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故事
2024-10-12赖安平
暮色渐深,深蓝色的天空慢慢变黑。起初还是微风,后来这风越刮越大,好似狮王响彻西非大草原的怒吼。天空中下起了雪,渐渐地越下越大,狂风夹杂着雪花席卷东北大地,如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一般。从窗户向外望去,只看得见白花花的雪,在黑色天幕的映衬下变得清晰起来。
连排的木屋小院在暴雪中沉沉地睡着,似乎还在打着响亮的呼噜。围成一圈的松树林挺起高昂不屈的头颅,与暴雪无畏地搏斗着。
“嘭!”战鹿深家的松木条纹大门被风雪撬开了,屋子里悬挂在窗子旁的鹿皮大衣“轰”的一声摔在地上,在风中发出哀号。贴在墙壁正中心的关公画像也岌岌可危地剧烈晃动着。
“姥爷!门被风吹开了!”战红星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朝姥爷睡的房间高喊。
不一会儿,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木头吱呀吱呀的摩擦声。
战红星跳下床,裹上棉大衣,跟着姥爷走到门口。正要关门,猪圈、鸡窝、鹅栏里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战红星知道它们又饥又寒,正恳求主人送上热食暖暖肚子呢。
“红星,去厨房盛几碗热粥来,它们兴许是扛不住这场雪啊!”
战红星点点头,入厨房,开锅盖,捞热粥,一气呵成,动作流利且迅速。碗一放下,猪圈中的猪箭一般冲上去疯抢,一个刚喝到粥就被另一个挤倒,被挤倒的那个也不恼,吭哧吭哧地爬起来,再次加入抢食大军;鸡窝中的竞争更加激烈,一个个扇着翅膀滑翔俯冲下去争抢,鸡毛飞舞得漫天都是;鹅栏中则是一群“翩翩君子”,大家不争不抢,优雅而不失风度,如蜻蜓点水般喝一口,歇一歇,又俯下身继续喝。
战红星用单薄的身体顶住狂风,一步步走回屋。战鹿深从墙上摘下一杆烟袋,对着烟嘴用打火机一点,着了,圈圈带有刺鼻气味的烟雾层层散开。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顿了顿,说道:“大过年的,突然下忒大的雪,来咱们大东北玩的游客指定是不好受的。”
“我早上去滑雪场旁捡树枝的时候可见到不少人呢!乌泱泱的,人挤人!可热闹了!”战红星在浓雾似的黑暗中看见了姥爷有些忧虑的眼神,他想到了书中马谡失街亭时诸葛孔明的样子,和姥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木屋外,风不顾一切地刮着,雪似乎誓要覆盖整个东北的黑土地,吓得麝鼹不敢出窝寻找食物。整个大地只剩风雪,难觅生命的踪迹。
“嘭嘭嘭!咚咚咚!”沉重而焦急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也许是被风声压住了,很闷。
“请开开门吧!这雪太大了,救救我们吧!”呼救声艰难地穿过门缝,钻了进来。
战鹿深连忙快步去开门。门一开,两个相互搀扶的年轻人便一前一后地倒进屋内,爷孙俩合力将二人扶到炕上。炕里的火烧得正旺,隐隐约约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响声。那两人浑身结着薄薄的冰晶,没有任何遮挡的脸颊被冻得发紫。战红星伸手摸上去,瞬间就忍不住弹开——实在是冻得钻心。
战鹿深踱步到客厅正中央,那儿立着一个圆塔状的火炉,他拾起躺在火炉周围的木柴,放了进去,从裤兜中掏出打火机,点了好久,总算是把火炉点着了。小小的火苗伴随着点点微光,正以微弱之势往上蹿。它不屈不挠地壮大自己的势头,用身躯驱散寒冷,将温暖带给两个被冻僵的年轻人。
于是屋内便现出这样一番景象,火炉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火与炭的激烈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五支蜡烛将半个屋子照得稍微有些亮堂,照在神志逐渐清醒的年轻人脸上,他们对战鹿深挤出了感激的微笑。
此时,屋内与屋外就是两个世界。
“二位来自哪儿啊,怎么想到来咱们大东北玩?”战鹿深问道。
“我来自上海南浦,趁着过年自个儿来这儿旅游。”上海人苏涛头发乱成了鸟窝,发胶与雪水融成一团。他长着一张长脸,皮肤白净,眼睛明亮有神。
“我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大过年的带妻儿来东北滑雪。他们母子俩上街买东西去了,就我一个人滑,没想到遇上了这场暴风雪!点儿背!”内蒙古人喀布特什留着寸头,皮肤棕红,鼻梁旁有道长疤,他说是骑马时摔的。
苏涛捧起战红星给他盛的热粥,小饮一口,环顾小屋的陈设,无意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戏服,蓝白相衬,胸口是喜鹊闹春图,袖口缀着白色绒毛小球。他有些惊讶,问道:“老爷子,您是不是喜欢戏曲啊?”
