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
2024-10-10卢欣
序
子瑜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赶紧加快了脚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小区门口人不多,几位做完晨练的老婆婆,正收拾了器材准备回家。子瑜意识到今天比平常晚了,忙加快了脚步。迎面碰上一位住同一幢楼的婆婆,老远就大声招呼:“现在才出门呐?才去买菜呐?”子瑜点头,礼貌地微笑。
婆婆走近了,热情地打开自己的手推车:“今天的豆腐不够好,面筋还行。”子瑜附和着点头,说:“这豆腐看着还好。”她笑得有些勉强,但婆婆没看出来,寒暄完,婆婆收拾了手推车离开,提醒她今天是商场会员日,超市有半价。
子瑜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她身材瘦削,脸尖得像个倒三角。都说人到中年,喝口水都长胖,她却是无法控制地瘦,大概是因为睡眠差。宝宝小的时候,一个晚上要起床好几回,喝奶、盖被子,整晚整晚地睡不好。宝宝大些了,她却成了习惯性失眠,翻来覆去脑子里胡思乱想。晚上睡不好,白天的精神也就不会好。
菜市场门口永远涌动着喧哗。进出菜市场的大都是微驼着背、拉着手推车的婆婆,也有一些家庭主妇,背着大环保袋,穿着高中生喜欢穿的背带裙——小区门口经常有人摆地摊,专卖背带裙。子瑜走到一家熟悉的摊档,看今天有没有特价菜。
“买土豆吗,今天的新鲜!”阿莲立刻对她热情招呼。
这个叫阿莲的摊主很会做生意。每当子瑜经过,她总是笑得很热情。子瑜还在犹豫,阿莲已经麻利地把土豆放在秤盘上,说:“这种是脆的,适合做薯条。”
那些土豆看着确实又大又圆。子瑜点头,阿莲飞快地替她把土豆装袋,“宝宝这么爱吃土豆呀!”子瑜扫码付款,正打算说话,阿莲已经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了。
买好青菜,接着去干货铺。子瑜喜欢菜场里的热闹气息。卖煲汤料的山婆,看上去干瘦、麻利,不爱说话,她经常告诉子瑜各种煲汤料的功用,子瑜一度视她为知己。然而有一次,在她们家买的菜干,拎在手里就感觉不对,子瑜回家后复秤,发现比山婆报的少了三四两。
子瑜很生气。她是不习惯吵架的,更不敢跟菜市场的人吵,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说“算了”,毕竟山婆家的煲汤料质量好。她不喜欢吃闷亏,但也无处发泄,平时接触的人太少,连个说得上话的闺蜜都没有。也不能跟丈夫说,他是完全听不进去的。
买了菜干和蜜枣,子瑜习惯性地在手里掂掂——她掂不出什么差别,只是虚张声势。做了家庭主妇这么些年,主妇擅长的斤斤计较的本事,她其实一点儿也没学会。
买齐了菜,子瑜背着沉甸甸的环保袋,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宝宝要下午才从幼儿园接回来,老公中午也不回家,自己一个人总是吃得简单。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完、洗了碗,呆呆坐着,一种空虚和慌乱感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她决定外出走走。
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商场,开业那天她去看热闹,领了好几张优惠券。商场里各种购物商店都齐全,甚至还有一家电影院。
子瑜飞快地往商场走。她是真的害怕自己在家待久了,像是一块用了很久的抹布,浑身上下散发着霉味。手机上收到好几条短信,大多是房地产和保险的广告,还有商品打折广告。不久前她在一家求职网站登记过,想找份兼职,不耽误接送宝宝的那种,结果完全没有回音。
子瑜猜测,工作日还在商场里闲逛的,大都跟自己一样是全职主妇。这年头全职主妇不少,当然也有些是休假的,但是那些职场人,一眼看去就能跟主妇区别开。她从一楼梯口往上看,觉得这商场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像是专门给全职主妇搭建的一个梦。她直奔二楼的一家化妆品店。
子瑜以前很少逛化妆品店,一是觉得贵,二是觉得全职主妇不必用那么多化妆品。但是几天前,她随意进去逛了逛,受到了亲切的接待,她希望重温这种感觉。
不买也可以看看,跟陌生人说上几句话,子瑜心里对自己说。同样是表达“你好”“谢谢”,这家化妆品店的店员特别温和,完全没有忽悠着买卖的意思。子瑜渴望与人交流,她害怕一个人待得太久,害怕失语,怕再过一两年,自己连正常的交流都做不到了。
阿志正在化妆台前,给一个客户化妆。子瑜看到他,像是见到了朋友,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静静地站到一旁,不再打扰。这是一位熟手化妆师,他经常站在店中央的试妆台前,像上流水线似的,给客人免费化妆,样子特别认真。子瑜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正是这位化妆师主动走过去,热情地招呼她。
