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灾·献祭
2024-10-11刘霄
摘 要 狐突是春秋时期的晋国大夫,在其短暂政治生涯中辅佐太子、御戎劝谏、教子不二等事迹成为不绝于史书的贤良典范。宋元以降,官方的封诰昭示与民众口耳传播又不断地神化、圣化着这位卿大夫的品行与职能,在民间狐突更是演化为司职雨雹、解民倒悬、禳灾除疫、品判公证、祈儿求女的全职功能型神祇。今以狐突信俗的主要流传区域为中心,综合史籍、方志、碑刻和实地考察资料,梳理其历史生成过程,并对各地民间祭祀、演剧酬神、风俗禁忌等作进一步解读,从地理环境、社会文化、民众心理等方面探析区域文化的历史变迁。
关键词 狐突 祭祀 习俗 禁忌 戏剧
西周初年成王“桐叶封弟”,叔虞入主唐国,其子燮父改国号为晋。至春秋中叶,随着政治权力的下移,卿族势力逐渐壮大,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从而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分析晋国的强盛与衰败过程,卿大夫阶层所发挥的作用尤为重要,狐氏宗族即在此特殊历史背景下迅速立足政坛,并发展成为君主身边的重要辅臣,这与其兴家之主——狐突敏锐的洞察、研判能力,宗法礼治精神下的君臣、父子之道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狐氏族属、世系暨狐突事略考
狐氏源于姬姓,一说乃唐叔虞后裔。《国语·晋语四》记载:“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实生重耳。”韦昭作《注》云: “狐氏,重耳外家也,出自唐叔,与晋同祖,唐叔之后别在犬戎者。”[1](P350-351)二为周平王之子王子狐的后裔。《资治通鉴·魏纪四》胡三省《音注》引《姓谱》云:“狐,周王子狐之后。”[2](P1904)南宋郑樵《通志·氏族略第四》言:“戎国、狐氏、姬姓之女,凡姓别婚姻,氏别贵贱,此言狐姬者,明此姬出于王子狐之后,贵族之女,故兼氏言之。盖戎国不足贵矣,所贵者狐氏,则知王子狐之后有居于戎者也。”[3](P128)两种说法对狐氏一族缘起方式产生分歧,第一种因祖别封于“狐氏大戎”,以邑为氏,故改姓狐;第二种说法狐氏起于王子狐之名,居于戎地,典型的以名为氏。综合史籍与方志资料,学界更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即狐氏为唐叔虞之后。首先,从涉及狐氏族属的史料来源看,作为春秋外传的《国语》成书时间与史实相去未远,而支持王子狐说的史料产生时间较晚,恐不如前者的可信度高。其次,以狐突信仰的核心地域作考证,今山西交城、古交、清徐交界处的狐爷山一带是其流传最广的地区。《明一统志》记载 :“交城县北五十里有狐突山,晋大夫狐突及子偃坟庙在焉。”[4](P419)明末清初学者阎若璩亦认为“狐氏大戎地在今山西省交城县”[5](P358)。西周至春秋中叶,太原属于戎狄聚居、游牧区域,与晋国相邻而远于周,故狐突乃唐叔之后且受封于“狐氏大戎”更具说服力。
晋献公即位后,对内翦灭公族,对外和戎安抚,迎娶狐突之女狐季姬与小戎子,生重耳、夷吾,狐突以姻亲兼太子太傅身份正式步入晋国权力阶层。狐氏活跃于晋国政坛时间并不长久,有史迹记载的只有三代人。狐突属于家族基业的创立者,当晋国发生内乱后,他的两个儿子狐偃、狐毛追随重耳在外流亡19年,回国后受到重用,为晋国击败强楚立下不世之功。狐氏第三代人有狐溱、狐射姑,狐溱乃狐毛之子,狐射姑为狐偃之子。晋襄公时期,狐射姑先因帅位更换与六卿之一的赵盾产生矛盾,之后又在储君选立问题上让矛盾彻底激化。公元前621年,狐射姑趁国丧之乱遣派族人狐鞫居杀掉了支持赵盾的晋国大夫阳处父,事情败露后,狐鞫居被赵盾处决,狐射姑出逃翟国,又奔于oLV/UK9TLTlT/rxpttXYIw==赤狄潞国,客死异乡,狐氏三代而衰。综上,春秋时期今山西交城、古交、清徐一带是狐氏最早的居邑地,即“狐氏戎地”,狐突远祖为周文王。现存文献中狐氏家族谱系中比较清晰的还有大狐伯及狐饶。根据《世本》载“晋大夫大狐伯生突生饶”[6](P80),狐突生狐偃、狐毛、狐季姬、小戎子,狐毛生狐溱,狐偃生狐射姑,狐季姬嫁晋献公,生重耳,小戎子亦嫁晋献公,生夷吾。后世之大狐氏(狐突或狐溱之后)、小狐氏(狐射姑之后)、伯氏(狐突别氏)、舅氏(狐偃之后)、五鹿氏(狐偃封地)、温氏(狐溱封地)、贾氏(狐射姑封地)、续氏(狐鞫居封地)等均为狐氏后裔旁系分支[7](P17-18)。
