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形状的林荫路
2024-10-09安勇
道赫酒店的走廊有如迷宫,出电梯后,穆兰走了相反的方向,那个男人和餐厅的名字纠缠在一起,让她有些精神恍惚,直到被一座苫盖绿网的脚手架和一个画着惊叹号的黄色警示牌拦住,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里,地面破开的洞和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尘土味,让她感觉有几分诡异,似乎和几分钟前的遭遇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呼应。
走进紫罗兰厅时,其他人都已经坐好了,紫色的墙纸和顶棚让她目眩。
紫色曾经是穆兰最喜欢的颜色,现在已经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半年前,穆兰刚办理完退休手续,她的皮肤依旧白晳,身材仍然苗条,头发也还浓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走在街上,还会有年轻人喊她姐姐。不像她丈夫老罗,已经频繁有人喊他爷爷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就不是原来那个穆兰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谁。
参加活动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只有穆兰是本市人,事实上,她住的小区和道赫酒店直线距离只有几百米。晚上散步会经过这座百合花形状的酒店。刚才她已经试过了,从入住的房间窗口,能看到她家卧室窗户。酒店对面有一座市民休闲广场,她喜欢广场西侧那片茂盛的西府海棠,仿佛在喧闹和安静之间画了道界限,造型奇特的林荫路幽深隐蔽,让她总有一种会走向某个未知世界的错觉。
会场就在家门口,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迟到,穆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很快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大家聊得正欢,文坛上总有一些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此刻人们说的是刚揭晓的一个文学大奖。这些人穆兰似乎都熟悉,但似乎又都很陌生。身穿藕荷色旗袍的服务员端着一条鱼走进来,开合的鱼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穆兰侧开身子,小声地说:“在这个包房里,紫色旗袍应该更合适。”
穆兰找到自己的姓名牌。
两个年轻人歪着头,正在她座位上方低声交谈。右手边的男作家正当红,左手边的女作家刚刚崭露头角。两个人都和穆兰女儿年纪相仿。她判断出自己在主办方心目中的位置是介于两个年轻人之间,而在参会的其他作家眼里,她比不上一条凌河醋鱼。他们扭头冲她笑笑,飞快地对视一眼,在各自的椅子上坐好。要不要主动提出把座位调换一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在两人中间坐下时,她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虽然说不清报复的是谁。
不知为什么,那个偶遇的男人仍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整个午餐过程中,两个年轻人一直在隔着她互动,把饮料瓶从她面前推给对方,提醒对方不要错过某道菜品,不时抛出一个他们都懂的梗,或者就餐桌上的某个话题交换一瞥会心的眼神。女作家颇有几分姿色,精致的妆容,语气发嗲,是两人中更主动的一方。男作家相貌平平、身材微胖,喜欢用手摸下巴,好像是在确认下巴还在。他们黏稠的互动像蛛丝一样越织越密,越织越紧,把穆兰缠裹其中。她知道在三天的会期里这样的调情会演绎出什么剧情,她也知道随后到来的私会、欺骗、纠缠、厌倦、摆脱、分手,甚至怨恨和报复。她并不觉得这些烂熟的情节滑稽可笑,只是像她对紫色一样,已经毫无感觉。
为了从缠裹中挣脱,穆兰索性去想那个偶遇的男人。
穆兰是在公交车站遇到他的,就在来时的路上,酒店大门偏西一些的地方。