灯光打在一瓶深蓝色的润肤露上。这是一种特别幽深的蓝,像是海洋深处沉淀的颜色。随着灯光颜色的起伏,瓶子的颜色也在起伏,波浪似的。子瑜觉得自己在梦里见过,一层层的蓝色沉淀,柔软到人的心里。
“这款精华特别好,”阿志耐心地介绍,“味道很温和,还能淡斑、祛纹,有助于抗衰老。”
子瑜听了,有些心动,侧着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阿志连忙解释:“不是说你老,但要防患于未然。我看你的脸有点泛红,是敏感肌吧?”他伸手帮她把额边的碎发抿好,轻轻地,很温柔。
“先抹一点试试。”阿志把镜子推到她面前。子瑜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自己的脸色好看了些。
没过几天,子瑜忍不住又来到化妆品店。阿志正在替客人化妆,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没有注意到她。等到客人离开了,她才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生意很好啊?”
阿志点点头,招呼她坐下,给她倒茶,像是一位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这是我们最心动的一款口红,叫甜蜜诱惑。”阿志对着她,拿起一款口红,口红的形状是波浪形的,极像女性身体的侧影,凹凸之间有流畅的曲线。是诱惑吗?她想,好像是的,但不是为了诱惑男人,而是诱惑自己。
“试用一下?这款很适合你。”阿志热情地推荐。
子瑜轻轻拿起口红,沿着瓶身的边缘缓慢地抚摸。在他的热情鼓励下,轻轻拧开了瓶盖。
年轻的时候,她从未化过妆。她是老师和家长眼中的好学生,从来不做逾矩的事,安守本分,也从来不敢夸张地打扮自己。她那时候心里也有渴望,盼望长大,盼着有一天能心安理得地打扮自己。可惜,仿佛一恍神,就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膏体像丝绒般顺滑地从她唇边滑过,她觉得身体微微一颤。
一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子瑜再来时,神色不太好。阿志也感觉到了,问:“跟老公吵架了?”
“就不能有别的事吗?”她笑着说。转念一想,仿佛也没有别的事了。
子瑜的妈妈生病了,她想回老家看看,但丈夫不允许。也是,家里有孩子呢,她要走了,孩子怎么办。可是妈妈也是她的亲人呐。两个人吵了一架,她不敢走,但也不想跟他说话。子瑜感到了波浪般的焦虑,她觉得这辈子已经深陷家庭的泥淖里,动弹不得。
“想给您化个复古的妆。”阿志淡淡笑着,一如既往地耐心。
粉底是轻柔的白,轻轻抹到脸上,舒适得让人想睡觉。手心正中盛着乳化的霜,滑腻腻的,像有人放了一颗奶糖。刷子轻柔地从她脸上刷过,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风。她全身微微一颤,突然想起母亲。小时候,母亲会替她系红领巾。轻柔的手从颈边抚过,就是这种感觉。她不由得红了眼眶,曾经有过那么多幸福的岁月,细腻的感受,她竟然都忘记了。
“是痒吗?不舒服你告诉我。”阿志特别能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永远在询问她的感受。子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镜子里的脸红红的,像是腮红打多了。但此时还没上腮红呢,两个人距离太近,没理由不泛红。子瑜的脸热了,火辣辣的。她连忙拿起粉底刷往脸上扑。
“今天试一款艳丽的口红,夏天快到了。”阿志说。
这支口红是锥形外壳,盖子上有皇冠图案。黑色的底部印着几颗粉色的心,妖妖娆娆的。子瑜突然间胆子大了,“啪”地打开盖子。
“这个,太艳了吧。”她觉得红得过于嚣张了,像是吸血鬼吸完血后留下的痕迹,显得面目狰狞。
“不会,艳红显得妩媚。”阿志温柔地说。
子瑜摇摇头,旋开了另一支口红。深沉的玫红色跳脱出来,散发着鲜艳的光泽。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阳台上摆着的一盆杜鹃花。她曾经是多么爱花呀,可是丈夫说鲜花惹泥,不让她种。细腻的口红从她的唇间划过,温柔得像是亲吻了她。
阿志故作惊喜地打量着她:“你看,化了妆,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子瑜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的脸看起来年轻了不少。这支口红的颜色她很喜欢,让她想起了多年以前喜爱过的杜鹃花。阿志递上一张纸巾,替她轻轻擦拭嘴唇,说:“再试试,找到你最喜欢的一支。”
