
“太好了,你总算没有颓废。”孙新雨从挎包里掏出收音机和书,“我去城里给你买的,就是怕你闲得心慌。”
“阿弥陀佛。还是新雨想得周到。”释行端说。
“对了,这马上要过年了,里里外外都忙,你咋有空过来了?”孙松林问。
“我当兵了,马上就要换装集合了,想趁着离家前看看你。”孙新雨说。
“好事好事,新雨,真替你高兴!”孙松林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
“唉,要不是你受伤,说不定咱俩能一起当兵呢。咱大队验上了三个……”孙新雨遗憾地说。
“不受伤我也当不成兵了。你忘了,我都结过婚了。”孙松林苦笑。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松林,你当爹了!”孙新雨说。
孙松林的脸皮抖了两下,扭向了一边,问:“你咋知道的?”
“我在城里碰见你丈母娘了,她说的。媛媛生了一对龙凤胎,早产,不过你放心,母子平安。”孙新雨说。
孙松林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孙新雨觉得有些奇怪,想问,又没问。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孙松林说:“新雨,你还得帮我个忙。”
“啥事?你说。”孙新雨问。
“二爷年纪大了,我又动不了,你帮忙拾些柴火吧,俺俩做饭、烤火要用。”孙松林说。
“没问题,我这就去。”
孙新雨拿了斧头绳子,上了山坡。往来好几趟,拾来好大一堆柴火,他把柴火截成一段一段的,堆成一垛,一直干到天快黑才下山。
六
翻过一道梁,夏村中学就叫他们翻到屁股后头去了。夏村中学像一条倒空的布袋,悄无声息地被丢在了七星河岸边。
他们没走大路,走的是曲里拐弯的鸡肠子路,这比走大路要近一些。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四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一星期走一来回。不过,这也许是最后一回了。高考结束以后,他们就算正式毕业了,以后再也不用走这条路了。
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静得像一截废弃了多年的牛缰绳,只有他们的脚步在路上弄出一些沙沙的声音,沙沙,沙沙,跟老鼠打洞一样,听起来叫人心慌。
沙沙,沙沙。就那么干干地走着。
后来,太阳也被翻到山后了。天虽然还亮着,地上却黑了下来。当然,也不是全都黑了,搭眼看去,灰灰的,就像娃们使的旧尿布;凹下去的地方才是全黑的,像娃们留下的尿痕。
过了一会儿,天上才生出了一颗星星,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就像夜空是一块土地,星星是埋在土里的种子,一颗跟着一颗发芽了。这时候,地上才加倍地黑了下来。
“说说话吧。”王秋月说,“走路不说话,就跟走在墓道里一样,瘆人得很。”
孙松涛没有吭声。
孙新柳看了王秋月一眼,看不见她的眉眼,只看见两根辫子一撩一撩的样子。
沙沙,沙沙。他们就那么干干地走着,脚步声往黑黢黢的沟岔里传。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沟岔,脚步声往里一传,沟岔就好像深了许多。
“日他妈我不想走了。”孙松涛说。
他把手里的行李往路边一撂,一屁股坐了下来。
孙新柳和王秋月也停了下来。他们没有坐,就那么站着。
“不想走就歇歇,”王秋月说,“反正快到家了。”
“墓坑。我说咱村就是个墓坑。”孙松涛说。
“看你说哩。村子嘛,你说墓坑?”王秋月说。
“我不管,我就这么说。”孙松涛说,“墓坑,你掉进去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他们又不再说话了。
王秋月知道孙松涛的心思,他不想当庄稼汉。可是,人又不能当一辈子学生,你出了校门,就得回到你的村子,回到你家院子里,那里早就给你备下了一个位子,你走到那位子上,就成了一个庄稼汉。
“新柳,我看咱班就你有希望,那么多学生,其实都是给你陪考的。”王秋月说。
“话不能这样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竞争这么激烈,谁知道什么结果。”孙新柳说,“不过,我想好了,今年不行,咱明年再考,只要我们努力,总会有希望的。”
“俺哥那腿……恐怕我是没有上学的机会了。”孙松涛显得有些沮丧。
“我们都长着一双手,只要肯下力,我相信喝不了西北风。”倒是王秋月坦然。
后来,就有了月亮。一开始没有,月亮是后来偷偷溜出来的。不是满月,就那么窄窄的一绺儿,像一只耳朵,像在偷听他们的对话。
孙松林的心情比他弟孙松涛还乱。
腿伤了之前,孙松林想等刘媛媛先生了孩子,再说离婚的事,为的是给刘媛媛留个面子;腿伤了以后,他的心思变了,心想,既然认下了,就当自己的孩子养着吧。养条狗还会摇摇尾巴呢,何况是两个孩子?所以,他才用心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儿子叫可帅,女儿叫可俊。但儿子、女儿已经半岁多了,他还没见过一面。特别是自他伤了腿以后,刘媛媛连面都没照,这更让他寒心。他爹妈劝他搬回家住,可他不想见村里人,也不想见刘媛媛,就一直住在清莲寺。
这件事他一直没跟释行端说过。不是不想说,是不知怎么说。那天,孙新雨来给他送书,差点儿就说了,可因为孙新雨在跟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二爷,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孙松林说。
“想说你就说吧。”释行端说。
释行端向来如此。虽说是个出家人,可清莲寺跟七星河的村子就隔着一架山,这边那边总有扯不断的牵连。只是很多事你跟他说,他就听;你不跟他说,他也不问。他听了,有时也给些意见和建议,更多的时候,念声“阿弥陀佛”,便不了了之。
孙松林就跟释行端说了刘媛媛和两个孩子的事。
释行端说:“这是你的故事。我也跟你说个故事吧。”
释行端的故事是这样的——
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孙松林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打断了释行端的话:“二爷,你别给我绕了,我心里本来就乱,你绕来绕去的,我心更乱了。”
释行端说:“我没跟你绕,我是想让你算算这里有几代人。”
孙松林就扳着指头算,说: “三代吧,徒弟,师父,师爷,是三代。”
释行端说:“加上你,是第四代了。”
孙松林有些奇怪,问:“为啥要加上我?”
