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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欢乐坡(外三篇)

2024-10-11拉木·嘎吐萨

壹读 2024年10期

有一种叫云南的生活

一 云南之美

当第一缕橘红色的阳光,洒在卡瓦格博的峰巅,点亮了澜沧江沉睡的记忆,醒来的不再是水,是一江亘古铭刻的史诗,关于雪山、关于冰河、关于草地,关于格萨尔的岩浆般凝固的神话;同时,在西双版纳黎明的胎动里,热带雨林的土地,依然在贝叶经的记录里,一行行脉动着土地的年轮,以一种似水的柔情,弹奏南国永远难以忘怀的黎明;当哀牢山的杜鹃吐出第一枚花蕊,蜜蜂的歌声在三弦的拔动中,吟唱古滇国悲壮的历史,这是原初的吟唱,是毕摩的皱纹里刻骨的印迹;在苍茫的大包山纵深里,隐藏着五尺道上赶马人不息的歌声;所以,诗人说:日出之美、不是没有发现,发现了,担心我的马背撞到恒星;日落之美、不是没有发现,发现了,担心我的马蹄踏破日轮。诗人把云南的日出日落之美,用如椽的画笔予以展现。

云南之美,不能用语言表达,那种美的极致,已经深入到人的灵魂,一旦踏上这片土地,只有融入才能解救,美到像一种哲学,美到像一种宗教,只有全身心的信仰,才能领略那美的核心,美的震撼,美的无极,到达一种美得哑口无言的危险。

走进云南,就走进了历史深邃的苍茫,走进了岁月浓稠的源头,在禄丰的恐龙谷,仰视曾经的地球霸主的脚印,在那片洪荒的天地里,聆听大自然狂风骤雨的喧嚣,以及生命轮回不止的演绎;在帽天山的岩层里,隐藏着生命基因的标本,一幕幕大自然重重叠叠的记忆,犹如琥珀一般烙印下大地的年轮。直到楚雄元谋的两颗牙齿,揭开了人类诞生的序章,两颗牙齿,也许是两颗乳牙印在地球母亲胸口的牙印;这一咬,人类醒来了,这个寂寞的地球,于是开始了惊天动地的故事。当你站在被称为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元谋土林时,能想象出那个混沌的洪荒世界吗?混沌而广宽无垠、洪荒,而又弥漫着世界的神秘,能感觉到朦胧的金黄色调,异样的声响;那是两颗祖先的牙齿,隐约听见婴儿的啼哭,哭声悠远而清脆;金沙在闪、阳光明亮,人类之门徐徐开启了,于是,人世间一切的热闹从这里开始,让人想象到诗人席勒的询问:

是什么这样奇妙?

我们乞讨泉水以供饮用,但是

大地啊,你的怀里流出的都是什么?

你的地表以下深藏着生命吗?

那熔岩层下覆盖着

一个陌生的民族吗?

早已逝去的人们

难道还会回来吗?

也许,回来是诗人的想象,但是,在这片叫云南的流蜜的土地上,很多民族永远铭记着那些已经逝去的背影。所以,纳西族的史诗中说:流水不息,从不睡懒觉,留在岁月里的记忆,像是被水惊醒的石头;祖先崇忍利恩和衬红保白咪生活在一个牛奶流成河、老虎当座骑、马鹿当耕牛的地方。哈尼族说,他们的先祖故地叫诺玛阿美,是一个没有苍蝇和蚊子的地方,那里没有病痛和伤心。在摩品的唱词中说:我们的歌,覆盖过无数山峰,我们的歌访问过无数河流;我们的歌欢送过无数宴会,我们的歌创造了地上的无数草木,以及天上的星辰,是我们让飞鸟在天地间飞翔,让欢乐在所有地方变成海洋。在云南,历史不仅仅留在纸上,也不是一种放在博物馆里的标本,这里的历史一直在鲜活地流淌,流在大地上,流在血液里,流在歌声里。

走进云南,走进的是一片片等待燃烧的辉煌;这里的土壤适宜生长传说和诗情,寂静的群山都背靠着背,苍茫的河流都手挽着手;耸入云霄的大山是一种人生的高度;深切峡谷的江流测量着一种深度。放眼那万马奔腾似的群山,你才能读懂《阿细的先基》《望夫云》《勐巴娜西》的故事。

走进云南,你才能触摸到世界的原初,世纪之初的冰川,就在你家的屋外,极地之上的绿雪上盛开绿蒿的灿烂,高黎贡的森林里遭逢仙人的脚印。人与自然是如此尖锐地对峙,又如此亲密地融合;生活在这里,有时你可以背靠雪山歌唱;在缠绵的凤尾竹下恋爱,在含羞草的包围中跳舞,在南涧跳菜的旋律中入睡。

走进云南,你会走进一部尚未向世界充分展读的神话,走进一个被大自然反复修改的童话,你的情感会翻云覆雨,跌宕起伏,就像行走在这里的盘山公路一样摇摇晃晃,翻山越岭之后,你会进入翡翠般平静的高原湖,这里离圣洁很近,离人间的喧嚣很远。所以,诗人说:山有多高,我们的火塘就有多高;婆娘的笑声,烧包谷和洋芋的噼啪声;我们雷一样的鼾声,就有多高。在云南,风把云驮来,云又把雨驮来,万物就那么茂盛,茂盛得犹如大地母亲鼓胀的奶汁,喷涌出白茫雪山百里杜鹃的灿烂;描画出滇东红土地上万只仙鹤的热恋,孕育出景迈山上千年古茶的芬芳,喷薄出鸡足山万年不熄的日出日落。是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扛起了这片彩云之南的高原。

二 云南之声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壁我像爬梯子一样攀过

平坦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

缠绵不绝的歌声,让梅里雪山列队聆听,在澜沧江九曲十八弯的流程中缭绕不息;那是高原牧人与蓝天的对话,与白云的交流,是古往今来的人生百味的吟咏;这里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都在藏民的歌谣里泡过,有甘醇的回味,有厚重的旋律,亦有不忍诉说,只能用呼吸体味的历史。于是,女人成了男人灵魂深处永远的白度母,用歌声含在嘴里,永远唱不够那枚永不坠落的月亮;男人成了女人梦中那一座座永不移动的山脉,就像蜜蜂永远唱不完对花的依恋,生命和爱情都融成了一道道三江并流,无论风来雨来,无论云缠雾裹,一根根生命中颤动的琴弦,拔动着人间的痴情和亘古的主题;一个个情爱的故事,就像那片土地上的河流,过滤得十分纯净,省去了一切的躁动和不安,从一个民族流向另一个民族。