水润的蜜桃色淡淡地敷在嘴上,给她黯淡的唇增添了几许光泽。她觉得这是温柔的、轻盈的颜色,让她想到了念中学的时候,跟同学坐在校园的操场上,一起喝果汁饮料。
那时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每天骑一辆粉色的自行车上学,从热闹的大街飞快地穿梭而行。那时虽然有功课的压力,但是不用承担生活的忧愁,喝着甜润的水蜜桃汁,立刻把任何烦恼都忘记了。
从身体内部生出的一股舒适感,缓慢地向全身扩张,接吻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她想起丈夫的吻,总是很潦草,带着强迫的意味。她当然不喜欢那种感觉,总是躲闪,有一次甚至像受惊般躲到一旁。丈夫怒气冲冲,说:“你在想什么?”
如果两个人能心平气和地沟通,会不会好些。如果丈夫愿意耐心地听她说话,多少会有些改观吧。她望着那排银光闪闪的口红,惆怅地想。她知道丈夫骨子里是轻视她的,认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认为她既没有工作能力,也没有沟通能力。
“这个颜色好。”她端详了半天,故意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
试了口红,又试了粉底和腮红,她的脸上浮起了红润的光泽。她并没有打算买,只是想试试。阿志的态度是多么好啊,永远微笑,永远不生气,像是一个认识了多年的朋友,而她又是那么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脸呈现白瓷光泽的皮肤,鲜红水润的唇——她有一种努力想挣脱掉什么的快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都快脸贴脸了。子瑜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气味,是汗味,夹杂着一丝淡香,是一种杀菌香皂的味道。
“好看……”他欲言又止,仿佛突然间羞涩了。
她拿起粉饼,轻轻地往脸上扑。刚开封的粉底,粉白粉白的,纯洁得像雪一样,遮盖了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再给你上个遮瑕。”他从盒子里挑出另一只刷子,一柄细弯的刷子。她很少化妆,只知道最简单的步骤、至于遮瑕,还真的没听说过——只能由他轻轻地涂抹到脸上。
刷子上了脸,痒痒的,有一种被抚摸的舒服。轻微的痒感,让她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候,第一个亲吻她的男孩,也是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托起她的脸,指尖掠过她的额。
“现在用高光打鼻影……”他解释说,拿起了另外一个较为粗短的刷子。
二
又一个星期没见了。这一回,子瑜刚进店里,阿志就什么也不说,给她搬来了一把舒适的椅子。
子瑜也是不说话,安静地坐下。仰起脸,闭上眼睛,让粉底刷在她脸上。其实她很想跟他说说话的,可是说什么呢。她紧闭着嘴唇,欲言又止。
她终于回家探望了母亲,好在不是大病,吃了医生开的药,慢慢好起来了。她陪了母亲几日,又匆匆返家。她不在的时候,宝宝让婆婆照看。回来那天,婆婆的脸色很不好,说:“离开这么多天,宝宝嗓子都哭哑了。”
子瑜没有解释,她的好心情不会受婆婆影响,反正很久才见一面。她觉得还是得忍耐,毕竟是长辈,还替她带了几天孩子。她从老家带回了自制的酥饼,是一种用油炸过的饼干,上边裹着厚厚的一层糖。阿志很高兴,说他的妈妈也有独创的零食。他不由得说起了很多家乡的事。他说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很穷,现在已经通电通水了,但是村里只有留守老人,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我中学毕业就出来了,挣的钱寄回家供妹妹读书。”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一点没有难过的样子。他说起家里总有妈妈张罗做好吃的,说起小时候村里的热闹,“现在只有过年才会回去了。”因为年轻人都去城里了,村里平时很冷清。直到过年的时候,村里才重新热闹起来。“好像商场开业一样,”阿志说,“每个人都很兴奋,激动,想要消费啊,享受啊。可惜像是一家只开半个月的商场,过完年,大家都散了。”子瑜点头表示理解。
“很少有男孩在化妆品店打工,他们嫌娘气。”他有些惆怅,但立刻摆摆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子瑜也告诉他自己的故事,从小就是乖乖女,循规蹈矩地念书,从小学读到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通过相亲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一年后生下了孩子。她说起来自己都觉得疑惑,太无趣了。年轻时她难道一点儿像样的梦想都没有吗,一心只想着嫁人?她无数次回忆起来,也记不得其中稀里糊涂的过程。
