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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贡

2024-10-10丰一畛

飞天 2024年10期

清晨,远处的雪山还掩映在团团浓雾之中,石板巷的尽头,小城里的一扇木门开了,一条黑狗和一条黄狗迫不及待从一长串吱呀呀里跳出来,巷子里潮湿清冽,两条狗抽着鼻子来回追跑了一会儿,拄着拐杖、总是穿一件黑色旧风衣的老人才跟出来。夜里刚刚下过了雨,上山的路比较湿滑,老伴建议他今天不要爬象山了,在街巷里转转就可以。他站定在门口,唤回两条撕咬的狗,抬头朝天的空茫处望望,打了个喷嚏,牵起狗,往街上走去。

小时候,家里人喜欢叫他小三子。待到出来当学徒、跑马帮、做生意,大家开始称呼他三爷。“三爷、三爷”,在这样一片片称呼声的包围中,他渐渐老了,可这个称呼却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洗去了最初辈分的含义,他老了,那些曾经喊他三爷的人们的孩子长起来了,那些孩子也遵着父辈喊起他三爷。乍听起来怪怪的,前面父亲说“三爷早啊”,后面儿子跟上说“三爷又去北门坡啊”,称呼的人们似乎并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正因为这不觉得,三爷的称呼里似乎就生出了一层他们没曾细想过的东西。他顿顿脚,嘴角动动,迎上来人的问候,又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走在石板铺陈的四方街,迎着扑面而来的清凉空气,听着小溪哗哗的水声,老伴的眼神忽然在他脑海里像火苗一样闪了一下子,是刚刚她叮嘱他时的眼神。老伴哪里有些不对,他没细想,只是这么一个感觉。他每天都会去北门坡的象山走走,雨天也不例外。何况是昨晚下的雨,这会儿早停了。

打招呼的多起来,老人频频点着头。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开了门。鞋铺的伙计忙着摆好各式布鞋和皮鞋。农具店旁的小院中,铁匠正在拉风箱、烧火,火星子迸出来,溅在他黑乎乎的围裙上。小吃店门口的小锅上煮着面条、米线和饵块。油条还在油锅里炸,师傅用铁夹子娴熟地翻弄着。一旁自制的烤炉里,飘香的粑粑正要出炉,有小孩子等不及,伸头向烤炉里看。这种香脆夹心的面饼,当地人都喜欢,那些身处异域的无数个夜晚,老人曾多次想起这种家乡的面饼。然而,极目望去,现在的店铺大多都是本地人开的。店铺的经营范围也已局限进了吃喝和日用百货。可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日,四方街不是现在的四方街,小城也不是现在的小城。那时候,一群又一群浩浩荡荡的马帮穿梭往来于这座小城,那些用生铁打就的马蹄掌,将小城的石板路打磨得光可照人。街道的两旁,店家来自五湖四海。正因为商旅云集,才使得坝子里原本相互独立的一个个村落连接成了如今的小城。而众多店铺里,当然是马店最为兴旺了。

老人在街巷里走了一阵儿,决定还是去爬爬象山,结果正如老伴担心的那样,快到忘雪亭的时候,他摔了一跤。半躺在山路上的老人把狗支回家了,他幻想着狗会把他的老伴带来。他仿佛真看见老伴来了,老伴佝偻着腰,蹒跚着,报信的狗跑在她前面。道路两旁都是些矮小的栎树丛,那条黑狗的毛好像被挂住了,黑狗使劲扯着,但扯不动,老伴停下脚,将黑狗的毛理顺,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喘,又小跑起来。他的眺望让他想起了他们的洞房花烛,想起了成婚前因为太过突然而引起的本能般的反抗。他回过神儿伸长脖子匍匐着往下看,东坝子里的田地绿油油一片,一层云雾笼罩在上面。向西,金色阳光直直打在雪山上,雪山恍若巨大的镜子,阳光被雪山横着反射出,落进黑龙潭,黑龙潭碧绿的水面澄亮如翡翠。

