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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向天边的红云

2024-10-10陈永忠

壹读 2024年9期

开始检票进站,我的朋友和根还没来。

人群簇拥着,缓缓通过检票口。此刻离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不知为何这么早就检票。我跟在人群后面,边走边回头,朝候车大厅门口又看了看。进入通道,人流便卡在那儿动弹不得,仿佛前面突然塌了一块巨石。阻了大约十分钟,和根终于赶到。才听工作人员说,是通知错了,暂缓进入月台。

这是多年来,有意坐上绿皮火车去旅行,一开始发生的小插曲。

在此之前,我只坐过两次绿皮火车。彼时并无“绿皮火车”的概念。火车就是火车,什么绿不绿皮。相较马车、爬爬车、汽车而言,火车于我是个稀罕之物。几十年来,所在的小县城一直没有开通火车,据说地下有阴河,当时的技术条件,无法建设铁路。县上许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火车,没坐过火车,无比遗憾。谁知后来的发展,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一下子通了高铁,并且还在城边设站。用一个时髦的词来讲——什么叫跨越?这就是。人们不禁感叹,百年火车梦,梦想成真。开通那天,许多老人一大早便从县城赶到那儿,在崭新的站前广场,足足坐了一整天,看了一整天,虽然什么也没瞧见,天黑了仍不舍离去。

从县城来凯里求学,第一愿望便是去火车站看火车。那天,我们几个同学约好一同去。坐在公交车上,原以为会叽叽喳喳谈论一番,谁知心里激动得不行,一路上反而沉默寡言。到了火车站,工作人员不让进。我们在广场上徘徊了许久。站房有三层楼,正面“凯里火车站”几个红色的大字,扎得每个人的心生痛。没有看着,心不甘。有人提议沿着铁路线走,也许能遇上火车。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很不情愿地离开火车站,踏上一条土路。不久来到一个村庄,爬上它后面的山梁。村庄在眼前矮下去,天空显得辽阔悠远。远处果然有条铁道逶迤而来,轨道反射着太阳白白的光辉。我们齐齐地坐成一排,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远方,生怕一不留神,火车就从眼皮底下逃走。可左等右等,那儿一直没有动静。后来,我们当中有人睡着了。

呜——,吓了我们一跳。那长长的家伙总算来了。这时太阳将要下山。它拖着长长的嗓音冲进村庄,不到一分钟,顺着村外的清水江绝尘而去。我们几个用手指着那条长虫,慌乱而激动地数它有多少节车厢。有人说20节,还有人说15节、18节、25节……我们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然后摸黑下山。

原来火车是这个样子。我们唾沫横飞地向班上其他同学描述火车的长相:它像一条龙,不,有人马上反对,它像一条千足虫……怎么像千足虫呢,它跑得可快了,像飞一样,我们还没数清楚它有几节车厢就不见了……大伙兴奋了好几天,让那些还没见过火车的同学眼馋,在心里暗暗算盘也要抽空去看一看。

一个周末,应班长之约,去他家做客。听说此行要坐火车。我们不禁感叹,班长家那个乡下也太牛了,居然通火车。还没完全消减的兴奋,再次升腾起来。从看火车到坐火车,短短时间得以实现,感觉好不真实。那时,临近寒假,客流如潮。车门已经无法正常上下,大家都卡在那儿。经过几轮冲锋拉锯,上去了几位,而我还在下面。情急之中,有个同学从车窗挤出半边身子,大声地招呼,这儿,从这儿来,快快……我跑过去,伸手给他,他一把拽住我,脚刚离地,火车便哐当一下启动了。第一次坐火车的感觉并不好。车内空气污浊不说,整个人似乎被架空,一直到下车都动弹不得。

二十多年后,送儿子到山东聊城上大学,高铁只通到商丘,离聊城还有一截路程,不得不坐绿皮火车。这一回,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个时候的普通列车,秩序很好,车内干净整洁。除了还是慢悠悠的,与高铁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

总算放行,人潮有序向前流动。相隔不远便有一名导航员,热情引导着人群。整个过程,大家不慌不忙,秩序井然。旅客们十分顺利地穿过地下通道,到达上车的站台。此情此景,让我联想到印象中那个第一次,耳畔还回响着工作人员高声大气的“喊骂”声。可是人们还是我行我素争抢着,拥挤着,闹哄哄,紧张烦躁。相比之下,时代变迁进步太快,现在国家已经有足够的运力资源来支撑国民出行,大家不再担心坐不上车,心态平和,回到一种自然状态。

站在月台上候车,天空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阳光照下来。我说,今天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和根抬头看了看天,说怎么不是,刚才还阴沉沉的老天,现在阳光灿烂。

车门依然高出站台很多,悬梯窄而陡,每个人上去,都要拉着、扶着两边的扶手,使一把力才能上去。大家自觉排队,礼让上了年纪的和提着大件行礼的人先上。车厢清洁、安静,人们自觉对号入座。刚坐稳,列车便缓缓启动,准时准点。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现在绿皮火车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哐当哐当”的声音。运行平稳丝滑。

