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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

2024-10-11肖亚豪

壹读 2024年10期

乱世藏金,盛世修谱。如今,我们躬逢盛世,大伯要组织大家制作一本家谱,召集大家到空宗伊德村阿普福光家里聚会。我们家族的谱系分支情况没能用文字记录下来,这次要制定家谱,很多细节都得靠年长的老人口述补充。祖父辈的老人如今只剩阿普福光一人了,要制作家谱,少不了他。

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我们从新营盘乡镇中心搭了车,带着清爽的凉气往空宗伊德村驶去。

汽车疾驰在盘曲回环的山路上。时值仲夏,沿途尽是鳞次栉比的村落和麦苗青青的田野。从车窗内往远处眺望,牦牛坪风力电站银白色的大风车在山顶轻轻地旋转着。我的思想也随之旋转到二十年前的空宗伊德村去了。

在我的记忆中,空宗伊德村是个萧索的小村庄,整个村子都是简陋的土坯房。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纵贯其间,起风时,大风扬起满地的黄土,席卷着路边家畜的粪便漫天狂舞。那样的时节,总得把门窗关得死死的。尽管如此,灰土还是会钻过土墙与梁木的间隙,呼呼地狂啸着往屋里钻。雨季来临后,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沼泽一般,地面的泥泞没过了脚脖子,一脚踩下去,却迈不开步子。没走几步,鞋子已深陷泥泞中不知所踪。由于地处偏远的高寒山区,这儿土地DWIDmA6R1B4p0DtaU4j32A7u4FHewnTdAmvMihImdUY=贫脊,仅能种植洋芋和苦荞,加上交通闭塞,因此经济很落后。村民狠命地劳作,却常常填不饱肚子。那时,播种,收种都得靠肩扛马驮。我二叔有一辆三辕马车,可算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先进设备。每回驾车运送农家肥和洋芋时,二叔总是吆喝一声,甩着马鞭,高昂着头,一副神气十足的派头。我们那时还年幼,总偷爬马车。倘若能够堂堂正正地坐一回马车,梦里都会偷着乐。

空宗伊德村缺水,那时没有水窖,人畜饮水都要到两公里外的大水沟中去背。每天下午,忙完农活后,村民们背上水桶,成群结队地去背水。小孩也不能闲着,我记得我十岁以前有个能装二十五斤水的塑料胶桶,母亲总要带上我们哥俩去背水。我家修建全村第一个蓄水池时,村民们都很羡慕。但直到我家搬离空宗伊德村时,全村仍然只有我家那个蓄水池——大家没有经济能力修建私人畜水池。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照明全靠松脂。落霞满天的傍晚,老老少少都披上羊毛披毡,集中在村口的院坝内唠嗑,孩子们嬉闹着,追逐着,欢呼着。直待暮色苍茫的时候才陆续回到昏暗的屋内。我的母亲顶不爱凑热闹,每晚天一黑,她总是立在院外的柴禾堆上拖着长长的音调招呼我们回屋。那时,我父亲还在外地工作,家中只有母亲和我们兄妹仨。多少个寂静黑暗的夜晚,母亲点上松脂,坐在温暖的火塘边,给我们讲述那些古老却五彩斑斓的民间故事。影视自然是新奇的玩意儿,有一段时间,邻村放映电影,我们偶尔点着火把走几公里的山路,花上两毛钱去看一场电影,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阿普福光的长孙布都与我最要好。他是个机灵乖巧的家伙,但家里光景不好,七八岁的时候还常常光着屁股到处窜。那时,吃上一顿肉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儿,每逢村里办丧喜事时,就是人们最高兴的时候——能吃上肉。国庆节的时候,村里总要杀一头肥壮的猪,有一回,布都光着屁股挤在杀猪现场,让猪血溅了一身,还嘿嘿地乐个不停。

这么多年过去了,空宗伊德村可曾变样了呢?如今,人们的生活蒸蒸日上,空宗伊德村大概不会再是我幼年记忆中的模样了吧。

“要进村了。”只听大伯说道。

我一回神,汽车已缓缓驶进了村子。雨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秧苗在雨后的山地上泛着绿油油的光芒。叶片上凝结着一点点透明的小水珠,偶尔有凉风轻轻地拂过山岗,那片绿苗随之微微地颤动着,仿佛绿海中掀起一阵阵波澜。

“呵,附子。”大伯随手指着窗外那一片绿秧苗惊呼了一声。

噢,原来这就是附子。我在心里默念道。

早就听说脱贫攻坚战打响之后,空宗伊德村在宁蒗县委、县政府的指引下开始种植重楼、附子等中药材。这几年,在县委、县政府的帮助下,万格练托的羊肉和苦荞、洋芋等农产品也打开了市场。不少村民借此脱贫了。只是不知空宗伊德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的生活如今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了呢?

汽车缓缓驶进了阿普福光家。我记忆中那条“晴日灰土三尺,雨天泥泞满地”的土路已铺成了水泥路。道路两旁的农舍已不是我幼年记忆中那些简陋的土坯房。多半是刷了白漆的砖房和玲珑有致的松木屋。村子显得干净而整洁。路旁偶尔遇到几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他们大概已知道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朝我们频频招手。我突然记起光屁股的布都。他如今的日子过得不再像儿时那么艰难了吧?

阿普福光身体很硬朗,他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一个已年过七十的老人。他端出一盘盘砣砣肉招待大家。他说如今生活好了,顿顿都离不开肉。去年洋芋大丰收,每家都宰了一只肥壮的绵羊庆贺,今年的形势也挺乐观。老伴去世后,布都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他说他最爱看新闻联播,不用出门就可以知道许多国家大事。如今,扶贫办为村民挖了水窖,雨季蓄满水,整年都够用。再不用大老远地跑到几公里外去背水了。布都前几年外出务工,已修好房屋,准备年末回村娶媳妇儿。他用手指了指附近一座松木垒成的木屋。那座木屋真漂亮,垒木外部漆得火红,屋顶用彩瓦铺得瓦蓝瓦蓝的。我到村口转了转,那个集体院坝已改建成了篮球场。球场周边停放着一辆辆农用拖拉机与面包车。马车时代如今已一去不返了。

啊,新时代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使空宗伊德村焕然一新,完全变了样!

立在村口朝四下张望,只觉得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一股氤氲清爽的凉气当中。村子外围的松林中传来一阵阵鸟儿的啁啾声。清风骀荡,草木的微香中混杂着泥土特有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人心旷神怡。

傍晚,我们离村时,天已一片霁朗。远处光兼阿别山和村后的山坡间正凭空架起一座灿烂的彩虹桥。这座彩虹桥横贯在空宗伊德村的上空,显得空幻而迷离。哦,那是一座通往幸福的桥梁,它连接了空宗伊德村贫穷落后的昨天与幸福安乐的明天。故乡的亲人们正踏上这座美丽的桥梁,满怀希望地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