释行端说:“因为我在给你讲故事啊,我讲的故事是我师父讲给我的,我师父是听他师父说的,所以,这个故事是我师爷的故事。”
释行端的师爷主持清莲寺时,有天早晨起来,开了寺院大门,见门口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在对他咯咯地笑。师爷慈悲为怀,就收留了这个婴儿。不料当天上午,来了一帮人,带头的是山那边的一个财主,说师爷坏了清规戒律,玷污了财主的小姐,那个婴儿就是证据。师爷也不辩解,只一口一声“阿弥陀佛”。财主砸了寺院,还打断了师爷的双腿,只是留下了那个婴儿。从此,清莲寺坏了名声,也断了香火,和尚们四散而去,只剩下师爷跟那孩子相依为命,惨淡度日。
“后来,那孩子长大了,也在清莲寺当了和尚,一直供养着师爷,继承了师爷的衣钵,还收了我这个小和尚。”释行端说,“你坐这个轮椅,就是我师父做给师爷的。一百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这么说,你师爷是被冤枉的,是不是?”孙松林问。
“冤枉二字也无从谈起,总归师爷跟我师父有缘吧。”释行端说,“万事都有因缘,不过有的是善缘,有的是孽缘。”
“那你师爷为什么不辩解,何必蒙受这不白之冤?”孙松林问。
“世间人,缘无恒缘,安知缘起缘灭;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释行端笑着说,又念了四句偈子:
嗔是心中火,
能烧功德林。
欲行菩萨道,
忍辱护真心。
正说着,听见外面有人声,却是三个女人——孙松林他娘谢春芳、王秋月她娘侯桂兰和孙新柳他娘尚雪竹。
“娘,婶,你们咋来了?”孙松林说。
“稙谷子下来了,我给送些新米。”谢春芳说,把一个布袋放到地上。
“阿弥陀佛,正好,寺里的米也不多了。”释行端说。
“等晚谷下来我再给送些来。”谢春芳说。
“那倒不用,我今年种了几亩,到时候来几个人,帮我收了就行。”释行端说,又问,“你们几个一起来,有啥事吧?”
“孩子们高考完了,俺来给佛爷上个香。”尚雪竹说。
“是哩是哩,也请二叔给看看香头儿。”侯桂兰说。
释行端领她们进了观音殿,三个女人分别掏了一张毛票,塞进功德箱里,从案上拿起三支香,引燃了,对着观音菩萨鞠了三个躬,把香插进香炉,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释行端在磬上敲了一下,嗡嗡声不绝于耳。
女人们站起身来,向释行端询问三个孩子的前程。
释行端笑着伸出了一个指头。
“二叔是说仨孩子只能考上一个?”侯桂兰问。
“要是考上一个,这就是考上了一个。”释行端说。
“要是考上两个呢?”
“那就是一个落榜了。”
“要是都考上或者都没考上呢?”
“那就是一齐考上或一齐落榜了呗。”
女人们都笑了,说二叔你这等于没说。释行端也笑了,说:“本来就不用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们香也烧了,愿也许了,回去安心等着就是了。”
一个月后,孙新柳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是王清泉去公社开会捎回来的,他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村小学。
小学门口围了一些人,他们在说着分田到户的事。四十年前,“打土豪,分田地,实行耕者有其田”,于是就土改了,土地从地主手里夺回来,分给了广大农民;二十年前,毛主席说实行合作社,于是,农民们就把土地拿出来,成立了初级社、高级社,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然后,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土地就集体所有了;现在,又要实行责任制了,好像当年被合作化的风刮走的土地,一夜之间,又被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人们等在这里,等着王清泉从公社回来传达上级精神。
远远地,他们看见了王清泉,可王清泉没说分田到户的事,他说:“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孙新柳考上大学了!”
人们呼啦一声围上来,争着要看他手里那封信。
王清泉的胳膊高高举着,隔了好几个人头,把信封交到孙万来手里。
孙万来捧着那张纸,双手抖得像中风,眼睛在纸上跑了好几遍,还是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我脑子有些乱,清泉哥你帮我读读。”孙万来的声音也在抖。
“我都读过不下十遍了,新柳被大学录取了。”王清泉说,“这可是咱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无论如何得表示一下,放电影!”
天快黑时,放映员来了,他把放映机和银幕放在村小学,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挂银幕。
小学已经聚了很多人,放映机支在人堆里,旁边竖着一根竹竿,吊着一只电灯泡。放映员是个小伙子,正在教孙松涛发电。孙松涛把一截麻绳缠在发电机轮子上,拉了几次,没成。他并不气馁,又一次把麻绳缠上轮子,用力一拉,发电机响了。
竹竿上的电灯泡嘭一下亮了。
然后,天就完全黑了。
王清泉对着话筒“呼呼”吹了两下,开始讲话:“喂喂,老少爷儿们请注意,先说个事啊。咱村孙新柳考上大学了,这是咱全村的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我代表全村老少爷儿们,表示热烈祝贺,啊,热烈祝贺。咱先放场电影,就是这个热烈的祝贺。啊,这个这个……开始吧。”
啪,竹竿上的电灯灭了,咔啦啦啦,放映机转动起来,一道光束朝银幕射过去。人们都像雁一样伸长了脖子,他们看见了《英雄儿女》……
孙新柳和王秋月站在最后面。他们看着电影,却有些心不在焉。终于,孙新柳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王秋月。王秋月看他一眼。孙新柳摆了一下头。他们从看电影的人堆里走了出来。他们走到教室的山墙那里,站住了。王秋月又朝银幕看了一眼。
“别看银幕,看我。”孙新柳说。
“王芳要唱风烟滚滚了。”王秋月说。
“我也会唱,你想听我等会儿给你唱。”
“你连学习大寨赶大寨都唱不好,还能唱风烟滚滚?啥话你说。”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那你猜。”
“我猜不出来。”
“那我说了啊……”
“说吧。说呀。”
“我怕吓着你……”
“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啊。”