从家里出来之前,穆兰和老罗吵了几句,这是个意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吵架了。有一天收拾房间,撤下床盖和被子后,穆兰发现床单中间有一条明显比两边要高些,从床头到床尾,就像画出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愣了片刻,她忽然想明白了,那是她和老罗睡觉时的中间地带。他们都习惯把后背冲向对方,把两边的褥子压得越来越低,就在床中间形成了这条楚河汉界。穆兰笑了笑,没去想这样的夫妻关系是好还是不好。她原本是想让老罗出面教训女儿几句,过去,在女儿成长过程中,他们经常这样合作。没想到老罗教训的却是她。开始他们还是正常讨论,穆兰想让老罗明白,女儿目前还没有独立做决定的能力,老罗则强调“女儿已经长大了,最好别再多插手”。等到老罗说出“你得找件事做”后,谈话就变了味道。她提高声音说自己是个作家,从来就没有无所事事。老罗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这让穆兰更生气。老罗解释说自己的意思是她退休后生活内容有些单一,最好能找到几个伴儿一起玩。她质问老罗,“是不是想让我像那些大妈一样去跳广场舞?”老罗不再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穆兰火气更盛,冲着老罗背影说:“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她很想破口大骂或者把什么东西摔得粉碎,但即使老罗不走开,她也做不到这样。看到那些在公共场合撒泼吵架的女人,她总是感到很羡慕。即使怒火中烧,她说出的话仍然绵软无力,她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
路上,穆兰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后,她意识到激怒自己的是老罗那副急于画清界限的模样,他和女儿一样,都迫不及待要把她从身边推开,似乎稍慢一点,她就会破坏他们的生活。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对自己的厌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生理上的恶心。她发现自己正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之外。女儿在对她关闭大门,丈夫同样在对她关闭大门,甚至连她自己也在对自己关闭大门。厚重的门扇吱嘎作响,正缓缓合拢,她只能无助地从残留的门缝里打量女儿和丈夫,打量自己和这个世界。
这样想着时,有人站在了穆兰面前。对方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脸庞清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白衬衫下摆很仔细地扎在深蓝色西裤里,身材瘦高,略微有些驼背。穆兰第一反应是他想问路,旁边就是公交车站,总有人搞不清去哪里该坐哪路车。随后才明白,对方是想借用她的手机。她几乎未加思索就把手机掏出来递了过去。事后回想,穆兰觉得是他干净的形象和语气里的羞涩给她一种安全感。那个男人拿着她的手机走开了五六步,站在人行道和草地边缘,侧身对着她打电话。穆兰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看到他后脑的头发很密,同样梳理得一丝不苟。电话说了三五分钟,男人把手机还回来时像借用时一样非常有礼貌,脸上带着一丝羞涩,边鞠躬边说谢谢。
穆兰从车站走出几步后,一辆公交车进站,她跟着它回了一下头,刚好看到那个男人拿着手机上车。他并非像自称的那样“忘带了”,而是不想用自己的。直觉告诉穆兰,他通话的对象是个女人,他们是婚外情人关系。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他妻子,知道他们有过联系,所以才在大街上向素不相识的人借手机。穆兰放下筷子,把手机拿出来,和她想的一样,果然没有刚才的通话记录,那个男人已经把它删掉了。他对情人说了什么?是一次约会,还是某项协议?那通电话会不会破坏一个或两个家庭,伤害某位妻子和丈夫?这些都不得而知。不过穆兰发现,她并未因此有什么愧疚。
午餐后,穆兰回到房间里。
主办方考虑到大家要搞创作,给每人都安排了单间,这也是穆兰决定参加活动的原因之一。她带了笔记本电脑,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写什么。她已经三年没写新作品了。那些小说在她心里构思推进,最后却没有一篇写出来,她觉得它们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写的。当她翻看从前的作品时,同样发现没有哪篇是自己真正想写的,即使是得了奖的所谓代表作也一样。她时常对自己平庸的想象力感到羞愧,对自己的作家身份充满疑虑。
