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花果
2024-10-10杨腾霄
她总感到,在这沉闷的城市缺少点什么。别人捧腹,敞怀,她抿抿嘴也难露齿,生活中的色彩,在她眼里好像显现不出五彩缤纷的颜色,有时,竟是一圈一圈的黑光。无名的黯然和惆怅,她不时紧皱秀眉,别人背地里叫她“玉女子”,言外之意就是在说她美固然是美的,但却是玉做的。也有人叫她“冷面观音”。
刚好,主任说,坐落在一个名胜风景区的小县城有个职工学校,正请老师,问她能不能去代几节课。
“长住更好!”她欣然应诺。
买了张车票,不等人来接,她穿上风衣提个箱子,第二天就启程了。
职工学校背山临水,紧挨城边。机构改革,县市合并,这里显得很幽静。牌子挂在涂金绘彩,精雕细镂的一座造型美观、大方,很是雄势的大门洞的门枋上。她顺着有彩花大理石拼贴的地板往里走进去。
这是一栋坐西朝东,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阁楼,雕龙绘凤的白族风格建筑。所谓三坊一照壁是明三暗五,一坊高房两坊耳房,一堵照壁;四合五天井,又是四坊高房四坊耳房,一个大天井,四个小天井。互相联方成套连贯通达;大院套小院,小院通大院。竟达十大院之多。西斜的太阳,抖散碎银,慷慨地洒在这里的泥塑、木雕、彩画石刻、大理石屏、浮雕、凸花砖和青砖等组成的一座座串角飞檐,精巧花枋重叠斗拱的建筑上。看得她眼花缭乱,心旷神怡。建筑的枋、檀、椽、梁纵横交错,布局合理,采取榫木铆眼相接,结构精巧,设计稳重……而让这位助理工程师最赏心悦目的还是在后院,一大片褐黄草地上,有一棵三人合抱高达十多丈的大青树。
老远,刚下车的她就看见它了。放下箱子,她独自一人来到后院。
它勾起了她久远的回忆……
时值隆冬,大树的树叶早掉光了。粗粗细细的千百根枝丫,射向碧蓝碧蓝的天穹,使天空显得更加苍茫、宽广、辽阔。微风阵阵,闪闪发亮的树枝在微微颤抖。从很远很远的天际,蓦地在她的耳鼓响起童年时代跳着、跃着在这棵大青树下玩耍时唱的儿歌。
风沙沙
吹树丫
大青树呀不开
不开花
结果果
一吹吹落酸巴巴
酸巴巴也叫“酸浆果”,有毛笔头那么大,很像一根笔把把。青绿,青绿,一层一层剥开,心是赭红色的几小瓣,吃起来酸甜酸甜。深冬,树下落得满地都是。她常常和一群白族娃娃来拣吃。
她爸爸是滇西大学有名的“柳教授”。滇西大学附近有一棵这样的“酸浆果树”。
童年,是人生的一条彩虹,无论贵贱,穷富,男女,对它都有一种闪光而富有魅力的记忆。像一条潺潺的小溪,她似乎回到绿茵如毯的草地,洱海上空散发着清新,甜美的空气。大青树根像只老人的巨掌,曲曲扭扭,弯弯颤颤地交错而裸露着。“指甲尖尖”和“凸露的脉管”又深深嵌入肥美而丰富的黑色土壤。坐在隆起的树根上,她抬着小小的尖下巴,看着大树。春天,它抽芽了,树叶逐渐逐渐变大,在袅袅的晨雾中,乳白色的青纱抚摸着每一片树叶。盛夏,金色阳光照射着肥大树叶上一颗颗滚动的露珠。树叶比大人的巴掌还要大了,而整棵大树,又像一把巨伞,支撑着,覆地面积有三、四亩。庇荫着,让来玩的路人纳凉;吃斋念佛的老人来这里烧香、会餐;还有她,和一群小朋友嬉闹……米黄色的风衣把她衬托得非常窈窕,她的嘴角上闪现出一种许久不见的柔和妩媚的线条。三十老几了,白净的脸上,现出少女的天真、秀美、稚气的表情。她穿着尼龙袜的高高脚背的“I”型高跟牛皮尖鞋前,有三五个“酸浆果”。她弯腰,挽着的发髻散开一绺……
纤细的手指拾起最小的一个“酸浆果”。翘着指尖,剥开,慢慢地品尝着。童年,沁人心脾,从“酸浆果”里流出的橄榄水,甘美而纯真……“阿姨!大人也兴吃酸巴巴?”一声稚嫩的童音,把她吓了一跳。
她回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件鲜红的太空服,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她。柳秀英的头发又细又黄,而且很薄,所以她经常把它挽成髻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她第一眼,总爱打量别人的头发。在大学里,听一位老师说,一个城市的绿化,就相当于人的头发。那小姑娘的头发让她嫉妒。黑、浓、密。用翠绿色尼龙纱巾扎个蝴蝶结,在熠熠的阳光下,一颤一颤地闪闪发亮。
她上前两步。弯腰抱住小姑娘的腰,另一只手抚摸着她光滑的乌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小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读书。”小姑娘很认真。
“读书?”
