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似盛开半似凋零
2024-10-10卿晓晴
预 兆
顺意看到自己右手食指莫名抖了起来,不受控制,频率奇特,足足有十几秒的时间,其余四指如同受到惊吓般,怔了一下,瞬间也抖了起来,匆忙间跟不上食指的节奏,一时间整个右手显得慌乱。顺意立即紧握起右手,手心里攥着心慌,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过去了好久,也许只有一分钟,她心思百转,五味杂陈,她靠向椅子,放松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年的今天,她才到退休年龄,虽然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这准备早在去年就开始了,心理建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食堂吃饭开始,她会有意无意间说到自己胃口大不如以前了,吃不了太硬太辣太冷,有人就问,姐,你退休还早吧?她含糊地说,不早了呀,马上就到了。时间真不经过啊,转眼人真就老了。书桌上那盆水仙花已开到荼靡,干枝梅的根开始发软,滋养着它的水也浑厚起来,也不觉得有糜烂的痕迹,只觉得就是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北方的春天没有太明显的征兆,院墙外的一片迎春花也还没开,小猫一如既往,爬在沙发背上假寐。风还是凛冽,也许是寒冷最后的一点儿倔强,太阳一出,风如同卧在墙角的小狗,伏低了身子,放软了脚步。
日子参差错落着,好的不好的情绪总会积攒一些,买回来就闲置了的物什,一个渐行渐远的朋友……人老了,快速的时间忽然停滞了,像极了失恋后的空窗,曾经梦寐以求的大片大片的时光啊,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最大的努力,就是打开窗户,看着空寂的街道里,偶尔一个送外卖的黄色身影快速闪过,然后唱一句跑调的歌。继续躺在无奈的光影里,好的不好的情绪都不重要了,开始为最迫切的需求而焦虑:怎样才能睡着呢?从慌乱到迷茫到坦然到自以为是,经过了太多的心路历程,最深的觉悟里夹杂着失落和清醒,这个世界里,没有谁是少不得离不开的,最亲的人,在为他好的时候,竟然是不见、不碰、远离。不外出不购物不请吃。最难对付的是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实在地感觉到,也不是伤心难过悲痛欲绝的那种坚硬,也不是为某件事某个人生气愤怒埋怨的那种明确,这种既不坚硬又不明确的东西,却有着水一般的功夫,氤氲漫洇在午夜梦回时间,那一刻,这情绪又变成了有形的怪物,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所有久远的记忆,在夜里显得尤为清晰,这夜就变得那么那么慢长哪。也不能再看书,也不能再看别的,如同被困在了梦魇里,躺在一片清醒中。
见人就诉说自己的坏情绪,说了又觉得自己很像鲁迅笔下那位著名的大嫂,莫名其妙地向亲人发火,发过了又懊悔又释然,懊悔自己的能力也就只够伤害最亲的人,释然的是最亲的人也许并不在乎。
为了保证起码的睡眠,于是就改掉了多年养成的晚睡习惯,半夜再醒来,就少了许多焦虑和内疚。人生病,有时候完全是由情绪所掌控,渐渐,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着生息缺陷的人,长久地被失眠所困扰,长久地被情绪所左右,眼看着,皮肤一寸寸干涩,眼睛一点点枯陷,精神一下子萎靡了,情绪迅速地低落了,忽然在又一个午夜梦回,才意识到,我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烦恼总是才下眉头却又上心头,觉得自己没病,是一种释然,意识到自己老,又无法释然。有人说,真正让人焦虑的,不是孤单,不是贫穷,更不是衰老,而是人到中年你才发现,你从来都没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过……
玄 黑
