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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学生的高考班

2024-10-14李晓牧

读者 2024年20期

我当年就读的是一所还不错的高中,但我成绩平平。上海的高考实行“3+1”政策,即在语、数、外三门主课之外,再从文理各三个科目中任选一门作为考试科目。学校会在高三的时候将选择同样科目的学生集中起来重新分班,进行统一教学。

到高二选科的时候,由于文不成理不就,我再三纠结之下最终选择了最有把握的一门:生物。我完全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选择会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此纠结。

在我高考的那一年,我们这所高中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但自建校以来,从未开设过生物和地理这两个高考班。那一年已经是历年来报生物班人数最多的了,可统计下来,也就十多人。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数字,单开班人数不足,插入别的班级又难以管理。这种尴尬让我们十几个原本不怎么熟悉的学生变得亲近起来。在私下的交流中,大家纷纷表示要坚持自己的选择。这样一来,从道理上讲,学校就算只为了升学率也得好好安排。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过于年轻和天真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学校采取“各个击破”的方法,轻而易举地就让绝大多数人改变了初衷。在第二次回绝班主任的苦口婆心之后不久,我发现,除了我,其他“战友”都叛变了。这群骗子!

我仰天长叹,默默调整情绪,决定在注定要到来的第三次谈判中稍稍再坚持一下,以证明自己的气节,然后无奈地妥协,改选历史。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或许由于自己之前的表态过于坚决,我等来的居然不是班主任,而是校长。在校长室里,学校的三大“巨头”: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同时出席,“三堂会审”一个普通学生,就因为她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想要在高考中选择生物的。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轮流饰演红脸、白脸,然后开始围攻,觉得这情形荒谬无比。在那一刻,但凡他们再循循善诱一番,我也能有机会服软,可他们却是以威吓为主,说了一大堆诸如选修生物的人如何少、师资力量如何薄弱、高考要取得好成绩如何困难之类的话,并且把这样的情况渲染为整个上海市的大环境就是如此。这一切在我看来,根本就是忽悠。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父亲就是高中教师,且他所在的学校就有生物班,各大高中的生物课选修情况,他在家里早已不知道给我分析了多少遍。我越听越生气,觉得自己本来没做错什么却要坐在这里挨批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要拿虚假的数字来骗我。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气力,心里委屈得要命,却逼迫自己面子上礼貌地微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半点颤抖也没有,极为冷静地以“据我所知不是这样的”开场,然后把自己了解的数据讲得分毫不差。听我说完,对面三位相对无言,只好让我全身而退。

我刚回到座位就再也无法伪装,趴在桌上泪流满面,又强忍着不哭出声被旁人听见。明明室外阳光明媚,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下课回到家,学校已经跟家里通过电话,晚上又是一场家庭战争。妈妈自然是担心,又不好强迫我改变主意,只好各种分析规劝;老爸几乎一言不发,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最后,老爸终于开腔,问我是不是真的决定,死不悔改了。我说是,接着他留下一段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好,我们支持你,尽一切可能给你创造条件,但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无论有什么后果,你都要自己承担。即使日后觉得这个决定做错了,你也要错到底!”

第二天,老爸请了假,到学校去跟“三巨头”谈判。刚开始是谈,据说后来话不投机,老爸就拍着桌子吼了一通。事后,我才目瞪口呆地得知,原来老爸跟“三巨头”都相识,甚至跟副校长是同学,只不过他从未提起罢了。

总之,我的高考选科就这么被确定下来,可对我来说,高三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首先老师的选择就是个大难题。学校里有两位生物老师,比较资深的那位明确表示不愿意接收我这个“烫手山芋”,而另一位由于经验不足,非常缺乏信心,好说歹说之下,她终于同意试试看。

只有一个学生当然不可能单开班,我被转到物理班。其他课程都一样,只是每当他们上物理课的时候,如果我的生物老师有空,我就单独去她的办公室进行一对一教学;如果她没空,我就留在教室里自习。

在这里,我必须感谢我的老师,或许正是由于她完全没有高三教学的经验,才加倍努力地备课,不仅将高中所有的知识点,甚至连初中的课程她都给我认认真真地梳理了一遍。

高三对我来说实在有点不堪回首,除了学校里异样的眼光,课余时间也大多花费在这门课上。也很庆幸老爸是老师,我才能经常跑到他们的学校里去旁听生物课。

我最终的高考成绩跟我平时的表现一样平平无奇,唯有生物一科,考得尤其好。更有意思的是,由于只有我一人考生物,导致我校的生物最高分、平均分和最低分都是一致的。如果我没记错,那一年我们学校的生物平均分在上海市排名第一。

后来,我进入一所普通的本科院校,又修了四年的生物学。在母校五十周年校庆之际,我回去探望我的生物老师,她已经是专门辅导高三生物班的年级组长。谈及当年的情形,我们都记忆犹新。此时正巧有几个她班上的学生进来,她连忙指着我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起的那个学姐,我们学校第一个选修生物的学生。在她成功之后,我们学校才开了生物班!”那些学生投来的目光,让我有些羞涩。

如今回想起来,在那一年,我所得到的,并非叛逆的快感,而是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的能力,以及为之奋斗的信心和勇气,那才是我一生的财富。

(秋水长天摘自译林出版社《好奇地活着》一书,宋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