他微笑地听着,仿佛一切都明白。
“今天给你上一个桃红色的眼影。”阿志每次跟她上一道新的步骤,都会问她的意见。
她觉得没关系,试一试,还能跟他聊聊天。
轻柔的刷子在她的脸上抓挠,她觉得有点痒,不由得想卸掉,但是他立刻解释:“这款粉底特别细腻。”他给她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脸上笑容明媚,气色很好。
“这是什么神奇的法术?”她带着点惊讶。她想起几次参加同学聚会,她们都说她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蜡黄。
“你平时应该多化妆,化了妆气色好。”他像献宝般捧出一盒盒化妆品。
子瑜有些好奇地捧起一支口红。阿志兴奋地说:“有一款特别适合你,我昨天就预留了。”他飞快地拧开口红盖子,膏体轻盈地转出来。是橘色的口红,散发着清新的橘子味道。子瑜有些疑惑,说:“这是小姑娘才用的吧。”
阿志说:“我特意给你挑了这个颜色。试一试,很适合你。”
口红缓慢地贴近了脸,触到了唇。子瑜觉得不是夏天的味道,但也不是秋天,而是一种盛夏傍晚的感觉,像暴晒了一天的草地突然清凉下来,杂草随风摇曳,人也随之感受到一股清凉的风。
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中闻到了路边桂花的香气。这么快入秋了吗?天气也不见凉。桂花朵儿带着一些疲惫,还有些挑逗,在昏沉里跳脱出浓郁的香。她想起了刚工作那年,她们几个女同事下了班后,有大把的空余时间,经常一起骑自行车在小巷里乱窜。
是从什么时候起,日子变得这么紧凑,生活像被装在一个套子里?她抬头,看到小区无数阳台的灯光已经亮起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阳台,还隐隐望见一个身影,那是钟点阿姨在焦急地等待。
三
工作日时商场里人不多,化妆品店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客人。阿志一个人穿梭在货架前,热闹地忙碌着。
子瑜一个人默默地坐到化妆台前,阿志看见了,兴奋地跑过来,问她今天想化什么样的妆。她没回答,无声地坐下。妆台前散落着许多化妆品,零乱得像她此时的心情。
“这是什么?”他撩起她的额头时,看到了几条细线般的疤痕。
“不小心摔着了,磕在桌角上。”她捂着脸,不让他看。
阿志疑惑地看了半天,不明白为什么会受伤。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他也只能选择相信。他仔细地帮她敷妆前乳,手微微地颤抖。她闭上眼睛,似乎要哭了。
“要涂得均匀才好看,这款粉底能让肤色显得红润。”阿志详细地解说,用手指轻轻掀开粉底盒,脂白色的粉底轻轻扬起。
子瑜和丈夫的争吵,跟口红的事多少有些关系。
她丈夫发现她最近花钱明显多了,子瑜买化妆品花了不少钱,她现在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节省。她提出要增加家用,理由是最近物价涨了。以前她能从菜钱里省下些钱,给自己添几件衣服,现在每个月的菜钱快不够用了。她丈夫说她用不着穿那么好看,一天到晚见不着几个人。
“我已经很节俭了。”子瑜忍不住辩解,有点心虚。
“那么,钱都花哪儿去了?”丈夫冷冷地盯着她,像看着一个犯错的孩子。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穿漂亮的裙子,涂着鲜艳的口红。
她支吾了半天,觉得不说为好。现在,他们之间已经连争论都没有了。
“我是想离,可我一个家庭主妇,离了婚,我能做什么。”她用双手捂着脸,哭了。有时候,她也恨自己,实在是太懦弱了。阿志呆呆地望着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好在没有人特别注意她。逛化妆品店的客人大多只会关注自己是否光鲜亮丽,她们一进店就会被各种光彩夺目的化妆品吸引。店长疑惑地看了子瑜几眼,生怕是阿志的服务不够好,让人投诉了。
“你看你,刚上的妆全花了。”阿志俯下身,把她的手拿开,着急地安慰着。
他坚持重新给她上妆,这次她没有拒绝。他用化妆刷在腮红上稍微一沾,轻轻地点涂在她脸上。她蜷缩着肩膀,小声啜泣。
“你哭了?怎么回事?”阿志着急地问。
子瑜欲言又止。总不能要求他所有事情都明白吧,他一个未婚的人……“不不不,不关你的事,你继续。”她摆摆手,飞快地抹去眼泪,露出笑容。
“你看,这是我们新来的口红。”他认真地说,看出了她的慌乱和无助。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不断地给她展示化妆品,装作很忙的样子。
化妆箱里放着一排口红,是最近流行的哑光系列。她明白,那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在她没来的时候,他早已精心准备好了。