立秋了,天空由群青到苍苍再到窃蓝,瞬息间就会变换好几种神秘的色彩。太阳直射时,暑气并未散。傍晚时分,窃蓝褪成了翁赩,花园边上浓得化不开的爬藤,衬得翁赩渐渐又变成了石绿,整个花园里是满满的浓烈色彩,分不了妍媸,天彻底黑了下来。
这一日和过去的许多个日子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入秋后渐渐寡淡的院子里,多了一只黑色的猫。如果过了昨晚还没有人寻来,那就确定是一只野猫了。顺意的心里有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跳动,穿过幽暗的客厅,没有打开窗帘,墨绿色的厚重和踏实,挡住了清晨所有的清醒。一直到她打开向着院子的玻璃门时,如打开了一条关闭了一夜的喧哗,生动着宣泄了一地一身的光。急促地来到院子边的太阳伞下,就看到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一只精致的猫头上,歪着一个俏丽的弧度看着她,心跳又快了半拍,愣怔一秒,转身回屋,从冰箱里找出一块鸡脯肉,放在小锅里煮,又找了一条半新不旧的绒被,铺在一个方正的纸箱里。用一只自己吃饭的浅口黑碗,接了纯净水,又用一只同样的浅口白碗,将鸡肉切碎了放进去,再次来到院子时,就看到黑猫已经站在院子中央,盯着她看。
放下手里的东西,她怕黑猫害怕,走回屋里从玻璃门上看出去,黑猫几乎没有犹豫,快速将食闻了一遍,吃起来。
隔着玻璃,看着晨光下黑色毛皮闪着脆光的猫,她恍惚了,顺着沙发边沿坐下去,用遥控器打开窗帘,猫好像听到了轨道发出的声音,停下吃食,抬起头向屋子里看。她恍惚着打开屋门,手里提着她刚弄好的猫窝,猫没有躲开,看着她将纸箱放在桌子下面,跟过去围着箱子闻了一圈,接着就跳进箱子里去,安静地趴卧下来。
站在院子里,无措感愈加强烈起来,阳光渐渐饱满,天空出现了一如大暑时的雌霓,热气快速在院子升腾起来,但毕竟是入秋了,早晚会有露水降下。她想着应该把纸箱拿到院子边上的石榴树下,今年才种的石榴树倒是结了几只不大不小的石榴,向阳那面露出粉米色,其余地方依然是不均匀的松花色。她走到箱子边,黑猫用金色的立瞳看着她,四目相对,她说,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的?说完她自己回答,就叫你玄黑行吗?你应该是没有家了吧。将箱子在石榴树下放好,退后几步,坐在伞下一把硬椅子上,椅子上洇出夜晚的露水潮气并未干透,顺意也没再去擦一下,她静静地看着玄黑,并叫,玄黑,玄黑,以后你就叫玄黑,记住了吗?
菱花白
顺意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为了专门养老准备的,定下这套房子时,她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她认真地思考过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丈夫比她早退休两年,已经回到老家去照顾父母了。随女儿去住吧,那么大的城市,没有熟悉的人,更没有相知的朋友,女儿还天天忙得不着家,她决定回到她熟悉并热爱着的小城里来,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时,才发现她已经老得没有人会给她意见了。和她别扭了一辈子的老公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吧。顺意觉得心情从来没有过的舒畅,她完全可以随意地决定自己住到哪里,更可以随意处理房子的地面墙面和沙发家具。那天离她退休还有整一年时间,她坐在办公室里,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和装修公司的设计师辩论,她说,我就想要菱花白的墙面。设计师说,你说的菱花白太单调了,换成玉色或汝窑或凝脂吧。她说,不,我就要菱花白。
她想象着当阳光照在书房的原木桌子上时,就有一方阳光会投射在墙面上,不是黄润的陈旧白,也不是汝窑的珠灰白,是一种纯粹的饱含着阳光的闪亮白。当然也没有人反对。但她在心里已经和人争辩了无数次的样子,口气坚决地肯定了菱花白的种种美好,这美好仿佛已经看得见摸得着,并因为她的据理力争才得到,尤其显得珍贵和自豪。她静寂地翻看着关于菱花白的介绍想,就算错了又怎样?