“嗯。读建筑结构。质量管理,计量统计!”
这下,她真的开怀大笑了。紧紧搂住小姑娘,眼睛里笑出泪花。
“真的,阿姨!我们家是在海的东面,东面,很远;我们来城里是来学知识的。”
仔细听,小姑娘的汉话里确实夹有一些白族洱海腔。但她口音清晰,吐字准确,特别是她一板一拍的大人样,很逗人爱。
“好!好!但是小妹妹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就是你的柳老师。”
“我叫赵菁。爸爸叫我菁菁。柳老师。”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呢?”
“赵光福。人们都叫他阿福。”
什么?她像触电一样。面色变得煞白。阿福?赵光福?不!不会是他。同名同姓。这里叫什么福,什么禄,什么寿的人太多了。但她的手还紧紧拽着小姑娘……是啊,他们在海东面,那边能有几个光福?瞧瞧,她的眼睛,看人的神态,脸型,高高的鼻子,细细的小手上鼓铮铮的指甲,还有,还有头发,乌黑浓密的头发!
她全身瘫软,两眼又冒出圈圈黑光……海那边,那个该死的山寨。
她和他是同班同学。
尽管她是“外来户”,他是“还乡团”。这里也有一棵大青树,在村头。据当地老人讲,树龄有五百多年,刚好与他们村的村龄一样。是他们的“风水树”。天旱、水灾、荒年,都有人在大树下烧香、祭供、念经。这些祭拜仪式她当年并没有见过,因为在她下乡插队的年头,被当作“四旧”破除了。
每天出工、收工、走乡串寨、进城坐船,都能见到这棵孤独的大青树。
有一次……
那天,当最后一束夕阳躲进苍山时海西就是一片黯然了。而海东这边,天空碧蓝,起伏的山峦、田地、沙滩、海岛、湖水却很亮。天迟迟暗不下来。她似乎感到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在突突跳动,她和他约好在树下见面,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山坡卫生所,处理掉这个小生命。
她和他的爱情是苦涩的,也是甜美的;是冷峻的,也是热烈的。白米洼村非常苦,所谓的“米”是没有的。白米洼在白族话里是月光的意思。这个山洼洼唯一只有凄清的月光是富足的。饭桌上,菜盘子里是黄的,瓶子里还是黄色的粉蒸南瓜之类的杂粮。她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长得有些娇嫩,一竿子插队落户到“让肠子都要生锈”的贫瘠地方,非常不习惯。而且,她的个性很强。一开始她落户在生产队会计家。会计是个精细人。晚上常常和队长、保管员私分几碗白米“煮夜宵吃”。有一天夜里,她醒了。火塘里赤红的栗炭火上,土锅里正冒着热气,粥的香味飘了一屋子,使她赌气似的一骨碌翻爬起,同时喊了一声:“大妈!”
音落人到。她已经来到堂屋。大妈颤颤巍巍地捧了一碗稀饭,送到她面前。“来,来!秀,吃点汤。”她名字叫柳秀英,整个村子里的人却叫她“阿秀”。
“我不吃!”她恶狠狠地说。口气坚决,她全身都在冒虚汗。
会计,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裤管挽到细瘦的腿肚上,坐在火塘边。他的山羊胡还沾着亮晶亮晶的东西。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竹节烟筒,但是,柳秀英感觉到他手指在哆嗦。因为,他拿着烟纸捻的火焰,在摇晃、跳动,怎么也凑不到黄烟丝上。烟雾中,不时抬起他那双灯芯一样幽暗、阴沉、狡黠的小小三角眼……“不吃!我想拉稀。”她真想大声说。但是大妈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从清晨鸡鸣(海东的鸡叫得很早,凌晨两三点就鸣)开始割茅草、下田、背粪、煮饭、喂猪,忙到现在,没有一粒米沾牙,仅仅吃点红薯类的杂粮。此刻,一堵慌张、惶惑、失措的阴翳笼罩着她菜黄色的面庞,并不是吃的欲望,而是一种被人在仓库角抓住时,流露出来的惊恐……要是她鼓足勇气不吃,那这个皱巴巴的老人,就会像麻布口袋一样瘪下去,她会感到,抓住她的人,会扭送她到人保组……她双脚一瘫,会跪在泥巴地上……而且,腹内空空,饥饿难忍。自己是被饿醒的啊!