狐突其人,一生经历献公、惠公、怀公三个时期,主要事迹散见于《左传》《国语》《史记·晋世家》等典籍,文献中亦称之为“狐氏”“伯氏”。晋献公后期,太子申生代父讨伐东山皋落氏,出战前狐突经过对服饰、配物、赏赐、时令的综合判断,认为献公有意疏远、骊姬意图加害的祸乱根源已经形成,于是力谏太子行孝安民,退以自保,提出:“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今命以时卒,闭其事也;衣之尨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8](P1788-1789)太子申生没有听从狐突的谏劝,后来虽然在战事上获胜,但终究没能让自己脱离险境,晋献公二十一年(前656),在废立之争中自缢于曲沃新城,史称“骊姬之乱”。晋怀公执政时期,因畏惧在外流亡的公子重耳借助秦人之力夺权,故下令召回追随重耳外逃的智囊团成员,命狐突劝返二子,狐突不肯,遂被杀。《史记·晋世家》载:“狐突之子毛及偃从重耳在秦,弗肯召。怀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数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怀公卒杀狐突。”[9](P1501)狐突作为狐氏家族在晋国政治舞台上初露头角的代表人物,一生忠心侍主,有勇善谋,深明大义,他主张“惠于父而远于死,惠于众而利社稷”,倡导“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恪守“策名委质,贰乃辟也”的古训。晋文公即位后,不敢忘却外祖父的恩惠,将其葬于封邑之地——古晋阳之马鞍山[10],狐突之子狐偃、狐毛死后也安葬在此,故乡人亦称其为“狐爷山”或“狐偃山”,并立祠庙祭拜。
二、狐突信仰的历史生成与地域传播
狐突崇拜是缘起于狐爷山(古交、交城与清徐接界处)及周边地区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它的产生与统治者倡导、儒学复兴、儒释道三教合流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隋唐以后,神祇的地域化突显,生前具有优良品德、操守,并且为国家、社稷做出突出贡献者,死后均有机会成为荫佑一方的保护神。根据现有资料及实地考察结果分析,祭拜狐突并大规模建庙应当不早于唐代,至北宋末年朝廷正式承认其祀典[11],金人、蒙古人统治山西后沿用宋代政策,支持百姓对狐突的崇拜,初步在民间形成了狐神信仰。明清两代随着祭祀活动的不断向外拓展,以及边防戍军、商业贸易所带来的人口流动,狐突信仰由晋中地区逐渐向外传播,辐射晋西北、晋南、晋东部分县市,以及长治武乡、沁源等地,并远播至河北万全(今属张家口)、河南荥阳等地。
今搜集到有关狐突最早的建庙祭祀资料为明人韩祐《晋大夫狐神新建碑亭记》:
春秋时,晋大夫姓狐氏讳突,葬马鞍山,在交城县北六十五里,二子毛、偃从葬,狐氏邱珑在焉。神乃却波故城人……祠而祀之,盖有年矣。唐长史王及善徙县山南遗祠县北,屡有灵验。凡水旱灾荒疫疠,随祷辄应。庙貌森严,人心敬畏,自有不容已者。至赵宋乃封忠惠护国利应侯……岁时于中元节日,俗以神诞,乡人报赛,视昔有加。永乐间加香烛价米三石六斗为血食之资,有司于是日祭贺。祭法曰:功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撼大患,则祀之。神之杀身本为国也,生而正直,死而感通,无愧于祭法之数者矣。[12](P354)