书桌上的台式电脑是笨重了一点儿,但好在稳定耐用,她给自己限定的每天三千字,从来没有完成过,也从来没有按照文字公司的要求完成过任务,但她每天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在电脑启动时,她留意墙面上菱花白并不会有闪亮的阳光,就是在天气非常晴朗的时候,打开所有的窗户,还有那棵要活不活的石榴树挡着,就是没有石榴树,院子边上还有小区绿化的几棵高大的木槿和垂柳。穿越层层阻挡的阳光,气息微弱,再没有力气闪着亮光跑到墙面上去了。
顺意随手打开煮茶台上的开关,今天让她这么痛快地坐下来的原因,是昨天收到的一位从没有见过面的文友送来的两盒茶叶,凤凰单丛,这个文友在她还没有退休时,给她主办的杂志投过几篇小稿,文章写得短小且生动,也就发了,于是这位文友隔三差五就会寄一些当地的小吃给她,有粄饭包,有自己家种的荔枝,有亲戚家产的柚子,这一次是茶叶。
茶道她是没有耐心和悟性的,上班时,她只喝咖啡。也不是现磨,只用胶囊咖啡机,出差时几袋挂耳很方便省事,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小卖部里小塑料袋子里的速溶也能解决问题。茶,应该是退休后才热爱起来了,觉得茶的性子比咖啡更适合老年人,可浓可淡,温厚凉薄,随自己掌控。她没去专门学习,她想,随意就是好吧。所以她用自认为正确的方式开始,不似南方的工夫茶繁复夹缠,也不似北方的盖碗茶豪放简单,只对泡茶的水和茶杯有了讲究,绿茶是一定要那套菱花白的水晶琉璃杯,红茶是一定要那套赤缇红的紫砂壶,然后再学着洗茶冲茶泡茶,时日长了,做起来也是有条不紊,像模像样了。
看着手里新添的凝脂茶盏,她想起多年前出差时,偶遇了更早年间在一个培训班上同住一屋的女友,她也是出差,但她将出差的日子变成了度假,带了齐全的茶具和烧水壶,从小卖部提了大桶纯净水上楼,然后盘坐在椅子上,开始烹茶。顺意一边喝着红亮的茶汤一边不停地感叹,你现在都这么矜持地活着吗?然后那手中的油光水亮菱花白茶盏就在离开她手指的瞬间碎了,她真想说是它自己碎的,她确实没感到有任何磕碰,就看见它碎在简易茶台的边上,如几块碎银子般发着冷光。接下来女友和她都努力不去想那个碎了的茶杯,两人的聊天因为这份努力费劲起来,原本觉得久别重逢的出差间隙,两人都出离了束缚身心的单位,做好了畅聊通宵的打算,然而,子夜未到,草草收场。
电脑上挂着微信,多日来没有人找她,也没有她要办的事,唯一红色标识的那个点,是物业缴费提醒和前不久银行机发的生日祝福。凤凰单丛的茶汤泛起赩炽色的清亮。
总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窥视着她,她手执茶杯,望着菱花白的墙面,今天依旧没有想象中饱含着阳光的闪亮,她陷入沉思。这时,她发现在白色金钢纱窗帘后面,露出了一双金色的立瞳,黑色的脑袋带着美丽的弧度,她的心又急跳了一拍,是我的玄黑呀。
红 荔
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到红荔了。
顺意现在会有大片的时光进入沉思默想。顺意和红荔在一个贫瘠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几年。红荔家在村子里属于外来户,她有一个四处行医的父亲和一个当小学老师的母亲,因此她和村子里的小孩子就有了不同。顺意的父亲是村支书,对红荔一家颇为照顾,因此两家大人小孩就亲近起来了。
每到晚饭后,顺意跳过一条瘦弱的小河沟去找红荔,红荔会早早迎出来,拉着她的手又跳过小河沟向回走,不让她进门,她就知道,红荔的父母亲又打架了。
顺意已经习惯了红荔的难堪和难过,也不劝红荔,也不问原因,两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边走边说话,顺意会说到家里的土狗麻利干的傻事,会说到今晚家里吃的晚饭,她想,只要她不问,生性羞怯的红荔就不会尴尬难过了。
顺意偷听父亲和母亲说话,她希望弄清楚红荔父母不合的原因,红荔的母亲是她的老师,她不想怪她,但她更不想怪红荔的父亲,仅凭着他渊博的知识和冷傲的气质,顺意就不会怪他的。
她的父亲说,有文化知识的分子就是想法多,就会尿不到一个壶里。
她的母亲说,可怜了红荔和红梅两个娃,天天看着父母亲打架过日子。
她的父亲说,这媳妇也不是个懂事的,男人是进百家门吃百家饭的,脸抓成那样,让他怎么往人前走?
她的母亲说,这男人也是的,看病就看病嘛,十里八乡也能弄出个相好来,女人能忍了?