两条狗回来了,只有两条狗回来了,正在他奇怪、挣扎着自己想站起来的艰难时刻,老伴果真来了,不过老伴是从忘雪亭上下来的,好像她预料到了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会摔一跤似的。她抄近路,等在他路途的终点,时间早该过了,她便下来找他。老人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搭在老伴胳膊上,他们下山的速度缓慢极了,两条狗频频抬头焦躁地张望。下山的路上,老伴破天荒没有唠叨他。记忆里,她不是这样的。每次离开小城踏上茶马路之前,她总要不停地说话。这有没有装,那有没有带。货物有没有清点,骡马有没有喂饱。这个蓝色袋子里装的是牛干巴,黄色袋子里装的是粑粑,盛酥油和茶叶的小罐子上都写了纸条。他有时候烦,生气了吼她,她就忽然不吱声了,只默默帮他忙这忙那。他知道,每次出门,送到门口后,他早就出了巷子,出了街,她还会杵在大门门框边愣怔半天。

老伴是最传统的女人,没受过多大的教育,没出门见过世面,一辈子在小城里打转。她侍奉老人,抚养孩子,养猪养鸡养骡子,空闲了就织布。她不必这么辛苦的,他在外面也赚了一些钱,足够这个家的日常开支,但她还是整天忙个不停。“不忙做什么呢?空下来就发慌,尤其你不在家的日子。”

老人想起来了,这几日,老伴是有些不对,最开始有这个感觉,是那天在菜地里。他们在房子附近开垦了几畦地儿种蔬菜。那天老伴正用木勺子给青菜浇水,他无事也来菜地里转转。临到跟前,他听到老伴哼着小调,声音低低的、沙沙的,藏着忧伤和抱怨:

如果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还要我

要了我还要离开

你这个狠心的情哥哥

他一时心绪庞杂,嘴角轻撇,刚想顺着小调的旋律跟下去,老伴换了个粗粗硬硬的声音接着唱:

妹妹我要了你欠了债

不出门我就还不了债

老伴再换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在乎你是否欠债

我们可以卖骡子卖马来还债

你这个狠心的情哥哥

石头都会说话了

你为何还不回答我

老人咳嗽了下,老伴一愣,很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流起了泪。抹了泪,她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讲什么都行。

回家的路上,他跟老伴说,以后不去北门坡爬象山了,也不去街上,要走路就在天井里走。老伴说,好。他等着老伴说一些什么,老伴没说。他就又说,这么一说,我都看到自己已经在咱们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一圈一圈走着了。他想象着那个场景,遇上有月亮的晚上,高高瘦瘦的身影就长长久久映照在院子里的石板地面上,那影子好像有那么一些冰凉。老伴说,左贡丢了。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贴心处。左贡不是个地方,是护身符的名字。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送了她一个,她送了他一个。盒套是她缝制的,两个都是。老伴又说,也没出过远门,家里找遍了,没找着。老人说,不打紧,我立马再托人去买一个,到时候你再给自己缝个盒套。要是不嫌弃,我缝也可以。老伴说,其实没事的,反正也不会去哪里,这就到家了,你歇会儿,我去煮茶。

后来他听到老伴在喊他,声音像是从梦里传出来的。老人以为自己在天井里,晃晃神,发现不是。他走出内房,走到天井里树根雕刻的木桌前,老伴正翻过倒置的茶杯,右手握着壶柄倒茶。一股细细的茶水划着弯曲的弧线落入杯中,茶水亮亮的,稀疏地冒着白色雾气,黑龙潭水泡出的茶,香溢院中。他坐在木椅上,右手肘撑在桌面,左手端起茶杯,看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如思绪缓缓游荡。

老伴说了什么,他想认真听的,老伴这几天哪里有些不对,可能真是左贡丢了的缘故,想想,都是跟了彼此几十年的东西,突然丢了,感到异样也是很正常的。但他没怎么听进去,只好嗯了声,树上有鸟不停地叫。他看着老伴在院子里忙来忙去。老伴头上包着深蓝的头巾,她的脸黄黄、皱皱的,上面已布了或直或弯的沟壑。树上的鸟还在不停地叫,他竟辨不清那是什么鸟。他突然将正要点上的烟锅一把扔在桌子上,拄起拐,几乎是跑着出了大门。怎么了?老伴问。没啥,我去门口瞧瞧。