按照碑文记述,早在唐初狐突故城却波(今交城)即有祈雨祷晴、禳瘟逐疫的祭祀活动,至明代神诞日七月十五报赛活动已成定制,这其中赵宋王朝的赐额、封诰,对狐突神格的升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宋廷想利用狐突忠勇护主、御戎驱敌的人格魅力为朝臣树立典范,寄希望于神灵护佑挫败异族入侵;另一方面,面对天灾祸乱,企图借助狐突的神格、法力克尽人事、祈福禳灾。帝王的恩赐让狐突有机会位列仙班,与兴云布雨的龙王共享香火。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清源县《重修利应侯神像碑记》载:“昔日尊神(狐突)居业之时,出处源流虽知有祈祷风雨感应之灵,故制作龙王之像。是以子君之心有所歉,命高手塑师,将主二神并坐,前侍从执色人者十有余尊……”[13]元至元三十年(1293)《敬□神昭之碑》还记述了一场由官方主导的成功祈雨范例:至元二十九年七月至三十年六月,清源县遭遇旱灾,新上任的县尹孟良弼亲率百姓与地方官吏至庙祈雨,结果“炉烟未消,甘霖暴作”[14]。清源县达鲁花赤(元朝派任到地方的监管官员)纳木合也列名于文末。相传狐突墓“座下有神泉,遇旱祷雨辄应”[15](P185),而且每次祭奠时都会有蝴蝶飞落于供桌,“蝴”“狐”音同,百姓认为是狐突显灵,故应验之后要举行盛大的谢雨活动以表达崇敬之情。
明清时期受“小冰川”气候影响,山西各地旱灾较其他朝代更为频繁[16](P126),在时间分布上,又以春夏、夏秋之际较为严重。最典型的两次旱情发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和清光绪三年(1877)前后,尤其是光绪初年的这次灾患曾波及晋、豫、鲁、陕、冀五省及苏北、皖北、陇东、川北地区,时任山西巡抚的曾国荃还亲率百姓到狐爷山一带求雨,并奏请朝廷在狐突封号前加“灵弼”二字[17](P5083)。除旱灾之外,山西域内丘陵起伏、沟谷盆地掺杂,植被覆盖率低,地表温度受热不匀,极易形成局部强对流,促使风雹形成。晋北天镇、阳高、左云,晋中太谷、平定、盂县等地,均属于风雹灾害频发区,上述地域也有祭祀狐突的惯例:“俗传神司水雹,故雁门以北,祠宇相望,而太、汾二郡亦无县不祀。”[6](P5084)从这一时期山西各地县志记载来看,狐突的民间影响力正在不断扩大,由宋元时期的先贤崇拜逐渐演化成一种民间信仰,其神格魅力不断提高,区域性信徒组织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以狐爷山及周边区域为中心,不断向外进行文化输出的狐突信仰圈。
明清以来移民政策、屯田戍边和商贸活动所带来的人口迁徙,客观上也推动了狐突信仰由晋中地区对外辐射传播开来,而且“愈是与信仰圈中心距离遥远的地方狐突信仰的影响力愈为微弱”[18]。加上历代政府对民间“淫祀”活动的模糊界定,导致偏远地区民众盲目信从、不假思索地修建了许多狐神庙。寿阳方山风神庙(已毁)今存明崇祯十四年(1641)《启建新塑湖渎大王题名碑记》,可知祭祀对象为湖渎大王。清乾隆十九年(1751)《重修风神庙碑记》辨曰:“今自交城马安山外,全晋之地,所在多祀神者,而穷乡僻隅,考辨弗详,或未究厥由来……呜呼!湖渎不可为之狐突,犹狐突之不可为湖渎……”[19](P186)河北《怀来县志》中也有相关记载:“明万历九年(1581),守备严从宽建,矾山堡、新保安城、张官营、九营庄、后庄具有庙以祀雹神,俗称为胡神庙。按旧《通志》因龙神之祀疑以湖渎之讹,其说审近,而《县志》又以为主雹之神,姑并存之。”[20](P215)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到太谷白城村有糊涂神祠,百姓不知所祀却奉事甚严,稍有不敬辄致风雹,后查阅方知乃晋大夫狐突。“狐”“糊”同音,北人读入声皆似平,故突转为涂也。河北省万全县北十余里旧时也有糊涂庙不知所奉,“或云县与山右接壤,庙祀晋大夫狐突,音讹而为此,理或然也。宣统间庙额侧曰‘胡神’,须卷而状狞恶,绝类波斯胡”[21](P214)。虽然称谓、庙额、像貌在对外传播过程中闹出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笑谈,然而狐突“司职雨雹”的神职属性与民众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甚至直接被认作是龙神化身。