原来如此。顺意放下心时又涌上失望,那时候她对红荔的父亲充满了崇拜,那个身上洋溢着中药香味的男人,知识渊博、记忆力惊人,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在她的眼里有着不可知的神秘色彩,满足了她那个年纪对男人所能有的美好想象。每当她在晚饭后跳过那条瘦弱的河沟时,红荔就会看到她,远远迎上来,截断了她想见到她父亲的那一点欲望,顺意那时也不确定她是去见红荔父亲的吗?这点绮思其实是她长大后追加的。她亲热地牵着红荔的胳膊向自己家里走去,她的母亲会给还没有吃饭的红荔盛上一碗饭,红荔会含羞带笑地吃完饭,如果她不想回去,就会在她们家和她一起睡下,但大多时候红荔都要回去,她说,明天要给爸妈和妹妹做早饭的。
红荔家先搬去了城里,紧接着顺意也离开了。她们就很少见面了。顺意记得她和红荔通过几次信,很快就断了信息。她们在相隔不远的城市,却很难见到,有一次母亲说,你找个时间看看红荔,听说她喝药了。顺意震惊着问安眠药还是老鼠药?母亲说,这个不清楚,亏得抢救及时,没出事。
接着又听说红荔不上学了,找了一个和她父亲年龄一般大的男人跑了……红荔这个做法,绝对像她们一起生活过十几年的老家人,要想婚姻自由,就是跑路,等生米煮成饭并开出花结出果了再回家,避免了战争也省了彩礼和陪嫁,皆大欢喜。
顺意把这份震惊讲给身边人听,大家唏嘘一番,她跟着大家唏嘘,但心里是难过的。有一天,她在商场买衣服,有人拉她的袖子,一扭头,就看到红荔那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怯怯地热切地看着她,俩人亲热着,像小时候一样牵了胳膊出了商场,站在商场外面空旷之地不停地说话。她叫红荔去她的单位,她那时候住单身宿舍,想着请红荔在食堂吃个晚饭,晚上再挤着睡一起说话。红荔拒绝了,她依然是羞答答的神情,说,我不是一个人,我们买了东西就回去了。顺意愣怔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我们”里,定是有传说中的那个老男人了。
红荔看着她渐渐冷下来的脸色说,你不要操心我,我过得还好。顺意从愣怔中醒转,不自然地说,那就好,可是,为啥呀?你是我眼里最称得上“美丽”二字的人,你为啥那么着急要嫁人?红荔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自杀过,吃过安眠药?她说,我听说了。红荔羞答答的神情不见了,她说,没死成,但那个家你最清楚了,实在待不下去。打工时认识了那个人,我说要跟着他走,他也是害怕,但世界这么大,我们跑了消失不见了总还可以吧?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我对任何人不想说,但顺意你是知道我情况的。顺意缓和了面色问,他人好吧?对你好吧?
红荔露出一点难为情,他在我来例假疼得死去活来时,会给我买护垫和暖宝宝,会做热热的汤,不让我用冷水,会笑着为我安排好一切,说话温暖,语句亲切,商商量量,和和气气……
她问,就这?
红荔说,这还不够吗?
聊天中断了,远远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其貌不扬,面色有些暗淡,毫无让人眼前一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中年油腻男。红荔用顺意的目光看过去时,似被惊吓着了,脸上没了羞怯的表情。那个男人盯着顺意一直看,嘴里不停地说着客气话,哎呀,第一次见你,红荔每天都会提到你,红荔简直崇拜你,我非常感谢你对红荔这么好,你们别在太阳下站着,晒黑了,我们去吃好吃的吧,你们想吃点啥……红荔脸上又出现了小时候常出现的难堪,顺意看看红荔樱红的脸色,坚定地拒绝了他,放开了红荔的手,僵硬地离开了。
老家的村子,是出门在外的人获得消息的中间站点,只要不停地回村子里去探望亲人,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任何消息。等顺意将父亲母亲接到城里来后,消息就中断了,或者就很滞后了。在红荔和那个男人分开好多年后,她才听说了这事。母亲说,有一次她不在,红荔的父亲来看望他们,母亲问起时,红荔的父亲平静地说,早分开了,两个儿子,一人带了一个,我早就说过的,能有什么好下场?从此,红荔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
玉堂春
入秋后最让顺意难过的是鼻炎,由鼻炎引起的过敏,治了多少年,犯了多少年,折磨了她多少年。从现在的城市到了省城再回到现在的城市,只有鼻炎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喷的药、吃的药、挂的药、抹的药、中药西药进口药、偏方传说带禳蘸,都试了,都不管用。她也不再治了,与鼻炎和平共处了,好处是哪天立秋,鼻子肯定会告诉她,一天不差。坏处太多,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清楚?