“随便吧……你来……”她呆呆地说。经过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她恢复了冷静。
这次是最艳丽的颜色。零号的粉底,玫红的眼影。她坚持自己涂抹。她拧开瓶盖,轻轻旋出膏体,在膏体轻触嘴唇的刹那,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柔。
她太喜欢镜子中的自己了。五官明艳,顾盼生辉,虽然是刚上的妆,有些浮,但是好看,像是电视剧里盛装打扮的官家小姐一般。
他给她试一支新的粉底,撩起她的头发,发现了更多紫色的疤痕。“这是……”他有点担心地问。
“没事,不疼。”她笑着说,“你继续。”
该怎么说呢,如果让他知道了,会吓着他吧。她索性扬起脸,咧着嘴笑了。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眉眼端详。那一刻过于安静了,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又惶恐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呼吸声都笨拙了。
他试着用粉底涂抹,替她盖住那些疤痕。可是有些是新伤,实在太疼了,她忍不住轻轻“呲”了一声。“疼吗?”他着急地说。她的眼泪要掉下来了,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四
子瑜有些事情想告诉阿志。
她丈夫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在家里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摔杯子。他那阴郁的一面,只在她面前显露。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工作不大顺利,似乎是失业的前兆,于是变得更加暴躁了。有天晚上他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她只是例行问了一句“去哪里了”,他就勃然大怒,把茶杯摔到墙角。他凑到她脸上,半狰狞半嘲笑地说:“需要你批准吗?”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但他还是失控了,扯着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的头往墙上按。头撞在墙上,咚咚地响,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冷静下来。他还把她拖到房间,打开抽屉,把她的口红一支支抛出来,像扔宝宝玩具似的,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问:“你看你,一天到晚干了些什么?”她回想起来还是瑟瑟发抖,忍不住把双手环抱胸前。
化妆品店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富丽堂皇,货架上摆着的一排排口红散发着妩媚的气息。
“今天尝试一个戏剧感的妆?肯定好看。”他整理好了工具,亲切地问。
他现在也习惯用她来练手了。大地色的眼影敷上了脸,他又涂上一层杏色。他觉得她的眼睛有些肿,像是使劲地哭过,可是他不好意思问,只好在眼皮上再下一层功夫。
然而花了好大功夫做出来的妆,效果并不是很好。
“这像是一个死人啊,脸颊两边全是斑。”子瑜不满意地说。
“只是尝试一下,你不喜欢,我现在就抹掉。”他立刻用化妆棉沾上卸妆水,轻轻抹掉。卸妆的时候,他又一次仔细地端详她的轮廓,温和而厚实的脸,确实不适合凌厉的妆。
他们在化妆的间歇闲聊,但她向来只跟他说很久以前的事情。她上中学的地方,她刚毕业时工作的情况。他也会跟她说他的小时候,偏僻的山村,每天种地的父母。
“家里……还好吗?”他想关心她,但又不知从何入手。
子瑜略动了动嘴,正想说话,粉饼盖过来了,在她眼前扬起了细微的尘。她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他说:“好的”。
阿志慌乱得手足无措,只得假装整理化妆工具,远离她一会儿。
恢复平静之后,她主动为自己挑选了一支雾面的口红,是橘子的颜色。他说这个叫“夜色棕”。“什么都要试一下,不是吗?”她突然就高兴起来了。这个暧昧的口红名字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有款粉底特别适合,配这个口红。”他突然小跑到货架上翻找,找了半天。
她远远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一个亲人跑开。
“找到了!”他兴奋地说,“这个叫羽纱粉底。”
她对于一切有保护色的东西都心动。羽纱?听起来像是可以把自己罩起来,具有一种神秘力量的保护。
“额头上的疤,怎么弄的?”他不安地凝视着,语气里满是心疼,“怎么老是不好?”
