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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金庸“华山论剑”

2024-10-14李蕾

阅读时代 2024年10期

华山论剑,这个成语家喻户晓,它是金庸发明的。

西岳华山,只要一想起这座山,我心里就天崩地裂。

我记不住数字,常常忘掉银行卡密码,家里的电话号码也说不清楚。唯独这座山。任何时候,只要有人问我华山北峰的海拔,我脱口就能报出来:1614.7米。

这刻在骨头里的记忆,是从金庸先生承诺上华山开始的。

华山有灵

2003年时,金庸80岁,他从未上过华山。

那一年,我在陕西电视台主持一档谈话节目《开坛》。彼时,金庸先生在写《中国通史》,他说要用小说的方法写历史,让年轻人更爱看。当年8月,岳麓书院有一场金庸讲座,我们的制片人去了现场,正式邀请金庸先生到陕西,上一趟华山。没过多久他拎着一张纸回来了——金庸手书瘦金体,六个字:“金庸华山论剑”。这六个字后来变成了长达五个小时的现场直播节目,主会场在华山北峰之巅,我是现场主持人。

从金庸同意上华山,到节目播出,总共103天。总策划白玉奇天天带着我们开会,他狠狠抽烟,把手插进卷曲的头发里抓一下,盯着我问:“李蕾,你说这节目怎么才能让金庸老爷子满意呢?”

的确是这样,那还是媒体的黄金年代,做电视节目的人挺牛气的,不大关心市场。我们也天然相信:只要金庸肯上电视,他说什么都有人看。

一个人凭着一支笔、一叠纸,硬生生创造出一个江湖,“有华人之处皆读金庸”,在我看来,这真是白纸黑字最大的荣耀。

上中学的时候,我在数学课上偷看《射雕英雄传》,老师过来“笃笃”地敲着桌子,我还叫他“不要烦”,因为正看到梅超风要杀郭靖。那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金庸”两个字会从封面上走下来,一直走到我眼前。

金庸到华山脚下是2003年10月8日。

直播的前一天,华山附近的宾馆都被工作人员住满了。我参加了全台工作动员会,又一连串开完大活动会、技术会、策划会、主持人会,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按时间表,我要凌晨3点半起来化妆,7点前上到北峰,我站在走廊里晃水杯,心里想着我到底睡不睡呢?

凌晨一场阴雨,泥石流崩塌,上山的路断了一截,大车过不去。当时的总指挥梁和平连夜调动武警、公安、消防和城管,搬个板凳坐在现场监工修路。清晨5点,阴雨停歇,道路恢复,7点多太阳出来了,山巅云海升腾。

华山有灵。

一期一会

上午9点直播开始。我在北峰上戴着耳机,通过小小的监视器看画面,一群小朋友的少林拳开场,金庸获赠华山论剑武林大会盟主印。他穿着一件手工考究的青布棉袄,开口说的第一句是:天气这么冷,小朋友穿得这么少,我很感动。

上山路上,我们设计了“金庸闯三关”环节,分别是“美人关”“美酒关”和“棋局关”。

“美人关”是挑选了不同版本的黄蓉扮演者,让金庸来点评,金庸多给了周迅一个词:灵动。他说很喜欢周迅版的俏蓉儿。我们之前想要邀请周迅和李亚鹏来现场,张纪中导演说:“这两人正闹分手呢,还没公布,来不了,你们必须保密。我给你们带个新人来。”他说的“新人”就是“神仙姐姐”刘亦菲,那时《天龙八部》还没播,刘亦菲只有16岁,参加节目要监护人陪同,是妈妈带着她一起到了华山,为了讨论妈妈漂亮还是女儿漂亮,我们的两个摄像还吵了一架。

设想中的周迅和李亚鹏没来,“美酒关”的守关人就定了演员巍子。金庸不是令狐冲,不喝酒,这一关准备了太白酒。说好端起略沾沾唇就过关,没想到金庸端起来闻闻,说:“我知道陕西的西凤酒很有名的。”直播啊,这个大广告打得也是不容反驳。节目播完西凤酒就找上门来,贴了广告,还专门出了一款白酒,叫“华山论剑”,这是后话。

华山上有个极险要处,叫“下棋亭”,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和陈抟老祖在这里下棋,差点输了江山。我们请来“棋圣”聂卫平在这里等金庸,一见面,金庸就拱手,说“不敢不敢,怎能与‘棋圣’比试”。

从下棋亭再至北峰之巅,索道之上有一段狭长的台阶路,金庸走不动,是用滑竿把老先生抬上去的,直播没播。若干年后有朋友到华山旅游,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坐滑竿,人家说他是抬过金庸的。”

华山北峰面积不大,长着几棵模样清奇的松树。立起一块大石头:金庸华山论剑。金庸就坐在这块石头前,分别与魏明伦、张纪中、杨争光、孔庆东论剑华山。当年时间紧张,做了块假石头,看起来是石头,其实是石膏泡沫。机器设备、电线轨道、流动厕所、椅子道具,各种零零碎碎,还有我们喝的水和这块假石头,都是当地老百姓背上山的,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

在华山山顶,我问金庸:“您看自己的书有三次大哭。第一次,《倚天屠龙记》,写到张无忌和小昭离别,您哭了。第二次,《天龙八部》,写到萧峰一掌打死阿朱,您哭了。第三次,《神雕侠侣》,杨过和小龙女相约16年后断肠崖下相见,杨过等到太阳落山,小龙女没来……您也哭了。现在再看这些片段,您还会难过吗?”

“难过的。”他说:“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已经难过了。”

那一瞬间,大团大团云海从悬崖一侧呼啦啦升起来,雪白如画,光可照人,所有人都塞住了,不说话,我几乎有眼泪要掉下来。孔庆东忽然打个岔:“别老说这些让人难过的,我们说点别的,说点别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最难的事情,不是哭出来,不是哭不出来,是不能哭出来。这几乎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有人指责我决绝——如果你认识当年的我,也许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大约是2005年,金庸带着太太来西安游玩,我也被叫去陪他们吃饭,还一起观看了老腔和皮影。我悄悄跟金庸说:“好想被您写进书里哦。如果我在您的书里,会是谁呢?”他絮絮叨叨地回答:“生得好看的女孩子不要聪明,聪明了就任性一点才好,不要太懂事才有人疼爱,不要去我的书里。”

我当时不懂他的话,这么些年,也从未对人说过。

“华山论剑”之后,金庸送我一本书,是一本《侠客行》。扉页上写着:李蕾女史,华山之巅,谈情论侠,平生快事!

这一场江湖大梦,一期一会,此生不再见。

(源自《新民周刊》,紫陌红尘荐稿)

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