“别别,别走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那我就说了,咱俩好吧,我喜欢你……”
王秋月“呀”一声叫了起来,捂着脸就跑开了。
这时候,银幕上王成正对着步话机大声呼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七
放电影的时候,王村人谁都没想到,孙新雨会成了王成那样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报纸、广播上天天说越南军人骚扰我国边境,残杀我边境百姓,王村虽然在内地,这些消息也都听说了,都恨得牙根发痒,都说,打呀,咋不揍他狗日的啊?过罢元宵节,《人民日报》发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对越自卫反击战就开始了。王村人都觉得很解气,都觉得这才是大国威仪。但他们没想到他们村的孙新雨会成了王成那样的英雄。
孙新雨牺牲的消息是刘媛媛最先知道的。
刘媛媛在孩子满月后就去县城上班了,她妈冯小英也去了县城,给她带着两个孩子。她上下午都要请会儿小假,溜回去给孩子喂一次奶,但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还得烫炼乳贴补。
那天,单位组织去听“英模事迹报告会”,刘媛媛遇见了乔东风。乔东风作为“新时期最可爱的人”,是报告会的主讲。他讲了他自己的故事,讲他上前线前夕,就有了为国捐躯的决心,为此,他忍痛断绝了与心爱恋人的关系;还讲了他触雷受伤的经过;讲得更多的是他的战友孙新雨,说孙新雨作为侦察兵深入敌后,把敌人的明堡暗哨侦察得清清楚楚,在被敌人发现后,知道无法逃出包围圈,就像英雄王成一样,向指挥部发出了“向我开炮”的呼叫……
刚开始,刘媛媛的心跳得像打鼓,因为她爱过乔东风,他也爱过她,他们的爱不但开过花,还结了果。后来,当她知道乔东风与她分手的原因后,就开始哭;再后来,乔东风讲到他触雷受伤、一条腿挂在树上时,刘媛媛就哭得昏了过去。
人们不知道刘媛媛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有人说是为英雄的事迹所感动,也有人猜想这个女人与英雄之间肯定有非同寻常的过往。一时间会场有些混乱。
刘媛媛醒来时,乔东风已经在她身边了。她抱着乔东风又捶又打,又哭又叫。乔东风一个劲儿向刘媛媛道歉,说他实在没办法,他知道上战场就会有牺牲,又不想让爱着的人成为寡妇,就狠着心抛弃了她;说他不该在临别时那么冲动,跟她做下了那种事情;还说他不后悔,就算牺牲了,也拥有过爱、拥有过心爱的女人;说很多牺牲的战友都没谈过恋爱,更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像孙新雨……
刘媛媛也告诉了乔东风后来发生的一切——她怀孕了,她结婚了,她生了一对龙凤胎……
头天晚上,尚雪竹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孙新雨站在雨地里一直喊,娘,我冷,娘,我冷。尚雪竹把这个梦跟孙万来说了,孙万来说,梦是反的,新雨在南方,哪会冷呢?是你胡思乱想。
早上起来,王清泉就传话说,县里通知,让孙万来去民政局开会。孙万来以为听错了,他是小学校长,很少去县里开会,就是去,也该是教育局,怎么会是民政局呢?但王清泉说得很肯定,是民政局,不是教育局。
孙万来的心一下子就悬空了。
来到县民政局,孙万来被请进一间会议室。会议室已有了一些人,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坐着。外表上看,有的衣着干净齐整,有的破旧邋遢,身份不同,但表情都一样,都很肃穆,都很忐忑,互相间似乎想询问什么,可眼睛遇到了,目光随之一短,又躲开了。屋里气氛很压抑,好像灌满了汽油,一个火星就会引燃爆炸。
终于,一个领导说话了:“今天把大家请来,是想告知大家一件事。我们都知道,越南当局不顾我国政府的一再奉劝、多次声明和严正抗议,不断侵略我国领土,挑起事端,制造流血事件,把昔日朋友加兄弟的中越友谊全部抛在一边,达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中国人民解放军仅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领导说话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领导脸上,都发现,明明是讲胜利的消息,可领导脸上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语气有些沉重。
“当然,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我们县就有十六名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十分沉痛地告诉大家,这些烈士中就有你们的亲人……下面,由县民政局局长李万年同志宣读县革委会号召全县人民向烈士学习的决定。”
李局长读了些什么,孙万来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从一长串名单里听到了他儿子孙新雨的名字。
最后,他从领导手里接过了军功章和烈士证书,他把军功章和烈士证书装进挎包里,想了想,又掏出来,揣进怀里,低着头默默出了会议室。
回家路上,孙万来想起他老婆那个梦,又摸了摸怀里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喃喃地说:“儿啊,爹把你揣在怀里了,不冷了吧?”
奇怪的是,孙万来没有哭,从县城到家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回到家里,孙万来拿出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哽咽着对尚雪竹说:“我把老大领回来了……”
尚雪竹接过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像做梦一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叫了声“新雨儿啊”,就像稀泥一样瘫在地上。
他们把军功章和烈士证书供在祖宗牌位前,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这才抱在一起大放悲声。
哭声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大家就陪着孙万来两口子一起哭,没人劝,也没人拉,这时候好像只有哭声才足以表达人们的心意。乡下就是这样,一家的喜就是大家的喜,一家的悲也是大家的悲。
“英雄,新雨是英雄!”王清泉突然开口了,声音很大,“新雨是为国牺牲的,他是国家的英雄,也是咱王村的英雄!”
