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从樊口载春酒:苏东坡的鄂州缘
2024-10-14邱风
北宋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寒食节后的一天,苏东坡乘一叶扁舟,从黄州过长江,到了江南武昌县,也就是今天的湖北鄂州。
这是他一生最落魄的时刻。从科举场上的头名状元、闻名天下的一代大学士,到被朝廷一干谗臣陷害,差点冤死狱中,苏东坡的命运经历了翻江倒海般的巨变。虽最后侥幸未死,但身心俱受重创,被贬谪于黄州这个下等小州,连住处都没有。父子俩蜗居在一间小庙的僧舍里,亲戚故旧一概与其断绝往来,连他写出去的书信都没有回音。苏东坡的孤苦凄凉可想而知!
那一天,百无聊赖之中,他又到江边打水漂,一抬头,看见从江南岸划来一条小船,一个蓄着长胡子的中年人,拎着些酒肉和鱼过来,向他问路:“听说苏大学士到黄州来了,你能告诉我他住哪里吗?”
原来是寓居江南武昌车湖的蜀籍王氏兄弟,听说苏东坡贬谪黄州,哥哥王齐愈派弟弟齐万过江打探。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乡遇故知,两人相拥而泣,就在江堤上席地而坐,就着篮子里的酒菜,两人边饮边聊,一直到太阳偏西,苏东坡目送王齐万孤舟消逝在江南烟波里。回到寓居的定慧寺,苏东坡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他碾墨挥毫,在感慨万千中写成《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县刘郎洑,正与伍洲相对,伍子胥奔吴所从渡江也》,记其事。
武昌车湖,紧靠长江南岸的一片滩涂小地方,却是苏东坡的难忘之地,这里不仅有他落难黄州后,第一个前来探望的王氏老乡,还有他感兴趣的车武子墓、刘郎洑和伍洲。车武子是“囊萤夜读”出身的晋朝名臣车胤,后被奸臣所害,客死车湖,《晋书》赞“车胤忠壮”,人们将此地池湖改名为“车湖”纪念之。刘郎洑,是三国刘备与周瑜联合操练水军的古渡口。而伍洲,旧传为伍子胥奔吴渡江处。“同是天涯沦落人”,苏东坡在诗作中感怀道:“与君饮酒细论文,酒酣访古江之濆。仲谋公瑾不须吊,一酹波神英烈君。”其中深意,颇值得回味。
在王氏兄弟邀请下,苏东坡向黄州太守申请,要求到江南逛逛。黄州太守打内心佩服这位落难的大学士,也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就是在这一天,苏东坡启动了他的破冰之旅,迈开了“走出黄州”的第一步,为武昌日后能助其成就《宋史》所评价的“浑涵光芒,雄视百代”伟业,打开了大门。据他自己所述“此后时复扁舟,往来殆百数”。细算起来,他在黄州谪居四年零四个月,平均每半月过江南武昌一趟。
江南武昌,自古有“上下武昌城,古今两鄂州”的说法。秦汉在这里置鄂县,为江夏郡所辖。三国时期,孙权改鄂县为“武昌”,有“以武而昌”之意。唐宋时期,其为鄂州武昌县。
鄂州的西山,是苏东坡在江南除了车湖,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他钟情这座江南名山,缘于杜沂父子。其时,在武昌县衙供职的杜传与父亲杜沂,带着县令的嘱托,特地过江看望苏公,并邀请他到武昌游览。百感交集的苏东坡提笔作《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回赠,第二日便跟随杜氏父子过江。
在西山游览途中,他看见了一个倒塌的小亭子,顿觉有些来历。随人告诉他,这个地方叫吴王岘。当年吴王孙权率兵路过此处,见这里山路崎岖,如盲肠九曲,便命人在这里劈山开道,并建此亭纪念之,名九曲亭,现历经岁月风霜,无人打理,便废弃了。苏东坡甚为感叹。后来再次登临西山时,他动员西山寺僧人出木材,请武昌亲友捐资,将九曲亭修葺一新,由弟弟苏辙作《武昌九曲亭记》,他写诗题联。此亭明代一度改名为“怀坡亭”,后又称“苏子遗亭”。今天西山九曲亭亭柱上篆刻着“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就是当年苏东坡的真实写照。
在武昌,苏东坡常会的好友,除了王氏兄弟,还有潘氏叔侄。
潘丙,家在黄州,中过解元,再考未取,便不恋仕进,到武昌樊口开了一间潘氏酒坊。跟随他的还有侄儿潘大临。苏东坡过江南,常到樊口饮酒品鱼,跟潘氏叔侄交往颇深。潘大临本性聪颖,好吟诗,人称“鱼蛮子诗人”,经苏东坡点拨,诗艺大进。那年秋天,重阳临近,大临见窗外萧瑟冷风刮起片片黄叶,翩翩飘落,有感秋雨将至,便提笔在墙壁上写道“满城风雨近重阳”,正要往下写,突然有渔霸前来逼租,打断他的兴致,气得甩笔就走,这首只有一句的诗,被命名为《题壁》,很快流传开来。我们沿用至今的成语“满城风雨”,即来源于此。后来,苏东坡把他介绍给黄庭坚,遂成为江西派著名诗人。
如在黄州一样,时间长了,苏东坡对武昌产生深深的眷恋。他曾托王氏兄弟,在车湖附近替自己物色一块地基,用以筑庐养老,还曾联合武昌太守朱寿昌和民间人士,发起成立“育儿会”,革除附近一带的溺婴习俗。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三月,他接到朝廷诏令,移任汝州时,特地从武昌渡江赴任,并在武昌一连待了七天。在西山吴王岘上,他深情地写下在这里的最后一首诗《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清风弄水月衔山,
幽人夜度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
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
半杂江声作悲健。
……
他年一叶泝江来,
还吹此曲相迎饯。
表达了他对江南的依依惜别和期待来年渡江再会的心情。在黄州临行前夜,他给邻居写了一首交待词《满庭芳·归去来兮》,下阕为: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离开黄州后多年,苏东坡已入汴京,在朝中为官,仍对江南武昌念念不忘。有一天晚上,苏东坡与邓圣求同居一室,听说邓曾担任过武昌令,立即心潮澎湃,两人彻夜长谈,他挥毫写下《武昌西山诗》。此诗一出,黄庭坚、张耒、苏辙等一批文坛大腕三十余人纷纷唱和,成为盛极一时的文坛佳话。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东坡晚年给自己的评价。其实,他的黄州“功业”,很大一部分是江南“功劳”。鄂州的山水激发与鄂州人的淳朴情感,是苏东坡在黄州蝶变与升华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也为鄂州留下了大量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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