柳秀英双手一捧,一仰细白的脖颈,稀里糊涂,把在城里她闻都闻不到的食物倒进肚子。
大妈像“松果子”一样笑了。
而坐在火塘边的那个人,愤恨、惋惜、洋洋自得,又夹杂着幸灾乐祸,把水烟筒吸得爆响。
以后,生产队的一条耕牛在山崖上跌死了。按人头分,柳秀英的四两五也挂在会计家的房梁上。她非常喜欢吃牛干巴。但是就在她去公社开知青会的那天,回来,房梁空空,又被房东背着她偷偷煮吃了。
一种莫名的饥饿报复冲动在她体内燃烧。一想起火塘边那双狡诈、阴险贪婪的眼光,她这种报复性的欲望更加炽热。田头、地角、山上似乎是很轻松的说说笑笑声中,她把房东家偷吃公粮、半夜私分的事,一一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于是,“没有教育好”、“臭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小姐”、“黑崽子”等一条条比棍棒还厉害的无形魔棍向她打来。一天,她收工回来,房东终于把她的铺盖丢出去……是他,赵光福,默默夹起她的被盖,把这个人人都要和她划清界限的“黑崽子”领到自己家中。
这位朴实的农村小伙,在学校里她对他印象模糊。仅仅记得,他会弹三弦,而且非常爱清洁。脖子上的那道衬衣领子,非常洁白。她来他们村子里这段时期尽管有些接触,大多是男男女女在一起,他又少话。
大海的平静可以容纳一切风浪。聪明能干的人,一旦吝啬语言,会显得更加深沉,使人更加慑服。他家的成分是贫下中农,小小秤砣压千斤,他的这一举动,让白米洼村的全体村民哑然了。
他家里人口清淡,仅有一个年老体弱的母亲。除两间茅草房外,有几棵梨树。茅屋顶和树叶的遮盖,使房里很暗。但是,尽管她以后到过北京、昆明、广州、上海,那光明的记忆却永远萦绕这里。他在紧挨母亲的一间耳房,用一块乳白色的塑料布(化肥袋改装)作门帘,把她,和他们母子俩隔开来。里面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壁白亮白亮地糊裱起(纸不金贵,只是缺面糊)……一股淡淡的面粉香,使她醉得想哭。
她真的哭了,自下乡以来,她还没有哭得这么痛快过。头埋在被子上,嘤嘤哭得连老人煮给她的荷包蛋也没有吃……命运真会捉弄人,刚才在广阔的天地里,山峦、田野、房舍、大青树显得那样昏暗,没有她“接受再教育”的立锥之地。霎时,她一步升天,从无家可归的弃儿,变为拥有鲜亮雪白的“四个平方”小主人。在这个“小天地”里,她可以哭、笑、感叹、沉思,对着小圆镜梳妆,自己欣赏自己,而且……
在这里,她发现光福的头发是那样黑,那样浓,那样密,像戴着顶漆黑的毡帽,她也发现了他领子洁白的奥秘。因为他穿的衬衣是生白布,廉价、纱厚、牢实,而这种两三毛一尺的土布,刚好有个性能,越洗越白。所谓“人勤物白”。光福爱干净、勤劳、善良。
白米洼村有十一户地主、富农。民兵营长常常半夜把他们集合起来,读最高指示。而那个独眼龙营长又不识字,只好请第十二户人家的贫下中农光福来读。有一次光福病了,半夜冷风飒飒,他又来叫人。大妈、秀英都劝他别去了,他却还是挣扎着去了。
回来时,雨水淋透了他的衣服,病情加重。秀英把煨过性了的中药拿去再熬时,嘟哝着:“一个病人,去陪什么斗?”
他甩着乌黑的湿淋淋的头发,露出整齐的白牙,笑了:“陪斗,太重要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不去,那些大爹大妈,皮肉就要受苦了。”
他说得很平淡。秀英的心里却“轰”一下,在摇曳的火光中的她似乎看见父亲干瘦、疲惫的身子,弓腰挂着个大铁牌,在拳头和大字报的攻击下,摇晃、趔趄、扑倒在地……她眼睛湿润。恍惚中,她看见一个健美的男子,露着滚圆的肩头,脱下湿衬衣,套上件短黑棉衣,搓着手,向她走近。“冷!秀英,加点栗炭。”他蹲近火塘。“你不要煨药了,我自己来。你去睡吧。”
“我不困。”她望着他。
“也好。我把火盆抬进你的房间烤烤。”
隔壁传来母亲轻微的鼾声。
常常就是这样的夜里,他们谈了很多很多。罗曼·罗兰、肖洛霍夫、巴尔扎克、梅里美、曼斯菲尔德……特别是曼斯菲尔德的作品,他俩谈得比较多。因为这位遭受人生挫折,婚姻失败,初生婴儿失踪,身患肺病,出生于新西兰的秀丽的女作家,多愁善感的气质,蕴秀凄清的风格,很像“林黛玉”;但她不写诗,也不葬花,而是用委婉清丽,轻灵飘逸的笔写出一篇篇与他们感情相通,充满幻灭感,现实感,孤独感,幸福感的作品。
她有一本“蔓殊斐儿小说集”(徐志摩译),而他从火堆中抢救出的书中也有一本,里面也有她的作品。当时柳秀英并不明白《幸福》中的那个三十岁的女人贝莎,为什么把“艳丽的梨树”作为自己“生命的象征”。但她朦胧地为象征性的梨树倒下而充满淡淡的悲哀。而光福却把“修长的梨树,正开着娇艳的花朵;梨树亭亭玉立,衬着碧玉般的青空,似乎凝止不动。”“梨树宛若蜡烛的火焰,在清澈的夜空中兀身扑腾闪动,往上直窜,越长越高——几乎快碰到那轮圆圆的银月边儿。”一串串美丽的诗句背诵下来,兴奋地连声叫道:“好!好!这位英国女士似乎是看着我们家的梨树来描绘的。”
是的,同样的一棵梨树,各人选择的角度不同,情绪,境遇不同,感受也会不同。但是他俩都热爱它,热爱生命。他们讨论过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但对“梨树”的感受却记忆犹新。是因为她也到三十多岁了吧?