在玉龙山下,一根苏古笃的声音,拔动着一个民族记忆深处永恒的誓言:

那只洁白的仙鹤可怜了

它问遍了雪山,雪山不回答

它问遍了深林,深林不吱声

它拨开了云雾的天空

依然不见它热恋的母鹤

这是一只鹤的故事。纳西族认为这是仙鸟,是世间最钟情的鸟。据说,当一只母鹤去世后,公鹤会一直不停地寻找,飞遍众山万岭,无论风雨雷电,它会不停地飞,直到精疲力竭,它就栖息在一棵苍松或翠柏上,用嘴不停息地啄树,好像在质问大树,它的爱隐藏在了哪里,直到嘴角淌血,羽毛掉光,抑郁而死。为这种泣鬼神惊天地的神鸟,纳西歌谣中一咏三叹,厚重的男声如泣的女声,用心灵在呼唤那种死亡都无法泯灭的情愫,一种悲天悯人的激情,让大山都感觉到孤独而无助,让流水都感觉到一种焦渴的盼望。

而小凉山的彝族毕摩,在漆黑如井的深夜,在星光稠密的山之怀,在大河一去不回头的山湾,吟诵着“赤格阿鲁”的传奇,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才会拥有英雄,一个崇尚诗歌的民族才会有史诗一样的胸怀。

在金沙江之畔,在乌蒙山之巅,我看见英雄结的飘扬;看见鹰爪杯的追忆,他们古铜色的脸庞,在荞子花开的地上,用马背驮载着历史,一种粗犷的书写,在把断裂的历史补缝;用一部古老的史诗,阐释生与死的历程;别以为那激荡的鼓声,仅仅是在召唤一个个灵魂,那是在敲醒所有土地上正在沉睡的种子,请回到即将发芽的故园。他们那高傲的头颅,写满的是人类爱的铭言,在黑夜里听到河流深沉的呼吸,看见神灵飞翔的翅膀,那上面书写着灵魂与灵魂的耳语,穷尽人间所有善的预言。在深夜,让人感悟到了梦的甜美和岁月的发芽。

当木鼓在佤山敲响的时候,“司岗里”的歌声又像南国的青草一样拔节,那种只有那片土地才会孕育的歌,在云海的蒸腾中袅袅升起:

加里赛、加里赛

那里是人类诞生的地方

山上有个出人洞

你们会看见过去没有见过的世界

如果没有过去生与死

很长时间你都在迷雾里

你去看看我们的族谱

那个根根处,就是司岗里

在热带雨林山地的“秘境”中,常常会传出一阵阵密集的木鼓声,它们在山谷里回荡,在荒野间飘浮,好像是沉寂在山野林莽间隐伏的精灵,让人感觉到一种超越自然力的原初的灵动。久久不息的鼓声里伴随着男女的混唱,男人的眼睛很亮,像雄鹰的目光,能够穿透世间所有的阴霾;女人的身姿优雅,被筒裙勒紧的腰身,犹如热带雨林的青藤,阿娜中透出一股劲爆的野性,似乎有一种花未开时的鼓胀,好像黑森林的栅栏,拦不住黑玫瑰的绽放,歌声在瞳仁里荡漾,一曲又一曲,犹如这片神奇土地的力量,能够生长出异样的光彩和奇迹。

加里赛、加里赛!

三 云南之光

如果从空中俯瞰云南大地,耸立的群山,犹如笋尖密集萌芽,壁立千韧的峡谷纵横在大地上,连风都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走进一条条古道,就像走进史书的窄缝里,要寻找到书页里的记忆,就像翻遍大山的皱折。人与山相对无言,互相守望,即便就是一只鹰的飞翔,也感觉是撕去一小片天空。但是,云南人不怕世界遗忘了我们,而怕我们遗忘了世界,就在崇山峻岭间用马背驮起了生活,岁月还在收割荒凉的时候,马帮的铃铛敲响了古道的寂寞。在高原历史的深处,路,一千次被森林覆盖,路,一万次被山洪吞没,但赶马人的背影一直贴在大山的路上,从西双版纳、普洱、大理、丽江直到拉萨、尼泊尔、印度,开辟出一条著名的茶马古道。

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用马蹄支起岁月;在艰辛与愿望之间,用马背驮起希望;日出的绚丽,是他们用炊烟点燃的,点燃前行的勇气。日落的悲壮,是他们用帐篷支稳的,稳住摇晃的生活;被汗水腌咸的山路,应该是软软的,但风雨中成长的青苔,总缠绕着些许人世的风云,在千年的历史上,他们开辟的古道,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西南的边陲,万家灯火都离不开从马背上驮来的生活。谁也没有想到,战争这个怪物居然窜到了遥远的边陲,抗战的烽火在这片土地上燃起,日本人封锁了滇缅公路,滇西抗战推到了危险的关头,国难当头时,这条古老的茶马古道成了与敌人厮杀和鏖战的运输线,十万匹骡马行进在这条古道上,藏族帮、回族帮、白族帮、纳西帮,组合成保卫祖国边疆的祖国帮,浩浩荡荡行进在滇西抗战的旗帜下,为国家的荣誉,民族的生存共同奏响一曲惊天动地的英勇交响曲。

卡瓦格博、哈巴雪山、玉龙雪山,耸立云端,但从不诉说自己的高度;三江并流,永远流在大山峡谷间,从不说他们的长度;大地承载万物,从不说自己的厚度;海纳百川,从不说自己的深度;只要火塘不灭,云南人从不说星光的亮度。就像这片大地总是蕴藏着神奇一样,历史上的云南,也曾有过震撼人心的故事。郑和七次下西洋,把诗歌写在蔚蓝色的海洋上,向世界展示过东方文明的奇迹。一个叫孙髯翁的老人,在一个古寺的咒蛟台,五百里滇池沸腾在他心中,他把古与今,过去和现在一齐交汇在心灵中,写下“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巾岸帻……”的大观楼长联,被称为天下第一长联。