盂县牛村镇小岩沟村清乾隆十七年(1752)《黑龙王庙重修碑记》载,“池右石壁碕礒,故有黑龙王庙,俗谓神为晋国舅狐突者”[22](P267);阳高县许家园村三官庙东配殿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刊《胡神庙补修碑记》刻:“粤稽救封西齐胡神大帝小白龙之位,创始于万历丁未年,□修于康熙丙辰年”[23];长治武乡县道光二十三年(1843)《北社村卧龙山护国显济王新修庙碑记》本为纪念晋国元帅姬先轸(原轸)而立,碑文提到:“尤有功德于民者,犹之同时狐突、狐偃氏,后世每以龙神祀之。”[24](P233)可见,狐突信仰在向外传播中受各种因素影响而发生变异,其“雨神”“雹神”的形象也略有差异。值得一提的是,各地狐神庙大多还供奉着其他掌管水系的神祇,如龙王、雨师、三官等,形成多神共祀或陪祀现象,表现出民众的实用主义功利思想。
三、山西狐突祭祀与演剧习俗
与狐突相关的古代祭祀建筑集中分布在太原周边的古交、文水、交城、清徐等地,明清以后随着民间祈雨需求的激增,狐神信仰又向山西北部及东部地区扩展,呈带状分布。今以清徐、阳高、平定三地作为典型代表,对狐突神庙的祭祀演剧活动开展调查,并解读与其相关的风俗、禁忌。
(一)清徐县马峪乡狐突神庙祭祀活动
清徐,古称梗阳,西北与古交、交城毗邻,取“清源”“徐沟”两地首字合称。县西北马峪乡地处马鞍山(狐爷山)谷口,因潇河河水泛洪自然冲击形成东西马峪村。狐神庙位于西马峪村,始建年代不详,元明清三代曾多次修葺。寺庙沿中轴线由南向北依次为山门戏台、献殿及正殿,两侧有东西配殿、碑廊等。20世纪80年代,山门、戏台毁于大火,仅残留台明遗址及部分构件。今庙内遗留有18通元代至民国时期的碑文,献殿东西山墙彩绘两幅大型施雨壁画。2006年,西马峪村狐突庙入列第六批国保单位。
狐突神庙坐北朝南,依山而建,二进院落,外院由山门、过路戏台、献殿构成一个可以容纳近千人的露天剧场,演出时山门通道处用木板铺台,前后场以隔扇分离,祭祀、祈雨时拆掉隔扇即可恢复出行。这种过路戏台改建于清末,嘉庆十七年(1812)《西马峪狐神庙改建乐楼序》记载:
庙膳庭官碑甚多,而惟乾隆二十九年纪二十五年重修之事,其懿铄隆茂,龙过□功,而改作之谋亦未及于乐楼……乐楼旧制亦北塞神路,南背民居,且置钟鼓二楼于两角门外,尤有不相联属之势。于是醵谪仙之黄金,□公输之鬼斧,拓其基址,易其规模,北修楼砌,南启山门,呼吸既通,而两旁门墙随楼南移亦与钟鼓楼齐……[25]
到光绪十八年(1892),乡人又集资“增修东西厢房各三间、乐楼山门并钟鼓二楼”[26]。遇灾旱之年村民置办祭品祷于祠庙,附近村社(西谷、木庄、云支、长头村等)也有来此处迎神驾祈雨的习俗,东马峪香岩山麓还建有狐突行宫及戏台,供村民娱神、谢恩之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为祭祀狐突的神日,同时也是祈雨应验之后的谢神活动日,届时由西马峪八村社轮值赛会,邀请太原境内有名的戏班连演三天,共唱“三本六会十二出”,常演剧目有《金沙滩》《回龙阁》《串龙珠》《九龙杯》《下河东》等。这些戏码多与“龙”相关,“大概为取悦于龙神,也说明唱戏的主要目的是求雨”[27](P214)。当下,庙会上依然以传统剧目为主,正戏之前唱《八仙祝寿》《跳加官》《打财神》,戏目主要有《芦花》《舍饭》《九件衣》《藏舟》《走雪山》《见皇姑》《三击掌》等晋剧经典。除祭祀演剧之外,庙会期间还伴有贸易交换、摘花求子、祈福还愿等民俗活动,以及锣鼓、花灯、背棍、铁棍、竹马、推车、二鬼跌跤等社火表演,民众企图通过这种形式创造一个以狐突信仰为中心的精神空间,利用组织祭祀、庙会演剧等手段映射出对现实生活利益的期盼与要求。
(二)阳高许家园胡神庙祭祀活动
晋北沿长城地区明清以来有祭拜狐突的民间习俗,尤以阳高、天镇最为典型,当地人称其为胡神、雨神、雹神、胡都大帝等,阳高县青云寺则是此信仰的发源地之一。青云寺位于罗文皂镇许家园村,坐北朝南,二进院落,始建年代不详,现为明代重修建筑,沿中轴线依次有山门乐楼、过殿、玉皇阁及东西配殿。山门乐楼系清代建筑,近年重修提名“望云”,下层过人,上层演戏酬神,两侧钟鼓二楼,顶部前卷棚后硬山形制。昊天殿供奉玉皇,重檐硬山顶,面阔三间,进深两间,二层明间出歇山顶抱厦一间。过殿亦称三官殿,清代建筑,面阔三间,硬山顶,西侧奉雨师,东侧为胡神殿。该庙虽名“青云”,但主祭对象实为狐突,百姓更将其视作白雨龙王化身,明万历年间已有祭祀活动,“至康熙丙辰岁(1676),乡民感其灵显,创建大殿”[28],雍正、乾隆、道光年间曾多次修复。咸丰元年(1851)无名碑记载:
山粤稽许家园胡神老爷,晋之大□也,精忠体国迁宰相,厥后功德圆满,神道大通。自明季万历年间,敕封西齐□胡都大帝,出云施雨,赐福消灾,阖闾群荷生成,默佑中田之稼……自明至清,屡年增修,以妥神灵,以壮观瞻,□□可数胜矣。兹于道光二十三年,同愿新盖钟鼓楼二座,配房三间,山门□□,重修照壁一座,乐楼一座,正□□□间。至于金表圣像,彩画殿楹,一切补旧□新者亦难细载。[29]
许家园青云寺祭祀胡神的时间集中于农历五月、七月间。据雍正十二年(1734)《重修胡神庙碑记 》载:“雍正三年邑侯石公下车之时,帝之屡显威灵,择于五月二十三日兴祭白雨,七月朔,三日庆祝圣寿,成定例,月日不移。”[1]祭祀、求雨活动由青云寺附近村社联合组织,届时村民用銮驾抬胡神像出庙游村,执贡、扛旗、鼓乐者随后,老少同行到达指定地点行取水仪式后,护送“神水”返回。沿途村庄都要供奉胡神像或牌位,周边及河北、内蒙古邻省地区村民还有来此处偷胡神像的习俗,待“偷雨”应验后将神像奉还并献祭答谢。其间对“谢雨戏”“还愿戏”“神诞戏”剧目还有一些特殊要求,如只演大戏晋剧或北路梆子;情节以文戏为主,避免起争戈;不唱《金沙滩》(因斩龙情节与胡神犯忌)等。
(三)平定柏井村狐突大王祭祀活动
平定柏井、瓦岭、西回、龙庄、胡家庄以及阳泉郊区很多村庄都建有狐突大王庙。瓦岭村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重修柏岭寺碑》记:“山上有五庙,龙王、白鹿、二郎,苍山最上狐突大王也,五神俱灵而御灾悍患毫然不爽。”[30](P179)可见,明中后期祭祀狐突已在平定地区广泛流传,而其中最具地方特色当属柏井村金龙山大王庙。该庙始建于清顺治十年(1653),坐西向东,中轴线依次建乐楼、山门、前殿、正殿,两侧有钟鼓楼、南北禅房、南北配殿和后殿。前殿供奉明灵陶大王,碑刻记载“其神专司雨泽,系明朝功臣总兵陶,敕封太师太保明灵大王”[31]。两旁配殿为张爷殿和帅爷殿,后院则是狐突老大王居住的行宫。老大王庙原址在镇东凤凰山脊背上,残碑《初建太傅灵应祠记》记述了明嘉靖庚申(1560)、隆庆己巳年(1569)柏井村民祷雨成功修建庙宇的过程。金龙山新建大王庙后,百姓将狐大王金身安置于后院配殿与明灵大王共享祀典。民间传说狐突为明灵大王的舅舅,陶大王性急,狐大王稳重,狐大王负责颁发施雨布令,故起驾时陶大王在前,狐大王随后,意为幼者引路,长者压后。
柏井庙会正日为农历七月二十二,如逢秋旱还要在庙会日进行雩祭迎驾。二十一日晌午祭祀活动拉开帷幕:大王庙戏台和柏井村舞台同时起戏,戏班以中路梆子为主,头场戏必唱《打金枝》,服丧之人不能参演,不许有祭奠场面出现,女性不能入寺观戏。下午,马畀(觋)魇(神附体)下来,蓬头赤足狂奔五十里,至平定西关雨花台庙内代神授旨。二十二日子时,乡绅率仪仗、社火、迓鼓、秧歌等百戏队伍到柏井村迎驾,明灵大王请上四驾、狐突老大王请上八驾,抬驾人在路上要不停地扭动,途中不能停歇换人。整个迎驾过程中,马畀癫狂的“开山”表演、巫婆神汉的跳神活动以及流传于平定七亘村一带的扇鼓艺术,保留了大量原始巫傩文化因子,为仪式平添几分神秘色彩。队伍经东关应公庙至西关雨花台落驾设贡:
由七街绅士跪拜摇签,选宜取水洁井……众人跪拜祷告,吊净瓶于井内,侍瓶内盛有三指水后一路吹奏打得胜曲,将取水净瓶迎回庙中供奉。自此祈雨男众受戒断屠,日夜交替跪拜,直至降雨方止。下雨后,再将净瓶水还送原井,并于农历七月二十三日恭送出巡大王神驾于东关应公庙,继由栢井迎驾队伍连夜接回;次日晨,再由栢井乡民举行迎驾仪式。1947年本县解放后,此俗废除。[32](P569)