“出大殡!”王清泉说。
“开追悼会!”他又说。
“大操大办。”他说得慷慨激昂。
王村在村小学设置了灵堂,七星河大队的七个村、八个队都来参加了孙新雨的追悼会。后来,他们在鹰嘴峰下,给孙新雨做了一个衣冠冢。
八
英雄的鲜血没有白流,政府和人民没有忘记他们。不久,县里出台政策,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烈士,直系亲属可安排一名适龄青年参加工作。
孙万来沉吟许久,说,我家新柳已经是大学生了,毕业后自然会分配工作,可这个指标不能浪费,能不能给上头说一下,把这个指标给松涛,松林是给学校修房落下的伤残,咱不能亏着人家。
王清泉陪着孙万来找到孙随意,说了把招工指标让给孙松涛的事。
孙随意先表示了感谢,之后又有些犹豫,说指标既然是对松林伤残的照顾,那就该把松林媳妇也考虑进来;说媛媛虽然有工作,却是临时工,这个指标是正式工。最后说:“我去问下松林吧,这指标是给他媳妇还是给他弟,让他做主。”
孙随意去了清莲寺,把招工指标的事向孙松林说了。孙松林想都没想就说给他弟孙松涛。
“我已经这样了,让松涛有个工作,将来找个好媳妇,咱家的日子才有盼头。”孙松林说。
这也是孙随意的心里话,不过他还是提醒一句:“那媛媛呢,她可是你媳妇啊。”
“有名无实的婚姻,别提她了。”孙松林叹了口气。
“这是啥话,人家给你养了两个孩子,咱不能对不起人家。”孙随意说。
“守着寺院这片净土,我对天发誓,咱没有对不起她,是她对不起咱家。”孙松林拍着胸脯说。
第二天,孙随意陪孙万来来到县劳动局。他提前买了两盒“彩蝶”香烟,一盒递给孙万来,一盒装到自己裤兜里。他们打听到管事的是位姓孟的科长,就敲了门,听到应声,先后走了进去。
孟科长四十岁出头,圆脸寸发,微垂着两只眼袋,大腿压着二腿,似睡非睡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很有干部派头。孙万来忙抽出一支烟递了上去。
“办啥事?”孟科长懒洋洋地问。
“办招工手续。”孙万来递上了大队开的证明。
孟科长把烈士证和大队证明对了一下,问:“孙新雨,孙松涛,是直系亲属吗?”
孙万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说自己是烈士的父亲,也是小学校长;说孙松林是给学校修房受伤致残的,也是支持他的工作;说孙松林受伤时,县委张书记还去医院看望过,这事都上了报纸呢……孙万来不愧是校长,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而且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
孙随意赶紧把那盒烟掏出来,放在孟科长的办公桌上。
“这样吧,烈属要出个证明,证明是自愿放弃这个指标,这是第一;第二,大队要写个情况说明,盖上公章;第三,孙松涛还要写个申请……这事得领导研究,能不能成,我也没有把握,试试看吧。”孟科长一一交代着,最后给了句活络话。
从劳动局出来,孙万来有事去了教育局。孙随意想,招工的事还是跟刘媛媛说一声,不能背着人家,也顺便去看看孙子、孙女。他去百货大楼转了一圈儿,买了二斤点心、两瓶罐头,算是感谢亲家母的;又买了一把玩具枪、一个会跳的青蛙,算是给孙子、孙女的礼物;想了想,还给刘媛媛买了皮凉鞋。
刘媛媛住在县林业局的单身宿舍,这是刘有智托熟人借住的。一间平房,挤着祖孙三代四口人,外面搭了个简易厨房,看着倒也像一户人家。
正是午饭时间,冯小英在给孙子可帅喂饭,刘媛媛在给孙女可俊梳头。看到孙随意拎着大兜小兜,冯小英眉开眼笑地站起来,说要给他盛饭。孙随意连忙拦住,说自己在街上吃过了。刘媛媛就把可帅、可俊推到孙随意面前,让他们叫爷爷。两个孩子出生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县城,很少回王村老家,跟孙随意有些生分,扭扭捏捏直往后退。
孙随意把点心和罐头交给冯小英,说:“亲家母带外孙、外孙女有功,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冯小英说:“看你外气,自家的外孙、外孙女,应该的。”
孙随意又把鞋盒子递给刘媛媛,说:“天热了,给你买了双凉鞋,试试,看合不合适 。”
刘媛媛接了盒子,并没打开,随手放到桌子上,敷衍地说:“爹你花这钱做啥……”
“应该的,你带着俩孩子还得上班,受累了。”孙随意这才把玩具拿出来,“可帅、可俊,看爷爷给你们买的啥。”
可帅、可俊欢叫一声,上前抢过玩具,爬到床上玩起来。到底是孩子,刚才还生分,见了玩具就亲切起来。两个孩子都一岁多了,眉眼上一点儿都没他老孙家的影子,孙随意多少有些遗憾。
“爹,你进城有事?”刘媛媛问。
“有点儿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正好来看看你们,看看俩孩子。”孙随意就说了招工指标的事。但他多了个心眼,说是孙新柳上了大学,把指标让给了孙松涛。
“是让给松林了?还是让给松涛了?”刘媛媛敏感地捕捉到了疑点。
“差不多吧,总归是人家让给咱了……”孙随意想搪塞过去。
“那可不一样,要是让给了松涛,这是天大的恩德,咱得承人家情呢;要是让给了松林,那也应该应分,毕竟松林因公受伤,丢掉了双腿。”
“当然也有松林的情面。”孙随意只好说了实话。
“哦,就说嘛。”刘媛媛冷了脸,“那爹的意思是把指标给松涛了?”
“也是松林的意思。”孙随意赶紧用大儿子作挡箭牌,“松涛下学快一年了,一直没个营生,有了工作,将来找媳妇也容易一些。”
“我是松林的媳妇,咋就没想到我呢?”刘媛媛的话里多了怨气。
“松林说你已经有工作了……”孙随意说。
“我就是个临时工,工作说没就没了;那指标可是正式工,招工就吃上商品粮了。”刘媛媛不依不饶。
“这是松林的意思……”孙随意还想用大儿子搪塞。
“你别一口一个松林,你们把事都捏弄好了才跟我说,”刘媛媛带了哭腔,“我知道我是外人,从进你孙家的门就没把我当媳妇看……”
“没有没有,哪能呢……”孙随意不知说什么好了。
“松林整天住在寺院里不进我的门,天下哪有我这熬活寡的媳妇?”刘媛媛哭着说,“俩孙子生下来就跟着我,你孙家喂过一口饭、洗过一片尿布吗?”
孙随意无言以对了。其实他也觉得奇怪,就算是他和刘有智包办的婚姻,可乡下人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从结婚孙松林就没拿刘媛媛当媳妇待,婚后没几天刘媛媛就上班了,一个城里,一个乡下,哪有夫妻样?然后孙松林伤了腿,治病的日子刘媛媛也没去看望,哪有一点儿夫妻情分?再后来,松林就住进了清莲寺,简直成了个没剃度的和尚,这哪还像个家?