土生土长的唐继尧、龙云、卢汉,吃着酸菜红豆汤、烤洋芋,也在这片土地上挥洒自己青春的热情。1910年的火车在这片土地上蜿蜒而过,进行东西方文明的对话。从这条道上,走来了西南联大的大师们,在这片好客、宽容、善良的土地上,闪亮起中华科技之光、人文之光、人性之光;在那个比冬天还冷,比黑夜还黑的岁月里,春城的春天也在痉挛,在一片黑夜里,那些害怕民主的人想用枪声抹去民主,于再、潘琰、张华昌、李鲁连,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回答了“不”,他们决不让火药味扼杀发芽的种子。而闻一多先生用愤怒的铅字,引爆人们灵魂深处对自由的渴望,于是《红烛》便在这片土地上永远燃烧。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用自己的音符把大家唤醒的人,他虽然沉眠在了冰冷的海水里,但海水淹灭不了它的音符,那是风暴、那是雷霆、那是中华民族永不会消亡的灵魂,伴随着一面五星红旗的升起,《义勇军进行曲》永远在中国大地上回荡。

写不完的云南,说不尽的云南,舍不得的云南。来吧!朋友,这里十里不同天,一山不同族,这里太阳会转身,月亮让公鸡迷失时间的刻度,这里的星光让情感的种子破壳而出。朋友,来吧!这个叫云南的生活里,没有你的合同,不要你的业绩,没有你的上司,这是你的心灵自由驰骋的牧场。这是你终生值得眷恋的摄魂之地,这是你永远都舍不得的一个梦。

十二欢乐坡

有一个遥远的天国,一片没有被凡尘浸染的净土,一个十全十美的理想国。在那里,有无数的白牦牛和骏马徜徉在碧绿的草滩,那里的鲜花四季飘香,那里的肥田沃土不用耕耘,那里的山谷流水潺潺,那里的湖泊百鸟翔集,还有宫殿一般的房屋,醇香的美酒,醉人的诗歌和美丽的女人。那里的情人吃着蜜饯和花瓣上的露珠,他们躺在飘飘的白云上,吹着口弦,唱着悠扬的歌谈情说爱。那里不再有病痛,不再有痛苦,人与自然相依相偎,长生不老。这是纳西族的乌托邦,这是一个梦幻一般的地方,那个地方叫“玉龙第三国”,纳西语称为“舞鲁游翠阁”。要到那个地方去,只要经过十二欢乐坡就可以到达。

纳西先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部叫《鲁般鲁饶》的史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一部纳西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那部爱情经典中,这样召唤那些寻求理想爱情的人:

开美久命金你的眼睛太痛苦了,

到这里来看美丽的鲜花吧!

你的双脚太疲倦了,

到这里踏上鲜嫩的青草吧!

你的双手太疲倦了,

到这里来坦然地取用牦牛的奶汁吧!

你到这里的彩霞世界中来吧!

你到这里饮用高山的泉水吧!

你到这里把殉情花插满头吧!

你到这里来骑红虎、牧白鹿!

你到这里来织天上的白云,

地上的白风吧!

那一唱三叹的召唤,像母亲的儿女的魂灵,像母雁在云层中凄凄的哀鸣,使许多听者无不凄恻。在《鲁般鲁饶》中,不仅有诗一般的语言,还有着活生生的故事,使人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往后,又在不断的丰富和创造中产生了《玉龙第三国》。纳西人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在《玉龙第三国》中,语言更精美,情节更完整,描写更细腻:

那里的斑虎会耕田啊

那里的马鹿可驮骑啊

那里的山驴会做工啊

那里的风可听使唤啊

那里的云可做衣裳啊

那里没有蚊子和苍蝇

那里没有疾病和痛苦

那里没有恶语和毒言啊!

……

这样一个理想的王国,谁会不羡慕呢?谁又会不神往呢?有人就朝那里走去了,去了就不再回头,永远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他们的身子像影子一样飘逝在雪山那边。可是,他们的声音却飘了回来,又有了一部感天动地泣鬼神的《游悲》,有的地方叫《游坡》。

舞鲁游翠阁,

雪石像绿玉,

雪岩像水晶。

金水右边流,

银水左边绕。

土地不用耕,

年年松软软。

庄稼不用种,

岁岁绿茵菌。

花开永不谢,

绿叶常青翠。

蜂叫似口弦,

鸟鸣如弹琴。

青草当床铺,

白云做被盖。

晨雾是纱帐,

日月做明灯。

粉霞织衣裳,

白云做腰带。

这里没蚊子,

这里没苍蝇。

没有苦和痛,

没有泪和愁。

斑虎当牛耕,

玉鹿当马骑。

野鸡当晨鸣,

青春永不逝。

快乐永相随……

对于一种理想化的追求,对于自由、和谐、平静、恩爱的向往,是先民对太初乐园的想象,不仅仅是纳西,世界各民族都有过自己的理想梦幻。在古埃及的《亡灵书》中是这样描绘“另一个世界”的:

这里,有为你的身体预备的饼饵,

为你的喉咙预备的凉水,

为你的鼻孔预备的甜蜜的清风,而你满足了。

……

在这里的河旁,喝水和洗你的手脚罢,

或者撒下你的网,它一定就充满了鱼。

哈辟的神圣的母牛,

将把她的乳浆给你,

洋洋得意的众神的麦酒,

将成为你每天的饮料。

白色的亚麻布是你的战袍,

你的草鞋发着黄金的光,

你的武器将要凯旋,

不再有死亡的到临。

现在,在旋风之上,

你在追随着你的“王子”

现在,你在繁叶的树下,心畅神怡。

世界上各民族都有一个自己想象中的“理想国”。以上摘录的古埃及的颂词与纳西族《玉龙第三国》的描绘,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实际上,颂词中所表达的都是当时当地民族现实生活中须臾不离的东西。比如纳西人所赞赏的牦牛、玉鹿、骏马、鲜花、斑虎、泉水等等;古埃及人所赞美的圆饼、麦酒、牛乳、清风、凉水、洗手,都与那里的地理环境有关。只不过是把尘世生活进一步提升罢了。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吟咏着的对理想国的寻找和赞颂,不过是一种强烈地爱好生命和欢乐,和平与宁静,逃避着苦难与病痛,诅咒战争与邪恶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对永恒的一种神往,也可以说是对追求更美好的人生的一种渴望和努力。那么,去那个理想国——“第三国”的门槛又在何处呢?据说,那个地方就是云杉坪,被李霖灿先生称之为“锦绣谷”的地方。那是雪山腹地一个十分幽静而美丽的地方。

