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的在地经验与世界想象
2024-10-12单昕
摘要:《花城》杂志自1979年创刊起即以“南国”特色和“海洋”属性作为明确的办刊定位,鲜明的在地性显示出其与众多新时期文学期刊的显著区别。《花城》通过刊发香港文学和本土作家域外题材创作、译介世界文学等途径建构世界想象,较早参与到新时期文学与世界对话的进程中,并承担了时代文化心理与文学价值观念变革的媒介功能,呈现出中国当代文学新的整体性与面向世界的可能性,也为反思世界文学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提供了一种视角。
关键词:《花城》 新时期 在地经验 世界想象 世界文学
文学期刊是当代文学生产和传播体系中的核心架构,新时期以来在文学价值观念革新、话语空间开辟、审美趣味形塑、文化诉求表征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新时期文学场域重建的重要平台。《花城》杂志1979年4月于广州创刊,最初以丛刊面世,1979至1980年间共出版7期,创刊号推出后旋即售罄,单期最高销量65万份。1981年花城出版社成立,刊物也随之改为双月刊,陆续创办各类增刊,并开设“花城文学奖”。20世纪90年代以后相继推出一批新人新作,成为先锋小说的重要阵地,与《收获》《十月》《当代》并称当代文学期刊“四大名旦”,影响力不容忽视。目前学界成果较多关注《花城》自90年代以来的期刊行为及其在中国当代文学传媒市场化、数字化转型进程中所发挥的媒介功能[1]。将《花城》视为当代文学期刊典型个案,探讨其与上述重大议题之内在关联固然无可厚非,然而这一宏观思路也导致《花城》的地方性、独特性长期遭受遮蔽。故此,本文将以《花城》在1979至1980年间出版的7期丛刊(以下简称“早期《花城》”)为对象,结合时代历史文化语境,通过对其价值定位、编辑实践及话语表征的分析,深入考辨早期《花城》借助在地经验与世界想象在新时期文学与世界对话过程中所承担的重要功能,以及对新时期文学场域重建和价值观念革新所产生的影响。
一、新时期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性
洪子诚先生在分析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时指出:“对于当代文学如何处理外国文学的观察、讨论,不能只在外部展开。从方法的层面,如何从静态、外部描述,进到内部的结构性分析,以呈现民族化过程的复杂状况,是要重点关注、考虑的问题。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当代文学民族化建构和‘世界化’的实践,是携带不同文化成分、具有不同文化观念和想象的作家、理论家,特别是文学‘主政者’在当代博弈、冲突的过程。”[2] 这番表述提示我们:世界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结构性存在,一直以来未曾因为种种外部因素区隔而失却对当代文学在创作、思潮上的作用功能;相反,它更为深刻地揭示了当代文学内部不同观念之间的交相辩驳,从而真切地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在自我身份建构过程中所置身的复杂情境,凸显出这一过程中诸多混杂性、探索性实践的价值。
早期《花城》正是新时期文学将世界文学内化到自身结构中的一种探索性实践。这一实践在新时期政治、文化语境嬗变中展开,也与刊物所处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先行地,经济领域的锐意革新也辐射到社会环境与文化领域。1978年,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宣布恢复活动后不久,广东文艺界便积极行动,参与到新时期文学场域重构的历史进程之中。