思来想去,总归是对不起这个儿媳妇,可又觉得没这么简单。孙随意心想,要不回去跟松林再商量一下,把这个指标给刘媛媛?
孙随意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就起身离开了。
刘媛媛见孙随意要走,随手抓起鞋盒子朝门口扔去:“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
吼完这一声,刘媛媛突然不哭了,她愣愣地坐在床上,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后来,刘媛媛去林场找了她爹刘有智,说她要跟孙松林离婚。
刘有智说:“俩孩子都一岁多了,咋突然要离婚?”
刘媛媛说:“就是想着孩子大了,总该有个囫囵家吧?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孙松林僧不僧俗不俗的,让我守一辈子活寡啊?”
然后,刘媛媛又跟她爹说了乔东风。说乔东风当初跟她分手,是怕在战场上牺牲,留下她一个人难受;说乔东风不但没有牺牲,还成了战斗英雄;说乔东风虽然也残疾了,但还有一条腿,怎么也比孙松林那个瘫子好;说反正俩孩子是乔东风的,孩子们认了亲爹,也有个囫囵的家……
“你见过乔东风了?他什么意思?”刘有智问。
刘媛媛说乔东风去省城装假肢了,她跟他通了电话,他高兴得都快要哭了。
“唉,只是可怜松林了……”刘有智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写个离婚协议,结婚时咱家陪送的所有嫁妆,都给松林留下,你只带两个孩子,净身出户。”
“松林会同意吗?”刘媛媛有些担心。
“松林应该会同意,难在他爹他妈,毕竟他们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不会同意你把孩子都带走……”刘有智说。
“那……要不就把孩子的身世跟他们说明?”刘媛媛说。
“不行。虽说你跟乔东风是你情我愿,可未婚先孕毕竟是丑事,咱丢不起这人,”刘有智摇摇头,“再说,你明知怀了别人的孩子,却嫁到孙家,这是坏良心的事,咱不能让乡亲们戳咱脊梁骨。”
刘媛媛就按她爹的意思写了离婚协议。
都没想到孙松林答应得那么干脆。
孙随意把离婚协议交给孙松林时,原以为儿子会难受,他甚至想了许多安慰的话,没想到孙松林一点儿没难受,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说:“缘分具足成色相,缘分寂灭即为空。罢了,早该放手了。”
释行端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孙松林看完那份协议,从口袋里掏出笔来,改了两个地方,其实也就是将“男”和“女”换了一下位置,意思完全变了:“子女由男方抚养,嫁妆归女方所有。”
“改得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可帅、可俊是咱孙家的孩子,不能让她带走。”孙随意说。
“不是因为这个。媛媛总归还是要嫁人的,我怕她拖着两个油瓶不好找。”孙松林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释行端点头赞许。
第二天,孙随意和谢春芳进城,把离婚协议给了刘媛媛,连哄带骗,把孙子、孙女领了回来。
九
孙松涛到电厂上班了。
青工进厂,首先要进行一系列培训。上午学习各种理论知识,下午进车间,对着各种设备熟悉那些知识,晚上继续学习……一连搞了半个月。正式上班之前,厂里放了两天假,孙松涛想回家看看。
孙松涛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
就是刘媛媛那辆自行车。按照离婚协议,两个孩子留下,所有嫁妆都归刘媛媛,但她一样也没要。她说好歹跟松林夫妻一场,半路上又离开了,感觉对不起松林,东西留下,多少是点儿安慰。孙松涛就骑了这辆自行车,他本来还想戴那块手表,他爹不让,说你刚当个工人,烧啥哩烧?
沿着公路骑了十几公里,是一个路口,孙松涛拐上了乡间小道。又骑了一段,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是王秋月。他猛地蹬了几下,来到王秋月跟前。
“秋月,你也进城了?”孙松涛从车上跳了下来。
“哦,进城买了些毛线,想给……织件毛衣。”王秋月晃了下手里的网兜。隔着网眼,能看见里面的白毛线。
“给谁织的?”孙松涛问。
“给俺爹……”王秋月的脸红了一下。
“清泉伯天天下地干活儿,穿白色毛衣?骗谁呢。”孙松涛撇了下嘴。
“给俺自己不行吗?”王秋月的脸更红了。
“你啊?这颜色太素了,不像。”孙松涛还是不信。
“骑上车子,快走吧你,城里警察,管得宽。”王秋月有些恼了。
“没见是上坡,我骑得上去吗?”孙松涛说。
面前是一个陡坡,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艰难爬行的蛇。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一时没话说,显得有些尴尬。
“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孙松涛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无奈。
“你知道啥?你说。”王秋月说。
“我不想说。”孙松涛的话里多了些酸气。
“不说不行,必须说。”王秋月反而镇定下来。
“我说你别白费心思了,人家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子,能看上你这件毛衣?”孙松涛的话酸中又带了讥讽。
“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王秋月真生气了。
放电影那天晚上,孙新柳说“咱俩好吧,我喜欢你”,为这句话,王秋月激动了好几天,但孙新柳上了大学以后,她就冷静下来。她知道他们已不可能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乡下农民,天上地下的,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孙新柳让她回学校复读,显然是想让她继续高考,但她不是读书的料,她一看书,那些字就变成了一群跳蚤,蹦蹦跶跶地往她身上扑,弄得她浑身不自在,所以她没去复读。孙万来要转让招工指标时,她曾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把指标给她,让她也吃上商品粮,跟孙新柳的差距小一点儿?可指标给了孙松涛,这也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王秋月是个拎得清的人,书里、电影里、老辈人的故事里,讲到才子佳人,门当户对才能皆大欢喜;牛郎织女、董永和七仙女,哪个不是撕心裂肺的悲剧?所以,孙新柳再来信,她就不再回复了。