穆兰打开双肩背包,把洗漱用品摆到梳妆台上。她发现自己多拿了一只手机充电器,莫名其妙地把老罗那只也带来了。他们的手机品牌相同,或许装完一只充电器后忘记了,又装了第二只。手碰到笔记本电脑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在镜子前面的桌子上,但没有连接电源线。几件衣服也挂到衣橱里。让她诧异的是背包里竟然还有一架望远镜。这架望远镜她并不陌生,德国CURB品牌,手持双筒,带夜视功能,能放大二十五倍,是她在某宝上买到的。好多个无眠的夜晚,穆兰用它观看星星和月亮。但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它装进背包的。会不会是老罗自作主张放的?穆兰觉得不可能,望远镜是她悄悄买的,平时藏在衣柜里,老罗连见都没见过。只能是她自己放的,转头又忘记了,就像那只手机充电器一样。
穆兰端着望远镜走到窗前。道赫酒店高耸入云,是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她刚看过的一篇文章里说,通过实验证明,从二十五楼扔下一个鸡蛋,足以致人死亡。她住的就是二十五楼。她忽然有一种扔一个鸡蛋试试的冲动。找不到鸡蛋,穆兰叠了一个纸飞机从窗口飞出去。纸飞机先是停顿了一下,似乎被巨大的落差吓了一跳,随后欢快地打了两个旋儿,向侧前方飞出几米,突然回身向楼体冲来,就看不见了。
玻璃窗是半圆形的,穆兰猜测这个房间正处于百合花瓣的边缘。隔着白色窗纱望出去,向南能看到新城区和刚建成不久的马耳山公园,她每晚散步的休闲广场和海棠林就在眼皮底下,造型奇特的林荫路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向北可以看到有名的龟山,铁道北的老城区历历在目,小凌河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穿城而过。穆兰找到自家所在的小区,她发现不仅能看到她家卧室窗户,还能看到阳台。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时,穆兰突然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担心会看到阳台的沙发上坐着人,而那个人正是她自己。落地窗逐渐清晰,随后,摆在角落里的那只沙发从玻璃后面显现出来,上面果然坐着一个人,是老罗。她不知道老罗坐在那里干什么,她从未见过他靠近那只沙发。在她看着老罗时,老罗似乎也在看着她。
穆兰离开窗户,从四个枕头里选了一个决明子的,据说安神明目有助睡眠。在她这里,失眠多梦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随着更年期结束而消失,反而成了顽固的植物神经紊乱,阳过后情况变得更糟糕,睡眠不足让她总是精神恍惚,甚至时常混淆现实和梦境。好多个无眠的夜晚,她坐在阳台角落的沙发里,无助地看着星星和月亮升起落下,夜幕合拢又拉起,漫无边际地回忆过往的岁月,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一样,开合着嘴巴,眼望时间的河流远去。穆兰忽然想到那对年轻作家,她希望他们不要急于求成,此刻没有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是正互发信息,把餐桌上没说完的话继续下去。
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睡梦中她似乎听见手机响了几次,醒来看见有几条新消息。笔会群里说,晚上的座谈改在下午四点进行。同时再次提醒,会议期间,非必要不外出。奇怪的是,还有一条来自单位群的消息,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二楼大会议室开会。她记得退休手续办好当天她就从群里退出了,莫非当时没有退,或者错退了别的什么群?穆兰又退一次。她看到手机上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没头没脑,只有几个字。
今晚几点?
消息发自一个陌生号码。通常这样的信息穆兰都不会理睬,但这次她灵光一现,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她赶忙去翻通话记录。从上翻到下,再从下翻回来,才忽然想起吃午饭时她已经翻过一次,通话记录早就被那个男人删除了。她无法确认那个男人拨打的是不是发来这条短信的号码。如果短信真来自那个女人,那就说明他们在电话里定好了一次约会,但不知什么原因,女人却没有记住见面时间。
座谈会空洞无聊,几位重量级嘉宾谈的都是大问题,细一想,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大家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在桌子下面偷偷玩手机。穆兰进会场前把一只迷你蓝牙耳机塞进了耳孔,坐下后找到音频文件夹,设置成自动播放模式。她知道自己听不进去什么,年轻时喜欢的音乐,现在都已经没有感觉,她只是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就像对待嘉宾讲话一样,仅是一种不走心的表演。