要到云杉坪,先得经过黑水和白水,这是两股奇异的雪水汇成的溪流。白水流在白石上,远望倍觉清丽迷人。雪水流在黑石上,山泉显得更幽深。在云杉坪,可以用云、雪、水三个字概括这片景色。本来云、雪、水是一个家庭,但是,在这里不能不分开,一座银装素裹的雪峰,一片片飞来绕去的流云,一条条从山上垂挂的泉水,构成了一方魔幻的景色。到了这里,看山看水的眼光都要变一变,看山不再是山,观水不再是水,好像是云,好像是雾,好像是梦!尤其是那一块块高山牧场,星星点点的花丛,使人产生恍惚迷离的情怀。

我听一个在玉龙山边放牧的老人说,有一次他去寻找丢失的耕牛,在月光下,他曾听见过女子缠绵的歌声,特别是在静夜中,会有歌声伴着哭泣,笑声伴着呼唤,断断续续地在雪风中飘得很远。怪不得,东巴们要在山上,为他们“祭风”,让所有飘移不定的魂都静一静吧,所有的灵魂都该有栖居之所。

纳西活“荷马”

他好像从地层深处掏出了第一声。那音色之奥妙难名,既觉十分生疏,又觉十分熟悉。生疏到不能以任何聆听过的歌声比拟它;但又熟悉到如闻母亲耳畔的絮语。它亲切和谐,绝无伪饰。悠扬而自然,沉郁而洪畅。到底是歌、是咏、是诵、是吟,已无从归类……古希腊荷马的行吟,中古日本竹本义太夫的木偶演唱,就都该是这种基于人类慧根的朴素的徒歌。

——周善甫《善甫文存》

东巴,在纳西语中是智者的意思,他们是纳西文化的主要传承者,他们运用神奇的象形文字传递着纳西文化的百科全书,有人说,他们是“国家级的大师”,有人说他们是大山的行吟者,有人说他们是“活的荷马”。这些“荷马”把古代纳西族社会的一千多卷经典传承至今,的确是纳西文化的顶梁柱。

当一个东巴面对着圣山玉龙行吟起来时,他松涛一般飘动的语句,清泉一般流动的音韵,还有古朴的舞步,那是十分感人的。当你闭目谛听东巴的唱诵时,才能深刻地理解古人所说的“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那“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歌声,不是常人都能吟咏的,那是来自灵魂的声音,那是生发自古代纳西族血脉和乳汁的声音。

那么,东巴到底是什么神奇的人物呢?东巴们用经典提醒人们:原本没有天/原本没有地/天地混沌未开/后来有了蛋/然后有了气/气体凝成露珠/后来才出现了人。我们好像在黑暗与黎明的交合中,在地平线朦胧的云雾纠缠中看到走来了孤独的人!世界的原初是多么苍茫啊!那第一个走出来的孤独客会是谁呢?东巴说:那个人叫查热丽思。东巴用了几千行诗句描述人类开始的地方。

在那些被岁月的烟火熏得发黄的典籍中,留下了许多远古社会的谜一般的文字。通往那个迷朦世界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口,那一扇窗口就是东巴象形文字,纳西语称为“思究鲁究”,其意为“刻在木石上的痕迹”。其实,那是些刻在历史额头上的文化密码,是对世界原初魔天幻地的追忆,是人类远古走廊上最初的脚印。

开卷第一页,好像是黎明的诞生,东巴写下了这样的符号。这些符号的意思是说:人类胞蛋出生于天,人类胞蛋孵化于地。在天和地的一片混沌虚空中,在自然生灵即将苏醒的一刻,一切都静若处子。分娩前正处于宁静。后来出现了人类,大地上便热闹起来。

有了人便有了神,神的翅羽飘满了天空,神的踪迹印满了大地,人醒来后,祭起神来,有了人也就有了鬼。人和鬼开始了游戏,这样,神就有事可做了,就要镇鬼降妖了。神的飞翔,鬼的阴影,人的凝视和思索。一个个神话和传说,一条条游戏的规则,一出出无穷无尽的天问,一件件自然与生命的戏曲,被东巴们观察了,记忆了,吟咏着,讲述着。他们一忽儿与神灵絮语,一忽儿劝导鬼怪,一忽儿祭祀先祖,一忽儿赞颂自然。然而,生活中的东巴,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没有显赫的地位和身份,他们只是个平凡的劳动者,永远不离开劳动,他们有家有室、养儿育女。从事宗教活动,只是别人邀请的时候,才去念经布道。所以,以研究东巴文化而名扬学界的李霖灿先生说:东巴在社会上之地位,为老师、为先生、为参谋、为顾问、为军师、为相礼者、为招待员、为阴阳先生、为占卜者、为巫师、为宗教上的领袖。的确,东巴没有寺庙,没有固定的神职,甚至没有固定的宗教节日和收入,他们完全是义务的。

当天鹅在云层之间挣扎,钻不出茫茫云海而哀呜不已时;当水獭在深水之渊,逃不脱漩流而被搅裹时;当小鸡在母鸡的翅羽下梦见山鹰而瑟瑟发抖时;当青山被冰雪所掩,生灵在雪源下暗暗啜泣时,东巴的木牌成了一个个生命的路标,给孱弱的生命以抚慰和出口。他们在暗夜中看星光、看月亮,听风声、听鸟鸣,试图接近另一种真实。他们用历史的经验感悟,用想象的触须抚摸,试图回答一些悬了千年的疑案。

1996年丽江大地震后,来自民间的议论说,由于在玉龙山上修了缆车,龙背上动土,玉龙神灵不高兴,所以才有地震。而东巴们却把视角伸向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他们举行了一些别开生面的古老仪式,这个仪式称为“祭署”,“署”指自然神。他们用古老的东巴语,与自然进行了一场对话,并用古老的符号文字与自然签订了一份协议:

人类应遵守的诺言是:不射玉龙山的马鹿/不捕金沙江的游鱼/不杀森林中的熊/不毁高山的森木/不污染江湖里的水。

自然神应遵守的诺言是:不让狂风卷冰雹/不让山崩洪流起/不让天响炸雷地震荡/不让人畜遭病难生存。

东巴典籍中,始终认为自然和人类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不幸的是,古老的诺言不再被遵守了,人类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长成了老大,为所欲为,大自然在一阵阵呻吟之后暴怒起来。而东巴们的启示,被一些人当成了耳边的风,他们渐渐退到了门槛以外。无可奈何之后,他们叹息起来:

