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术取人——金哀宗时期政局探微
2024-10-14王宏宇王久宇
[摘 要]金哀宗喜欢使用“用术取人”的制衡之术,这一理念几乎贯穿了金哀宗执政的全部时期。即位前期,金哀宗借助士人阶层和近侍坐稳皇位。而后,士人阶层与近侍集团的矛盾渐生,近侍多行不法,但在哀宗的袒护下近侍集团反而实力壮大。正大六年到天兴元年间,哀宗利用近侍牵制将领,任用女真官员打压士人。天兴元年十二月,哀宗出逃后,利用亲信蒲察官奴制衡归德守将,后拒绝蒲察官奴提议南迁,导致归德政变。入蔡后,哀宗继续利用近侍打压蔡州守将。在外有强大蒙古军队的背景下,哀宗频繁使用制衡之术最终加速了金朝的灭亡。
[关键词]金哀宗;用术取人;近侍;士人
[中图分类号]K24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5-0124-07
[收稿日期]2024-05-26
[作者简介]王宏宇,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王久宇,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辽金史、金源文化。
① 完颜守纯是哀宗次兄,在金宣宗时期被封濮王,后改封英王,金哀宗时期又改封荆王。哀宗朝重要的近侍宠臣,哀宗以这几人为核心逐渐培植起效忠于自己的近侍集团。
金哀宗完颜守绪是金代亡国之君,由于他以身殉国,所以古今文人与学者往往对其持同情态度。金末文人杨果诗云:“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1](P303)元代文人郝经诗云:“天兴不是亡国主,不幸遭逢真可惜。”[1](P271)沈淦《试论金哀宗》[2]和王晓静《略论金哀宗完颜守绪》[3]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金哀宗曾经力挽狂澜的积极作用,但也指出金哀宗执政的一些缺点。任崇岳《论金末政局及其灭亡原因》从政治腐败的角度阐述了金朝灭亡的原因[4]。此外,王德鹏《汉族士人与金末抗蒙斗争》[5]、闫兴潘《翰林学士院与皇权的距离:金末益政院设立的制度史意义》[6]均讨论了金哀宗时期的士人阶层。周峰《金代近侍初探》[7]、孙孝伟《金朝近侍预政探微》[8]均从不同角度讨论了金代近侍。少有学者以权力制衡和政治斗争为视角分析哀宗朝时局。本文将在学界研究的基础上,从“用术取人”的视角,探讨哀宗时期的政局。
哀宗即位之初,金朝国势就已经积重难返。外有强大的蒙古军队,内有自金宣宗南迁以来留下的种种积弊,败亡已是必然,把灭亡的责任全部推给金哀宗显然不妥,但金哀宗过分使用制衡之术控驭朝臣,致使金末政局更加动荡不安。金末士人刘祁评价金哀宗“少为黠吏时全所教,用术取人”[9](P137),金哀宗“用术取人”以控制朝政的手段几乎贯穿了其执政的全部时期,加速了金朝灭亡的进程。
一、士庶具欢——金哀宗执政前期稳定政局