顺意答应文字公司,要写一个穿越故事。名叫《梨花落》,未写之前,不知为什么,她的意念里是一抹翠缥的绿色漫洇开来,也许那时正值春天,花园边上已经有了些许的青粲,绿色不满,冰台已过。她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出村戏2ab5de8d82d4054f42a03c03d9bc1504,名叫《玉堂春》,那个叫苏三的风尘女子,恣意地挥舞着水袖,为了遇到的真命天子,唱词已经记不得了,故事已经忘记了,但一个被爱着的女人天真烂漫的样子是记得的,那个女人在花园里如痴如醉的神情永远也忘不掉。说起《玉堂春》,知道的人不多,但说起《苏三起解》,应该耳熟能详,尤其是那几句著名的唱词: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儿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伤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南京去公干,给我那三郞把信传,若是苏三把命断,来生结草当报还……一个比《杜十娘》还要悲惨的故事,她当然知道戏文终归是夸张和虚构的,她当然知道男人不都是负心汉,却让顺意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了阴影,影响到她后来的认知。当然,这是后话。
她想将《玉堂春》改写成一个时下最火辣的穿越剧。一位现代职场的精英,偶然间穿越到了古代,那个不唐不宋不元不明的架空时代只能通称为古代。苏三在妓院历经磨难,认识了如意郎君王景龙,为他倾其所有,却不料王景龙忘恩负义,中了举做了官,只把旧时意,忴了眼前人。苏三辗转再四,最后心灰意冷嫁给了山西贩皮毛的老客,可是这老客的家里堪比后宫,正妻皮氏善妒,几位姨娘心黑,原先讨得的几房姨娘没有能生下孩子的(参照宫斗剧《甄嬛传》),苏三年轻貌美,出身娼门,身手不凡,小意儿赢人,与皮氏女开始了激烈的斗争,由原先的弱不禁风直接蜕变为钮祜禄氏苏三(见《甄嬛传》),最后以山西老客被毒死而落幕。仕途畅通的王景龙在知府督查案卷时,看到了旧卷宗里一个熟悉的女人名字,于是就想起了那个久远的女人,因此提请了三堂会审,大家知道的《苏三起解》,就是狱卒将苏三从山西押解赴京会审的过程……
苏三得遇意中人,在那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她沉冤得雪,全靠旧情人良心大发,接了她回家配享清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她写不下去了,她想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在弄清楚前就先暂停了。问题就是古代妇女是如何解决来例假问题的?她想起红荔说过那个老男人在她例假期间的温柔体贴,让红荔一个漂亮得像梦一般的女子,毅然决然和那个老男人私奔了。她嘲笑般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时,她看到她的玄黑正在门口如人般站立着,用两爪推开了她半开着的书房门,施施然走了进来。她赶紧去抱它,它却一滑身躲开了,她也不强求,只默默地跟着它开始在房间巡视。然后,它跳到桌子上来,静静地伏下身子,开始盯着她一动不动了。
她关了电脑,转身坐在玄黑对面,也盯着它看。玄黑在入秋后的第一天就来到了她的院子,她认为玄黑就是她的了,她为玄黑在网上买了好多东西,必需的有猫砂猫粮猫罐头,辅助的有鱼油多维片卵磷脂,还有猫抓板猫窝猫玩具等等不一而足。她用装修时剩下的一段麻绳,为玄黑做了一个玩具。玄黑比一般的猫更高冷,当然她没有养过猫。女儿小时候看到街上的小狗就开始哭,走不动道,她还是硬着心肠不妥协,她想起了她的土狗麻利。动物的生命不长,你还年轻着,他们却死了。
女儿长大后独立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养了一只狗,女儿示威似的发给她照片,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这狗长得好看。
在陆续收到快递时,她的心里并没有完全坦然地接受玄黑就是她的猫。虽然她第一时间给了它名字,给了它温暖的窝。她总觉得玄黑是走丢了的猫,因为它身上很干净,吃饭还挑食,没有泪痕,指甲不久前被整齐地修剪过。半夜时分,她睡不踏实,来到了院子,把纸箱子搬进客厅,玄黑只是抬头看了看,又静静地爬下了。