那段录音出现之前,穆兰正昏昏欲睡,因为缺少睡眠,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常态。录音响起后,穆兰立刻就清醒了。对话的是一男一女,男人的声音低沉缓慢,女人的声音轻快悦耳。只听了两句,穆兰就明白了,正是那个向她借手机的男人和他的情人。录音文件标题就是电话号码,穆兰翻出那条短信比对了一下,果然是同一个。让她不解的是手机里为什么会有这段录音?这个疑惑很快就搞清楚了,她的手机设置了陌生电话录音功能,只要通讯录上没有的号码,不管来电去电都会自动录音。穆兰听完一遍,又听了第二遍。他们果然是地下情人关系。男人先问到了女人的身体,这让穆兰怀疑女人可能怀孕了,也可能刚刚打过胎,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一定都和那个男人有关。那个女人名叫小锋,也可能不是名而是姓封或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用穆兰的手机定好了一次约会。男人要送给小锋一笔钱,数目多少没有说,但显然他们心里都清楚。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条披肩,也要一起送给小锋,约会地点就是那片海棠林。穆兰猜想这对情人的家应该都在附近,也许散步时她还见过他们。但问题是,小锋忘记了约会时间,男人说得很清楚,但不知什么原因,小锋却没有记住。空间虽然一致,但因为时间不定,他们很可能会错过彼此。穆兰想了想,决定帮他们一下,她给小锋回了一条短信:
今晚九点,穿白衣。
在那段录音里,男人并没有对小锋的穿着提出要求,穆兰夹带了私货,海棠林颜色暗红,白衣会很显眼,即便是晚上,她在酒店房间里也能轻松看到他们的约会。还不仅如此,那个男人约定的时间原本是八点,穆兰有意让小锋晚到一小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作为妻子对不忠丈夫的小小惩罚,也可以把它当成灵机一动的恶作剧,说成是对他们感情的考验——如果那个男人连一小时都不愿意等,那就说明两个人没有什么感情。
晚饭是自助餐。穆兰把餐券递给服务员时,顺便问到走廊另一侧的施工区。服务员愣了愣,没有搞清楚她在说什么。穆兰又对她描述了一下披着绿网的脚手架和地上的洞。对方露出甜美的职业笑容,做了一个里面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女士,维修由后勤人员负责,我还不知道那边在施工呢!”
拿完食物后,穆兰在餐厅里环顾了一圈,没看到那两个年轻作家,不知道是没有来,还是已经吃完离开了。他们的故事应该还在继续。虽然看不到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可想而知,他们正身处这座酒店的某个地方,以一种被人重复多遍的方式,奔向既定故事的未来。因为无法给他们出乎意料的情节,穆兰心怀愧疚。
穆兰吃过饭走出餐厅时,老罗发来微信,询问手机充电器在什么地方。她回到房间里,用望远镜搜索一番,看不到老罗,不知道他在哪里翻找。正常情况下,手机充电器应该在床头柜边的插排上,搞不清老罗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习惯把家里的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不喜欢有人四处乱翻,发现哪里被人动过,心里就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到阳台上找找。”穆兰回复老罗。
阳台上没有老罗要找的东西,穆兰只是想让他走进自己视线里。
她把镜头对准阳台,老罗的身影很快出现,先是模糊,随着焦距调整,逐渐清晰。镜头里的老罗身穿宽松的家居服,秃顶驼背,行动迟缓,让她感觉很陌生。穆兰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女,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三十几年,并且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死亡来临。穆兰移动望远镜,对准周围邻居家窗口,他们的生活同样让她感到陌生。穆兰突然意识到,不仅是老罗和邻居,她自己也让自己陌生。人总是无法认真打量自己,年轻时阅历不够,而当你有能力打量时,才发现自己正被这个世界抛弃,到头来看清的只是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用虚构的方式看待生活,而真实的生活离她从来都很远。