完颜守绪是金代唯一一个以太子身份继承大统的皇帝,但从册立为太子到继承皇位的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金哀宗在长兄完颜守忠与侄子完颜铿相继病死后,才被册立为太子。由于金哀宗非嫡非长的身份,导致其次兄完颜守纯也觊觎皇位①。金宣宗病重之际,完颜守纯甚至抢先入宫并关闭宫门,打算篡夺皇位。随后赶到的金哀宗十分被动,在此紧要关头幸得宰相把胡鲁稳定局面,东宫亲卫军总领移剌蒲阿驻守宫门,同签枢密院事撒合辇随从护卫,哀宗才得以顺利即位。事后“把胡鲁策功第一”[10](P2448),撒合辇等人也有“不次之望”[10](P2448)。除把胡鲁在正大元年(1224 年)病+亡外,撒合辇、移剌蒲阿等功臣都成为了金。哀宗完成重要的近侍家臣,哀宗吸这几人为核心逐渐培植超效忠自己的近侍集团。
此外,士人阶层也给予了哀宗间接支持。如程震曾弹劾完颜守纯的家奴欺压百姓,史载“震以法劾之”[10](P2436),最后“上责荆王”[10](P2436)。又如师安石也曾弹劾完颜守纯,但最后因“坐劾英王守纯附奏不实”而被追责[10](P2393)。金哀宗之所以能顺利登基,是因为得到了把胡鲁、移剌蒲阿、完颜撒合辇和徒单合住等近臣的直接支持以及士人阶层的间接帮助。此时有“定策之功”的东宫近侍和直言敢谏的士人阶层是哀宗最可以信任的两股势力。
金哀宗即位之初政局不稳。不仅完颜守纯的问题尚未解决,朝廷内外还有很多积弊,刘祁曾总结金宣宗时期的几种积弊刘祁撰作为金末变乱的亲历者,所记应比较可信。 。其一是刑法过严,宣宗“性颇猜忌”“故大臣宿将有罪,必除去不贷”[9](P136)。其二是“擢用胥吏”“抑士大夫之气”[9](P137)。其三是“偏私族类,疏外汉人”[9](P137)。其四是过度任用近侍与贵戚。刘祁是金末著名士人,《金史》言其“甚有文名”[10](P2733),其观点应当代表了相当一部分金末士人的看法。为了稳定政局和拉拢以汉人为主的士人阶层,金哀宗刚一即位,就听从士人的建议,针对以上积弊实施了诸多改革。
对于刑法失当的问题,金哀宗下诏:“国家已有定制,有司往往以情破法,使人罔遭刑宪,今后有本条而不遵者,以故入人罪罪之。”[10](P373)对待“擢用胥吏”和“疏外汉臣”的问题,金哀宗大量起复、拔擢汉族士人,如张行信、杨云翼、赵秉文、师安石、侯挚等前朝旧臣,也有刘祖谦这类文人[11](P326)刘祖谦“正大初为右都事”,除刘祖谦外还有高嶷、刘铎,参见《中州集》第 443 页,第 509 页。。哀宗还将一些在宣宗时因直言敢谏而被外放的士人召入朝廷,如许古、陈规等。针对金宣宗过度亲近近侍的问题,金哀宗将深受金宣宗宠信的近臣蒲察合住、泥厖古华山外放,同年十二月又找借口杀死了蒲察合住。金哀宗还下诏,“草泽士庶,许令直言军国利害”[10](P374)“虽涉讥讽无可采取者,并不坐罪。”[10](P374)
以上金哀宗革除积弊的措施只是金哀宗“用术”收权的权宜之计。金哀宗做出了争取士人阶层的姿态后,开始借用士人收拢权柄。首先,哀宗开始打击完颜守纯。正大元年(1224年)正月,金哀宗罢免了完颜守纯平章政事的官职,三月,“或告守纯谋不轨,下狱推问。”[10](P2063)后来迫于慈圣宫明惠太后干预《金史》称其为明惠皇后,其是金哀宗生母,在金哀宗朝称慈圣宫太后,其妹称仁圣宫太后,下简称其为明惠太后。,才将完颜守纯释放。此后金哀宗仍不忘敲打完颜守纯,正大二年(1225 年)十月,皇族完颜王家奴杀人,金哀宗道:“英王朕兄,敢妄挞一人乎。”[10](P377)此后,直至青城死难,完颜守纯都未再染指核心权力。其次,哀宗借用士人压制后宫干政。哀宗的生母明惠太后性格强势,金哀宗在当皇太子之时经常因犯错被其责打,直到登基之后才“始免槚楚”[10](P1534)。明惠太后的姐妹郕国夫人经常借助太后的影响力干政。据《金史·商衡传》记载:“哀宗姨郕国夫人不时出入宫闱,干预政事,声迹甚恶。”