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2024-10-10赵以琴
粮 盖
黄豆叶子和土豆叶子很像,黄豆叶的性格要烈一些,叶毛浅浅的,可刺小孩皮肤。土豆叶子没毛,绿得油汪汪的,如六弟偷吃腊肉的嘴。黄豆的命没洋芋好,黄豆不能独享大床,它得窝在苞谷的脚下,小心翼翼地偷长。
这怪谁呢?还不是怪黄豆自己,炫耀的烂脾气,把个豆荚高高举在头顶。说明一点,我这里说的是黄豆,在我的家乡,黄豆用处多,自然种的人就多,也有人种绿豆,但绿豆除了在夏日熬一锅绿豆稀饭,生一筐绿豆芽,好像我的母亲就做不出绿豆的美食了。倒是黄豆,母亲招待它们就跟招待我们一样,顺手着了。母亲会做水豆花,水豆花嫩嫩的,卖给赶场的生意人、农人、村街人,喜欢吃得不得了,吃了一碗不满足,索要第二碗,说,老宋,你这水豆花放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么嫩。母亲笑笑,说,放了隔年的烫脚水。哈哈,哈哈,大家一听就知母亲开了玩笑,不愿意露出去,生意多了对手,那还了得。母亲会做香豆腐,会做炸豆腐,会做老豆腐,还会把老豆腐做出猪肉的味道。最简单的是用大黄豆做炒豆,放在凉粉碗里,算是给凉粉增香一分,吃的人多起来,生意自然也就好起来。
秋天快到时,黄豆早受够了苞谷的气,想离开它瘦高的遮掩,见一见世面。往往此时,吃过早饭,母亲会命我们背上背篓,到马路坎上的大土,一把一把扯回黄豆。在扯黄豆之前,要做上一些准备,比如,去到林子里,找棕榈树,摘下它韧性十足的棕叶,拔掉筋脉,火上烤一烤,再扭一扭,撮一撮,变成提猪肉的猪挽子。扯了黄豆,一把一把扎起来,就跟扎马尾一样。母亲会开我们玩笑说,哪个的马尾扎得好。我们会下意识地去摸一摸后脑勺,甩起来的马尾真的像马尾。只是这扎起来的黄豆,在我们的眼里,更像我们的地膜毽子。地膜毽子很轻,我们靠着墙壁可踢上百个。黄豆毽子就算靠着墙壁,踢三四个,算是厉害的。母亲见我们把扎了马尾的黄豆当了毽子,脸上不悦,说,糟蹋粮食,老天要打雷。哟,一说老天要打雷,我们浪费粮食,玩的心全没了,还是做母亲的乖孩子吧。
背回家的黄豆,放在扫得一尘不染的地上,太夸张了,怎么可能一尘不染。我家的院子是泥巴地,就算不是泥巴地,水泥地,我想,也做不到一尘不染。毕竟我家算是村街小码头,小码头的地怎么会没人踩,没马踏呢,有人踩,有马踏的地,又怎么会一尘不染?这个一尘不染,是我们心里的一尘不染。等黄豆晒上几天,绿色的叶子成了泥黄色,绿的豆荚成了泥黄色。哦,这是黄豆要出世了。一颗一颗帮它们出世,也是可以的,可这么一大地的黄豆,用我们的小手一颗一颗帮,黄豆姑娘该是要冒火了,说,这么多的孩子,还不赶紧想办法,磨蹭个鬼。是啊,再磨蹭,等太阳走了,雨来了,黄豆姑娘就报废了,穿了霉衣不说,连心都跟着苦起来。
哈哈,我们的大粮盖来了,这名字取得好,估计只有我的家乡把连枷叫了粮盖,粮食的盖子,多形象。一粮盖下去,盖下全是粮食。一粮盖下去,盖下全是黄豆,黄豆姑娘在粮盖大婶怀里听话得如我家的猫三,一颗不乱跑。母亲扇起粮盖来如会武功的孙二娘,只闻黄豆姑娘噼里啪啦的声音,跟调皮的我们在稻草堆里玩一样。这粮盖,很沉,我看了一下,该是林子里的杂木做的,并排四根杂木,隔着一定缝隙,如梳子,如一把大大的梳子,只是这梳子的上腰和下腰与蔑竹抱得很紧,成一小竹筏的姿态,不过,这小竹筏在水里是游不起泳的,如六弟,旱鸭子一只。竹筏尾部的长竹竿就长了,握住长竹竿,隔黄豆老远,用杠杆原理,越远,力气越大,要不了多久,黄豆全脱了衣服,见了世面。