1978年12月,广东省文学创作座谈会召开,周扬、夏衍、林默涵、张光年等人受邀到会,周扬以《关于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学艺术问题》为题进行讲话,讲稿于1979年2月被《人民日报》全文刊发,1979年3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此报告中周扬提出“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的概念并进行系统阐发,认为新时期文艺工作的重点应转移到“反映新时期人民群众的生活和斗争”和“回答时代所提出的各种新的问题”,表达群众“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和情感”,[3] 旨在明确文艺的独立属性与主体地位,推动新时期文艺生态全面革新。此文所传达出的文艺指导思想不仅成为1979年11月周扬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所作总报告《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的理论基石,也奠定了广东新时期文艺工作方针。
在此背景下,《花城》杂志应运而生。相较于北京的《十月》、上海的《收获》、南京的《钟山》等新时期文学名刊,《花城》自创刊起就对其“身份”——“南国”特色和“海洋”属性——有明确认识。刊名“花城”受秦牧散文《花城》启发而生,既彰显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又包蕴着新时期文学百花齐放、不拘一格的文学精神。早期《花城》在办刊方针和编辑理念上都显现出相当开放的世界视野,设置了“外国文学”“海外通讯”“流派鉴赏”等具有鲜明海外色彩的栏目,并刊发香港文学作品与批评,发表本土作家域外题材创作,大量译介世界文学。在1982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花城》是国内最早刊登马尔克斯获奖感言的刊物。早期《花城》的价值定位表现出与世界文学交往对话的明确意图,而其在编辑实践与话语表征方面则显现出不同文学与意识形态观念之间的交相辩驳,反映了新时期文学在自我身份建构过程中所置身的复杂情境,也为反思世界文学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提供了一种视角。
二、早期《花城》对香港文学
与世界文学的引介
刘再复将新时期中国文学界对世界文学的接受视为继五四以来又一次巨大浪潮,是“‘全面拿来’的局面,也是‘全面辐射式’的影响”,[4] 其特征在于侧重对20世纪欧美多元文学价值和新审美取向的吸收。如果从这一全局性视野出发审视早期《花城》对域外文学的译介传播实践,不难发现其背后的动因、逻辑与新时期文学“走向世界”的整体思潮有观念上的同构性,但与此同时也显现了对新时期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的独特思考。
《花城》创刊号发表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断层之南》(余杰译)。小说以旧金山的阶级分化为主要内容,断层之北是商业区,断层之南是贫民窟。主人公加州大学教授弗里迪德·拉蒙德卧底南区进行工人阶级社会学研究,最后亲自组织并参加工人罢工,彻底脱离了教授阶层,成为新的工人领袖。在小说末尾的“译后记”中,编者着意强调小说主题在于表现资产阶级学者通过实际斗争而成长为工人运动领袖,反映了美国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斗争。杰克·伦敦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被称为“美国无产阶级文学之父”。他出身贫寒,青少年时期有辗转多地做苦役的经历,成年后受到斯宾塞、达尔文、马克思等人思想的影响,积极参与社会主义运动,前期作品多反映美国社会劳资矛盾,在苏联受到肯定。也正因如此,杰克·伦敦是冷战期间极少数作品仍在中国发行的美国作家之一,新时期之前中国文学界对其作品的批评与诠释主要停留在意识形态层面。可见早期《花城》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十分谨慎,沿袭了20世纪50至70年代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主潮,有限度地迈出“走向”世界文学的最初步伐。