[10](P2697)结合明惠太后强势的性格来看,郕国夫人所代表的外戚势力在哀宗即位之初应当有很大的影响力。在此背景下,士人商衡“上章极言”[10](P2697),于是郕国夫人有所收敛,“自是郕国被召乃敢进见。”[10](P2697)此后,哀宗又借口郕国夫人的车夫和奴婢路经太庙而不下车,将车夫与奴婢“诏系狱杖之”[10](P377)。哀宗还将犯法的内族完颜王家奴处决,震慑皇族中的不法者,以树立威信。又次,哀宗设立益政院收拢权力。正大三年(1225 年)八月,“诏设益政院于内廷,”[10](P378)闫兴潘认为益政院“是皇帝重要的中枢顾问机构”[6],设立益政院名义上是召士人为金哀宗讲书,实则通过设置新的部门,进一步依靠士人阶层收拢权力。 最后,金哀宗整合士人与近侍。金哀宗任用了一批士人充当近侍,如完颜素兰等除完颜素兰外还有奥屯阿虎、贾庭扬、陈廙等。奥屯阿虎、贾庭扬参见《金文最》第 855 页。陈廙参见王正茂纂修《临晋县志》[M].乾隆三十八年刊本,下篇第 32 页。 史载:“至于近侍。亦必参用儒生。”[12](P855)
在借助士人收拢权柄后,金的政局也逐渐稳定。此时蒙古大军正在河西远征花剌子模,金的外部压力较小,哀宗趁机外与南宋、西夏修好,内与民休息,并为死难的忠臣良将立碑表彰,以上种种益政使金朝衰颓的国势一度有所缓解。
即位之初,金哀宗与士人的合作可谓亲密无间。士人阶层与金哀宗以及近侍集团有着安定时局的共同目标,各方没有暴露出大的分歧,但在收拢权柄、稳定朝局后,金哀宗逐渐志骄意满,并且纵容近侍不法,士人与近侍出现了不和的征兆。金哀宗为了宠臣和宠物而破坏自己定下的法度正大二年(1225年)七月,宠臣都水监蒲察毛花辇杀人,金哀宗并没有依法行事,而是对其“免死除名”,参见《金史》第 376 页。金哀宗喜欢放鹞,鹞飞入农民之家,哀宗派遣近侍索要,农民要求用东西交换,哀宗打算将农民治罪,宦官宋珪劝其:“贵畜贱人,岂可宣示四方?”哀宗“恶其大讦,又杖之”,参见《金史》第 2809 页。在金哀宗的有意培植下,撒合辇恃宠而骄,史载此时撒合辇“声势焰焰”,语出《大司农丞康君墓表》,参见元好问著.《元好问文编年校注》(2012),第 999 页。 ,这种行为与士人阶层所追崇的明君形象不符,以汉人为主的士人阶层势必会与哀宗裂痕渐生,与近侍宠臣集团的矛盾也开始凸显。士人与近侍的不
和在制度层面也可以看作是外廷系统与内廷系统的斗争[13],这种权力博弈同样难以避免。
二、嫌隙渐生——哀宗执政中期士人阶层与近侍集团的对立
金朝近侍权势之盛始自宣宗时期。史载金宣宗“崇信暬御”[10](P370),“南渡之后,近侍之权尤重,盖宣宗喜用其人为耳目以伺察百官”[9](P71)。此时,近侍的权力几乎等同于宰相,“金朝近习之权甚重,置近侍局于宫中,职虽五品,其要密与宰相等”[9](P78)。不仅于此,近侍还带坏了朝廷的风气,“南渡之后,朝廷近侍以谄谀成风”[9](P70)。近侍多由贵戚、世家、恩倅者充任,如焦春和,史载其“本世宗家童”[14](P58),掌权后导致朝纲败坏。
金哀宗即位伊始曾经惩处过宣宗近臣蒲察合住,但并未削夺近侍权力,而是任用自己的亲信近侍掌权。《汝南遗事》载金哀宗语:“近侍,腹心也。御史,耳目也。”[15]可见金哀宗此前惩处宣宗朝近臣的行为,只是为了把这部分权力收为已有。