“对咯,我非常热衷戏曲,尤其爱黄梅戏。抗日那会儿啊,各大戏种相继涌到上海,市井百姓爱看,洋人也爱看。我当时在上海做小买卖,没事的时候也爱去看,不过后来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就再也没看过了……”战鹿深滔滔不绝地分享起自己的经历来。
“说到戏啊,我爷爷就是唱戏的,没准儿你们还见过呢!”苏涛激动地坐起身。
“能否给我讲讲他?”战鹿深来了兴致。
“好!”
苏涛的爷爷年轻时是戏曲演员,起初在北平的大剧院唱戏。日寇入侵后,戏班很快就直下上海——当时最繁华的地方。他们的运气很好,很快就在那里站稳了脚跟。苏涛的爷爷演京剧小生,他眉清目秀,腿长胳膊长,声音细长却格外有穿透力,戏院老板说一走过他身边就可感受到儒雅的气息,有文人雅客的气质,很适合演小生。
苏涛的爷爷没有令老板失望,戏院的叫座率属他最高,观众们大都是冲他来的。他唱一段,场下立马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只会哼几句的车夫也扯着浑厚的嗓音大喊:“好!唱得好!”
苏涛的爷爷一下子闻名遐迩,引得洋人也来听戏。不过他有个原则,不准日寇来听他的戏,爱好和平的日本人可以,支持法西斯主义的人就不行了。淞沪会战后,很多日本高级军官和汉奸来到上海,其中有人向苏涛的爷爷开出高价,要看他表演,他一律拒绝。后来一个日本军官找到戏院老板,老板一脸谄媚,一下子就答应了,不停地说:“太君来听戏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哪里敢收钱啊?”
老板将此事转告苏涛的爷爷,后者一听,火冒三丈地骂道:“汉奸,你这中华民族的叛徒、败类,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可别忘了,是我给你们戏班子场地,你们才得以在这儿生根发芽,你们才有今天的成就!”老板丑恶的嘴脸暴露无遗。
“哼,就算我不唱戏,也不会饿死,但你只配做一只听话的看门狗、丧家犬!”苏涛的爷爷说完扭头便走,留下一个令老板咬牙切齿的背影。
谁知他没走几步,老板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哭爹喊娘地追了上去,扑向苏涛的爷爷的大腿,紧紧抱住,死活不松手,哀求道:“求求你了,演一场好不好?不然我指定得掉脑袋,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你这汉奸不配!”苏涛的爷爷一把甩开老板,老板歪倒在地上。
悲恸的哭声如金属碰撞般尖锐,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脊背发凉。
“如果你不演的话,小鬼子……小鬼子不会放过戏班的,你想想,最小的孩子才十二岁啊!”