老伴站在他的身后。他说,是个喇嘛。老伴说,是的,是个喇嘛,咱们回去吧。他们回到了天井里。两条狗窜到木桌旁,相互追逐打闹,老人才意识到,不仅老伴跟了出去,狗也跟着出去又跟着回来了。老伴说,时间有的是,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讲什么都行。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外面的事太多了,今天咱们讲什么?老伴说,讲讲怒江。他说,怒江啊,怒江就像一条龙,就像无数条小龙。小龙穿过乱石的空隙,吼出“轰——轰——轰”的龙啸。走茶马古道,过怒江,白花花的阳光总是倾泻在江面上,翻涌的江水会把光撕裂成无数碎片。众人站在岸边,都感到地在晃动。骡马圆睁着双眼,四肢打着抖,腿上的肉不停地甩,它们弯了腿,塌了身,拼命往后挪,直到屁股抵在石壁上。

老伴说,我梦到了。这些天我经常梦到,醒来还能看见梦里的场景。老人说,梦到什么了?老伴说,梦到我跟着你去走茶马古道了,也许不是跟着你。老人说,梦到怒江什么了?老伴说,你喝点茶吧。老人说,好,你也喝。老伴说,好。我看见篾索上抹了酥油,还看见一块类似滑轮的带槽的栗木木块卡在篾索上。一个声音像是在挑衅,谁先过?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他看了看发出挑衅声音的那个人,说我来吧。他走到绳索边先和伙计们一起把骡子捆好,又将牛皮和铁链缠成的带子绑在腰上,转过身,大家正注视着他,他深吸口气,蹲下身,将连在带子上的环扣兜在绳索上,骡子和人捆为一体。他双手拉着连在带子和环间的绳子,脚蹬了下溜索端口下的大石头。怒江上空奔腾着龙吟之声,水浪翻涌至空中形成一幅幅珠帘,他和他的骡子一道变成了箭头沿着绳索“嗖”的一声飞向对面。风包围着他,他的头发拍打着他的前额,耳边只听得到风在逃命的呼呼声。

老人说,我不记得给你那么细地讲过。你说得好像真见过怒江真滑过篾索一样,比我的感受强烈多了。这么一比,好像我倒是那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了。

老伴说,讲讲鸟道吧。他说,鸟道最宽的地方只有一米左右。路盘曲在悬崖上,头顶是从石壁上伸出的石板,一抬头,就会被撞。路面狭窄,没有护栏,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怒江。骡马的腿像长进了石头,得使劲拉着,脖子上的铃声在鸟道上晃荡,听上去反而会觉得恐怖。他停下来,看看老伴的眼睛说,你梦里马帮走鸟道是怎样一个情景?老伴说,我只梦到一个人刚刚走完了鸟道,正置身余悸和后怕当中。他坐在夜里,看着远处,一重重的山只显着大致的轮廓,山失去了白日的厚重,余下墨蓝色的单薄剪影。一轮弯月挂在群山尽头,大把大把的星星撒在天上,天地离得很近。他跟夜里的自己说,人有所怕,没什么不好的。老人闭了闭眼,他回想着是否跟老伴说过这句话,是不是因为他说过,才最终又出现在了老伴的梦里。他记不得了。正在想着能不能找到些说过这句话的蛛丝马迹的时候,他听到谁在喊他。喊的是三爷。他摇摇头,左顾右盼,两条狗正在汪汪叫。狗是不可能喊他三爷的。老伴说,狗是不是跑出去了?有一会儿没看见它们了。老人说,是吗,不是刚刚还在冲着我汪汪叫吗?老伴说,是吗,刚刚是什么时候,这会儿没看见两条狗了,我去大门口看看。

老人站在她的身后。老伴说,没看见咱家的狗,看见一队马帮过去了。老人说,是的,是一队马帮,咱们回去吧。他们回到了天井里。老伴说,那个马锅头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上身穿着粗布蓝色长袖衣,外套一件羊毛做成的黑色褂子,下身穿着一条黑色长裤,长裤被紧紧扎在高筒皮靴里。他长着四四方方的脸,肉鼻子,塌成一坨,短粗的眉毛下是两只小小的眼睛。就像是年轻时候的你,简直一模一样。老人说,是的,是这样的。