士人阶层与哀宗近侍宠臣的斗争应始于正大四年(1227 年)三月。当时西夏灭亡已成定局,金哀宗认为蒙古军队冬天来犯陕西之时,应让完颜合达与其决战,宠臣撒合辇也力主开战。但此时金朝已经派遣使者请和,右丞完颜赛提出委婉的质疑,士人陈规直接反对哀宗:“臣尝任陕西官,近年又屡到陕西,兵将冗懦,恐不可用,未如圣料。”[10](P2410)此言一经提出,立即遭到皇帝近臣乌古论四和完颜习显的反对。同年七月成吉思汗病故,八月蒙古退军,金哀宗不仅把士人陈规的功劳故意算在了撒合辇头上,还将自己曾经主战的意图进行了粉饰。《金史·撒合辇传》记载,金哀宗对撒合辇道:“朝臣或欲我一战,汝独言当静以待之,与朕意合,今日有太平之望,皆汝谋也。先帝尝言汝可用,可谓知人矣。”[10](P2448)此举加深了士人与近侍宠臣之间的矛盾。
随后,士人与近侍之间发生了更加激烈的冲突。十月“右拾遗李大节、右司谏陈规劾同判睦亲府事撒合辇奸赃”[10](P379),哀宗袒护撒合辇将此奏留中不报。几日后,御史又劝谏哀宗打猎,哀宗盛怒之下“以邀名卖直责之。”[10](P379)此后,明惠太后以撒合辇教皇帝打马球玩乐为由,要求皇帝处置撒合辇,但哀宗“终不能去”。直到女真士人赤盏尉忻又进言: “撒合辇奸谀之最,日在天子左右,非社稷之福。”
[10](P2532)重压之下的哀宗才于正大五年(1228年)外放撒合辇为中京留守,实际上是对撒合辇的变相保护。弹劾事件之后,士人阶层与哀宗近侍的斗争日趋白热化。正大五年(1228 年)二月,李大节、陈规进一步上疏力陈近侍之害:“一,将帅出兵每为近臣牵制,不得专辄。二,近侍送宣传旨,公受赂遗,失朝廷体,可一切禁绝。三,罪同罚异,何以使人。”[10](P2411)
仅一月后,“监察御史乌古论不鲁剌劾近侍张文寿、张仁寿、李麟之受馈遗。”[10](P380)张文寿等三人因接受了敌国将领的贿赂,“皆降外除”[12](P1568),但哀宗竟然“未几命复其位”[12](P1568),而后又“曲赦其罪而出之”[10](P380)。此事之后斗争到达最高潮,哀宗“以御史言三奸不已,凡四日不视朝。”[10](P380)士人领袖尚书右丞相师安石“亦论列三人不已”[10](P2393),哀宗传旨师安石:“汝便承取贤相,朕为昏主,止矣。”[10](P2393)师安石听闻又惊又怒之下发病猝死,士人阶层与哀宗近侍宠臣在朝堂上的直接对弈告一段落。
金朝灭亡之时,就已经有“金以儒亡”的观点[16](P3823),刘祁曾语:“金国以来书生当国者,惟公(高汝砺)一人耳。”[9](P56)又言:“南渡以来,书生有方面之柄者,惟公(胥鼎)一人而已。”[9]((P57)就金哀宗时期的情况来看,士人阶层不仅没能按照自身的愿景施政,反而在与近侍的斗争中受到打压,可见金以儒亡的说法并不妥当本文认为如果把“金以儒亡”中的“儒”理解为儒生,那么此语应不成立。。哀宗执政初期对士人的建议还能采纳一些如金哀宗“略施行之”,参见脱脱等撰《金史》第 2410 页。“上善其言而不能有为”,参见《金史》第 2410 页。“上嘉纳之”,参见《金史》第 2393 页,第 2411 页,第 2423 页。 ,但随着时局变化,哀宗逐渐疏远士人、偏袒近侍,最终酿成了师安石被责死的悲剧。此后,汉族士人在重大决策中基本处于失语状态。
三、北兵南迫——哀宗执政晚期的制衡与失策
自正大四年(1227 年)成吉思汗病逝到窝阔台即位前的两年间,蒙金之间没有大的军事行动,双方隔黄河对峙。窝阔台即位后旋即全面征金,虽然金军曾在大昌原、倒回谷等战斗中获胜,但从整体战局来看金国已经岌岌可危,但牵制武将和打压士人却成为哀宗在这一阶段的主要施政方向。