山西供奉狐突的庙宇、神祠相对集中于中部、东部地区,狐爷山主庙焚毁于抗日战争时期,现庙宇为原址重修的新建筑。而围绕有关祭祀狐突的建筑物名称各地略有差异:古交地区称为狐爷庙;交城、清徐、文水等地称狐神庙或忠惠利应侯庙,个别村庄也称祠;平定、昔阳、盂县则以狐突老大王相称,据传东山皋落氏(赤狄别种)居于今昔阳皋落一带,狐突御戎曾至此地,故上述地区多建有狐突大王庙;雁北地区沿古长城一线的村落也有祭赛狐突祈雨习俗,然而狐突却通常不是主祀对象,统称为“胡神”,概与外来信仰的地域融入有关。
四、 结语
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主要是在农耕文明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各种渗透着原始巫术文化色彩的民间习俗大部分都围绕着农事活动展开、进行。而由自然崇拜衍生出来的雩祭“祈雨”习俗作为民间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古以来都是儒释道思想融合、互补的重要体现,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山西自然、地理环境容易形成干旱少雨或强对流极端气候,民众面对无法逾越的灾祸时,便诞生了对各类掌管雨雹神祇崇拜的文化现象,如商汤崇拜、龙王崇拜、雨师崇拜、河神崇拜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地域性神灵也逐渐被人们当作祈雨对象而加以拜祀,如关公、麻衣仙姑、窦犨、狐突、三嵕爷、崔府君等,并且伴有多样的请神—取水—谢神仪式,历史上作为传统社会的国家政务备受官民双方重视。雩祭文化所体现的原始思维渗透到人们的生产生活当中,深深地影响了传统社会的政治、宗教、科技、艺术以及习俗等各个方面。直到今天,这种历史形成的“集体无意识”还烙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并对人类思想观念、行为意识等方面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区域性民间信仰是有地缘关联的民众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受万物有灵观念支配,创造出来的一整套神灵崇拜观念及仪式活动过场,它集中体现了地域先民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朴素愿望,对外则表现为相对稳定的口头叙事传统和约定俗成的场域文化空间。明清以来,狐突信仰民间化特征显著,民众在长期口耳相传、交融变异的基础上,不仅突出神祇降甘霖、止风雹的抗灾功能,还着力将其塑造成为地域权力象征的代表,如清徐西马峪村村民把违反公序良俗的陋习、恶俗勒石于庙前,欲借助狐神信仰加强禁约的权威性与威慑力[33];同时流传于民间的狐突显灵传说、惩戒传说、解难传说、寻宝盗宝传说等,也在不断强化狐突的神职权力,巩固其内外结构的合理性,进一步促进区域性民间信仰的对外传播。
当代社会随着科技手段的不断进步与生产力大幅提高,民众在思想观念、意识形态等领域都发生着巨大变化,在狐突由“雨神”“雹神”向全功能神祇形象转变过程中,也会不断注入新的时代内涵为区域文化赋能,呈现多元化表现形式。首先,狐突信仰所表现出的追求和谐、敬畏自然、关爱环境的生活行为方式,对构建乡村生态文明建设具有一定现实意义。除了加大对庙会文化的继承与弘扬之外,还要依托各地狐突信仰的民俗场域空间,整合、利用文化遗产资源,发掘口头传统、乡土表演艺术,讲好地域故事,并以适当的形式对外传播,推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其次,发挥狐突“忠义文化”的品牌效应,开辟文旅体验新路线,充分重视遗址遗迹、寺庙建筑、精神信仰的有机结合,强调文旅融合背景下资源开发利用与群众精神文化需求的均衡发展。狐突信仰至今在山西各地尚有不少历史遗迹,如古交马栏镇武家庄(原名狐家堡)兵马崖窑遗址、平定东回镇瓦岭村柏岭山春秋古柏文化景观、清徐县西马峪村寺庙建筑群等。调动地方政府的创新、开拓能力,发挥村落自然生态文化资源的优势力量,落实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将区域性祈福活动升级成为与外来群体共享的优秀文化资源,利用新科技手段让游客身临其境地了解景区历史背景,感受传统文化魅力。