玄黑到了客厅,她忽然间睡着了,是一种安睡。她第一次打开了卧室的门,睡得安然。半夜,有轻轻的脚步声向她走来,她打开灯,看到玄黑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她的心里有些暖意升上来,她向床里边挪动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床面,玄黑轻快地跳了上来,爬卧在她身侧,快速打起了呼噜,她随即也在一种久违的安心里睡了过去。
麻 利
她做了一个久远的梦,梦见走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路边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风紧贴着皮肤吹过,鸟儿斜了身子上下翻飞,天是欲雨未雨的天,身体里仿佛住着赪霞色的五月,汲取着鲜花生长并且美丽的能量,滋养着生命里的虔诚,花开的声音与鸟雀叽叽喳喳的寂静,清香的草尖,蝴蝶的影子与甜暖的空气在她四周氤氲漫洇……
她要去学校上学,全村只有三个上了中学的学生,其余两个是下庄的男孩子,只有她一个女孩子,父亲就带着麻利送她到学校。父亲不在家时,麻利一直要送她到学校大门口,她说,麻利,回去。麻利边走边回头,看她进了校门后才撒开了跑。有时候放学晚了,冬天黑得早,麻利就会在山顶上等着她,一人一狗,静静地向着山下烟火处走。
麻利是只土狗,也叫中华田园犬,是她的父亲专门寻来陪她长大的。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离开了父母进了城,父亲和麻利送她去赶镇上最后一趟班车。父亲就怕车走了,一路大步走着。她和麻利一路小跑追着。她每次回家时,麻利早早就听出她的脚步声,欢快着向她扑过来。后来,麻利开始老了,有些糊涂了,有一次咬了来借家具的邻居,父亲就找了一根铁链子把他拴在院子里,再见它时,它由一只自由自在活蹦乱跳的狗,变得呆头呆脑的,看到她,犹豫着向她走来,她伸出手,它将头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父亲去世前两个月,她一直在老家陪伴父亲,她解开了麻利的链子,麻利木讷地走到院边上父亲种植的芍药花下,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看望父亲的人很多,进院前会喊,狗拴上了?麻利怕别人害怕,又往边上退去,隐身在苹果树下,一声不叫,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
父亲去世了,她伤心地坐在院子里看村子里来帮忙搭灵棚的人忙碌,扭头就看见麻利头歪在一边睡觉,她走过去说,麻利,爸走了。她忽然发现,麻利已经死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麻利的鼻子,冰凉没有气息,再摸摸它的身子,已经硬了。她又惊又怕,大叫一声,麻利死了。院子里帮忙的人说,跟着你爸走了。有人说,麻利一身好皮毛,给我吧。她坚决地说,不给,我要好好埋了它。她寻找了一块向阳的山坡,在父亲坟墓的脚边上,她给麻利身上裹了一层干净的白布,梳顺滑了皮毛,她将麻利放进挖好的土坑里时说,爸走了,你也走了,你们要记着在下面等着接我,就像早些年等着接我放学。
万 紫
退休的那天,她退出了所有的朋友圈。被朋友圈捆绑了这么多年,实在是累了。但她没有删掉一个叫万紫千红的微信好友,她觉得这应该是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但也不确定,当年她在朋友圈正火的时候,她来点了赞,但她的微信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留痕。多少年不联系了,即就是那个人,也早就面目全非了吧,又巴巴地去联系吗?从何说起呢?但留着微信,就像是和这人还有着联系,觉得总会有时间见面的,即使已经隔了几十年的时光。