自第2期开始,“外国文学”栏目发稿数量有所增加,刊登了美国作家杜鲁曼·卡坡特(今译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一壶银币》(杜渐译)和苏联作家马雅可夫斯基的小说《官僚制造厂》(汪飞白译),及文学评论《卡坡特及其小说》。杜鲁门·卡波特生于1924年,于20世纪40年代初登上文坛,代表作为1966年出版的非虚构长篇小说《冷血》。卡波特成名于冷战期间,其前期创作大量运用意识流手法,带有鲜明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其笔下的主人公多为性格孤僻、内心畸形的小人物;后期则致力于基于真人真事的报道性写作,引发非虚构小说写作潮流。
从现有资料来看,《花城》是中国最早译介卡波特作品的文学刊物。《一壶银币》以作家熟悉的南方小镇为背景,通过两个药店老板争生意的矛盾,描写了轰动小镇的“酒壶里有多少钱”的竞猜活动,以同情的笔触写出穷孩子“苹果籽”参加竞猜以获得奖金给姐姐镶假牙的经历,充满温情,南方色彩浓郁。在《卡坡特及其小说》中,译者杜渐着重对卡波特小说的形式创新进行推介,指出小说所采用的新新闻体通过内心独白、意识流、回想等展示人物性格,报道真实,锋利,有生命力,“以解救文学被现代化大众传播媒介屠杀的危机”。第3期刊发了美国作家小库特·冯尼格的短篇小说《贴邻》(冯亦代译)。冯尼格被誉为黑色幽默大师,《第五屠宰场》是其代表作。小说以讽刺语调嘲讽美国生活中家庭教育与社会环境的冲突,《花城》也是较早将黑色幽默派介绍到中国的刊物。以上两例足以说明早期《花城》在新时期伊始便能够及时把握世界文坛动态,以先锋性文学观念和审美标准对外国文学作品进行选择、过滤,推动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新时期的传播与经典化。
第4期刊发的《永久占有》(作者格兰姆·格林,今译格雷厄姆·格林,杜渐译)和第7期刊发的《十全十美的女仆》(作者阿加莎·阿克里斯蒂,树玉译)均为英国推理小说。前者写新婚妻子收到旧情人的信而导致夫妻间的猜忌;后者是短篇集《马普尔小姐的最后案件》中的一篇,讲述马普尔小姐破获的女仆杀人案。《永久占有》将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有机结合,通过莫名而来的情书展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十全十美的女仆》则呈现了侦探小说的经典叙事结构,二者均为中国读者提供了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同时也呼应了即将盛行的通俗文学热潮。此时中国当代文坛依然以纯文学的精英趣味为主,早期《花城》已经开始表现出和凝重的主旋律相区别的通俗性与先锋性并存的文学审美品格。由此观之,《花城》编辑的文学嗅觉是非常灵敏的,能够将世界文学经典与当代中国“解放思想”潮流、读者日益变化的文艺心理和市场化阅读需求联结起来,通过对世界文学这一“结构性他者”的选择性引介回应了新时期文学自我建构的强烈诉求。
早期《花城》虽然在世界文学译介数量与影响力方面难以与同时期《世界文学》《外国文艺》等专门性期刊相匹敌,但在香港以及海外华文文学引介方面却是独领风骚的。《花城》创刊号开设“香港通讯”专栏,首篇刊发曾敏之的通讯《港澳及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曾敏之祖籍广东梅州,是著名报人、作家,时任香港《文汇报》副总编辑、香港作家联合会会长,长期致力于向内地推介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稿头附有曾敏之与编辑的通信,交代了此文的来龙去脉:“《花城》出版,可喜可贺。承嘱报道海外文情,现赶写了一篇,约四千字;并附香港作者阮朗的小说《爱情的俯冲》。海外文谈,以后还可以续写;也许接触面更广些或更深些,我当尽力效劳。”[5] 从信函中不难捕捉到以下信息:一、《花城》编辑部关注内地以外华文文坛,有意识地在刊物中设立专栏,以“报道海外文情”为宗旨;二、专栏的开设并非短期构想,而有周密的长期规划;三、曾敏之不仅写稿,还负责组稿,是香港文学与内地期刊的交流媒介。这表明自《花城》创刊伊始,编辑部即已明确“面向海洋”的办刊定位,从地理空间最近的香港和东南亚开始,拓展刊物视野,有计划地逐步拓展文学空间版图。《港澳及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一文以不长的篇幅介绍了港澳和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状况,信息量颇大,曾敏之对几地华文文学代表性刊物、作家、华文文学发展的特点都进行了精到点评。