金哀宗时期的武将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不听节制的骄兵悍将这些将领包括恒山公武仙、兖王国用安等军阀,夏全、王义深等降将,纥石烈牙吾塔等被朝廷倚重而乖张暴戾的武将。,往往十分跋扈,纥石烈牙吾塔“尝入朝诣都堂,诋毁宰执”[9](P64),但结果却是“人主倚其镇东,亦优容之也。”[9](P64)第二类是听朝廷节制、由中央调遣选派的武将,如完颜合达、完颜讹可、完颜庆山奴、夹谷撒合等,在任用他们时,哀宗往往会选用近侍宠臣对其加以节制,如用宠臣移剌蒲阿牵制完颜合达、近侍完颜六儿牵制完颜讹可、近侍完颜长乐牵制夹谷撒合、近臣完颜重喜牵制徒单兀典等。
奉命监战的宠臣往往会使将领做决策之时瞻前顾后,以至贻误战机。史载:“方面之柄虽委将帅,又差一奉御在军中,号曰监战。每临机应变,多为所牵制,遇敌辄先奔,故师多丧败。”[9](P71)正大七年(1230 年),面对攻打陕西的蒙古军队,完颜合达“又畏蒲阿方得君,不敢与抗”[10](P2507),最终坐失凤翔、京兆失陷。
正大八年,完颜六儿监战完颜讹可,“而讹可动为所制,意颇不平,渐生猜隙。”[10](P2446)由于完颜六儿的构陷,完颜讹可最后被杖责致死。
金哀宗牵制武将的手段间接导致了三峰山之败。正大八年(1231 年),蒙古大军兵分三路以图灭亡金国其一为窝阔台大军南下攻打河中府;其二为拖雷大军,其取道于宋,入兴元、经汉水后迂回攻金;其三为济南之军。 ,由于蒙古军队的强大和完颜讹可、完颜六儿的失和,窝阔台大军顺利攻克河中府。而金军本可“击敌半渡”,消灭由拖雷率领的另一路大军,但由于移剌蒲阿的反对,金军没有发动攻击。而后哀宗又派遣近侍传旨召完颜合达、移剌蒲阿速回京救援,以至于金军在仓皇行军的途中惨败于三峰山。金哀宗过分强调制衡而钳制了将领必须的临机应变的能力和机会,导致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等名将战死,此后金人再无力与蒙古军队正面对抗,金朝的败亡成为定局。史载:“三峰山之败,不可收拾”[10](P2475)。
金哀宗还大力任用女真官员压制士人“金朝防近族而用疏属”[10](P2552)。哀宗此前有意将完颜赛不、完颜白撒、完颜奴申、颜盏世鲁、赤盏合喜、完颜合周等人委以要职,这些人或是疏远皇族,或能力平庸,或声名狼藉,他们成为宰执后无法威胁皇权,但同样也没有作为。庸臣自己不作为的同时,还阻止意图改革的士人,士人陈岢“屡上封事言得失,切中时病。”[10](P2498)但却惹得“合喜大怒”[10](P2498),最后“时相赤盏合喜等沮之,策为不行,识者惜焉。”[10](P2418)士人王郁“天兴初元,汴京被围,上书言事,不报。” [10](P2735)刘祁也曾“愤然上书,且求见口陈。”[9](P121)这些奏章几乎都不会被哀宗看到。史载:
“先令诸朝贵如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户部尚书完颜奴申等披详,可,然后进,多为诸人革拨。”[9](P121)最后“百无一达者”[9](P121)。刘祁评价这一时期宰执:“南渡为宰执者,多怯惧畏懦不敢有为,凡执处一事,先恐人疑己。”[9](P74)
朝廷上下都知道这些人昏聩无能,但无力改变。“己未,有箭射入宫中,书奸臣姓名,两日而再得之。”[10](P393)又如“有投匿名书于御路云:‘副枢合喜、总帅撒合、参政讹出皆国贼,朝廷不杀,众军亦须杀之,为国除害。’”[10](P2497)《归潜志》亦语:“时平章政事兼枢密使完颜白撒、枢密院副使赤盏合喜用事,二人奸佞,无远略,士庶皆恶。”[9](P122)但哀宗依旧不做改变。皆因金哀宗欲借用庸碌之臣打压士人阶层,以实现其权力制衡的目的。