三姐也扇,学母亲的样子,马尾甩起来没母亲的辫子好看,但在我们眼里,三姐在那年夏天的傍晚,扇黄豆的样子却是最美的,母亲也这样说。三姐是圆润的大黄豆,我们是长了虫眼的大黄豆。三姐有一双和粮盖一样有力气的眼睛,和粮盖柄一样的眉毛,还有一对如甜酒一样甜的酒窝,笑起来,跟吃了甜酒有什么区别了?这里说了三姐,那是对三姐深深的怀念,这么美的人儿,就跟花一样,可花今年开了,谢了,明年还开。突然明白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三姐在花还未开的灿烂的春天,走了。扇粮盖的人只有母亲。
我们也学着扇,可扇来扇去,我们的马尾甩起来,怎么也高不过三姐的马尾。
晒 健
很多旧物,叫了很多旧名,在书上找不着,在字典里也找不到,却依然喜欢母亲口里说出的每一件旧物,就如这晒健。明明是晒席,可母亲偏偏说是晒健。分开字来看,晒健比晒席有意思多了。晒,晒太阳,健,健康,健康是晒出来的。看来,日光浴对万事万物是有益的。晒席,一个席字,把人的眼睛全勾到了席字上,至于晒呀,忽略了。
闲着的晒健,被母亲卷起来,立在堂屋大角落,等要晒健康了,才命我们抬出晒健,把那些需要健康起来的粮食,放上去,和太阳好好缠绵缠绵,不健康的身体也就健康了。抬出晒健的我们,哪里会那么老实呀。放下晒健,晒健动一下,卷起的空洞就大一些,大了一些的空洞,引来了猫三,也引来了大红公鸡,黑虎也来了,东嗅嗅西嗅嗅。我发现一个问题,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凑热闹,当你忙着刷锅时,蚂蚁会凑热闹;当你忙着上学时,蜻蜓会凑热闹,吸附你的眼球,让你迟到;当你忙着扫院子时,麻雀凑热闹,在你扫起的垃圾堆里跳来跳去;还有,当你忙着出恭时,猪大爷来凑热闹,亲你屁股,你起也不是,蹲也不是,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我们的晒健里,猫来晒健康了,黑虎来晒健康了,大红公鸡也来晒健康了。怎么能让它们捷足先登,我们得抢先登陆,才对得起我们是高等动物。六弟钻了进去,从晒健卷起的这头,钻到那头,还嘻嘻哈哈说,快来,跟钻虎头峰的洞差不多。我们笑六弟说,你又没钻过。是啊,虎头峰就在我家对面,我们去了虎头峰,拔了笋子,打了粽子叶,采了金银花,采了黄花菜,爬了松柏树,还找到了石山的家,就是没敢往洞深里去。母亲说过,洞钻不通,没空气。我们不敢钻,没空气就意味着没呼吸,没呼吸就意味着我们要闭眼睛,这眼睛一闭,就是永远。我们还是很珍惜生命的,希望晒健晒出我们更多的健康。六弟吐吐舌头,撅起小屁股,继续从晒健这头钻到那头,猫三压着腰条,也从这头钻到那头,大红公鸡歪着脖子,看了又看,试了又试,踏出去的步伐还是收了回来,至于黑虎那只大狗,干着急,见钻进去的六弟,钻进去的猫三,站在门口哼哼起来,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玩爽歪了,我们才打开晒健,可晒健这傻伯父,就是不听招呼,老是卷着身子,该是被冷落堂屋太久,心情不畅快,任由我们怎么抚摸舒展它就是无动于衷,展开又卷,展开又卷。屁股用上了,六弟坐一角,我坐一角,四姐坐一角。本该三姐坐一角的,但三姐用母亲的语气说,一群傻子,河里的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还用屁股,我才相信,你们要和粮食一起晒太阳,晒一天,不晒成油蚱蜢,我才不信。对啊,我们怎么可能一直坐着和粮食一起晒太阳。我们可没粮食耐性好,晒不了多久,我们就该喊哭了。搬了石头,放四角上,不听话的晒健伯父听话了,觉得犟脾气也没意思,还是和和气气好,和粮食耍一耍,和我们耍一耍,也是可以的。