这是新时期中国内地文学期刊发表的第一篇介绍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的文章[6],一时成为标志性事件。该专栏第2期刊发曾敏之的《尊严与追求》,介绍了香港作家海辛、何达、原甸、洪荒、舒巷城、谷旭等人的创作。虽各有侧重,但筛选与评价标准仍以现实主义为尺度,对香港文学的本土性、主体性和差异性关注不足。第3期“香港通讯”专栏的《新加坡汉语文学掠影》(作者曾敏之)、第4期“花城论坛”专栏的《杂谈人物描写》(作者林真)、第5期“香港通讯”专栏的《香港诗坛一瞥》(作者原甸)等文章也承袭了相似的评价标准,这表明在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主导下,当时中国内地文学界、学术界对香港以及海外华文文学的接受视角仍然比较单极化,这种情形要到20世纪90年代才逐渐改善。
除“香港通讯”外,《花城》自创刊号开始就设有“香港来稿”栏目,首篇刊发的是阮朗的小说《爱情的俯冲》,讲述香港少女阿华自幼被生父抛弃,几经辗转被卖到杂技团表演,生活困苦。当她终于在欧洲女记者安妮的帮助下准备与男友阿祥私奔之际,却被生父和杂技团老板之子设计害死。小说以现实主义为基调,表现出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同时又在叙事中营造巧合,凸显商业社会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观,呈现出通俗文学的特点。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具有世界维度,呈现出香港文化的开阔性,也有助于表现世界主义、人道主义主题。
从第3期开始,“香港来稿”栏目扩充为“香港文学作品选载”,每期刊发作品数量显著增加,体裁也更为多样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反映出刊物在有意识地强化自身的“海洋风格”。第3期的7篇短篇小说均为都市题材:刘于斯的《小姐的新衣》采用拟人手法,以服装店新衣的身份叙事,充满时代感与都市时尚气息;海辛的《广场上的单车队》讲述贫寒青年的创业故事;陶然早期作品《诱惑》则以六合彩开奖为叙事内核,表现都市青年在沉重生活压力下的茫然心态,颇具现代主义色彩;舒巷城的《雪》讲述失业的香港青年搭乘飞机去英国,经停曼谷、巴基斯坦、罗马的途中经历和忐忑心情;陈浩泉的《银色的梦》虚构台湾少女巴巴拉和李珍珍怀揣明星梦到香港,却被电影圈的声色犬马裹挟失去自我;白洛的《二上九龙湾》则以一家人生存境遇的变迁映射香港社会发展历程;刘以鬯的《除夕》侧重描写主人公因儿子病逝而借酒浇愁,以时空交错的意识流手法强化了人物的痛苦心绪。
这一批作品以反思性视角书写香港作为国际化都市经济繁荣、物质生活丰富的表层特征,深刻揭示了身处其中的个体内心隔绝、孤寂、漂泊、茫然、焦虑之感。从效果上看,通俗小说的情节模式和现代主义叙事技巧对人物心理真实的刻画,均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新鲜经验,使读者领略现实主义之外的文学风景,契合了他们的文化心理需求;同时也以都市生活的种种“奇观”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迎合了方兴未艾的文学市场化趋势,有利于刊物销量节节攀升。
根据学者颜敏的研究,新时期初包括《花城》在内的中国文学期刊均采用“专栏化”策略刊载香港以及海外华文文学,将其作为内容与形式的特殊单位,构成了相对独立的传播空间,从而强化了香港以及海外华文文学的独特属性。[7] 这一传播策略上的独特性建构与作品题材内容上的奇观化相结合,共同形塑了香港以及海外华文文学的“他者”形象,强化了早期《花城》的“海洋属性”,为读者开辟了本土以外的文学视野,回应着改革开放时期中国社会、文化与文学的症候性关联。而《花城》借助政策与地缘优势邀请香港作家来粤参加座谈会等举措,愈发证明了新时期文学与广阔世界对话的可实践性。
三、新时期作家的域外行旅与世界想象