最后,借助自然环境与狐突信仰的独特影响力,采用“文化+ ”的产业模式将优秀元素附着于地方优势产业,如古交一带的矿业、清徐的葡萄产业、平定的制瓷业、阳高的果蔬业等,通过激发地域文化主体与支柱经济产业的内在活力,拓宽民间信仰的文化空间,提升地域文化软实力和乡土特产的文化韵味,聚力狐突信仰的资本化转型。总之,狐突信仰在当代社会仍具有强大生命力和开拓空间,我们要根据时代与社会需求积极开展对狐突信仰的创造性转换与创新性发展,不断增强地域文化自信心和产业经济实力,从而促进乡村振兴的全面可持续发展,让传统文化根脉更好地融入当代民众生活。
(责编:王晶晶)
Exorcising Calamities and Offering Sacrifices - A Survey of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Dramatic Customs of the Hu Tu Belief
Liu Xiao
Abstract Hu Tu was a senior official of the Jin state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His brief political career, marked by his support for the crown prince, his advocacy in military affairs, his unwavering guidance to his children, and other virtuous deeds, has become a model of virtuous conduct chronicled in history books. Since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official edict and the populace's oral transmission have continuously deified and sanctified the character and functions of this noble official, In folk culture, Hu Tu has evolved into a deity with a wide range of duties, including controlling hail and rain, relieving people's distress, warding off disasters and epidemics, acting as a fair judge, and fulfilling wishes for children and descendants. Focusing on the main circulation areas of Hutu beliefs and customs, this paper synthesizes historical books, chronicles, inscriptions and field investigation materials, sorts out the historical generation process which further interprets the folk sacrifices, drama performances to reward the gods, customs and taboos in various places, and explores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regional culture from the aspects of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social culture, and people's psychology.