现在,孙松涛怀疑到孙新柳,实在让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孙松涛看王秋月的样子,知道不是给孙新柳织毛衣,忽然高兴起来,先跟王秋月道了歉,说他不该胡思乱想,又说:“其实你穿白毛衣也好看,像个纯洁的白衣天使……”
“你有完没完?也太肉麻了。”王秋月终于笑了,“还转词哩,白衣天使是医生,不懂装懂。”
这时候,他们已经上到了坡顶。孙松涛说天不早了,我骑车带上你。王秋月本来不想跟他一起走,但看看天色已晚,路两边都是又高又密的秋庄稼,心里感到害怕,就同意了。
身后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孙松涛感到从没有过的快意。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他甚至想,这时能遇见个熟人多好,打个招呼,就好像向人们宣示了他和王秋月的爱情。
晚风习习,把他的白的确良衬衣吹得飘起来,像翅膀一样张开。他有些飘飘然,感觉像鸟一样飞起来了。
回到家里,孙松涛跟他爹说了他跟王秋月的事。
孙随意对王秋月也很中意。孩子们都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王清泉家教严,秋月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女大十八变,眼下已出落得像花朵一样,能娶来当儿媳妇,那可是祖宗八辈烧高香了。
但孙随意没去找王清泉,他买了一瓶酒、一条烟,请孙万来做了媒人。
孙万来找到王清泉,说明了孙随意的意思。
首先反对的是侯桂兰。
“松涛那孩子倒挺好的,托你的福,当上了工人。”侯桂兰叹了口气,“只是,松林是个瘫子,离了婚,还留下俩孩子,这可都是不小的负担。”
“嫂子你咋犯糊涂了,随意跟松涛俩人挣工资,还养不了松林?”孙万来说。
侯桂兰就看向王清泉。
王清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的不是这些,闺女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这事还得看秋月咋想……”
他想到孙新柳。放电影那晚,两个孩子在黑影里嘀嘀咕咕,他看到了;后来,你来我往地通信,他也知道。只是当爹的不好多问,可他总觉得秋月心里装的是新柳。
“你不用问,我觉得秋月跟松涛合适。昨天松涛跟秋月还去了县城呢。”孙万来说得很肯定。
这时候,王秋月回来了,说:“叔,你哪只眼看见我跟松涛进城了?我自个儿进的城,半路上碰到了,他说要带我一程,黑灯瞎火的,我害怕,就让他带了……肯定是松涛故意乱说的,我去问问他!”
“哦,哦,没有就算了。”孙万来说,“算了,今儿这事算我没说。”
十
这天是中秋节。上午,王秋月到清莲寺来了,送了月饼、枣糕馍和素馅饺子,说:“本来春芳婶子也要一起来的,可是……”
话说半截,停住了。
孙松林心里咯噔一下,问:“俺娘咋了?”
这一年多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他摔坏了腿,然后是孙新雨牺牲,但凡山那边有点儿风吹草动,他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其实也没啥……”王秋月欲言又止。
“没啥是啥意思?”孙松林追问。
王秋月这才告诉孙松林,刘媛媛到他家里去了,说想要回两个孩子。
孙松林问:“俺娘咋说?”
“春芳婶子当然没答应,把刘媛媛数落了一顿,临了还把她带的东西扔出去了。”王秋月说,“正生气呢,所以没来,托我带了些过节的东西。”
“我把两个孩子留下,是想她能利利索索地嫁人,”孙松林摇摇头,“可到底还是母子连心啊……”
“刘媛媛已经嫁人了,你不知道?”王秋月问。
“这山高林深的,山那边的事我咋知道?”孙松林说罢,又问,“那,她男人愿意要两个孩子?”
“她男人是转业军人,在战场上受了伤,听说不能生育,可能是想吃现成饭吧……”王秋月说,“想得美,可帅、可俊是孙家的子女,他想要也不能给他。”
旁边的释行端听了,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孙松林这才知道刘媛媛跟乔东风破镜重圆了。他明白释行端为何感慨,跟着也叹了一声,心想,刘媛媛也真够命苦的,跟乔东风好了一场,人家却不要她了;怀着身孕嫁给他,他双腿又残了;回头跟乔东风破镜重圆,最终还是嫁了个废人……
释行端问:“这事你咋想?”
“我想不通。”孙松林摇摇头,“二爷,你说有些事咋就越想越糊涂呢?”
没离婚时,孙松林想起那两个孩子,心里就像塞了两颗蒺藜,扎得生疼;可离婚以后,两个孩子却一下子走进了他心里,像两片羽毛,在他心里撩起嫩嫩的柔情。娘带着俩孩子来寺里看过他几次,每一次他都会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一边一个,“可帅可俊”不停地叫。两个孩子跟他一点儿都不生分,连路都走不稳,还推着轮椅在寺院里转圈儿,好像他和轮椅都是他们可心的玩具。后来,他渐渐忘了俩孩子的身世,仿佛这就是他的亲儿子、亲闺女,是他的心头肉。
现在,刘媛媛却要摘掉他的心头肉,能不心疼吗?
释行端说:“我接着给你讲那个故事吧。”
王秋月一听释行端要讲故事,高兴极了,说:“二爷你快讲,我最喜欢听你讲故事,二爷的故事让人心里开窍。”
孙松林却问:“哪个故事?”
从住进清莲寺,释行端经常给孙松林讲故事,记不清讲了多少故事,刚开始,他只是当故事来听,慢慢地,他觉得离这些故事越来越近了。
释行端撩起僧袍,在禅床上坐下来,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爷,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了。”孙松林说。
“你听的是前半截,后半截我还没讲呢。”释行端就讲了故事的后半截——
释行端的师爷背着骂名,替富家小姐养儿子,含辛茹苦,那孩子也粗枝大叶地长大了。忽然有一天,寺院来了一个官人,说清莲寺是洞天福地,说师爷是大德高僧,说无论如何寺院不该就这么颓败下去。然后,捐了一大笔香火钱,重修了三座大殿,给佛祖、菩萨和达摩老祖重塑了金身。师爷问官人为何做这么大的功德,官人这才说了实情。原来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当年他跟小姐两情相悦,珠胎暗结,却因为自己是一介穷书生不敢负责,连累师爷、也连累了清莲寺。没想到师爷忍辱负重,不但保住了他的清名,还替他养大了孩子。如今,穷书生功成名就做了大官,想认下这个孩子……
“后来呢?”孙松林问。
“阿弥陀佛,我师爷就把孩子还给了官人。”释行端说。
“再后来呢?”孙松林又问,“我是说,那孩子怎么又成了你师父?”