“好吧!”苏涛的爷爷停下了脚步,仰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答道。
“我爷爷在表演当天如期而至,那日本军官带了一队人,他命令手下站在戏院门外,自个儿进去了。那天听戏的有上百人,座无虚席。”苏涛喝了口热粥,笃定地说道。
“然后呢?”战红星听得入了迷,搓了搓温热的小手。
“表演拉开帷幕,我爷爷先唱了一段,可唱得比乌鸦叫还要难听,呕哑嘲哳,在场的人听得头痛欲裂。接下来一轮到我爷爷唱,他就唱得尖锐刺耳。于是那个日本军官怒了,说了一句叽里呱啦的日本话,从腰间掏出乌黑的手枪,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砰!’在场的其他人惊慌失措,你挤我,我推你,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逃出戏院。最后整个戏院只剩台上穿着戏服、气定神闲的爷爷和恼羞成怒的日本军官。爷爷瞪着眼睛看日本军官,日本军官用手枪指着我爷爷。”
苏涛环视着三人,三人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日本军官开了枪,我爷爷倒下了,但子弹没有打中要害,他得以死里逃生。据说当时爷爷的身躯化作一条威武霸气的火龙,气势磅礴地盘旋在戏台上空,无论日本军官怎么开枪,火龙都毫发无伤。火龙把整个戏院都点燃了,门外的日本兵和街上的便衣汉奸都来灭火,无论他们怎么泼水,火势都未减弱半分。日本军官终于被活活烧成灰烬。可惜我没法穿越,不然得好好看看爷爷的英姿!”
苏涛讲完,小屋安静了一会儿,大家好像听不到门外暴风雪摧毁山林的声音,耳畔只有火炉里清晰有力的燃烧声。半晌,战红星好奇地说:“哥哥,这是传说吗?”
“我爸爸告诉我的,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好啊,名伶成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好一个忠义的上海人!”战鹿深眼神中淌出无限赞赏,洪亮的嗓门响彻小屋。
“各位,我也讲讲我爷爷的故事吧!他也是爱国者,对国家有无限忠诚!”喀布特什说道。
“我爷爷是热情豪爽的草原汉子,膀大腰圆,络腮胡,招风耳,他看起来很凶悍,其实善良老实又厚道。他平时干屠宰的活儿,一到过年就干养马的活儿。他可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骑马、驯马高手。马对他也十分温柔,很多马一见到他就好像失去了野性,俯首称臣地停在原地,等候他的到来——他好像掌管马匹的神!哎哎哎,可不是弼马温哟,他可是有‘天生神力’的人。我爷爷常说,他骑上的不是白龙马,就是赤兔马;手中抓着的,不是天马流星锤,就是方天画戟。他好似战神下凡,跨马向前飞奔,身后好像有千军万马,雷霆之威,惊起飞沙走石,大地为之震颤,手中的武器也仿佛有金光迸发,照耀世间万物。”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寇在内蒙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百姓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小鬼子大卸八块。当时各地广泛响应,征兵令一出,草原汉子争先恐后地报名,骁勇无畏的血性在那一刻得到充分展现。喀布特什的爷爷得到消息,丢下屠刀,抓起大砍刀,呼朋引伴,跨上烈马,前去报名。
大伙儿正准备集结上路,东北抗日联军的一个同志跑来说:“现在是热兵器时代了,你们以为马比子弹快啊?来来来,换枪来使使!”
那同志身后响起辎重车轰隆隆的响声,三四辆装满物资的巨大卡车出现在众人面前。车一停下,同志就开始给汉子们分配武器。拿到枪的汉子当即欢呼雀跃,跃跃欲试;没拿到枪的汉子分到了一门迫击炮,蹲在地上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然后我爷爷和那帮汉子接受了东北抗日联军派来的指战员的训练,学会了怎么握枪、怎样上膛、怎样射击,操练了足足一个月。杀敌心切的汉子们等得都快发霉了,个个急不可耐,谁要是不让他们上战场,他们非得拼命不可。”
“那他们后来上战场了吗?”苏涛问。
“那是当然,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汉子们接到上级的命令,在包头以东地区阻击从北平进犯的日寇,日寇甚是猖狂,出动十几辆坦克的装甲部队,欲在一马平川的内蒙古大草原上扫荡。战场地形十分巧妙,汉子们背后是一片矮树林,平原上蜿蜒流淌着几条长而浅的小河,岸边的草长得又高又密,足有半人高,极为隐蔽,就是藏个人进去也不容易被发现。