我们把母亲让晒的稻谷倒进去,用上扒梳,一扒梳一扒梳,跟母亲梳我们头发一样,定要把拢成一堆的稻谷梳出一条一条纹路,心里才畅快。不过,我们也有懒得梳的时候,用手当了扒梳,弯下腰,梳一梳,用脚当了扒梳,一脚一脚划。只是,我们的脚,哪里会那么灵巧,划来划去,就算拼尽力气,也划不出扒梳那样的纹理。母亲见了,会说,你们呀,一群讨债鬼,粮食吃了脚气,我看你们要得嘴气。我们不服气,说,稻谷还穿了一层黄金衣服,衣服穿着染得上个屁的脚气。母亲则说,老子看你们胆子跟着裤腰带长。我们闭了嘴,偷笑起来。我们的裤腰带松得很,我们的腰也细得很,就算胆子跟着裤腰带长,我们的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哦,差点忘了,这里得告诉大家,这一把扒梳和三姐雨夜扛的扒梳不一样,三姐雨夜扛的扒梳除了叫扒梳,还喊钉扒,也就是说,三姐雨里扛的扒梳是铁做的,样式和锄头差不大,只是锄面大了一些,锄面变了梳齿。而我们今天举的扒梳是竹子的妹妹,举起来轻巧得很,跟母亲挠背的竹小手一样。
我们也倒辣椒、黄豆在晒健上,红红的辣椒和晒健亲密着,殊不知,辣椒这玩意,越亲密,你就越知道它的厉害,不把晒健辣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实晒健哪里知道哭,是我们,是我们几姊妹,用母亲的话说,一群傻女。晒了辣椒的晒健,我们以为跟晒了黄豆,晒了稻谷的晒健一样,除了淡淡的稻谷香、豆香夹杂一些灰尘香,就不该有其他味。我们赤了脚,光了腿,光了胳臂,往晒健怀里钻,我的天,跟与活麻睡一宿有什么区别。我们嚷着,说,呀,腿好辣。呀,脚好辣。呀,胳膊好辣。呀,眼睛也辣。母亲则又会说,一群傻女,嘴巴辣不辣。说来真是奇怪,嘴巴吃了辣子,是香。特别是母亲做的油辣子,母亲的油辣子有两种,一种是用来吃水豆花的,你把吃水豆花的换成了吃凉粉的,把吃凉粉的换成了吃油辣子的,就跟扛了铁扒梳和竹扒梳一样,铁扒梳肯定压腰,竹扒梳舒爽着了。我们跟孙猴子一样,挠来挠去,跳来跳去,就是没人愿意去到河里,用河沙撮一撮。母亲说过,河沙不光可以解痒还可以解辣。
我们也傻乎乎地光着脚,踩在黄豆上,学狼外婆走路。看黄豆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功效,人踩上去,一走,就摔跤。我们走了一遍又一遍,同样,母亲的嘴巴又来了,说,天呀,我的傻女,老子是要被气死呀。没了稻谷、没有辣椒、没有了黄豆,抑或没了苞谷的晒健,该晒我们了,只是,我们喜欢夜幕的晒,夜幕的月亮性格温顺。此刻,我们躺在晒健上,母亲是不会训斥我们的,反倒会说,今夜,就这样睡吧。是啊,若是有星星,有萤火虫,我们在这样的晒健上睡一晚有何不可呢。
这样晒一晚的我们,该是何等的健康呀。
木 墩
屁股落在木墩上,是暖和的。
我家有一木墩,是做大梁锯下的边角料。我们勤奋如小蚂蚁群力群策,团结一致搬动边角料,如搬动涨水过后河里的横财一样,放置灶门前。心想,我们这么乖巧,该是会得到夸奖。哪知,父亲说,给我搬回来。我们又如一群勤奋的小蚂蚁群策群力,团结一致搬动边角料,放在父亲脚前。父亲笑说,假勤快,这个玩意烧了火可惜。就在父亲的一阵捣鼓中,哟,大梁的边角料有了大用处,从废料变成我们屁股下的木墩。
有了这木墩,我们的屁股就常常落在上面。吃中饭时,不想规规矩矩坐在桌前,端了饭碗,引了猫三,往院子里一去,坐在木墩上,边吃饭,边逗猫。猫三蹭着裤腿,顺便把毛也蹭在裤脚上。可那时,我们并未嫌弃猫三的一身猫毛,就算是吃上一两根猫毛,也只是用摸了猫的手再摸一摸嘴,取出那一两根猫毛而已。看猫黏人讨喜的样子,碗里的米饭是要给一些的,素荒瓜也是要给一些的,素瓜豆也是要给一些的,如果有肉,那简直就是最幸福不过了。我很是奇怪,那时的猫吃素荒瓜、素四季豆,甚至素茄子,吃得还那么香甜,当然,如果有炖好的苞谷米,猫三也是要吃的。我们也坐在木墩上逗鸡,鸡看着我们的碗,该是动了邪念,不怕人的,伸长脖子,往碗里勾。六弟坐在木墩上吃饭,大花一嘴啄过去,可以想见,碗碎了,一地的米汤饭,大花吃起来鸡冠抖动得跟跳迪斯科一样,其他的鸡该是感谢大花的,顺带吃了一顿米汤饭。可六弟就不耐烦了,不光踢了鸡、踢了碗,甚至木墩也被他踢得老远。
