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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画奶奶

2024-10-08尹子仪

美文 2024年18期

犹记得黄色霓裳一样的天空,几朵云在上方悠然地飘,黄昏时期的太阳光像是一缕缕织布机上的丝绸缓缓倾泻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我从城区小学下课,背着小书包,拿着母亲递给我买零食的五角钱,从人潮汹涌的校园内出来。几人高的黑色大铁门像是洪水的闸门,一开,里头的小人儿便鱼贯而出;又像绽开的花蕾,对于学习了一天的我们来说,外边是一个新世界,是疗愈我们心情的游乐场。小贩们见学生来了,顿时来了精神,五角,一块,虽数额不多,但心情总是愉悦的。小时家境不好,每天至多只有小小的圆形五角硬币,有些时候,我会用它来买辣条。辣条油汪汪的,放入口中咀嚼,满嘴都是香咸,嘴巴边上是油渍和辣椒粉,辣得像个猪嘴巴一样,不停地用嘴巴吸气,微微的痛苦伴随着无尽的快乐。碰上卖烤肠的叔叔推着小车来了,我便十分欣喜,可烤肠要一块钱一根,我只有五角钱,又该怎么办呢?我便要母亲将两天的零用钱先支给我,今天吃了烤肠,过足了瘾,第二天就没有零食吃了,只能悻悻然看着其他人嘴巴吃得油汪汪的。诱人的香味飘入我的鼻腔,我贪婪地吸气,眼巴巴地望一会儿,只得默默离开。

许是我经常站在角落可怜兮兮地望着人家大快朵颐地吃东西,斜对面一个卖糖画的老奶奶注意到了我,便向我招招手,咧开嘴笑,露出了她缺了几块的牙齿。老奶奶和善地对我,问我想吃什么形状的糖画,她免费送我一串。我毕竟年纪小,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便说想吃一个小兔子形状的。老奶奶说好,便在她面前的糖画板上三下两下挤上像蜂蜜一样浓稠的糖浆,错落有致,刚刚好成为一直蹲踞着的小兔子。老奶奶将那串小兔子递到我的手上,我便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狗一样急忙接过,用舌头去舔舐,觉得非常好吃。舔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又觉得不仅好吃,卖相也是极为之好。我就这样站在老奶奶的摊位前吃,老奶奶也就做她的生意,只是在做生意的间隙看着我,偏着头,眼球浑浊,似乎沉浸在往事中。

因为热,汗珠从我的脑门滑了下来,流进了我的脖子里,糖画吃完,口中也有些腻,只想喝点水。我用舌头舔舔嘴唇周围残留的甜味,刚准备跟老奶奶道一声谢便回家,老奶奶却抢先出声,让我站在原地等一等。她面前的小摊上本有一个转盘,五角钱转动一次指针,可以指向自做的棒棒糖、糖画或汽水。但面对我,这一带有趣味性的环节就省去了。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一次性杯子,在里头加入满满一杯的汽水,而后将一根棒棒糖一并递到我手上,告诉我将糖蘸着汽水吃会更好吃,汽水又可解渴祛暑,是很好的搭配。毫无疑问,老奶奶自制的棒棒糖在现在看来可能不那么健康,因为装糖的容器看上去都显然不是那么洁净,竹签也是从一个红色的袋子里拿出来,显得潦草随意,但年幼的我又怎么会关心这方面的问题呢?即使是现在,也只是绞尽脑汁在回忆中吹毛求疵罢了。

但也好在作为幼童的我心思是单纯的,单纯得像一片未经污染的白纸,不然,我可就要拂了老奶奶那一片美意了。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在学校门口的课外辅导机构补习英语,老奶奶依旧整日整日地出摊,守在那里,即使生意与上学日完全不能比,简直是门庭寥落,但她依然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她也许连带按键的翻盖手机也不会用,因为我路过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见她盯着手机屏幕,像其他商贩一样,手指在键盘上操弄,并发出咯咯的笑。没事忙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像是一株无人搭理的不起眼的芦苇,淡然地盯着面前的马路,看车来车往,听嚣嚣人语,或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小摊位发呆,再或是双手撑着头,闭上眼睛小寐一会儿。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有一次和阿婆上前,她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个人立在她的摊位前,轻轻地唤一声,她也没有回应,只看见微风吹过她额前的一绺白发,在半空中舞了一会儿,而后又重新定格在她的额前。我和阿婆连唤她几声,她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抬起头来,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哼哼两声,让自己因梦中初醒而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常起来。她见是我,便笑,脸上的皱纹非常明显,像是梯田。她也似乎很少和其他商贩交流,不像其他人,没有生意的时候便聚在一团聊家长里短,有生意了,便挎着个装满零钱的黑包像是孕妇跑步一样笨拙地回到自己摊位上做生意。她像是一根扎在摊位上的钉子,铆足了劲,似乎从来不会离开这一亩三分地。

阿婆牵着我的手,趁她在给我做糖画的时候,随意问她多大了,她便答快65了,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刘。我讶异她是那样地显老,阿婆年近七十,目光所及,两相比较,年纪都显得比她要轻些。我当时自是没心没肺,不懂得体察人情世故,但当时当刻,一种奇异的似是如听老旧唱片一般恍恍惚惚的感觉袭上心来,现在回想,我才明白,那是年幼的我对刘奶奶过往的一种探究欲,刘奶奶应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阿婆在这个时候便一句一句地和刘奶奶攀谈了起来,解开了刘奶奶沧桑老态背后的身世,这一在我心中一直是无意识的谜团也就此消散,我对她开始有了新的看法,更深一层的,似乎是以心交心的、坦诚相待的看法。

具体的细节因为时间的淘洗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刘奶奶对阿婆说她从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就二十来岁就开始卖糖画,在我们所生活的小城,她的糖画手艺应当是顶好的,也教出了很多学生。照理说,她家穷,不能供她读书,但有一门手艺在身,日子虽然清贫一些,但总不至于风雨飘摇或是食不果腹。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嫁了一个在人民公园门口摆摊修自行车的男人,过了两年,生下一个男孩。但命运就是这样地充满戏剧性,不通情达理,让人始料未及,甚至让人心碎:夫妻两个都要做事,抽不出身来看管孩子,便轮流边做生意边照看。那日,正好是他男人照顾,天气闷热,令人心情烦躁,昏昏欲睡,人民公园猴山里的猴子却不知怎么地跑了出来,在马路上上蹿下跳,倏的一下就扑在正喝奶的孩子脸上,将孩子的脸抓得血肉模糊,而他男人连忙打猴子,也被咬了。孩子啼哭不止,受了惊吓,接连几天又都高烧不退,就这样夭折了。痛不欲生自是不可避免,后来自己再如何也怀不上第二个孩子了。前两年,他男人又因为血癌死去,就剩她一个人支撑这个残破的家。

她跟阿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平静,没有任何颤动,似是已经心如槁木。阿婆动容,拍拍刘奶奶的肩,刘奶奶便接着说,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说毕,她偏转过头,依旧用温润如水的目光看着我道,孩子,你这张笑脸真像我那个孩子。

我觉得畏惧,躲在了阿婆身后,不懂事的我往后经过她摊位的时候目光都看着另一侧,刘奶奶虽然也曾呼唤了我几次,但我铁了心,一直往前走。过了两年,我小学毕业,便很少经过校门口那条马路了,总觉得心底膈应,即使经过,也目不斜视。而现在,我终于懂事了,回想过往,无异于在刘奶奶这个可怜女人的伤口上撒盐。我去寻找刘奶奶的摊位,想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看她,但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