他站在路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天,嗯,时辰到了,他清清嗓子,大声道,各位爷们,新来的伙计要听老伙计的,我们马上就要走古道了,古道上有山贼土匪,有悬崖峭壁,有瀑布湍流,有大雨雪崩,我们可能挨饿、受伤。他停下来,扫了一眼众人,略停一口气,肃了面容,又郑重道,甚至跌下悬崖,死了连骨头都找不到。现在,要走马帮的留下,怕死的可以回家。马帮这口饭,懦夫是吃不了的。他环顾左右,让大家再检查一下马鞍、马镫、马蹄,看看驮子是不是捆紧了,吃的、防寒、防雨的都带齐了吗?刀和枪都准备好了吗?老人说,是的,是这样的,每次你都会送行。

他跳下石头,对着路口,助手递给他三炷香,他点燃香,朝着雪山的方向拜了三拜,众人也拜了三拜,他把香插在一棵古树下,接过助手递过的一只公鸡,手起刀落,宰杀了它。他一边洒鸡血,一边念叨,神呀,请允许您的子民献上对您的心意,祈求您保佑我们平安归来。老人说,是的,是这样的,女人也是男人的神。

老伴说,院子里好像有什么鸟在不停地叫,我在忘雪亭等你的时候,也听见了这种叫声。老人说,我也听见了。让它们叫吧,鸟生来就是要叫的。茶好像已经凉了,他喝了一口说,还要讲外面的事吗?老伴说,时间有的是,讲吧,讲讲雪风。他说,山上本来风就大,刀子般刺着人的脸。雪风像个神秘的强盗,来无影去无踪。风暴来时,会裹挟起山上大量的积雪,冰雹似的铺天盖地砸在人和骡马的身上。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躲避处,风暴又大到一定程度,人和骡马就会被疯狂地卷往山下,我遇到过一次,以前给你说过,死了三个马脚子,我侥幸活了下来。老伴说,是的,你活了下来,梦是相反的。是你们的赶马调子把她给招来了。老人说,把谁招来了?老伴说,你不知道吗,我没跟你说过吗,雪山上住着一位风神。她喝了酒沉醉在梦境,每次听见歌声就会发狂。老人说,你没跟我说过,你早该跟我说的。我的茶马古道在曾经的脚下,你的茶马古道一直在你的心里。

老人看着老伴,看着她密布着皱纹和老年斑的脸,有一些发痴,他说,你怎么了,以前很长时间你不愿意我讲这些的。你也从来不讲这些的,不讲你的梦。老伴说,我跟你说了吗,我的左贡丢了。老人说,说了。老伴说,不用再送我了,我一辈子哪里也没去,用不着的。你九死一生,左贡都还在的。老人说,不要当个事,没事的。我会再送你一个,一模一样的。老伴说,再讲讲外面的事吧,讲什么都行。老人说,外面的事太多了,再接着讲什么。老伴说,土匪。

老人说,一般而言,在翻越梅里雪山之前,马帮们最有可能被强盗抢劫。马帮和马帮主要的应对方式是不同的。一些跟军队官员有关系的马帮,他们事先都和土匪们打好了招呼,土匪们不会去惹。咱们的马帮没有应付强盗的更好的方法,只能硬拼,直到拼出些威名来。走马帮,精通各类方言是重要的,手里有家伙、枪法准也很重要,咱们的商号刚成立,我就一直物色着这两类人。货物被劫了,认■是没用的,不管土匪在哪里出手货物,不经过咱们的商号,或者咱们的商号完全不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抢了咱的,咱再给抢回来。这么成功一次,再扛住下面的报复,名声就会出来。老伴说,最强悍的那个土匪身材粗壮胳膊短细,个头不高脸盘却大,大脸盘上留着茂盛的串腮胡子,胡子是黑红色的。不会是你吧?老人哈哈笑着说,不是啊,我不是土匪。