在危急之中,金哀宗对外族的不信任感更深如刘益,其子为金国战死,刘益虽曾被百官和兵士两次推举为帅,却都得不到任用。如李辛,哀宗认为其骄纵,受猜忌的李辛被迫出逃,最终被杀。 ,对近侍的信任却在不断增强金哀宗此后采用近臣完颜合周的建议括粟,又采用宠臣蒲察官奴的建议攻打卫州。。长公主曾对哀宗说:“近来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焉得不怨。”[10](P2705)长公主都能看出,在金国危亡之际,女真贵族表现并不如其他族属,哀宗又岂会不知?在明知其故的情况下仍然任用大量女真近侍,导致各方怨念丛生,说明此时哀宗是有意借用内侍牵制各方势力。因此,从正大六年到天兴元年,金朝外部军事的失利、内部朝堂的失和,都与金哀宗“用术取人”的制衡之术有关。
四、日出爝息——金哀宗的出逃与败亡
死于蔡州前,金哀宗始终没有改变其重用近侍的方针和“以术取人”的手段。
天兴元年(1232 年),三峰山之战后,窝阔台派遣速不台围攻汴京,处于围困中的汴京很快发生了瘟疫和饥馑。天兴元年九月,金哀宗下令括粟,但很快就停止了。随着围城持续,近臣完颜合周建议二次括粟,并让“其余朝廷侍从官分领其事”[9](P125)。近侍完颜九住在括粟的过程中以“粟有蓬稗”为由,杀死了两名妇女,如此暴行导致“京师闻之股栗,尽投其余于粪溷中”[10](P2516)。哀宗自此民心尽失,被迫出逃金哀宗失去民心的另一个佐证是崔立叛乱杀害二相时“众皆称快”,见《金史》2527 页。 。斜卯爱实上奏请求停止括粟并借此事痛陈近侍误国,哀宗盛怒之下将其“送有司”[10](P2516)。
天兴二年(1233 年),哀宗出逃后听信宠臣蒲察官奴攻卫之言,渡河北上攻打卫州,导致白公庙惨败。为了袒护蒲察官奴还将提议攻打卫州的责任推给了完颜白撒,史载:“当时议者,卫州之举本自官奴,归之白撒则亦过矣。”[10](P2491)其实蒲察官奴其实早有不臣之心,在汴时就曾想拥立完颜守纯政变,可哀宗却不曾察觉。
随后,金哀宗又在近侍的建设下迁往蔡州,导致错失最后的生机。史载:“初,官奴解睢阳之围,侍从官属久苦饥窘,闻蔡州城池坚固、兵众粮广,咸劝上南幸。”[10](P2549)蒲察官奴因为曾经去过蔡州,认为其地“知其备御不及睢阳”[10](P2549),所以不赞同迁蔡。国用安也认为迁蔡不妥,提出了“六不可”国用安言:“归德环城皆水,卒难攻击,蔡无此险,一也。归德虽乏粮储,而鱼芡可以取足,蔡若受围,廪食有限,二也。大兵所以去归德者,非畏我也,纵之出而蹑其后,舍其难而就其易者攻焉,三也。蔡去宋境不百里,万一资敌兵粮,祸不可解,四也。归德不保,水道东行犹可以去,蔡若不守,去将安之,五也。时方暑雨,千里泥淖,圣体丰泽,不便鞍马,仓卒遇敌,非臣子所敢言,六也。”参见《金史》第 2563页。。《汝南遗事》载:“至是遣蒲鲜出觇虚实,则城池、兵粮果不足恃。蒲鲜以闻,时上已在道。及抵蔡,颇悔之。”[15](卷一,第二页)从军事战略的角度来看,蔡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交通和城防上不如归德,唯一的优点是远离战火且比较富足,所以哀宗与近侍集团才选择迁蔡,此后只能坐困孤城以待国亡。