也许是出于本能的爱护,也许是那些疤痕实在过于触目惊心,他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她欲言又止,是想告诉他的,可是,告诉了又怎么样呢。他能改变什么?给她言语上的安慰?还是一点点停留于此刻的温暖?
“最近打算回老家吗?”她闲聊般的,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要到过年呢,多存点钱。”他轻轻地回答。想起过年,他就有些开心,但是不敢表露出来。他知道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她一定在极力隐藏些什么,她的脸庞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我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呢。”她突然露出笑脸,略带俏皮地说。
“好啊,我让我妈做一桌地道的家乡菜。”他看她开心了,顿时轻松起来,说,“每次回去,我妈都要做好多菜,招待亲戚,让他们给我介绍对象。”
“是什么样的女孩?你喜欢吗?”她佯装高兴,顺着往下问。
“说起来太好笑了,家里老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给我安排相亲,但是介绍的女孩都不是我喜欢的。”他对她说,脸上的笑容深了,想告诉她某些发生过的趣事。
她附和着笑,低下头,把口红的盖子拧开又旋紧。口红的盖子顶部是一颗星星,指甲盖大小的星星,银光闪烁。她喜欢这支口红,喜欢闪亮的星星装饰。她记得小时候,爸爸给她买过一盏塑料星星灯,在深秋时节的田垄上,小孩子跑来跑去,把灯笼高高举起,任幽深的白光闪耀。
“还有一只蜜糖色的,我拿给你试。那支口红深度滋润,特别显气色。”他看出了她的难过。
她忍住泪水,不让他发现,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五
阿志现在开始害怕替她涂粉底,凑近了看,能看到她额头上深浅不一的伤痕。那些伤痕在刘海之间隐约可见,仿佛昭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不敢追问,只能心虚地装作没看见,迅速地涂抹了粉底,又抹上遮瑕膏。
她也心照不宣,什么话也不说,任由他的手颤抖地在面颊抚过。仿佛一阵风,不动声色地温暖了她,偶尔弄疼了,她也不吭一声。
最后到了口红的部分,子瑜的眼神已经平静,呼吸声也变得轻微。阿志把一整排新到的口红捧出来,任她挑选。各种绚丽多彩的口红一字排开,粉的、红的、紫的。口红的外形也五花八门,瘦长形的、子弹形的、方形的。他红着脸解释,最近升了店长,可以给她最低折扣。
口红在柜台上一支支伫立,看上去就像一排排忠诚的卫士。阿志像献宝似的,给子瑜仔细展示。
“你妈妈,也不催你?”她开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没头没脑的,但他听得懂。
“催了,我不听,她没办法。”他回答说,调皮地笑起来。
两个人仿佛很有默契,只要一开口,就会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子瑜从阿志的描述里了解他的老家,他的童年,他一个人在城市打工的生活,他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所有她没经历过的部分,她都试图了解。她偶尔会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打算过几年再谈恋爱,现在没房,没车,一穷二白,不会有人喜欢我的。”他说。
“怎么会呢,肯定有的。”她淡淡地笑,说“女孩子只要找到喜欢的人,就不会计较钱。”
再一次来,她的脸色更差了,头上贴着一块胶布。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他也发现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不化妆。”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慌乱,心灰意冷地说。他如释重负,说:“今天是促销日呢,很多人来,实在没空给你化了。”
他说完,拿出近期做活动打折的口红,一口气全摆在她面前。不知为什么,他不敢仔细看她,怕看多了,会发现让人害怕的秘密。她一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仿佛准备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他。