从此没有了来往的路径

生死两界都茫然

互相再也听不见了

……

去的不必再回头

留不住的无法再挽留

自然之门已经关闭了。

这好像是一种预言,又像是一首挽歌。由此,我不由想起著名哲学家赵鑫珊先生在《二十世纪文明的功过》中的一段话:当人类学会砍第一棵树时,文明开始了;当人类砍最后一棵树时,文明结束了。

当东巴们在召唤自然之神,也在召唤人类的良知和爱心之时,东巴们也站在了岁月的悬崖边。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只有十余名东巴了,这份辉煌的文化即将终结,余下的东巴正在进行的是光明的绝唱。纳西族作家戈阿干曾撰文说:房屋坍塌尚可重建,文化消亡无从复活。纳西东巴文化已出现断层,21世纪很可能再也没有东巴……死亡一个东巴,无异于埋葬一座博物馆。抢救东巴,功在千秋,迫在眉睫!这些活“荷马”们已经走在了生命的暮色中,如何挽留这些行动着的活的史诗,的确是一项刻不容缓的事。我们都不希望断层之后永远的沉寂,也不希望听到震颤灵魂的丧钟,如果是那样,那确实是一出永远抹不掉的悲剧!

随想录

旅游与艺术

古道、夕阳、茶马;苍山、铜铃、旅人;这是束河古镇的基调和氛围。丽江人不再打造一个新的丽江梦幻,不,是游人的丽江梦境。丽江人确实知道游客的痒处,但他们不是使劲去挠,而是掌握了挠的方法。

在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云南丽江摸清了一条文化与商业秘密约会的通道。用金钱打磨古老的街石、两旁是光线暗淡的店铺,这是一种相互的引诱;明清建筑的内部,少不了刺绣、扎染、根雕、金银铜器,然后弥漫着一层天麻、当归、灵芝、杜仲的气味。让小资情调的人陶醉得死去活来,充分利用了视角、味觉、触觉的通感:让那些人感觉自己是唐朝人、宋朝人或明清人,一种气定神闲,一种后现代,一种另类,让他们满足去吧。因为丽江人知道,那些愤世嫉俗的背包人,是从玻璃丛林里逃出来的,寻找的是家园、古朴、自然,但是他们已经离不开随身听,离不开手提电脑和手机,他们的逃亡或者躲避只是暂时的。入夜时分,在古城里的咖啡馆、网吧、茶楼里,都是这些人。所以,丽江人营造的古城气氛是:古老中的时尚,典型中的异端,自由中的严峻,在历史碎片中游历,在时间碎片中咀嚼。在商业的浮沉背后,可能只剩下文化的躯壳,但不管怎么说,丽江人知道了全球化环境之下,自己应该怎么发言。束河正在启动。在2004年2月8日,我在束河看到了:雪山下高悬的酒幌,古老客栈边的红辣椒,幽幽打开的窗口,有仕女在倩笑。丽江人把游人看来太过落后的东西抹去,把游人需要的东西不显山露水地添上去,这是一门艺术。谁说旅游不是艺术。

石头城被发现

石头城我去过很多次,因为它就在我们村子边上,紧贴着太子关。过去我看石头城就是一个贫困的乡村,近年,我才从媒体发现了石头城。

奇怪得很,现在“发现”者越来越多,个个都想当哥伦布。一经发现,大呼小叫,叽叽喳喳,画蛇添足,添油加醋,又一个旅游景点诞生了。曾几何时,石头城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那里的姑娘需要嫁到别的村,别村的姑娘可不愿嫁到那里去,因为它是居住在大石包上的村子,生存条件艰辛,如今居然成了旅游景点。于是,许多村人闻所未闻的故事被编了出来。似乎,这个地方历史上就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是一个文化的中心。记者笔下什么都可以发生,美化那里的生活,突出那里的惊险,再加忽必烈之类的历史风云人物革囊渡江的壮举,于是,石头城就在报上、导游图上、电视镜头上十分扎眼。可苦了我们的乡亲,他们掐指等待着小康的到来!

说起来,石头城被“发现”还不算委屈,连元谋猿人的故乡——云南,都被无数聪明人不断地“发现”着,只是不知他们“发现”了什么?

泸沽湖绝唱

在所有已经开发出来,并带点热气的景区中,泸沽湖应该还算是比较干净的,毕竟它的山水还是原生态的,旅游企划家们还造不出这样的山水来。在所有的旅游项目中,除了那个烘热的篝火晚会,文化的意味太少了,少得可怜;不过,灼热的篝火应该是烘热了那些各怀鬼胎的情欲,摩梭女高唱着“情歌”,使劲地扇热这一亮点。但是,有一个界线十分清楚,她们已经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不太可能为一时利益支付情感。摩梭式的浪漫文化,更多的是外人的想象,他们乐于补足这一想象的空间。不信等待10点晚会结束时,在新式的木楞客栈内(我绝不愿说是家,是客栈,是为了游客的家),会传出青年男女们的搓麻将声和流行歌声。这个村子已经全球化。这里没有文化的积淀,也寻不到灵魂的声音,这里只不过是一个驿站,是过客的驿站而已。一片多么寂静的,被商业的浪潮冲刷过的沙滩呵!

从家庭到商铺,从民居到饮食,滚滚红尘,从民俗到服饰,从语言到信仰,任人评说,任人宰割,话语被剥夺,这才是来自骨髓的悲哀。醒来吧,别再醉生梦死!活、怎么活,生、还是死,的确是一个问题!