金哀宗利用近臣制衡地方武将,在归德酿成蒲察官奴之变,在蔡州导致地方将领离心离德。白公庙之败后,哀宗逃往归德,归德守将石盏女鲁欢以粮食不足为由对哀宗说:“令河北溃军至者就粮于徐、宿、陈三州,亲卫军亦遣出城就食”[10](P2546)。寄人篱下的金哀宗只能“不得已从之”[10](P2546)。哀宗对蒲察官奴道:“女鲁欢尽散卫兵,卿当小心。”[10](P2546)此言除了提醒蒲察官奴要当心外,还有一层挑拨的意思在内。哀宗当时在归德能够依靠的军队只有蒲察官奴部和马用部,所以哀宗又开始亲近马用。此前,哀宗认为蒲察官奴是自己的心腹,应当比较忠心,当有人对哀宗说蒲察官奴有反心之时,哀宗却说:“我从官奴微贱中起为大帅,何负而反耶?卿等勿过虑。”[10] (P2547)从“上亦惧官奴、马用相图”[10](P2547)的记载可以看出,哀宗本意是在二人通力合作基础上制衡归德守将,但未曾料想亲近马用的举动遭到了蒲察官奴的嫉妒。蒲察官奴与哀宗也开始有了战略分歧,刚入归德的金哀宗惊魂未定,而蒲察官奴则打算让哀宗东去海州投奔国用安,然后再渡海回到辽东,哀宗对此“览奏不从”[10](P2546),随后蒲察官奴再次请求北渡,此议又被石盏女鲁欢否决。史载:“以马军总领纥石烈阿里合、内族习显阴察其动静”[10](P2547)。但纥石烈阿里合和完颜习显出卖了金哀宗,这也成为了蒲察官奴之变的直接导火索,蒲察官奴借皇帝设宴调和之机杀死石盏女鲁欢等官员,赶走马用,“凡杀朝官左丞李蹊已下三百余人,军将、禁卫、民庶死者三千。”[10](P2547)哀宗身边的近侍也被大量屠戮除了完颜长乐等见于《金史》的受难者外,户部尚书张翰之子近侍局副使张天任也死于此难,参见《忻州县志》,清光绪六年刻本,卷 32《忠烈传》,第 2 页。《汝南遗事》也载:“官努之变,近侍、旧人多被杀戮”,参见《汝南遗事》卷 3,第 9 页。 。虽然哀宗最终依靠近侍刺杀了蒲察官奴,但政变带来的损失已经无可挽回。可以说蒲察官奴之变是在金哀宗的纵容、挑拨之下发生的。
金哀宗后又借助近侍打压蔡州乌古论镐。
哀宗对乌古论镐的偏见始于完颜娄室的诬告《汝南遗事》语:“故娄室独得见上于双沟,且拜且泣,屡诬镐罪。上虽不言,而心薄之。”参见《汝南遗事》卷 2,第 9 页。 《汝南遗事》语:“既到蔡,从官、近侍率皆穷乏,至于面有饥色、体无完衣者,人往往取给于镐。镐之妻蒲察氏素称鄙悍,而镐畏之。近侍有干求不满其意者,日夕交谮于上,甚以尚食酱阙,求之不得为言。上愈怒,虽擢御史,而召见特疏。镐亦自知被谗,忧愤郁抑,常称疾在告。”[15](卷二,第九页)此后,金哀宗甚至亲自下场,借谈论归德守将石盏女鲁欢敲打乌古论镐“朕尝谓女鲁欢反邪,而无迹可寻。谓不反邪,朕方暴露,遣人征援兵,彼留精锐自防,发其羸弱者以来。既到睢阳,彼厚自奉养,使朕醯酱有阙。朕为人君,不当语此细事,但四海郡县,孰非国家所有?坐保一城,臣子之分,彼乃自负而有骄君上之心,非反而何?”参见《金史》第 2602 页。。幸好完颜仲德从中调和才没有发生大的祸患史载:“仲德每见上,必称镐功业,宜令预参机务,又荐以自代,上怒少解。”参见《金史》第 2602页。。此外,哀宗还设立了四隅讥察官,并对其首领王某说:“蔡人情伪,想已备悉。”[15](卷三第一页)可见设置四隅讥察官的目的还是为了制衡本地势力。以上行为,势必会导致蔡州地方军队不满。
这一阶段,金哀宗在不疏远近侍的前提下,试图缓和与士人阶层的矛盾。