认识万紫的时候,俩人拥有着无敌的青春。万紫比她大四岁,成熟能干稳重。她个性张扬,万紫内敛,两人快速成为朋友并无话不说,严格地说是她对万紫无话不说。万紫大多时候总是听她说,看着她忽闪闪的大眼睛,万紫会羡慕地说一句,你真幸运。有时会说,你就是个美人坯子啊。她能感觉到万紫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的,正因为感到了真心的羡慕,她觉得不用专门去接这种话茬。在万紫面前,她承认自己是幼稚的,那时候她们住同一间宿舍,吃同一个食堂,万紫是看着她被人追求,看着她与人分手。晚上陪着她坐在单位后面的小河边上,听她没完没了地诉说被她演绎成“旷世之恋”般的爱情。那时她只知道万紫有一个男朋友,是她原来单位的同事,万紫到了现在的单位,两人眼见着分开两地了,但问万紫,她总是淡定地说,我们在谈啊,是啊,是两地啊,那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好像是忽然间,关系冷了下来,不记得是因了细小琐碎的不愉快,还是什么都不为。万紫结婚了,搬出了宿舍。宿舍里又搬进了别人。中午休息时,万紫租住的婚房比较远,她看着万紫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你中午去我床上休息吧。万紫说,好。她中午就不再睡午觉了,一个人在办公室写日记写诗。晚上床平整着,她问同宿舍的人万紫来休息了没有?回答是每天都来的。
后来万紫去生孩子了,她也结婚了,婚后她去了另一个城市脱产两年上学,万紫在本地培训时,她的能干得到了一位领导的赏识,培训一结束,她就被调到更好的单位去了。
万紫的人生从此开了挂,一路飙升,无人阻挡。她两年后回到单位时,万紫只留给她一个传说。她的心里是一种熟悉的情绪,说是嫉妒又不很像,说是羡慕又不全是。总之就彻底不再来往了,随着电信事业的发展,人们的联系方式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就是想联系,联系方式也早面目全非了。多年后,她辗转到了别的城市。有一次她部门一位老领导说,下基层时,碰到当地的万书记陪同,她问起你,我说你现在在编一本杂志,她说,这个最适合她。
她笑着说,对的,万书记应该是了解我的。老领导说,你记着每期给万书记寄一本去。她笑着说,好的。
但她没有寄杂志,也许是忘记了。有一天,一个万紫千红的微信号要求加她,点了同意,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有一天,这个微信说,在吗?她回答,在。然后微信号就发了一组诗过来,她从字里行间就认出她就是万紫。她问,你是想在杂志上刊发吗?过了许久,微信那头说,不了,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她快速地回答,哦。
她认真地看了,诗写得不好也不差,语气里全都是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她自言自语,哦?
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她还记得万紫听她说话时的模样,还记得她嘴角含着笃定的笑,在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她现在分析不是她嫉妒了万紫仕途的非常际遇,在她们还在一个单位时就已经冷淡了,而是她觉得和万紫的交往是一件不对等的事,她敞开心扉地对万紫,而万紫永远站在一个安全的高度,超然物外地俯瞰着她,而万紫的一切,她从来没有比别人更早知道。想到这个原因,她也嘴角上扬,学着万紫的模样笑了一声。
她现在留下了苍白着脸的万紫千红的微信,夜深人静,她会点开那个神秘到没有任何意义的头像,总想看出一点万紫的生活轨迹,多少次她写了几句话,又没有发出,什么样的文字,能够概括几十年的诉说?而且,现在让她耿耿于怀的,不仅是没有了听她诉说的人,而且是她开始思念过往。
阿 黄
顺意原本想在退休后,重新拾起过往的友谊,却发现经过几十年的岁月,还能保持友情不变的,数遍指头,一个巴掌都不满。她想到了阿黄,在一起工作时,感情时好时坏,不远不近,反而却能长久。几经辗转,阿黄的电话却一直都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联系时间,电话却是空号。顺意一阵恍惚,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儿。
阿黄是一个性情中人,活得直率。有的人爱好琼瑶,有的人爱着三毛,唯有阿黄琼瑶三毛都爱。有人出差,一定要让带这两人作品回来。她对不喜欢的人,可以看不见,别人给她说话,她也是不理会。日子久了,别人就说她头脑里有病。其实,她是活得任性,不迁就。