敬畏自然吧

听说几年前,德钦县政府就提出一个口号:欢迎你来转山,不欢迎你来登山。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藏民族对神山圣湖的那一份呵护和崇拜是不容置疑的,他们的祈祷,心中永远有一种与大自然相依相恋的情结。但这个世界上,偏偏又有一些“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要征服”的“巨人”,于是,演绎出许多人间的悲壮故事。

藏民在转山之前要去寺庙取钥匙,转完之后要还愿,这是一种禁忌般的承诺,这是一种对自然美的敬重,一种仪规,是对人心的一种限制和守信。这是一种从善如流,而不是肆意妄为。

在科技发达、物欲膨胀、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需要一种过滤器。需要一种分寸,需要一种度。

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当人类学会砍第一棵树时,文明开始了;当人类砍最后一棵树时,文明肯定结束了。一个不需要耐心,不需要孕育,不需要等待,不需要积累,什么都可以克隆的世界是可怕的。让我们多听听鸟的声音,水的声音,风的声音,而不是只听机器的声音。

所有帝王将相,风云人物都会过去,在人类历史上不过是流星一闪,只有卡瓦格博遗世独立,冰清玉洁,让我们学会用崇敬的目光去仰视它。

原生态能做出来吗

有人说怒江是充满惊奇的东方大峡谷;有人说怒江是赞美诗回荡的峡谷;也有人说怒江是酒气汹涌的峡谷;而我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经历了一次艺术的震撼,那种歌声是来自灵魂的声音,那声音本身就是怒江的声音。

2004年杨丽萍的“云南映象”轰动北京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几个云南怒江的女人。由此也想到了云南原生态的本土文化,许多作家也在说我们的宝贝,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近乎于歇斯底里式的呼吁,始终没有被别人接受,我们的东西已经在仓库里,原材料几乎要腐烂,后来,杨丽萍出现了,于是轰动了,震撼了。那些充满土风味的、山野味的、原始的东西,经过杨丽萍的细腰一颤动,经杨丽萍的纤手一组合,有人就称之为“世界级的精品”。的确,杨丽萍的舞蹈令我目瞪口呆,令我魂不守舍。她是一个杰出的云南女人,她的舞蹈是发自灵魂的,是云南的山河在舞蹈。惊叹和佩服之外,我也有点担心,在媒体的轰炸、商业广告的浪涛声中,杨丽萍能否拯救这些艺术,不信,过两天经过克隆的王丽萍、陈丽萍、张丽萍的东西就会出来,于是花腰傣、哈尼族、彝族的这些原生态的东西就会风化,会失真,出来许多不土不洋的东西。其次,云南的民族文化很丰富,许多人说,这是云南的品牌,云南的财富,但是,我始终认为,如果不是杨丽萍,照样不行,要知道,一个商业化的社会中,名人效应不是吹出来的。

我们有许多好东西,但好东西总藏在后花园毕竟不行,如何拿出来,并且让人欣赏和赞同,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全球化了什么

文人墨客形容一个地方的幽静和美丽,总喜欢用“世外桃源”,可是一个不被人所发现和欣赏的美丽,也就只能在美丽的寂寞中。西方用“伊甸园”,中国用“世外桃源”,现在用“香格里拉”,似乎要逃避什么,这也是中外思维共同的一点。实际上,这些并不存在,就像中国的龙和凤凰一样,是人们虚构的东西。时间一长,大家都信有了。

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像诗人叶芝说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永恒的东西,那就是变化。”儿子不会去重复父亲的生活,这就是变化;人人都要去死,这就是变化。而我们生活中一些迂腐的人,固守着一种旧癖,总是害怕变化,总想恪守祖先的一切。要知道,祖先的东西再完美、再科学,也是为了那个时代而定下的,它不可能适应所有时代,“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早已过去,如今是全球化了,所有的游戏规则都在重新制定。所有发懵的、发呆的、打盹的都醒来吧。地球是圆的,没有角落!

在黑井想

看电视剧《康熙王朝》时,有句话我记住了,那是老佛爷对康熙说: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奏折这玩意儿。说的真好,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我们在黑夜里的时间太长,不信奏折信什么呢?因为,皇帝身边的奏折又分给史官们,给他们编辑,整理,删削,增补之后,就成为了人们的历史。我们一代代人就这么读着通史过来。后来看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吴思的《潜规则》,夏作平的《历史的B面》,恍然感悟,历史还可以这么写,会心一笑。之后,我更相信刻在石头和木头上的历史,不太相信纸上的东西,毕竟,用石头和木头作材料的,是体力活,话太多是刻不下来的。我说的是:我更相信那些建筑或雕刻的历史。可是,昆明城里,长春、武成、金碧路完了之后,这个城市一刀就折断了过去,我才知道历史是强者写的。

黑井是一个古镇,幸好它龟缩在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可是,我也为它担心,因为GDP,因为政绩,因为……都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以上是我在黑井古镇的自言自语。

其实,在100年前,几乎是全球性的,农民在原有的生态基础上进行的传统农业体系被排斥,所谓的现代食品生产体系诞生了。之后,DDT之类的化学药品急剧增长,生态链被截断了。而发展中国家直到今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环保这个有点陌生,又有点时尚的词汇来到今天我们的生活。过去,我们的印象中环保局是打扫卫生的。今天,它的地位非同小可,因为,要命的东西已经在我们头顶。

当我伫立于傣族家园,我的不安,我的浮躁,我的忧思才沉寂下来。这个言语软软的,生活软软的,情感也是软软的民族,待人平心静气。但是一定要注意那些挎着相机转来转去的家伙,“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婆,一个河边洗衣的少女,一个犁地的汉子,他们都不会放过。但他们只是要发现他们心中的印象,我们诞生、结婚、生子、逝去,与他们无关。他们不要日常生活的真实,他们要的只是梦,而我们是要生活的。要知道我们还是我们,我们的生活中,还得坚守一些别人无法消化的筋骨,不然,“我们”也就成了“他们”。

古老的历史地理被一层层揭去了,呈现出一堆灰头土脸的楼群,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有学者总结我们的特色:50年代的烟囱;60年代的标语;70年代的积木大板楼;80年代的瓷砖门面;90年代的霓虹灯;进入新世纪的玻璃楼……我们住在没有记忆的城市。据说在欧洲的一些城市,人走在里面,有一种走入历史的感觉,我们不奢望,但留一点可供记忆的破旧碎片也好啊。幸好还有点被遗忘在旯旯角角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日子太闷了,就赶快去吧,不然又来不及了,比如像团山之类的地方。如今,要看到点原汁原味,不装模作样的东西,几乎要用赶末班车的速度。凝视一座山,聆听一片湖,变得越来越奢侈了。现在,被废气熏死,灌满脏水,吃有害食品,囚禁在高楼,挤扁在地铁,公式化的生活,已经变成了现代化的目标。因为“落后就要挨打”,最终,这个地球上只剩一种叫人的动物,茫茫宇宙中,人多么孤独啊!停下来,想一想再去,不可以吗?