此行,我们的终点站是玉屏。对面坐的一位大姐,听我们聊起这次旅行,感到不解。彼此随意攀谈起来,她说她是做生意的。家住施秉。前面不远就要下车。我问那个站是不是叫杨柳塘站,她说以前是,现在叫施秉站。我说,还是杨柳塘好听。她不以为然。我故意问,若是通高铁,你还愿不愿意坐这个绿皮火车?她略加思索,看情况,如果不急,坐绿皮车更实惠一些,从贵阳来,四十块不到。

中国高铁发展速度惊人,去年已经超过4万公里。现在说到出行,坐高铁最为方便快捷,可是国家仍然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普通火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绿皮火车。这大概就是那位大姐所说的实惠吧,毕竟还有许多老百姓收入不高,绿皮火车车票便宜,运力大,方便实惠,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民生关怀。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视频短片,说的是有一趟“绿皮慢车”14年不涨价,常年接送着湖南怀化麻阳与贵州铜仁的村民做买卖。每天清早,麻阳村民大挑小挑把出产的蔬菜、水果等农特产品挑上这趟绿皮火车,到铜仁买个好价钱。车厢的行李架上,座位上放着各色行李,有的装着瓜果蔬菜,这些刚从地里摘的蔬果,还粘了些泥土,新鲜水灵,有的果农干脆就在车厢里做起了生意。经常搭乘火车去卖货,包括乘务员在内,车上的大家早就彼此熟识了,就像是出门碰见了老邻居,熟络地打声招呼,然后进到车厢里三五成群地聊作一团。多少年来,沿线的乡民搭着火车,把自家的土特产卖到贵州,不仅供子女上学,家里还盖上了新楼房。绿皮火车里洋溢着最质朴的人间烟火气。

很快,施秉站到了。那位大姐起身从货架取下她的包袱——一个大编织袋,她拖了一下,看样子挺重的。我与和根赶紧站起来帮她。大姐走后,后面又有几位跟着下车。我们恰好坐在离车门最近的位子,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在一位年轻人的搀扶下从车厢中间走过来。年轻人要帮他提行礼,他不让,年轻人说,你莫怕,我不要你的,你老人家可能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我们是一个村的。老人这才将手提袋交与年轻人。当他们走到车门边时,老人突然意识到什么,掉头往回走。年轻人急忙关照,你忘记什么了?鞋,我的鞋掉了。这时,大伙一齐瞧过去,他的一只脚上果真没有鞋。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帮他寻起鞋来。

秋冬时节,窗外的山色显得有点灰暗。不难想象,前面那些日子,山与水孕育的精灵已经笑够了,打闹够了,此刻稍稍收敛一些,歇息下来,等一场雪,一场春风春雨,一列开向春天的火车。

只有舞阳河的水还那样绿,那样透亮。火车刚从一段洞子里钻出来,接着又爬进另一段洞子。感觉是穿行在大山的血管里。不等你多看一眼窗外,清亮的河流与村庄房舍便一闪而过。

过了镇远站,我们的目的地玉屏就不远了。

这个时候,车厢又空出了许多座位。人显得有些疲惫,有的旅客便离开原来的座位,到空着的地方伸展一下身体。

玉屏之行,期待了许久。这个处在湘黔交界的县城,名气与乐器有关。它是中国箫笛之乡,与茅台、大方漆器被誉为“贵州三宝”。爱上吹箫,好像毫无来由。有人说,箫是一种“无争”的乐器。大概与自己的气质比较契合吧。此前在网上购了好几支,感觉都不太称手。于是就有了想去玉屏拜访制箫师的想法。

去玉屏的交通方式有许多选择。高铁、高速都很便捷。可我还是想坐绿皮火车。这种想法说与和根,不谋而合。他会吹笛,也正想弄一支好的竹笛,实现“武器”升级换代。我俩的绿皮火车之行,就这样说走就走。

即将进站,车厢里突然传出争吵声。扭头看过去,一名乘务人员正在了解情况。

火车停稳,和根被吵醒。我说,到站了,我们下车。他揉了揉眼晴,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和根突然问,刚才出了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好玩——那位老太太终于找到了她的老伴。

什么情况啊?和根一脸懵。

就在你睡着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发现刚才还跟她坐在一起的老伴不见了,非常着急。来来回回在车厢里找了好几遍,硬是没找着。马上要下车,再找不到,可怎么办?她慌了,求助乘警。乘警一边安抚老人,一边准备安排广播寻人。正在这时,那位走失的老头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可把老太太惹火了,劈头盖脸就把老伴骂了一顿,骂他死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却不紧不慢地说,我就在你后面这排躺着的……

快看,他们在前面呢。站台上,我指给和根:只见老太太紧紧拽着老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唠叨。

我们行走在月台上,一层薄薄的红云从头顶铺向天边。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