爱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光福的母亲到远处亲戚家做客去了。她和他讨论着学校生活。她非常奇怪,自从搬到光福家以后,她迫切需要和光福谈谈,似乎是要把他们在学校里谈得太少的部分,弥补回来。
“什么?你说那次我们演《送肥记》时,你给我盘过发髻?”床,就是穷人的沙发,她歪靠在叠得方正的被子上,问光福。他坐在小凳子上,抬了抬浓黑的眉毛,“五四联欢晚会上,你演钱二嫂……”
“钱二哥不是你吧?”
“当然,还轮不上我。”光福很幽默,“我弹三弦,是个打杂的。”
她依稀回忆起来。确实,有一次文艺晚会上,她和班上长得顶帅的一个男生演花灯《送肥记》。快出场了,她的发髻还没盘好。报幕的那个女生,连跑进来三次,催着。外面,掌声大作。她扑过粉的脸蛋,出了一层细密密的汗粒。越慌,反而越乱。她发根上就是吊着一两绺黄发。这时,只见一个阳光大气的男生。是的,他穿着洁白的对襟汗衣。走近,抬起他粗实有力的胳膊。当时,她脑海里掠过一丝想法,是哪个人又来帮倒忙?但是,从镜子里,她感到了,喘着粗气的那人,短粗短粗的手指却非常轻,他好像是拿着绣花针,梳理她柔细的发根。很快,非常熟练而又轻巧地帮她绾好了发髻。
她慌慌张张地上场了,没有回头瞥一眼。
是的,就是他,光福。她曾经见过他帮他母亲绾过发髻。在院子里,阳光下,老人病了,头发长时间没有梳理。她见过他细心地摆动着几个粗实的手指头,慢慢轻篦老人又稀又薄的灰白头发。当时,她非常感动,隔窗相望,一种女性特有的深深赞许感,羡慕感,而又夹杂细腻的柔情,使她在窗前久久伫立。
“光福,我不信。”她凝神望着眼前这位正扒着炭火,有黑红脸庞,乌黑浓密的头发,长长鬓角的男子,故意说,“我不信,我不信你给我盘过发髻。”
“不信?”他微微侧过脸,柔和的眼光看人的那副样子,使她的脸飞起一层胭红。饱满的胸部起伏,胸口在突突地跳。但,她还是说:“我不信。不信你给我盘过发髻。”
眼光,风声,还有雨点,在茅草上湿润的声音。
“好,我就盘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来。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早已享受过,但又是无意间一瞬的那一股应当失去而如今却长久存在的男性气息……
她散了的头发,却再也没有盘起。她隐约记得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传到她心中的那种酥麻感。
曾经有过一段时期,她想把它留下,她被甜蜜的幸福紧紧包围,透不过气。一种神圣但又是自私的母性的爱,让她惶惑,恐慌,迷乱。她希望它留下来。她之所以遭到这么多的厄运,还是因为出身。她希望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幸福,享受一个母亲的温暖,在先天上不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有个响当当的成分——贫下中农。但这就意味她自此要在农村一辈子“安家落户”。安家落户,多么可怕!漫长而崎岖,多舛的五年了!当这一可怕的念头腾升时,她不禁瑟缩,颤挛。
那一夜,有风有雨,而又骤然停止的那一夜,令人难忘陶醉。她能预料得到她珍贵的“第一次”竟是发生在那间简陋的土房?过后,她时时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痛恨,甚至厌恶自己。
而茫茫无望的人生路啊,四野一片萧瑟荒凉。只有那梨花桃花,红红白白,含苞又绽。哪怕田埂山坡的无名野花,也会五颜六色的一簇簇。她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更爱春天,渴望春天。她需要一种力量,使她生活充实。而一拍即合的爱情就是蓄电池的再充实。它要撞击、碰电、闪出火花……何况,光福对她是那样的体贴、温存。她需要温暖,过后又常常为这样的“温暖”恐慌。
父亲带给她一些书籍,并且来信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了,希望她不要把时间浪费掉,抓紧复习,把丢掉的功课补上来,考上大学,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能把肚里的一切,自己的思忖,告诉父亲吗?