看诺邓知底气

100多年前,摩尔根在写《古代社会》时说:印第安人生活在美国文明的阴影中,他们的技术和语言正在消失,他们的制度在解体。今天还可以搜集到的事实,再过几年之后将无从发现。摩尔根的预言在今天的美国印第安部落中已经变成了现实。我们在拼命发展的今天,是要想想有些值得保护的东西。我想象过南诏国,想象过大理国的规模,当然只能是想象了。听说大理要修复,也还是赝品。

幸好还有诺邓,至少这是一扇我们借以窥望过去的门缝。那些精美的石雕,那些精湛的手艺,绝对是大师级的人干的,绝不是今天的工匠。如今,是个匠人辈出的时代。炒作、复印、拷贝、下载、根本没有创造。所以,大师寥若星辰。

我看了诺邓的一切,包括存留的一座桥,一个屋角,一把舀水瓢,才知道,大师的东西是不可复制的。现代工业成批生产日用品,过去的大师,只做一样,那就是艺术品,所以,我道,凝结着终身智慧的东西,不容易被超越。文明是点点滴滴积累的,不是批量生产的。

到了诺邓,我才知道什么叫“底气”。

小镇情趣

从前,有一个古镇,古镇里有许多小店,有一个小店里出了一个美女,那个美女成了古镇所有的话题。她唱的小调,成了古镇的流行曲;她织的毛衣成了那个古镇的流行装束;有一天,她出嫁了,成了那个古镇的头条新闻;之后,她回来娘家,又让古镇热闹了一阵,说是离婚了,人们都在说红颜薄命。之后,又有新的美女出来了。当然,也有老人去世,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谁家小孩病了、谁家发了财、谁家吵架了、在小镇都不是秘密。都是街坊邻居嘛,彼此关心着,彼此议论着,彼此牵挂着,这就是小镇的趣味。

小镇的生活中肯定还少不了铁匠、木匠、皮匠、篾匠、剃头匠之类这些物质生活的基础,当然还应该有讲故事的奶奶,磨豆腐的妈妈,还有一盏盏昏昏欲睡的马灯。可是,如今,电灯闪亮之后,小镇可能变了。

小镇故事多,小镇情趣多,小镇是最有艺术韵味的所在。

驿站

古时候,有许多驿站。驿站当然是为行旅准备的,那些天涯孤旅,见到驿站时,一定是眷恋的。因为长途跋涉,餐风露宿,他们急于投奔一个温暖的居所。徐霞客是这么走过来的,李白也住过驿站,马可·波罗好像也走过驿道,这些大师都走过去了。现在,没有驿道,也不需要驿站了,方便了,进步了。过去走几天的路,现在坐车只要几十个小时了,如果坐飞机,只要几十分钟了,可是,为了快,为了那张机票,我们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情,途中的乐趣难见到了。

现在有许多已经不用了的词汇又回来了,比如:驿道、驿站、客栈之类的词汇,但这些词汇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多少有些像风干的标本,浸泡在福尔马林之中。

当然,我不是一个陈腐的复古者,方便快捷舒适当然是好东西,我自己也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好处,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时代也要有一些厚重的文化积淀,使我们生活的时代让后人多少有些羡慕。

空了的村庄

这个世界的风向变得快,有时还来不及咀嚼就咽下去了,有的营养过剩有的营养不良。

世俗的东西比痞了的东西更可爱,因为民间有自身的土壤,他不是某几个人的专利,更容易保持一种宽容。

大自然孕育的文明是一种丰厚,人文草坪孕育不出杰出的文明。

谈到本土文化,就感觉到某种危险。中国的城市一开始就是模仿别国的玩艺,即便就是乡村,也很难找到纯种的了。因为牛仔裤、电子表、卡拉OK、台球、手机、电视这些东西,在乡村已经不稀奇,下一步呢?咱们只能去寻找一点风气,或者风的尾巴。

民风与进步,古老与现代,多样与单一,在当今的转型中,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水的民族

我去过许多傣寨,从没见过大声吵架的人,也没有大人打小孩。这个民族对生活、对世态、对人生有一种诚恳在里面。他们的年轻人,可以去当和尚、读书、学习,不想当了可以回家娶妻生子,这样更好。听说过一个民间的传说,不知是什么年代,傣族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等到结束,两边的士兵都去报告,自己这地方没有伤亡,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民族。跟他们的宗教有关?跟他们的饮食有关(比如糯米)?跟他们的音乐有关?当然有关系,不信,你去看看傣戏,听听傣乐,要不,去看看他们的故事,柔润舒畅,从来不会有哽的感觉,就像水一样的柔软。没有火药味的生活多好。

乡村

真正有特色的乡村是给人温暖的,那种文化、岁月、环境的融合,不会给人惊扰,是一种安顿。但现在,这些乡村的藩篱正在拆除。年轻人都走了,我敢说这些出走的年轻人中没有沈从文,没有胡适,没有艾青,出走的都是打工仔,留下多么寂寞的乡村。所以,三联书店曾出过一套精美的图书叫《乡土中国》。但是很遗憾,这套图书恐怕也只是留下一份乡村记忆而已。因为我们理解的现代是与过去的乡土落后连在一起的,扯不断啊。

领悟

过去,我们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咱们,别说是云南,整个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如此。别人看我们,我们也看别人。心里有些紧张,也在期待着,等到过了一个时段,什么都进来了,什么都出去了,反而好了,无所谓了。这好还是不好,不好说。

旅游了,见多了,见多不奇。看与被看之间,没有目光的交流,表情的交流,感觉上大家都明白,实际没有看明白,看走眼的时候多。难以沟通的原因,首先是难以表达。一对恋人之间是不需要过多说明的,如果要喋喋不休地重复,那问题可就大了。

对历史,对人生,对文学的理解大抵如此。对这些领悟,我们未必超越了古人,这不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我们就像蝌蚪寻找妈妈一样累呀!