黑压压的坦克大队乌泱泱地开来了,后面跟着几百名步兵,前头是缓步慢行的骑兵小队。埋伏在矮树林里的汉子们按捺住立刻冲上去奋勇杀敌的热血,冷静地等待着。喀布特什的爷爷是这个连队的连长,这是他毛遂自荐得来的。他的伙伴们是骑马打仗的好手,可没有领导的才能,所以喀布特什的爷爷自请担任连长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待前头的骑兵逼近矮树林前的最后一条小溪时,喀布特什的爷爷大喝一声,矮树林探出几百条枪来,一枪接着一枪,痛击骄傲自大的法西斯侵略者。来不及掉转马头逃跑的骑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碧绿的大草原上。
迫击炮紧随其后,从天而降的炮弹落在残余骑兵身后,断绝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变成了活靶子。喀布特什的爷爷看到敌人这副狼狈之相,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坦克大队气急败坏地边前进边朝矮树林发射炮弹,谁知一经过小河,旁边松软湿润的泥土突然下陷,坦克的前半截履带直接陷了进去,动弹不得。我爷爷又笑了,他说:‘还好草长得高,遮住了小河,不然这招就派不上用场了。’趁十几辆坦克都陷进了泥里,爷爷用充满喜悦的声音喊道:‘冲锋!’号手吹起令日寇闻风丧胆的冲锋号,号声在万丈霞光中奏响胜利的乐章,汉子们跨上战马,宛如战神。坦克后面零零星星的步兵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但汉子们哪能放过他们,直到消灭最后一个敌人才罢休!”喀布特什一口气说完,激动得猛地站了起来,面色通红。
“哇!我的天呐……哇!厉害!草原的汉子们真是猛士啊!”战红星忍不住鼓起了掌。
战鹿深的眼中闪烁着几点泪光,他呐喊着:“好!真好啊!”
“最后连队全歼日寇四百余人,立下了赫赫战功!”
木屋内回荡着四人的开怀大笑。
“哎哟,我太有感触了,类似的事我也干过!”战鹿深眼中淌出了一串浑浊的泪光。
“老爷子,和我们说说呗!”
战鹿深凝望着烧得正旺的火炉,不断跳动的火苗在他的眼中摇曳生辉。
“姥爷,您没事吧?”战红星走到战鹿深身旁,轻轻地抱着他。
“把我的狍角帽拿出来!”
“狍角帽!您莫非是——”苏涛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战鹿深。
“我猜你已经有答案了吧,不用你俩猜,我是鄂伦春族人!”战鹿深站了起来。
“当年鄂伦春全族仅有一万五千人,却全部毅然参加东北抗日联军,归来时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们在黑水白山血战日寇,一匹马,一杆枪,打响了草原人民的革命斗争!”喀布特什喃喃道。
房间里传来了战红星稚嫩却坚定的歌声:“高高的兴安岭有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战鹿深摘下挂在墙上的鹿皮大衣,如同年轻时那般矫健地披在身上,打开大门。
风停了,雪停了,太阳照耀在落满雪的树叶上、枝干上,雪地上露出动物与风雪搏斗的痕迹。金光流淌在战鹿深的脸上,他胸前的那枚红绿色勋章格外耀眼。苏涛与喀布特什相继起身,站在他的身后,以最高的敬意注视着他。
战红星把狍角帽递给姥爷,战鹿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戴上,走出房门,轻轻呼唤着马厩中那匹与他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枣红色骏马,它的鬃毛顺滑干净,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枣红马呼着热气,慢慢走向主人,轻轻用头蹭他。
战鹿深跨上马,对苏涛与喀布特什说:“天南地北,与你们相识也是缘分。希望你们这一代青年继承老一辈人的精神,不管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争年代,都要尽情地发光发热,加油鼓劲儿地干,报效咱们的祖国!”
“老爷子,我想为您唱几句!”苏涛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也想唱,我最擅长内蒙民歌!”喀布特什应和道。
字正腔圆、大气磅礴的戏歌《说唱脸谱》与气势十足的内蒙民歌交织而奏,伴随着骏马的嘶鸣,战鹿深在马背上演起了戏,他沉浸于戏中,与阳光相和,与银装素裹的山林交相辉映。
战红星倚靠在门边,看着年岁已高却精神头儿十足的姥爷,亦热泪盈眶。
“红星……红星……我也要成为红星!”战红星在心中暗暗为自己打气。
“驾!走着!”
骏马飞驰在阳光与白雪之间,扬起金光闪闪的白雾……
(责编/李希萌 责校/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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