失眠带来的恍惚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她淹没。
穆兰给老罗发微信,让他再四处找找看,翻乱也无所谓,整个生活都不是想象的模样,又何必在乎那些表面的秩序呢?放下望远镜,穆兰才注意到写字台上的两只充电器,随后想起来,她把老罗那只也带了出来,刚才却把这事忘在了脑后。老罗肯定找不到,家里也没有备用充电器,但他也没再发信息询问。
穆兰把那段录音又听一遍,揣摩一番他们的说话习惯和互动方式,随后定好了八点和九点的闹钟,分别是男女主人公登场的时间。
七点过后,各种音乐声相继响起,下面的休闲广场变得热闹起来。从窗口望出去,广场上已经集合了好多支队伍,唱歌、跳广场舞、做健身操、跳鬼步舞、站桩、绳操、走圈儿的人们都已经列好了阵势。穆兰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很少走进广场里面,习惯了海棠林幽静的林荫路。从高处望下去,广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动,朝着不同的方向,摆出不同的姿态,用各种方式支配着自己的身体。每个人一定也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和音乐声、锣鼓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含混复杂的声场,回荡在广场上空。这个场面让穆兰忽然有些感动,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这个广场,这样一群活生生的人,这样的人间烟火,让她心生羡慕。
离八点还有二十几分钟时,穆兰突然决定下去走一走。
虽然活动主办方一再强调非必要不外出,但她知道这样的规定谁也不会在乎。出门之前,她拿了一只手机充电器,打算顺便带给老罗。时令已是仲夏,夜风凉爽怡人,暖融融的花香随着风扑面而来。过马路时穆兰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穿了件白色连衣裙,穿白衣,正是她对那个小锋的要求。此刻小锋在哪里?会不会就在广场上,边散步边等待穆兰给她定好的时间到来,去树林里和情人约会?
她先在广场上转了两圈,随后走进了海棠林。花香一下变得浓郁,像水一样,仿佛能把人浮起来。她想起了苏东坡写的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喧闹的声音弱下去,似乎迈入了另一个世界。穆兰沿着一条林荫路向树林中间走,树林中间有一座假山,山上有座八角亭,那个男人说好的约会地点就在亭子里。沿着台阶爬到一半,穆兰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正坐在亭子西北角,不时转头四处观望。他定好的约会时间很快就到了,他一定以为小锋随时都会到来。发觉有人上来,他先是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不是他要见的人,又退回去重新坐下。
穆兰看到他腿边有一只白色布袋,要送给小锋的钱和披肩应该就放在里面。穆兰暗想,如果坐在这里要见情人的是老罗,自己会有什么反应?随后她得出结论,她会和现在差不多。即使老罗真有了外遇,她也不想理会,甚至连愤怒都觉得多余,这些事都没有意义,让她提不起兴致。在夜深人静时她甚至想过,如果老罗突然离世,对她来讲也不算什么,自己一个人会更加清静。
“你好。”穆兰上前打招呼。
“你好。”男人显然已经把她忘在了脑后,有些冷淡地回应。
“不好意思,我的手机忘带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穆兰回想着男人对她说过的话,甚至努力做出羞涩的表情,但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毫无把握。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番,选择了拒绝,“对不起,我也没带。”
穆兰笑笑说,“没关系,请问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
男人再次打量穆兰,狐疑地点点头。
穆兰说,“我有点儿急事,马上要去办,能不能请你把这只充电器转交给我老公?我借手机就是想告诉他这件事,你帮我对他说一声也一样。”
男人又一次打量穆兰,“我在这儿也坐不了多久,恐怕见不到你老公。”
“他正往这里赶,十多分钟到,拜托了。他叫老罗。”
穆兰把充电器递过去。
男人仍在犹豫,但穆兰知道他已经无法拒绝了,把充电器塞到他手里。
穆兰向亭子外走两步,又回过头说,“顺便问一句,你相信爱情吗?”
“什么?”男人满脸不解。
“你,相信,爱情吗?”
男人脸上浮现出穆兰熟悉的羞涩,缓缓摇摇头,“你呢,相信吗?”
穆兰笑笑,“我相信故事。”
“你相信什么?”