《花城》自创刊号伊始开辟《海外风信》专栏,主要刊载中国作家的海外游记散文,前三期刊发了广东作家华嘉、杜埃和画家林墉、王维宝出访泰国、巴基斯坦和日本的游踪记述。四人分别时任广东省文化局、文联、画院文化官员,随官方代表团出访,其域外游记自然也带有比较强烈的主流意识形态色彩,在详述域外见闻的基础上追溯两国交往历史,同时表达了对未来国际文化交流的乐观畅想。法国学者巴柔在论及文学中的异国形象时曾指出,作家对异国的书写大体有三种基本态度——狂热、憎恶与亲善。[8] 上述游记明显是基于亲善态度对异国形象的建构,体现出中国作家积极寻求与世界互识互认、平等对话的情感姿态,不仅折射出新时期中国社会集体想象的一般情态,也可被视为新时期文学意图将自身纳入世界文学范畴的努力。从第4期开始,《花城》将域外游记的观照视野拓展至更广阔的地理空间,刊发了《爱荷华掠影》(作者夏易)、《瑞士“隐士城”——卢塞恩》(作者叶君健)、《赤道心花——喀麦隆散记》(作者贺季生、陈孝英)、《在哥本哈根闹市》(作者李惠英)等文。在上述游记中,作家亦以肯定为主调对域外自然、人文景观进行描述,出现大量对中外人民友好情谊的描写,表现出文化对话的积极心态。
与域外游记中基于友善心态与认同情感建构出的扁平化异国形象相比,早期《花城》刊发的域外题材小说、诗歌中则塑造了更为复杂的异国形象,从中折射出新时期文学内部不同思潮与话语的交往对话。创刊号上发表的中篇小说《雪白的鸽子》(作者王文锦、方亮)即是一例。小说采用倒叙手法,以化工厂职工孙小红收到美国专家汉杰来信为线索,引出孙小红关于1976年在水处理车间与汉杰共事的回忆。美国做派的汉杰之于封闭了数十年的中国无疑是一个典型的异类,他“头戴苹果绿塑料轻便安全帽,系带很随便地勾在下嘴唇边,使得下巴那撮山羊胡子得意地翘起来,短袖牡丹花图案的上衣仅扣上最下面的一个扣子,露出了两臂和前胸浓得发黑的汗毛,挂在脖子上的金色十字架晃来晃去,灰白的头发从两鬓一直覆盖到齐耳根,活像锯了角的一只老山羊”。[9] 中国工人与汉杰之间的关系则进一步隐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冲突的政治文化语境:在交往初期,工人们对汉杰有着明显敌意和排斥,双方矛盾重重。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杰以其工作要求严格、投入忘我、严谨认真渐渐赢得了中国工人的认可和尊重,汉杰也对工人们产生了基于道德情感的认同,并一改对中国工业技术落后的刻板印象,与技术员老区一同解决了技术难题。巴柔认为,异国形象作为社会集体想象物“带有一种深刻的双极性:认同性和与此相辅相成的相异性,相异性在这里被视作身份认同的对立和补充”。[10] 也就是说,异国形象并非对现实的真实反映,而是注视者将自身的文化想象转换到隐喻层面的产物,是社会文化观念和价值体系的表征。对他者形象的相异性书写实则是反视自我的一种方式。《雪白的鸽子》中的美国专家汉杰正是一个具有典型双极性的异国形象,他既玩世不恭,倨傲自大,也善良,严谨,忠于职守,还有对宗教的虔诚,对人性的敬意,其形象无疑具有符号 表征作用。小说设置了一个地缘、政治、文化二元对立的框架,使文本内部具有相当开阔的张力,建构起一个自我与他者互动的话语场。作者在叙事中很好地把握了冲突的节奏,将汉杰与中国工人之间的关系对标中美两国长期以来的政治军事冲突与和解,在世界历史进程的坐标系中构建小说情节,表现冷战后国际关系的新变化。小说虽迂回地流露出当代文学长期内化的意识形态取向,但又未止步于政治说教,而是更为强调文化沟通的可能性。汉杰这一人物作为新时期中国文学中较早出现的异国形象,表征出民族文学在走向世界文学过程中所发生的深层变异,这恰恰也说明新时期文学已经开始生成一种与世界展开对话的新形态。
《花城》创刊号刊登了诗人芦芒的遗作《“妈妈娅”传奇——罗马尼亚诗抄》。此诗源自芦芒访问罗马尼亚期间的采风所得,罗马尼亚民间传说记录了该国被外国侵略者占领时,小女孩怀念被侵略者杀害的妈妈而不停呼唤。诗人以重章复沓的方式将女儿对母亲深切的思念之情的倾诉表现得淋漓尽致。素有“中国马雅可夫斯基”之称的芦芒在“文革”中受到严酷迫害,平反后他将狂放的诗情投射在异国传说中,借以表达对自由的赞颂、对暴政的反抗。新时期文学中的异国形象承载了基于历史语境的思想与情感的复杂混合,它作为在历史断裂时刻新生成的文化想象,避免了类型化、模式化的命运,而以多元丰富的形态于新时期文学中不断涌现,彰显出新时期文学与世界文学交往对话的迫切性与可行性。
在跨文化交往过程中,人们常常既保留对根源的认同,同时也有强烈的走出家园边界的跨文化心理,二者互动促成了世界意识的生成。正是基于这种走出边界、想象异邦的心理,早期《花城》刊发了数量可观的本土作家域外题材作品,其中既表现出与世界对话的强烈愿望,也以对异国形象的书写凸显出新时期文学的主体性,反思了世界文学的西方中心主义范式。