这天化妆品店的生意特别好,他被围在一群等待化妆的客户当中。人群喧嚷,没有谁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位神情失落的女人。
好在又过了几天,她终于来了。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消费。”
他紧张的心顿时放下了。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也许事情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他试探着问:“店里正在做活动,一次性消费两千元,送会员金卡,以后你可以每天来化妆。”
她没回答,仿佛在犹豫,很为难的样子。
他也觉得这样明目张胆地要求不好。他知道她手里仅有的,都是偷偷从生活费里省下来的——作为一名全职主妇,她不敢随心所欲地消费。
他立刻笑了,说:“没关系的,不是一定要你买。”他给她介绍最近的新款,一支新年限量版,口红顶端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天使,带着心形的翅膀。
“我喜欢这支。”她说,“小天使真可爱。”
她轻轻地旋开盖口,温柔地涂抹。这支口红的颜色是柔和的,在她的唇上泛起一层轻柔的光泽。
他愣了一下,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她正在寻找什么,或许是某种可以拯救她的力量。她看起来总是承担着沉重的心事,却无人可以诉说。可是他不敢问,甚至不敢随便开启一个话题,他怕她误会了。她呆呆地坐了很久,仿佛在酝酿勇气,想要与他交代什么。“小时候我爸爸会给我买很多玩具呢。”她突然说道,“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他突然就害怕了,借口有客人要招待,飞快地走开了。她远远地看着,不时低下头,仿佛是在抹眼泪。
她最后还是消费了,买了一整套的化妆品,办了一张会员白金卡。这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对他的支持。付钱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坚决,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去完成某件大事。
“会不会……太浪费了。”他很不安地问。如果她后悔了,他也是可以立即取消的。
但是她稍微想了想,还是点点头。“你刚才说,办了白金卡,每个星期能免费化妆?”她微笑着说,仿佛是郑重许下一个承诺。
WG1xg0/vTwpPT08WPAaQ8OCqit1ZVody+u1ps9UmiXI=他也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害怕,也有些担心。
六
办卡之后,子瑜好几个星期没来了。直到某个周末的夜晚,阿志看到她拎着一个硕大的环保袋,神色恍惚地出现在他面前。
阿志有些诧异,她以前从来不在周末的时间出现。周末化妆店里人流量大,他顾不上招呼她。不过看到她,他还是很高兴,撇下正在招呼的客人,迎上去问:“怎么今天来了?”
子瑜没有回答。她的脸色很苍白。她抬头望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又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天是周末,特别忙。”他解释说。她听了更加失望。她以前一直没有在周末逛商场,从来没见过店里这么热闹。周末逛化妆店的都是年轻女孩,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一脸热情地围着他,娇嫩的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
“都是客人。”他笑着解释。虽然看出了她的异样,但他依然忙着工作。她远远也站在货架边,整个人似乎瘦小了一圈,额头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些伤疤似乎又增多了些。
快打烊的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客人终于散去。商场也快关门,化妆店突然变得很安静。这时她还站在不远处,失神地望着他。阿志忙着收拾,看到她的表情,突然害怕了,说:“今天快关门了,要不你星期一来?”