不能!病魔缠身,佝偻着身躯的老人,把她当做唯一希望的父亲,会骤然失去生命之光……
少女的犟劲一去不复返了。
五年,被子被丢在街上,那钉耙,背粪的篮子,面朝土地背朝天没完没了地挥动板锄,烟雾熏黑的土墙、牛屎堆积的街道,野蛮、贫困、落后的言行……一旦希望的大门向她透来一丝丝光线时,这五年来的情景一一在她脑海里“过镜头”。她的成绩在学校里就遥遥领先。
她摆开书本,开始复习了。也就在这时,小生命开始在她肚里蠕动了。
那天,光福收工回来,马上就忙到了厨房。他想让她腾出更多的时间。她原先和他商量多次了,叫他和自己一块复习,一起去碰碰运气。但光福憨厚地笑了,说自己“运气丑”,肯定考不上,其实,他丢不下的是母亲,母亲风湿发作,又瘫在床上了。光福在灶洞旁,一把草还没点燃,她就蹲过去了。她对光福说,自己不想考了。
“莫开玩笑!”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摇曳的火光使他洁白整齐的牙齿,更加光亮。
她抬起秀丽的下巴,深情地拉着他的胳膊:“真的。”
“抓紧时间,去复习功课吧!”
“光福,我有了。”
“什么有了?”
“你……光福!我的肚里……”
“嗯?!”他草把上的火焰颤抖起来,慢慢舔着草把,一直爬到草根,他的手上……半晌,他才醒悟过来。
他对低着头的秀英,看得那样仔细,充满爱抚,深情。在他眼里,亚麻色的头发下不宽不窄的额头,微微朝两边弯下的眉毛,冷淡中有热情,忧郁中有希望的褐色眼珠,坚毅甚至于有些冷酷的唇纹,在她白白的脸庞上,构成他认为的一个活灵活现的仙女形象。而这位“仙女”,竟属于他,真正地属于他。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头,要把一肚子的兴奋倾泻出来:“太好了!阿秀,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不能分离,不能分离。想想,古往今来,多少恋人就是希望在一起。我要好好伺候你,吃糠咽菜……不,不会吃糠咽菜。相信吧!日子会好起来的!凭我的一双手,嘿嘿!还有不太笨的脑袋,你不用到田里,以后我教你挑花。这里的风景,连西湖,杭州都比不上哩……啊,我的好人秀秀……”
她,好像没有他这么兴奋,木然地转过背,默默走回房间……半晌,他才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
他跟着进了房间。“光福,难道,难道,你要我在这里受苦一辈子?”好半天,她眼圈发红,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转向光福。
光福脸上的红光还没有褪尽,听清她的话以后,像火炭氽入水中,他全身骤然冰凉,面孔苍白,目光黯然。
他并没有转身离开。她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他能够得到她,毕竟是飞来的厚福,这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他看着他亲手糊裱的土墙上的白纸,逐渐淡薄了。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不知道她还有话说。
“光福,读高中,就是想上大学。十多年了,这次机会是过了此山无鸟叫,唉——”果然,她长长一声叹息,揪得光福心疼。
“明天,明天下午,我在大青树下等你。光福,你把我需要的东西带来,我们一块去山坡卫生所。……手术做后,我连夜回城!”
“你……”
她扑过来蒙住他的嘴巴,头,埋在他宽阔的肩头,嘤嘤哭了。
大颗大颗的泪滴,也落在她柔长的黄发上。
此刻,她伏在大青树上,深情地哭起来。路口空无一人。整个白米洼村逐渐暗下来。也只有这一次,她才对这棵日日夜夜站在村口凝视什么,盼望什么的“风水树”,充满了深深的眷恋之情。
她摸着它坚硬的树身,竟是那样柔软。她不知道这宽厚,博大,坚韧的木质纤维,有那么多的容纳和内涵。无论酷暑与严寒,它总是靠硬扎扎的树根延伸、深入、吮吸。有人把一些裸露的根须磨损了,砍坏了,斩断了,扭曲了,但它们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不屈不挠,联起来,又钻下去,深深嵌下去了,补充和输送给树身养分,让它给大青树展开,再展开。像母亲的臂弯,舒展着,似乎总是在企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起风了。树枝摇着树叶,树叶打着树叶。那喳喳的响声,使她想起了童年。
风沙沙
吹树丫
大青树呀不开
不开花
结果果
一吹吹落酸巴巴
她对不起光福。酸楚的儿歌,为什么不合时宜地在她耳边响起?他来了!他来了,提着个大包袱,还有两只芦花鸡,两肩一颤一颤,在蒙蒙的灰白土路上……
“叮——”刺耳的上课铃声,让她胆战心惊。她夹起书本,再对着镜子,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她上过好多节课。记得第一次讲课时,她曾半夜走进教室,对着一排排的桌椅,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来培养临场经验。有位老教师曾对她说过,有经验的讲师,总是把教室内的人,当作“无人”。今天,她总也感到,空荡荡的教室内,无人,只有一双眼睛。
而那双眼睛认得出她吗?肯定,肯定会认得出来。他还是用那副样子看人吗?