她的执着来自她对爱情的大胆追求,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就像开在春天里的花,有风吹过,会发出喧哗。没有经过霜雪,没有伤,有爱的人,才会变得张牙舞爪。
刚分配到单位,大家在一起集训,有一晚,阿黄不见了,带队的领导很着急,中队长班长和女同事都分头去找,沿着野草繁茂的河堤,走过庄稼繁茂的田野,遍寻不见,最后是顺意想到了白天她和阿黄说到的培训队的室外靶场,顺意说在山脚下,离城市远,很少有人去。顺意便叫上被阿黄恋着的韩新,离开寻找的队伍向靶场去。果然,在一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到泪流满面的阿黄。
月亮隐在云后去了,靶场显得空旷无边,韩新看到阿黄脸上的泪,走上前去,伸出手替她擦掉,阿黄赌气扭转身子不理他,他抬头看了一眼顺意,便将阿黄拥在了怀里。
顺意此刻心里有点乱,三人一起回到培训队,一起去班长前报到,班主任说要给处分,也就嘴上说说,后来不了了之。第二天,吃过晚饭,大家一起向训练场走去,韩新给顺意一张字条,顺意当时要打开看,发现韩新轻微摇了摇头,顺意捏出了一手心的汗,大家终于各回宿舍了,来不及回到寝室,就着水房的灯她就打开了纸条,上面的钢笔字已经被汗湿透了,但也能辨别出大概:顺意,对不起,我原本是喜欢你的。没办法,阿黄喜欢我,我不能让她太伤心。对不起。
顺意忽然明白当时在靶场时,为什么会觉得心乱,她凭直觉觉得韩新一直是喜欢她的,也罢了,就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顺意觉得她没有爱上韩新,那么韩新爱上暗恋他多时的阿黄是最好的结局。
顺意走在秋天银红色的天光里,身上弥漫着淡暖之气,这是她退休以后很少的几次出门,她的家所在的地方,是当年的郊区,街道上车辆很少,人就更少了,她想到阿黄,就想去已经废弃了的靶场看看,结果,靶场上已经盖起了几栋楼房,零星地住着几户人家,还有几栋像是烂尾了,黑着脸,月光下张大了嘴,如梦魇中的怪物。
眼看着,沧海桑田,过去的人和足迹已经无处可寻了。
玄 黑
顺意几乎是不出门的,有了玄黑,更是不想出去了,所有的日用品都在网上购买,送快递的打电话,她说自己不在家,让放在快递柜,等确定碰不到人的时候再去取,头不梳脸不洗,趿拉着拖鞋,拿了快递,快速回家关上门。
这天,她取了快递往家里走,却看到单元门口贴了一张纸,是寻猫启事。寻猫?她将头顶的眼镜戴好,从头仔细看。脑袋轰然一响,是她的玄黑吗?
她快速回家,关好门,就看到她的玄黑正用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她。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她想,不能够。
瞬间,她想到了不认账的种种可行性,但都不成立。如果丢猫的人问一下这里的快递小哥,谁家近来网购了养猫周边产品,分分钟就会找到玄黑了啊。
心情苍苍,百转千回。顺意觉得她的一生虽谈不上精彩,却也是种瓜得瓜,无论是事业还是友谊,面子上也还过得去。只有玄黑是个意外。
也许她一生都在等待着奇迹和意外,她总觉得真正的生活一直没有开始,总有一个梦想,在不知什么地方等着她去实现,可是,这一等就是几十年,等到她老了,等到再也不能一边吃着火锅一边吃着冰淇淋了,等到所有美丽的色彩不再能穿在身上,等到老伴也变得心平气和无所畏惧,等到所有在意或不在意的朋友都开始消失不见,等到连回忆都散落一地,没法收拾了,心才淡了灰了最后没了。可是,玄黑呢?在她正处于窒息般的沉静中,它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了,她想,也许,所有的不如意不平衡不妥协,不是一个忽然而至的小生命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这个小生命必须是玄黑。玄黑来了,一切都解决了,都归位了,并得到了过分的补偿,她心满意足。
晚上,她投屏了一个国外电影,在美国一个小镇上,老女人舍不得早已死去的丈夫,将他冻在自家冰柜里,上面叠放着甜美的冰淇淋,她面带笑容给小镇上的孩子们出售。
顺意想,如何能将玄黑永久地留在身边呢?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顺意看着睁着美丽大眼睛的玄黑,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依恋和不舍。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