到处农家乐

现在到处是农家乐,我指的是商业化的农家乐,总觉得有一种翻译腔,不是乡土的了,有精无神,只有筋骨、没有血肉,像挤干了的水菜。因为塑料大棚生产的东西,再怎么用农家的方法,也制作不出那股炊烟味了。当然,对于饥饿的人,另当别论。

文化也这样,客串、勾兑、渗透、加工,挤来弄去,最后一大锅大杂烩,什么味都有,姑且就叫文化农家乐吧。久别胜新婚,当然是幸福的,但千万不要露出一股又野又憨的情态来,那就不值价了。在云南,相比白族和纳西族,水族是太悄无声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只是静悄悄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多少人了解,也没有多少人关注。不过这样也许反倒好,过若干年,很难说能把纯正的乡土民间文化保存得完整些的民族中,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一部分。当然,说到底还是那个始终困扰我们现代文明的老问题,类似水族,他们如果能够既把那些有异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保存下去,又能享受现代文明的果实……

惊醒的沉默

在《南行漫记》中,美国人埃德加·斯诺对大理的自然风光和风土民情,作了如下描述:……突然之间,不透明的面纱被摘下,你和天神竟靠的那么近,像在清晰的梦境中一样,你睁大了眼睛,看着骄艳的阳光像春风化雨似恣情地洒落下来。巍峨壮丽,崇高而带一点可怖,比富士神山还要高,披着在热带的阳光下映着红色的、终年积雪的斗篷;峰峦不止一个,而是十几个,一个更高过一个,一直到最后,在激烈的狂喜中,好像被狂风卷起来似的,出现了将近三英里高的顶峰。这就是苍山,这就是大理的雪山……大理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们都说,它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城市建在浅滩平原上,一边是顶峰终年积雪的苍山,另一边是一个有着湛蓝色湖水的巨大的内陆湖泊,因其波涛汹涌,中国人不称它为湖,而称为海,名为洱海。古老的城墙,上面建有钝锯齿形的城垛,共有四座城门,其中南城的城门相当漂亮,但已为上一次地震所毁。主要的街道,成直角相交,分别连接四座城门,南北向的大道为主要的街道。这里聚集着富裕的商人……我到达大理时,正好是春节的前一天,全城充满着节日气氛……这是访问大理的大好时光,因为城里面可以看到许多部族的人们,异彩纷呈。有瘦高型的西藏人,穿着羊皮衣服,散发着糌粑和油酥的气味,他们骑着长毛的高原马,从人群当中穿过,马背上铺着拜佛用的毛毯,马脖子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铜铃。民家(即白族)妇女身穿紧身上衣,下面是蓝布长裤,镶一道红边,裤腿扎在颜色鲜艳的裹腿里。她们背着大捆大捆的枞树树枝……龙灯非常奇妙,在庆祝春节的活动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为龙灯奇特的姿态所吸引,跟随它进去,加入了狂欢的人群。龙的身子长20英尺左右,是用竹条编成的,外面覆盖着一层仿佛是涂过漆的透明的绿色布料,龙头很大,有点可怕,眼睛喷出火苗。整个龙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十几个和尚藏在龙身子下面,手持火把照着龙身,并引导龙踏着一种奇怪的舞步前进。在前面开路的是一个乐队,他们纵情地敲着锣、鼓、钹,吹着笛子,拉着胡琴……龙灯几乎每条街都去过了。有时停在一个商店门口,旅店老板拿出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米花茶来招待和尚们。龙灯在文庙面前欢腾飞舞,一位年事很高的老和尚静悄悄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星星出来了,在沉郁阴暗的天空闪耀着明亮的白点。也是那么宁静,就像刻在深色石块上的一件工艺品,在屋顶剪影的曲线后面,升起更高更宏伟的苍山峰峦的身影,像王室的金银财宝一样在夜幕下闪闪发光,他们蕴藏着不可知的谜……

1996年我参加一个考察滇藏文化的团队,在路上碰到一车鹤庆人,从东风卡车上下来,见我们车上有“探险”的字样,其中一个小伙子带点嘲讽地高声说“你们是探险,我们是冒险”。大家一笑了之。到了拉萨,吉日苍特持方街全是鹤庆人,在打制金银铜器,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条风景线,当年走村串寨叫小炉匠的东西,真成了气候!后来,我在鹤庆见过了寸发标的九龙杯,才明白了什么叫绝技,除了精美的雕艺之外,一壶就斟在九个杯子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为此,他还获得了云南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有时很重要的一些事情往往发生在被我们忘记了的时间和地点里,往往在被忽视的地方存在着闪光的东西,所以,古人才说:“礼失求诸于野”,好像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汉字是奇妙的,古书里还有一个词叫“奇技淫巧”,不知说的是哪方面,这种不相干的两种状态的组合很使人着迷。

一村的大师

2022年我到了狮河村,看着那些小作坊里雕出来的杰作,我吓了一跳,的确,这才叫绝技,并且是代代传承的绝活。村长说,那个村子做木工雕刻的有一千多人,又吓了我一跳,那么多大师住在一个村里,这是奇观。我们在唐诗宋词里体味过的东西,在他们手里变成了可以触摸的东西,真是了不起。

离狮河村不远,还有座千狮山,利用山上自然石,石匠们雕了一千头形态各异的狮子,剑川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可是,我没有见到一个游客,奇怪!有些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游人如织,而艺术精品荟萃之地,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呆了好一阵。

不过我也想开了,满汉全席,不是人人都可以吃的,而快餐人人吃得起;就像饭顿顿都得吃,但酒不是能吃饱的。

哈尼情感

对于哈尼梯田,我是无话可说,那是大地上的一个奇迹,游人说是大地雕塑,说哈尼是雕塑大地的民族。面对奇迹,人往往无语。我只想收录一首哈尼老乡的歌,足以表达这种感情:没有不多情的人/三辈子都多情起来/没有不多情的狗了/家畜多情的噢噢直叫/没有不多情的鸡/老年田鸡多情得面红耳赤/年轻的田鸡多情得忘了小鸡/当田鸡和公鸡在一起时/家里的小鸡被老鹰叼走/但千万不要怪罪田鸡/那是因为到了该多情的日子/小鸡被老鹰叼走时/尽管田鸡没有出现/但是别的动物看见了/夜里被老鼠看见了/白天被麻雀看见了。这是一首奇妙无比的歌,它实际写的是春天来临时,哈尼梯田上春意盎然的景象,但它用动物的发情来描写一种大地的肥沃和灵动,我敢说我们的诗人打死也无法用这样的想象。

如果还不够,再看一段哈尼诗人哥布的诗:……要是天阴了/阳光不能普照大地/浓雾将填满山谷/农民照样劳动/付出盐味的汗水/他们使大地变成了天堂/有人高叫一声/声音被浓雾侵得嘶哑沉重/连回音也没有/就这样我默然/伫立于秋天金黄的土地/在石头和树木之中/没有人能够将我辨认。这首诗从劳动者的角度,对上一首是一种回应。除了诗就很难表达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