要镇定。
往常,第一次与新生见面,她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互相认识。今天,不用介绍了。她只淡淡说自己姓柳,就翻开课本,看看教案,讲起了什么是建筑,什么是建筑设计,什么是建筑结构这些概念性知识。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上第一章,第一节。标题,定义,数据。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和钢笔的声音。没有菁菁。她知道,坐在教室里的学员大多是单位里的技术骨干,有的是农村冒尖的“土专家”。他就坐在紧靠窗子的第五排。背向他,她反而看得更仔细。人,确实有第六感官。
他的气质,穿着,使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某个机关的工程师。藏青色西装、领带,白涤良衬衣。那坚硬的塑脂胶领,白得耀眼,使他成熟而英俊。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是他们的老师了。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看她。安详而沉静。
时间是一块橡皮,它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定弹性范围。你想缩短它吗?不能。你想延长它吗?不行,它会挣断。当时,她拉紧他的手,紧紧捏着,他一下一下把她的手背送到他的唇上,“镇静,镇静!忍着,秀秀!”
靠在雪白的枕头上,她的脸一定难看极了。他不顾护士的阻拦,站在她身边,不仅为她分担痛苦,还要当她的保护神。一种世间被撕裂的极度痛苦啮咬着她。小时候,她就听过阎王殿的极刑:炸油锅、针尖锥、刀子刮、老虎凳、走钢丝……此刻,她是身临其境了。她是罪有应得吗?
她忍受不了。饶恕她吧,她还年轻!她在呐喊、哀嚎、呻吟。世间再没有比这种不顺乎自然而要人为的硬扭硬戳硬刮造成的撕裂性痛苦更难以忍受了。她痛得死去活来,脸上的汗粒干了又出,纤细的神经似乎马上就要挣断。要是旁边有电源,她一定要把指头插进去……但是,她身上不时传来一股股强劲的男性电流。他不时把硬戳的黑胡子(近一段时期来,他的胡子骤然浓密起来)凑近她苍白的面孔,“秀秀,坚强,坚强!你要喊就喊吧!你要咬就咬吧!”他用两只大手,紧紧握着她小鸡爪一样的双手,“快了,快了!秀秀,马上就完了。”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恍恍惚惚,她听见那小护士惋惜的声音“啊,多好的一个小生命!”
一滴,两滴,晶莹的苦涩液体从她眼中挤出,从苍白的脸庞流到透明的耳根。如果说刚才是像死去一样的肉体上的痛苦的话,那么听到护士说的这句话时,她是活回人间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同样是痛,后者胜过前者。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不忍放开……
可是事隔八年,在一间教室里,他们竟是相距那么远。她再也抓不住那双有鼓铮铮指甲的结实的大手了。
他似乎非常文静,听着她讲,写,翻书……他在想些什么呢?
这节课为什么这样长?铃声还不响……她不想站在高处被人凝视,她想回到房间,属于自己的天地,静静地凝视别人。她太思念朦胧,似乎在云里雾中的幻景中,那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铁塔般的男子汉。
他在哪里?
她希望见到能使她充满美丽回忆的那一个,但又害怕见到让她感到陌生,隐隐有些妒嫉和追悔的“这一个”。就好比人和影子,随着阳光光线的改变,投影的变化,影子能使人想象和回味无穷。而人,不管他感情如何丰富,内心如何澎湃,他毕竟还是要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要考虑各种因素,适应环境,所以他毕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唇的“那一个”。
但是,没有人,哪来的影子呢?