“官人本来想让那孩子像他一样考科入仕,孩子却善缘已深,一心向佛,跟着官人生活了两年后,又回到清莲寺,剃度皈依,入了法门,后来就成了我师父。”释行端双手合十,念了四句偈子:
来时无迹去无踪,
去与来时事一同。
何须更问浮生事,
只此浮生是梦中。
秋风吹过,清莲寺的银杏叶飘落一地。阳光照着,整个寺院如同贴了金箔一样金碧辉煌。
释行端看看天上,说:“该做日课了,做完日课吃饭。”
王秋月帮着,把月饼和枣糕馍送到大殿里,供奉在香案上。释行端燃了三炷香,双手举过头顶,对着佛祖拜了三拜,敲了下磬,然后打坐在蒲团上,开始念经。
孙松林对王秋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出了大殿。
厨房在寺院东侧一个窑屋里,这地方王秋月常来,一切轻车熟路。她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倒进锅里,然后给灶膛里加了些柴火。孙松林想上前帮忙,被王秋月挡住了:“我来,今儿你跟二爷吃现成的。”
王秋月掏出火柴,把柴火点着了。看不见火,但它们确实被点着了。有一些烟从灶膛里冒出来,往地上扑,积了厚厚的一层,被地面一撞,又往上卷。她嘬着嘴往灶膛里徐徐地吹,终于轰的一声,柴火燃烧起来。
孙松林坐轮椅上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很温馨。
烧着水,王秋月掀开提兜的盖布,里面整齐地摆着白胖的饺子。
“啥馅的?”孙松林问。
“我包的萝卜豆腐,你家的我不知道,放心,肯定都是素馅。”王秋月说,“先吃我包的吧,不够再吃你家的。”
“哎,我考考你,”孙松林忽然问,“你说,啥是腥?啥是荤?”
王秋月想了想,说:“水里游的是腥,地上跑的是荤吧。”
孙松林笑了,说:“错了,以前我也这么想,跟着二爷这些天才明白,所有的肉都叫腥,而有些菜,比如葱蒜韭菜,有异味的,是荤。”
“这样啊,还真是长见识了。”王秋月说,“可是,戒腥是不杀生,为啥要戒荤呢?”
“不知道,等会儿问下二爷。”孙松林说。
正说着,释行端进来了,正好锅里的水也开了,王秋月就下了饺子。
释行端手里拿着一个月饼,说:“过节了,咱也吃块月饼,应个景。”
一个月饼被分成四份,三人各吃了一份。吃着月饼,王秋月问起为什么戒荤的问题。释行端说,戒腥,就是戒杀生,是慈悲心;葱蒜韭菜之类,是荤菜,属于五辛,“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咸皆远离”,戒荤是敬畏心。
这么一说,两个人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说话工夫,饺子煮熟了,王秋月盛了三碗。释行端把其中一碗的饺子分到了另外两个碗里,说他不吃了。
孙松林说:“二爷,这时辰还没过午呢……”
释行端说:“这两天我胃口不好,吃块月饼算过节了。你们吃吧。”
王秋月问:“二爷,僧人们为啥过午不食?”
“过去比丘的食物都是居士供养的,每天只托一钵,晌午吃一顿,可以减轻居士的负担;再者,过午不食,也有助于禅定。”释行端说,“其实,凡事不可拘于形式,达摩祖师在《破相论》中说,持斋者,当须会意,不达斯理,徒尔虚功。”
孙松林心念一动,说:“我怎么觉得这跟咱说的喝汤有点儿像?”
王秋月问:“什么意思?”
“你忘了,山那边晚上不管吃啥饭,都叫喝汤。”孙松林说。
“哎,还真是啊。可为啥这么说呢?”王秋月又问。
“过去总是欠吃的,晚上不用干活儿,喝口汤就睡觉了。久而久之,吃晚饭就成了tyYC8KpdA4QlSYWSsZbe453ECKaJ8vkdQ1E+7njNOWg=喝汤。”释行端说,“僧俗一理,这跟出家人过午不食有相似之处。慧海禅师说,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吃得心安,睡得坦然,这也是禅,饮食禅。”
“二爷,你除了念经打坐,还要干农活儿,就吃这么点儿可不行。”王秋月说。
“老了,运化能力差了,做事呢,也明显力不从心了。”释行端扭头看向孙松林,“松林,你来寺里两年多了吧?我看你心绪平和下来了,就是不知道你这身体……”
“我身体没事,都习惯了,好多事都能自己做了,二爷放心。”孙松林说。
“这两年多,说是我照顾你,其实是你陪着我,也给寺里做了不少事。你悟性很高,凡事取舍有度,能做到这些已是不易。你记着,处处逢归路,条条达故乡;本来现成事,何必费思量。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去歇息一会儿。”释行端起身出了厨房,进了他的禅房。
吃罢午饭,孙松林让王秋月推他在寺院里闲转,看见地上有被风吹落的银杏果,就一边转悠,一边捡拾。
银杏树春天开花结果,秋天成熟,然后和树叶一起落下来,这让孙松林想到了断舍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万物都这么轮回着。身体残了以后,孙松林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跟自己联系起来。他一边捡着银杏果,一边想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一时有些恍惚。
王秋月蹲在地上,很快捡了一捧,走过来放进轮椅上的挂兜里,说:“松林哥,你有没有觉得二爷刚才的话怪怪的?”