“相信故事,就是虚构。”
她感受到了手机闹铃的震动,快步向亭子外面走,刚下几级台阶,手包里就传来闹钟的响声,渐进的音乐越来越强,在夜晚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赶忙把手机掏出来,将八点的闹铃取消。虽然知道无所谓,但她还是不想让那个男人察觉自己公然撒谎。
在树林和广场的边缘,穆兰给老罗发微信,让他现在就从家里出来,去亭子里找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充电器。从他们家步行到这里,充其量十五分钟。老罗回复说“知道了”,没有问为什么要去找一个陌生人。穆兰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在操纵这次约会。像对待笔下的人物一样,她安排好了女主人公的上场时间和衣着,还给男主人公安排了转交充电器的戏份,就连老罗和她自己也在她的安排下悉数登场。她不是真的要帮助谁,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是生活和命运的主宰者。她不仅是一个借出手机的旁观者,她还是小锋,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是整个事件的编剧、导演、演员和观众。随后她又想,这么说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她无法确知这个故事的走向。
穆兰慢悠悠地向酒店走。在老罗赶来之前,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做好准备,回到房间里,泡上一杯茶或咖啡,对准假山和亭子调整好望远镜焦距,等待人物走进他们的情节。离酒店玻璃转门还有十几米,穆兰听到左手边树墙后有两个人在聊天,烟头时明时灭,她猜测是一男一女。直觉告诉穆兰是那两个年轻作家,但随后她发现直觉并不准确。他们谈论的话题正是作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那些作家都不太正常,有一个人说在五楼走廊看到了洞和脚手架,还说小锋应该穿紫色旗袍……”
穆兰意识到他们是在谈论自己,但她并不在乎,她倒是想去验证一下究竟有没有洞和脚手架。她还想知道,中午在紫罗兰厅上菜的服务员是不是那个男人的情人?如果她俩真是同一人,那整件事就过分巧合了。小说里倘若这样设计,她会感到羞愧不安,这类情节也会令同道不齿,嘲笑她只会写故事。按下电梯按键之前,穆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回房间。老罗应该已经从家里出来了,她不想错过两个男人见面的情节。
夜色渐浓,从二十五楼望下去,林子里有些昏暗,似乎还缭绕着薄薄的雾气,望远镜的夜视功能刚好派上用场。穆兰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树林中间的假山原来是阴阳鱼造型,亭子的两个尖顶恰如两只鱼眼,林荫路以它们为中心,形成向外扩散的同心圆,构成酷似八卦图的形状。穆兰看过一点《周易》,知道八卦图上按方位有八个门,她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从正西进入树林,走的应该是惊门。
5c981c45883494126937a52ba0e4cb0c穆兰看到了老罗,他正笨拙地穿过马路,不时左顾右盼,身体像企鹅似的来回摇摆。老罗不久前刚获得提拔,每天意气风发,给穆兰的感觉就好像他的人生刚刚开始。老罗没有从西北角进树林,而是舍近求远,绕到了西南角,但穆兰忘记了八卦图上西南是什么门。老罗的秃顶在镜头里时隐时现,沿着台阶攀上假山,走进亭子里。视线被亭子顶遮挡,穆兰看不到亭子里面,但这个情节轻而易举就能靠想象进行补充。简单的一两句对话后,那个男人把充电器递给老罗,老罗说声“谢谢”,转身离开。
穆兰意识到自己给老罗的戏份有些简单,他很快就会下场走出亭子。
让穆兰意外的是,走出亭子的人不是老罗,而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穆兰注意到他空着两只手,走得飞快,似乎急于离开。这也意味着老罗还留在亭子里,和他一起留下的还有那只装着钱和披肩的白色布袋。究竟发生了什么?穆兰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对这件事的控制,只能毫无头绪地进行猜测。现在是八点四十分,也许那个男人有急事不能再等了,托付老罗帮他把东西转交给小锋?老罗刚从人家手上拿到充电器,不好意思拒绝,只得代替他在亭子里等。似乎能说通,又似乎说不通,那只布袋里除了披肩还有钱,那个男人怎么能放心大胆地把它们交给一个陌生人呢?或许他并没有真的走,只是内急去一下厕所,请老罗临时照看一下布袋?这更说不通,他完全可以拎着袋子去厕所。十几分钟过去了,仍然不见那个男人回来,也不见老罗离开,可见他们是真的达成了某种协议。