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他们各人保持着自己固定的位置。
每当改到他的作业,她的红勾会勾得特别扭。根据教案,有一节课要实地参观,口叙问答。她领着学员们参观白族建筑。早晨,空气特别清新。走到第三院时,菁菁来了。
“柳老师!”她晃着蝴蝶结,向她走近。突然,被她爸爸严厉的目光阻止住了:“菁菁,过来,不要捣乱。”
她不理睬他,抓住菁菁的小手,讲道:“这些民宅,大多建在三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中国沿海一带被日本封锁,货物难以运输,而地处西南边陲的云南不仅免于战乱,1937年还建成直达缅甸八莫的‘滇缅公路’。云南和全国的进出口大宗物资都从这条重要国际交通线转运。地处滇缅公路中心的白族地区的工商业又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这些白族建筑群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拔地而起的。
“历史上白族建筑与中原风格一脉相承,斗拱重叠、串角飞檐与汉族相同。但在造型方面,集背山临水,西高东低的苍山洱海地形、景观、气候、民族习性而别具一格。在设计造型上,善于兼收并蓄。设计的整体造型古朴大方,富丽堂皇,与苍山洱海浑然一体,相映成趣。从山顶上俯视,这些建筑群落的第五立面体给人的感觉是,俨若亭台楼阁在湖光山色的绿树丛中,继承了唐、宋、元、明、清各代的艺术风格;而在建筑结构上,请大家注意木雕、石刻、砖、石、柱、枋木的结构。”
她在一堂有代表春夏秋冬的孔雀茶花、荷花翠鸟、菊花白头、松鹤寒松图案的木雕门前停住。“瞧,民间把这叫‘透漏雕’,玲珑剔透的层次有五层,欣赏实用结合,既美观又有采光作用……还有,那石雕的狮子造型以及粉墙画壁的砖柱石墙刷灰勾缝照壁等等……”她的眼光茫然,似乎是对物体演讲,想快点结束。“在建筑结构上,有些什么特点?请大家慢慢观察,然后写个书面的总结交给我。”
讲完这堂课她牵着菁菁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
这小小的手心,她握着,感到陶醉。为什么来到这个僻静的县城,她的心会变得这样多愁善感?那淡淡的哀怨在这凄凉的院落显得更加悲切。在城市里,她单人独居了近四十个平方带卫生间最好的那套房,可在那里她感到的是空虚孤独和荒凉,雪白的墙壁、台灯、沙发、弹簧床和柴可夫斯基的G大调,使她更感到虚无;而这里,简陋的单人床和备课桌,使她感到的是一种真实,人生的真实。天空、白云、大理石、空气、大青树、草地、木房都能勾起她真实的梦。
“菁菁,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突然想问孩子的妈妈。她拿出抽屉里的大白兔奶糖,递给菁菁。抽了个小凳子,自己坐下,让菁菁坐在她的膝盖上。
“有妈妈……”
“妈妈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爸爸说,我像妈妈。她穿的衣服绣了好多好多的蜜蜂,花朵,还有飘带,缨须……可是,她就是不给我做,说小娃娃穿着太土。哦,对了!柳老师,火把节你到我们家做客,叫妈妈把她箱子里的衣服、围裙借你穿……不行,你穿着太小了。妈妈只比我高一小点,打齐爸爸的肩膀。爸爸经常把她抱来抱去。爸爸的力气可大了。”孩子很兴奋。
“你爱爸爸,还是爱妈妈?”
“当然是爱妈妈。晚上我就是和妈妈睡。可是爸爸爱挤拢我们睡。”
柳秀英脸一下红到耳根。“那,那你为什么跟着爸爸来上学,把妈妈一人丢在家里?”她颤惊惊地问。
“妈妈病了。爸爸对妈妈可好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什么、什么五好爸爸。他不要妈妈做事,自己挑水、浇菜、做饭,常常和妈妈争做事。本来,这次妈妈只是头烫一点,医生说打不疼的针,吃几颗小白药就好了,爸爸就是不放心,就是不想来读书。还是妈妈硬撵他才来的。他说,来也行,就是带着我,省得我在家里磨妈妈。妈妈要喂猪、养鸡、种地。我爸哄我进城里给我买大气球,吃糖。可是,他一天也不领我上街,连糖……”
“菁菁——”一声明显的白族腔在窗外响起。
“啊,妈妈!是妈妈。妈妈来看我了。”她一下从柳老师的手臂下挣脱,跑出去。“妈妈——”
门外,出现了一位年轻的白族女人。
她,非常美。脸色微黑,天庭饱满。白族妇女打扮:头饰、红领褂、白衬衣、花围腰。红领褂裹着她丰满的胸,花围腰扎着她纤细的腰,白衬衣勾勒她修长的臂……挑花头巾下饱满的天庭下,那对忽闪忽闪的眼睛,羞怯的眼色,突然让她想起,“我要好好伺候你,凭我的一双手,嘿嘿!还有不太笨的脑袋,你不用到田里,以后我教你挑花。”光福的声音。
她,肯定非常幸福!
“阿妈,波整柳老师(她是柳老师)。”菁菁已扑到她的怀里,非常懂事地介绍。
“柳老师!”她甜甜地叫了声。
“请坐,请坐!”柳秀英忙抽过椅子,同时拿起糖。
她拘谨地朝床沿边一靠脚落地,似坐不坐。
“阿妈,老艺梅仁登我珍阿达?阿尼周老白珍?(你咋个晓得我在这里?哪个领你来的)?”