Key words HuTu Faith Sacrifice Customs Taboos Opera
[1]作者简介:刘霄(1980 - ),男,河北沙河人,山西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戏曲民俗与非遗理论。
基金项目:本文为2022年度山西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春秋战国典籍里晋文化的寻迹与遥望”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2022YJ145。
(春秋)左丘明.国语(卷十):晋语四[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七十二):魏纪四[M].中华书局,2013.
[3](宋)郑樵.通志二十略[M]. 中华书局,1995.
[4](明)李贤,彭时,等.大明一统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
[5](清)阎若璩.四书释地续[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
[6](清)秦嘉谟,等.世本八种[M].(汉)宋衷注.中华书局,2008.
[7]武荣荣.晋国公族研究[D].山西师范大学,2014.
[8](唐)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一)[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
[9](汉)司马迁.史记(三十世家):晋世家[M].中华书局,2011.
[10]参见清徐西马峪村乾隆二十九年《重修狐突庙碑记》:“晋文公哀其死,嘉其节,葬于太原之马鞍山……考古碑记,至元二十六年,进士李君玉,纠众修葺,规模大备。厥后岁时祭享,绵延不绝。”
[11]宋大观二年(1108)五月赐额“忠惠”(《宋会要辑稿·礼二十诸祠庙·历代帝王名臣祠》);宣和五年(1123)被加封“护国利应侯”(清光绪十八年《山西通志·卷五十六·古迹考七》)。
[12](清)夏肇庸.交城县志(卷九上):艺文[M]//中国地方志集成(第二十五册).凤凰出版社,2005.
[13]元至元二十六年《重修利应侯神像碑铭》,现存清徐县西马峪村狐突庙。
[14]元至元三十年《境□神昭□之碑》,现存清徐县西马峪村狐突庙。
[15]清徐县政协文史委.清源古城[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8.
[16]山西省地图集编纂委员会.山西省历史地图集[M].中国地图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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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段友文,杨洁.狐突传说信仰与山西区域社会文化变迁考论[J].晋阳学刊,2014(6).
[19]史景怡.三晋石刻大全:晋中市寿阳县卷[M].三晋出版社,2010.
[20](清)许隆远,编纂,(清)席之赞,重修.怀来县志译[M].于煤村,王崇玉,编译.河北怀来县档案馆,1984.
[21](清)徐珂.清稗类钞(册一)[M].中华书局,1984.
[22]李晶明.三晋石刻大全:阳泉市盂县卷[M].三晋出版社,2010.
[23]该碑现存于大同市阳高县青云寺后山内。
[24]李树生.三晋石刻大全:长治市武乡县卷[M].三晋出版社,2015.
[25]嘉庆十七年《西马峪狐神庙改建乐楼序》,现存于清徐县西马峪村狐突庙。
[26]清光绪十八年《募化名录碑》,现存于清徐县西马峪村狐突庙。
[27]牛白琳.明清时期太原府剧场考论[M].中华书局,2014.
[28]清雍正十二年《重修胡神庙碑记》,现存于大同市阳高县青云寺墙外。
[29]该碑现存于大同市阳高县青云寺内。
[30]李铭魁.平定碑刻文选[Z]//平定文史资料第14辑(内部资料),2001.
[31]清乾隆十六年《重修明灵大王庙碑记》,现存于大王庙正殿廊下。关于明灵大王本地传闻有三:一为碑文所述系明代总兵陶;二,来自民间传说乃东晋名将陶侃;三,根据(清光绪)《平定州志》记载原为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邳彤,明英宗特封明灵王。
[32]平定县志编纂委员会.平定县志[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
[33]主要有清道光十五年(1835)《马峪屯公议禁止开山卖石记》、道光八年(1828)《菜果市碑记》、同治十年(1871)《禁止拦路索钱记》、民国6年(1917)《议定小西门果木菜市使钱记》、民国6年(1917)《议定小西门果木菜市使钱记》,碑现存于清徐县西马峪村狐突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