“咋了?”孙松林问。
“好像出远门告别似的。”王秋月说。
孙松林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走,我们去禅房看看。”
王秋月腿脚快,先一步进了禅房,紧跟着里面就传出一声惊叫:“二爷……”接着是王秋月的哭声。等孙松林进去时,发现释行端已圆寂了。
孙松林叹了一声,安慰王秋月:“二爷是出家人,早已看破生死,如今,他的肉身圆寂了,灵魂却已往生极乐,我们也不必太过悲伤。你回山那边报个信吧,我在这儿守着二爷。”
王秋月离开后,孙松林在释行端的床头燃了三炷香,往香炉里插时,他看到炕桌上有几张纸,拿起看了,是释行端留给他的一封信:
松林慧安:
近来日感怠乏,想必行将灯枯,来日不多,有些话还是及早说给你吧。
你来寺院已有不少时日,初为逃避尘世,将养身心,及至后来,发现你佛缘渐深,且悟性极高,凡事都能取舍有度,也不枉来丛林走了一遭。世事本就如此,不必看破,能看开已是难得。
我六岁出家,除抗战时护法行道,在这里已度过了一个甲子。今将往生,不带走一片叶、一丝云、一声磬,我要回到山那边去陪我的爹娘。告诉你清泉叔,将我的肉身火化,其他一切从简。
即颂:
慈航。
三宝弟子:行端 合十
孙松林念了声“阿弥陀佛”,刹那间泪如雨下。
按照释行端的遗嘱,王清泉把释行端接下山,先送去殡仪馆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捧回王村,以传统“入土为安”的习俗,葬进了王家老坟——他把灵魂留在山那边的清莲寺,肉身回到了山这边他父母身边。
十一
刘媛媛和乔东风带着俩孩子来到了清莲寺山门,指着寺院里的孙松林说:“可俊、可帅,那是恁爹,快去喊爹。”
两个孩子愣了一会儿,一前一后跑过去。孙松林听到脚步声,孩子们已到了跟前,同时,他也看见了门口的刘媛媛和乔东风。
“可俊、可帅……”孙松林一手搂住一个孩子,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刘媛媛看到这情景,背过脸去,用衣袖擦拭着泪水。
乔东风走上前来,围着轮椅看了看,说:“这是谁给你做的轮椅,做得真好。”
“寺里留下来的,是一个大和尚做给他师父的,算我有缘,用上了。”孙松林说。
乔东风推了一下轮椅,说:“就是有点儿笨重,推起来有点儿沉,回头给你买辆金属的,用起来轻巧。”
“谢谢,不用了,这个就挺好。”孙松林笑笑,“走,屋里坐。”
进了窑屋,孙松林从布袋里抓出银杏,往俩孩子手里放,怎奈他们手太小,抓不了多少。见可帅抓着一个银杏果往嘴里放,他忙说,“可帅,银杏不能生吃,要放到火里烤一下,烧熟了才能吃。”
两个孩子就吵着要吃。
孙松林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点着了,把几颗银杏扔进去,“嘭”的一声,银杏就炸开了。孙松林用火钳把银杏夹出来,一个一个剥给孩子们吃。俩孩子一边吃着,嘴里还发出“嘭嘭”的声音。孙松林说:“对了,山那边人们也叫它‘嘭果’,好吃吗?”
俩孩子连连点头。
快两年了,这两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就这样跟他联系了起来。或许这就是俗世常说的天伦之乐?抑或这就是佛教所说的缘分?
“银杏好吃,但不能多吃。剩下的带回去,让你爸给你们烤。”孙松林说着,看了乔东风一眼。
乔东风听孙松林让俩孩子叫他爸,心头一热,眼睛就湿润了。他蹲下来,握住孙松林的手说:“松林,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替我背了锅,保住了媛媛的名声;替我养着孩子,让孩子们有了个温暖的家;如今,又让我跟媛媛破镜重圆,还同意把孩子还给我们,让我们一家团圆……就算是菩萨心肠,也不过如此吧。”
旁边,刘媛媛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你跟我比,你算是幸运的;我跟新雨比,我算幸运的。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孙松林笑了。
“松林,我跟东风商量好了,想把你接回去。”刘媛媛说,“二爷去了,你一个人守着这寺院也不是事,我们在城里盖了房子,正好有间门面,你去搞个钟表、家电维修,我们也能在生活上照顾你……”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眼下我还不能下山。我在山这边待久了,山那边怕不适应;再说,二爷往生后,寺院总不能荒了吧?”孙松林看着刘媛媛和乔东风,“孩子你们领回去吧,城里条件好,更利于孩子们的成长。”
说着,掏出一张纸,交给了刘媛媛,纸上写着:
本人已丧失劳动能力,今自愿放弃儿(可帅)女(可俊)的抚养权。
立此为据。
孙松林
刘媛媛抹着眼泪转过身去。
乔东风拍了拍孙松林的手说道:“松林,维修店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想好了,捎个信,我来接你。”
“谢谢你们,快回去吧。哦,这袋山货给俩孩子带回去。”孙松林说完,摇着轮椅,出了窑屋,朝寺院后面走去。
转过观音殿,看到后檐下站着一个人,胳膊支在廊柱上,头抵着胳膊,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孙松林走近了,发现是王秋月。
“秋月,你怎么在这儿?”孙松林问。
王秋月没应声,还在那儿背着身子哭泣。
“出什么事了?”孙松林又问。
还是没应声。
停了一会儿,孙松林说:“我知道你还在为二爷伤心,可二爷已经往生,再伤心也不能把他叫回来了。何况,二爷也是过了七十奔八十的人了,山那边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山这边说,三界之中纷扰扰,只为无明不了绝。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我们都要想开些,啊?”
王秋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孙松林说:“我不是为二爷,我为你……”
“为我?我怎么了?”孙松林有些奇怪。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秋月说。
“你是说俩孩子?本来就是人家的孩子,只不过暂时寄在我名下,现在缘分尽了,自然该各得其所嘛。”孙松林说。
“不是俩孩子,是你!”王秋月说,“你真的要出家?”
“我没说要出家啊。自我腿残以后,就住在这里,二爷照顾了我两年多,现在二爷去了,这清莲寺总得有人照看吧?你算算,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孙松林说。
“二爷除了念经参禅,还要种地,你能行?”王秋月说,“谁来照顾你?”
“能行。二爷修的是农禅,我会针灸推拿,修医禅,治病救人,不需要谁来照顾……”孙松林说。
王秋月不等孙松林说完,把手里的网兜往他怀里一塞,说:“修你的医禅吧!”
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孙松林看了看网兜,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懵懂,良久,念了声“阿弥陀佛”,唱出四句偈子:
南台静坐一炉香,
终日淡然万虑忘。
不必费心去妄想,
世事本无可商量。
责任编辑 杨 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