老伴说,你再讲讲女人吧,有没有遇上什么女人,你一直在外面,不会只有我一个守家的女人吧?老人说,只有你一个。老伴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下说,你想听我的梦吗,我梦里出现了很多个女人,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德钦、拉萨、昌都、康定、加尔各答……老人说,如果你想说,就说吧,没事的。老伴说,那可能是你最喜欢的一个女人吧,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皮肤黑黑的,也会做山货药材生意。梦里她正给小伙计说,鹿茸是四平头的最好,很短,平平的两叉,像蝴蝶一样,所以也叫“蝴蝶茸”;最好的麝香是波密产的“波密香”,因为价值高,掺假的就多,辨别时,可将一根带槽的锥子样的工具戳进麝香里,带出一点面面来,然后用手去捻,粘手的不行,不粘手的才好,但要保证不受骗,还是要凭经验用嘴来细细尝一尝;皮货里最讲究的要数猞猁皮,其次要算水獭皮、豹皮、貂皮等,至于熊胆,大小和颜色都很重要,关键看的还是眼力……老人的嘴巴抽搐一下,他已经模糊的经历好像在老伴的身体里复活了,这有些不可思议。老伴瞅了他一眼,类似什么东西撞了撞另一样东西,她若有所失地说,算了,不说了,不难为我也不难为你了。今天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都是你想说的吧?老人说,是的。老伴说,你说你在门外看见了一个喇嘛。老人说,怎么了。老伴说,我就跟在你后面,我没看见。门外根本没有喇嘛呀。

树上的鸟不停地叫,老人辨不清那是什么鸟。他想拿起烟锅抽一袋烟,伸出手去,胳膊有些哆嗦,便放弃了。老伴说,左贡丢了,我以为我要死了。老人说,不是这样的,兴许没有丢,落在哪里了,你从没出过远门,不可能丢的。

缓了一会儿,老人又说,即使丢了也没事的,我说了,再送你一个。即使丢了,也不会死人的。老伴说,我以为我要死了,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要死了,门外没有一个喇嘛。老人疑惑地说,你说什么。老伴说,不是我要死了,是你要死了。不是我哪里不对,是你哪里不对。老人恍然大悟一般,说,原来是我要死了,我说怎么有些喘呢。他喘了一会儿说,不对呀,不对。你说你在门外看到了一队马帮,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还会有马帮?老伴说,你老了,不代表所有人都老了。老人说,我就跟在你后面,我没看见。门外根本没有马帮呀。再说,跟我老不老没关系,现在很少再有人走马帮,四方街不再是过去的四方街,小城也不再是过去的小城了。老伴说,难道我说的又是梦里的场景,那到底是谁要死了?你送我的左贡丢了,是我还是你要死了?这几天做了太多梦,梦里都在出远门。

还是我吧,老人说,还是我要死了吧。他让老伴帮他把贴着胸口的左贡拿出来,他握在手里,昨天晚上下了雨,这会儿已经完全晴天了,阳光白花花地倾泻在天井里。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见老伴头上包着深蓝的头巾,上身穿了件宽袖布袍,布袍外面套了件藏青色坎肩。好像这是他第一次那么认真那么仔细地观察、欣赏老伴的穿着。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还看见老伴的腰上系着白色围腰,围腰上打着百褶,镶着蓝色宽边。白色、青色、蓝色各种颜色在眼睛里打转,混合着,模糊成了一条流逝的河。

老人头歪在木椅上,听到谁在喊三爷。他一动不动,两条狗正在汪汪叫。他问老伴,狗是不是回来了?老伴说,我突然记起来,我们养过的两条狗不是都已经死掉了吗?老人说,要不你去门口瞧瞧吧?老伴坐在一把木椅上,说不去了,有些累了,咱们就坐这里看吧。他们便都朝门口望去,一个把头扭过来,一个把头歪过去,街面上空空荡荡,阒寂中,赶马调子在他们昏花的眼睛里翩跹起舞:

从昆明赶来艳红的锦缎

锦缎虽没有翅膀

可是它来到客人的面前

从西藏赶来黑色的氆氇

氆氇虽然没有翅膀

可是它来到客人的面前

……

两条狗走进来了,一黑一黄,没拴绳子,嘴里都叼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黑狗嘴里的是盒子,黄狗嘴里的是盒套。树上的鸟还在叫,不停地叫,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左贡找到了,老人和他的老伴还在痴痴望着门口,像不相信左贡找到了,不相信左贡是两条狗找到的,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久远的什么。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