穆兰看到了那个小锋,她提前十几分钟赶到了,一身白衣格外显眼,像老罗一样从西南方向走进了海棠林。穆兰看不清她的模样长相,也无法判断出身高,但从步态上看,是个年轻女人。小锋离亭子越来越近,穆兰忽然心跳加快,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发现自己非常紧张,因为完全无法预料老罗和这个女人的交接会演绎出什么情节。
小锋上了假山,走进亭子,从穆兰视线中消失了。
穆兰放下望远镜,打开手机迅速查了一下,在八卦图里,西南方是死门。这让穆兰的心猛地一沉。她拼命调动想象力,试图让自己进入那座亭子。如果老罗真的受托完成交接,他首先应该确认一下来人的身份,再简单交待一下他为什么会等在这里,然后把那只布袋交给她。做完这些后,老罗就会离开,走出树林,回家。
但穆兰没有看到老罗走出亭子。她先看到一团火光,紧接着听到一声巨响,随后看见那座亭子抖动着飞上了天,在空中炸裂成无数碎片后,又像一场奇异的雨一样落下去。灰尘和硝烟迅速在海棠林中弥漫开来,刺鼻的气味一直冲到二十五楼,广场上的人们四散奔逃。愣了片刻后,穆兰意识到出了大事,刚刚,就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爆炸,这是一场谋杀。那个男人为了摆脱情人的纠缠,实施了这场凶杀案,那只白色布袋里装的不是披肩和钱,而是威力巨大的炸药。而老罗在她的安排下走进了犯罪现场,不仅成了替罪羊,还因此送了命……穆兰的心像碎裂一般疼,她突然发现老罗在她生命中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无足轻重,而是无比重要,她根本就无法失去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流下来,从无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
穆兰突然惊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书桌前面,屋子里昏暗不明,笔记本屏幕闪着淡淡的蓝光,打开的文档只有一个标题:《披肩》。下面一片空白。她走到窗口,那座亭子还在,广场上一片祥和,没有爆炸和凶杀,看来老罗没有遇到意外,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两条胳膊发麻,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但她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也意味着她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境的界线,有些事情发生在她小说的构思里,又从小说进入了她的梦境。心区仍然隐隐作痛,疼痛是真实的,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界线,虚构也是真实,真实同样也是虚构。
手机上的时间是九点整,闹钟刚刚响过,这是她让女主角小锋登场的时间,也是她从梦中醒来的原因。虽然知道没必要,穆兰还是用望远镜在海棠林中扫视了一圈,和她想的一样,没看到白衣女子的身影。她打开手机,果然没有那两条短信,小锋的询问和她的回复都没有。穆兰翻看音频文件,里面也没有那个男人和小锋的通话录音。没有那个男人,没有人向她借手机,也没有那个叫小锋的女人和那场约会。除了来道赫酒店参加活动,别的都是她虚构和想象的。书桌上只有一只充电器,她没有把老罗的那只带出来。穆兰拿起望远镜走到窗边,她想看看老罗在家里干什么。她发现窗子是平面而非弧形,视线被酒店墙体遮挡住了,根本看不到自家小区。
穆兰思索片刻,拿上房卡出门。
走出五楼电梯后,她再次选择了和餐厅相反的方向。
在走廊尽头,她看到了那只苫盖绿网的脚手架,还有画着惊叹号的黄色警示牌,她还看到地上有一个洞,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尘土味。似乎为再次确认一下,穆兰向前走了两步,向脚手架的一根立柱伸出手。但她什么都没有摸到,眼前所见仿佛只是由光影合成的幻象,而不是实物。手移向绿网,同样什么都没有摸到。
穆兰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感觉不到丝毫阻挡,身体穿越了绿网和脚手架,站在了洞的边缘。那个洞黑暗神秘,深不见底,有一个声音恍惚从里面传来,仿佛在对她发出召唤。穆兰突然意识到,她正处于紧要关头,已经无限接近某个真相,接近真实与虚构、梦与现实的界线,接近一扇打开时间和空间的门,只要走进去,她的生活和作品就会获得新生。
穆兰抬起腿,向着那个洞踏上去。
她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旋转着急速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