结 语
早期《花城》对自身的定位为“立足广东,面向全国,兼顾海外”,因为“地理位置毗邻港澳,历史渊源上广东华侨遍世界”,所以“《花城》要丰富多彩,要刮上一点‘海洋风’,……更多样,更新鲜,更活泼,更深刻,更美”[11],借助地理的比邻、血缘的勾连、交流的便捷等多重历史与现实机缘,早期《花城》较早地突破了当代文学的地缘和观念桎梏,形成鲜明的“南国特色”和“海洋意识”,为新时期文学与世界的对话提供了有效途径。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文学形式的重大发展产生于意识形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它们体现感知社会现实的新方式以及艺术家与读者之间的新关系。”[12] 早期《花城》刊载香港文学和本土作家域外题材创作、译介世界文学的话语实践可被解读为一个动力学过程,客观上在当代文学内部建构了世界空间,也催生出具有世界视野的读者群体,在文学文本中呈现改革开放初期社会转型的思想文化逻辑,并承载了国家意识形态、市场和文学场域互动的基本生态,呈现出中国当代文学新的整体性与面向世界的可能性。
本文部分内容已收录于单昕著《本土经验与世界语境》(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一书,在本刊发表时有较大改动。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24YJA7510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注释:
[1] 此类成果如朱新亚《传统纸媒突围背景下〈花城〉杂志的转型之路》(《出版广角》,2020年第19期),常维佳《文学转型时期的〈花城〉研究(1990—2010)》(中国矿业大学硕士论文,2019年),朱艳玲《新媒体时代纯文学期刊转型探索——以〈花城〉杂志为例》(《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4期),贾化冉《期刊转型中的〈花城〉》(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等。
[2] 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5—16页。
[3] 周扬:《关于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学艺术问题——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在广东省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页。
[4] 刘再复:《笔谈外国文学对我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世界文学》,1987年,第6期。
[5] 曾敏之:《港澳及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花城》,1979年,第1期。
[6] 饶芃子:《大陆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概况》,《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2年,第1期。
[7] 颜敏:《在杂语共生的文学现场——“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在中国大陆文学期刊中的传播与建构(1979—2002)》,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8]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页。
[9] 王文锦、方亮:《雪白的鸽子》,《花城》,1979年第1期。
[10] 同[8],第121页。
[11] 本刊评论员:《不断自问——〈花城〉两年》,《花城》,1981年,第1期。
[12] [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8—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