“会计大爹。”
“会计?”她晓得几句白族话,非常吃惊。
音起人到。他已出现在她面前。要不是她早先介绍。她简直认不出来了。
时间是润滑剂,反而把他滋润得更加年轻。瞟眼一瞧,大约只有四十出头。他着一身崭新的灰色涤卡中山装。她特别注意到他也有一道洁白的涤良硬领。他的胡子刮了,脸膛像砂纸打磨过的铜器,油亮油亮。
她从城里来这里,是想要摆脱一种尴尬的环境。像一根绷紧的纤细脆弱神经,非常敏感,不时稍一触动就引起强烈震动的那种环境。虚伪的玻璃罩内的生活,她简直受不了。人们并不认认真真地注意自己,注意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爱好、兴趣、价值和发展,而是专心致志地揣摸别人的心情、脸色、眼神。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在生活,好像是为别人而摆设。开始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世,也是有一次他们谈得太起劲了,口悬沫飞。她正赶制一张图纸,实在听不下去,猛一站起,走了。以后,他们见她来,总是与她隔着一道玻璃。穿不透的雾,萦绕他们之间。那次伍工与王姐正眉飞色舞地谈着自己的娃娃,见她一来,戛然而止。又是一脸虚伪客套的应酬和笑容。尊敬?怜悯?她可不要这廉价的同情。但每逢“苦差”,他们想到的总是她,说她没有拖累。
她想调换一下空气,而来到这里却与一个个“老相识”意外的短兵相接,空气反而更加紧张。眼前,她感到非常难堪。
面前的“房东”会计似乎是认出了她,又不认识。他自己抽了个小凳子,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玻璃茶杯,“柳老师,别客气,自己来,自己来!”
他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叽里呱啦,讲起来。
“柳老师,非常难为你了,来为菁她爹他们上课。你家晓不得,我们白米洼村,承包土地后,经济有了些起色,家家都盖大瓦房,村子里文化高点的就是菁菁她爹。他忙得不亦乐乎,房子越盖越新式。他们家原先有一方草房,他翻盖过两次,盖得就像电影里的那种小洋楼。家家都要学他们家的样子,连附近那些村子,也来请他。他在白米洼可出名了!可是,他总是说,没有盖好,没有盖好!知识不够用,要好好盖几幢。这次,听说你们要办专门学盖房子的学校,他高兴得几天饭也吃不下,他多想读书啊!”
一席话,和八年前的“会计”,判若两人。
她为了读书,抛弃了一切,他也能理解?以后她考上大学,给光福的信他也知道?看来491a8cbaaf050cc1079a926c3c4f6437这位房东是随着形势的变化,见过一些世面的。
“大叔,你家……”她欲言又止。
他很清楚她要说的话。“我当过会计,现在没有当了。我承包了一个沙场,专门在洱海边上拉沙卖沙。帆船上装了柴油机。今天菁菁她妈就是坐我的‘洱轮号’来的。”
她没有想到,过去蹲在火塘边仅仅算计自己肚子的吝啬渺小的那一个,变成了今天如此豁达大度的这一个。他们对待过去的事像流水,既淡泊又情深。好像她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她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像一棵树上的一个枝丫,吹落了,但落在土地上,又发芽,理所当然地又长出新的一枝……
“柳老师,光福的成绩好不好?”这女人的声音多甜。光福确实是有“福”,而她,要是在今天的年代,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前途,目标抗争和奋斗,会顾及不了光福。
“好,好!光福的成绩很好。”她又向光福的妻子杯里加了水。
说好,但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她生怕这样的好人一脚踏进来。
“菁菁,”果然,又响起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她面孔像霜打的叶子。
“走,霞妹!我领你去城里逛逛,听说街子上新盖了一个五楼大商店,我们一起去瞧瞧!”会计老爹站起,拽了下菁菁她妈的裙边。
刚好,光福站在走廊上时,他们一群人也出来了。
她站在门前,望着阳光下光福那沉静的脸庞:“不坐一会了?”
很轻,光福却听见了。“又来,柳老师!”他非常客气,那礼貌,像黑洞洞的无底深渊中的一道闪电,冷峻地拉远了他们的距离。走了,他们!远远地,她听见菁菁问光福:“爸爸,这酸巴巴树为什么不开花?”
“开啊!怎么会不开?她的花开在芯芯里。就像菁菁是你的小名,赵菁菁是你的学名。她也有个学名。”
“学名,叫什么?”
“隐花果——”
非常轻,远去的话音。她倚在窗帘后,却一下瘫软下去……朦胧中,她的耳际又响起:
风沙沙
吹树丫
大青树呀不开花
不开花
结果果
一吹吹落酸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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