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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

2024-10-14王安忆

读者 2024年20期

电影《胭脂扣》,我是早已看过的,故事相当伤情。后来无意间看了小说,真是没想到其中有如此苍茫的人生感慨。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可气氛大变。只有文字才可传递这种余音不绝的伤怀。当那鬼——如花,盯着记者袁永定,跟他从上环往海边走去搭电车,走入了“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两个人相跟着从卖夜宵的排档间穿行,人潮拥挤之中,看见了测字摊。如花便驻足,请老人算命。先是抽签,抽了个“暗”的字,因测的是寻人,所以是个吉兆:从“暗”的字面看,是“日内有音”。如花再问要找的人在何处,老人再测,“暗”字里有两个“日”,阳火很盛,所以此人就在人间。接着,老人见她心事重,就主动给她看手相,握着她的手不禁说了句:“呀,手很冷呢!”看了半晌,极困惑地说:“你没有生命线?”再移开来写周遭热气腾腾的俗世景象,大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又有歌唱声:“似半醒加半醉,像幻觉似现实里。”夜市里的人熙来攘往,众声喧哗,热闹里,却间有一句:“你没有生命线?”此是何等的孤寂与凄冷。

在电影中,所有情景因是同时涌来,不可能像阅读那样循序渐进,一些细致的动静声响便被淹没了。

后面还有。如花在人间寻找殉情同死的十二少,眼见向阴司申请的七日假期已临结束,却依然无果。她失望地又来到袁永定处,非常沮丧,世间的几日奔波销蚀了她的信心,她不再相信他们能够重逢。她说:“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这句话描摹出一个多么苍茫的人世。这人世,身在其中是并不得见的,却叫一个鬼看出了端的。这必是文字才可铺陈的氛围,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绵绵密密。只有缓慢的阅读才可收取,其中的彻心之痛,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领。

文字的功能是很强大的,它仿佛什么也不是,却什么都可制造。它以间接的手段,通过人的想象达成。它提供的条件越优良,人们的想象就越活跃,感受就越丰富。相比之下,影视剧太过具体了,反倒让人失去了遐想的余地。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影视作品制造声像的手段日新月异,于是不免地,它沉溺于对真实的仿造中,将景象彻底地推到人的眼前。表面上看,仿佛让人身临其境,事实上呢?你是你,它是它,还不都是隔岸观火!实打实的声色压住了气氛,气氛虽是有些虚无的存在,但它与事情深处的性质有关。它很容易被摧毁,需要特别悉心地加以对待,略一粗暴,便荡然无存。

(夏 荷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王安忆散文》一书,本刊节选,王 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