在汴京危及之时,哀宗派遣近侍问计白华,白华认为“车驾当出就外兵”[10](P2510),于是哀宗才决定出逃。但其亲近近侍的特点仍未改变,曾“遣近侍官分监四门”[10](P2602),又听近侍之言修见山亭,充实后宫“内侍殿头宋规密奉诏与御史大夫镐夫人蒲察氏选择室女,已得数人,将进御。”参见《汝南遗事》卷1,第 8 页。。虽然在完颜仲德的劝谏下最后均未施行,但不难看出随着形势的危急,哀宗愈发信任近侍。此时部分近侍仍然恃宠而骄,“护卫女奚烈完出、近侍局直长粘合斜烈、奉御陈谦、权近侍局直长内族泰和四人,以食不给出怨言,乞往陈州就食。”[10](P2604)尽管士人阶层自宣宗朝就劝谏近侍误国,但直到天兴三年金朝亡国,金哀宗也没有真心听从,自然也不会与士人阶层真正和解。
尽管哀宗在蔡州之时也施行了一些益政,设置四隅和籴官、惠民司,也在积极整兵备战,但鉴于蒙古的强大和哀宗过度制衡酿成的恶果,无论哀宗此时再怎么努力,都已是徒劳无功。
余论
金哀宗朝近侍之所以被冠以“小人”之名,承担“误国”之辱,是因为他们效忠的是哀宗个人,而非大金社稷。他们有对皇帝忠诚的一面。完颜绛山随哀宗死难,《汝南遗事》称其“近侍如绛山,气不夺者以万卒。死于社稷,上下一同。”[15](卷四第十页)乌古论黑汉为哀宗坚守孤城唐州,杀妾飨士,最后战死。忙哥在崔立之变中为保名节全家自尽。甚至“奸臣”撒合辇、张文寿最终也死于抗蒙战争,“小人”温敦昌孙死于为哀宗捕鱼。
这些近侍的妻子更有因不屈而死入《列女传》者,如忙哥妻、撒合辇妻,可见近侍及家人并非都是没有气节之徒。但当皇权与士人或武将阶层发生冲突时,近侍会毫不犹豫的充当皇帝制衡臣下的工具,当皇帝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产生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皇帝一侧,甚至危害国家根本利益,这才是哀宗重用近侍的本质所在。
哀宗喜欢使用制衡之术的原因也比较复杂。首先是金哀宗性格软弱。《归潜志》说其“虽外示宽宏以取名,而内实淫纵自肆。”[9](P137)又说其“况不知大略,临大事辄退怯自沮”[9](P137)。性格懦弱导致哀宗常常言行不一并且遇事喜欢退缩《归潜志》载:“末帝在宫中,时聚后妃涕泣。尝自缢,为宫人救免。又将坠楼,亦为左右救免。”参见《归潜志》第 122 页。 ,往往不会直面政治斗争和军事失败,他或操纵近侍打压异己,或推诿责任,在蔡州城破之时传位完颜承麟更是体现了这一点。其二是哀宗早年受到时全教唆,“用术取人”之法也是时全所教。时全出身红袄军,刘祁评价其为“黠吏”,此人没有忠义的观念,曾故意放纵其侄时青叛金投宋,最后因贻误战机被处死。其三是金哀宗受到了时代的影响。其前有纥石烈执中篡弑卫绍王,而后又有术虎高琪乱政,各地军阀也时降时叛,哀宗对朝臣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信任,所以才会过度依赖近侍,以制衡朝臣。
金哀宗不合时宜地玩弄制衡之术,在已经借助士人和近侍收回权柄之后,又挑弄士人与近侍的对立、士人与女真高官的对立、蒲察官奴与归德地方守将的对立、近侍与蔡州守将的对立,这些手段不仅无益于复兴社稷,还直接导致了金朝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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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庞春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