她笑了,说:“是啊,星期一客人少,我也不上班。”
他呆了一下,似乎感觉这句话伤害到她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她的脸色显得更黯淡了。两个人之间似乎有某些默契,他知道怎么哄她。他把她拉到化妆台前,给她看新到的化妆品。“这款粉底带润肤效果的,显得脸色特别红润。”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往她脸上涂抹。她抬起头,泪水已经把眼影泅染得黑乎乎的。
“我虽然不上班,但也每天忙家务。我丈夫,他越来越讨厌我,对我态度恶劣。他上个月失业了,心情很糟,昨天晚上……”他飞快地拧开口红盖子,试图打断她的话。“试试,这款口红是杏色的。”
“哦。”她又恍惚了,呆呆地望着他,突然抓紧他的手。他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挣脱她的手,收拾化妆工具,说:“我们要关门了。”
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口气说下去。关于她的家庭、她的丈夫、他们是怎么吵架、她是怎么受伤的。可是他太慌乱了,什么也没记住,只知道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她受不了了,要离开这个家。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为什么跟他说这些,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他有些心虚,也许是可以帮上一点忙的,或者陪着她跟她丈夫好好谈谈?在她丈夫面前假装凶狠地说替她撑腰,谁要欺负她,他也会动手。但是,以什么身份去谈,他怎么能管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她看起来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而他又无法给予。难道真的带着她离开?他略顿了顿。他刚升了店长,这个月增加一笔奖金,他实在不愿意这个时候辞职。
“我,还是,买几支口红吧,等了一晚上了。”她忽然笑着说,自己动手拧开了口红的盖子。
商场里的店铺陆续关门了,铁闸门不断发出哗哗的声音。他感到慌乱了,觉得自己要准备关店了,没有时间听她说那么多。
“好吧。”她突然微笑了,说:“就要这几支,多好看。”
一款子弹般造型的口红握在她手里。她轻轻地握着、放下,又拿起另一款。她今天晚上似乎特别喜欢尖锐的东西,拿起一支眉笔,也是笔头如刀削般尖锐。
“我……再替你化个妆吧。”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痛起来。
“会不会晚了?”她扬起脸,脸上也有一道道疤痕,“店里要关门了吧?”他不敢再看,心疼得厉害,化妆刷伸在半空中。她安静地坐直了,闭上眼睛,说:“化个好看的。”
尾声
阿志每次上班前,都会去检查那只紫色丝绒盒子,可是再也没等到子瑜的到来。
他很担心她,忍不住查找客户信息,找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可是打过去总是关机。他当然会记得她,她含泪的眼睛,小巧的唇。他了解这些女人,这些看上去失意、落寞的女性是他的目标客户,他了解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一个女人平时只需要一支口红就够了,多出来的第二支、第三支都是慰藉。然而他还是不了解她,她的那些伤疤和眼泪——化妆的时候,她整个人仿佛闪闪发光,洋溢着幸福感,他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从来没有真正地说出来。
她最后一次来,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那天她要求化一套艳丽的妆。她选了一个带珠光的腮红,金色的眼影,口红是珊瑚色的。最后还要求给她刷上高光,显得脸颊特别瘦削,面容冷峻。
“店里新换了灯光。”他当时皱起了眉头,“太刺眼了,看不清人的脸色。”
她仿佛没听见,神情十分忧伤,好像想诉说什么,几次下定决心想开口,但始终什么也没有说。
阿志扳过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脸上也有了忧伤的表情。
她最后买了好几支口红。连他都觉得过分了,劝她不用一次买这么多,以后再买也可以。但是她没有丝毫犹豫,她请他找一个礼品盒,把所有的口红都放进去。“先放你这儿,我下次来拿。”她当时平静地说,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他觉得很奇怪,想问为什么,但始终没有问。她自始至终在认真地挑选,不同的牌子、颜色,蜜桃色的、珊瑚色的、豆沙色的,透明瓶盖的、彩金瓶盖的。她专心把玩着,不时涂抹一把,侧着头,不让他看到脸上的表情。她额头上有新添的伤,他没敢问。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多问几句。她明明看上去那么难过,可他还是像平常一样,什么也没问,就殷勤地送她离开。她远去的背影看着楚楚可怜,很快消失在商场的旋转楼梯之间。
她买下来的一支支口红,被他存放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十多支口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像是等待她召唤的卫士。他有时候会打开盒子,轻轻擦拭一下,想着,她什么时候再来。
但是他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的眼里写满渴望,总想诉说些什么,可是他却逃避了,装作毫不知情,一直劝她买口红。
他也只能替她试口红,帮不了她什么。那些口红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希望她涂了能开心些。他明白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给她带来短暂的快乐——在专心涂抹口红的一瞬间,眉头略微舒展。
他希望此刻她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过着快乐的生活。但他也害怕此刻她被囚禁于某一个地方,再也出不来了。他不敢多想。
他只有替她守候着一支支口红,它们安静地伫立在盒子里,仿佛默默地等待,等待着她有一天会回来。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