三姐则会说,木墩又没惹你。六弟哪里有心思听下去,不哭着找来镰刀,给鸡一镰刀算是忍气吞声了。不过,鸡吃了六弟的饭,也怪六弟,自己不知把饭碗往高里举,也不晓得把屁股离了木墩,站起来不就避免了一场遭难。还有就是他要和我们抢坐木墩,不抢坐木墩,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不过,这样的事不发生,我们的童年就少了一桩有意思的事。三姐坐在木墩上,学唐僧给孙悟空念紧箍咒,还问我和四姐哪个装孙悟空,哪个装白骨精,害得我和四姐争得不可开交。我说,我当孙悟空。四姐说,哪里有这么黑的孙悟空。四姐说,我当孙悟空。我说,哪里有这么胖的孙悟空。四姐说,你当白骨精。我说,那我只能算黑骨精。我说,你当白骨精。四姐说,我只有被打死。最后,我当了黑孙悟空,四姐当了胖白骨精。三姐一念紧箍咒,我那样子,天,生错了地方,该是出生在北京的,跑几年龙套,估计就出师了。我抱着头,在三姐面前醉来醉去地疼痛。三姐念得那个认真哟,盘着腿,可惜,木墩一歪,三姐这个白面唐僧摔离木墩,我们几姊妹笑得眼泪流出,但我们的心是多么愉快呀!
有一年,四姐因木墩倒了大霉。母亲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把猪草刀,意欲是让我们闲时,给家中的猪大爷割来绿米饭,我们很是勤快,千山万水地走,千山万水地割来绿米饭,猪大爷吃得很欢。也不明白,四姐那天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记得天气有些阴,还有些冷,不晓得是不是天气弄坏了四姐的心情,还是四姐本来就该有那一难,九九八十一难,一难都不可少,少一难都长不大。四姐割了很大一背篼猪草,背得腰都弯了,等着母亲夸奖。摔下背篼的一瞬,谁会想到呢,木墩就在一侧,这是母亲屁股落上去铡猪草的坐骑。四姐就是被木墩绊的,身体歪侧过去,膝盖和猪草刀深深亲了一口。四姐呀,我的四姐,那个可怜哟。好大一摊血,我的脸都吓乌了,母亲更是,念叨说,这个四儿,背时鬼。不过,不喜欢哭的四姐并未放声大哭,只是嘤嘤地抽泣,咬紧眉心。
大姐也被木墩绊过,只是没有摔倒身体。大姐恶狠狠地骂了木墩一顿,也骂了我们一顿,说,改天烧饭,把木墩烧了。我看你们几个疯姑娘怎么疯。其实不算我们疯,但也可以算我们疯。我们闲得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或者说找些事情和时间玩玩。我们学金鸡独立,站在木墩上,站上去,金鸡还没有独立,就下了地。我们反复金鸡独立,反复下地。但也偶尔会金鸡独立起,我们就喝彩,就吆喝,就羡慕,心里暗暗下决心,自己也要金鸡独立。往往玩着玩着,生气的时候,把木墩当了撒气桶,跟六弟一样,碗碎了,踢木墩。我们站不稳,也怪木墩,说木墩不够平,也怪父亲,说,父亲手艺烂,削个木墩都削不平。你一脚,我一脚,踢来踢去,踢来踢去,居然把木墩当成了球,踢得木墩滚来滚去,正好滚到大姐脚下,幸好,没有绊倒身体,要不然,大姐不是臭骂我们一顿,该是提起响篙打骂一顿了。
有时,我家的鸭也是烦人,从圈里出来,非要站在木墩上扇一扇翅膀,扇了翅膀,屁股一翘,不是坐在木墩上,而是翘出一摊绿粑粑,还冒着热气;有时,我们也用尖刀在木墩上尖一尖,尖刀脱把的时候也有,刀背击在额头上,那个钝疼,不亚于四姐膝盖的尖疼;有时,我们也把木墩当了桌子,只是这桌上摆的是泥巴饭、槐树菜、蜻蜓汤罢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