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何伤
2024-10-08黎锦欣
文章的灵感来源于我在南京实习时候听到的真实事情,围绕着一个身患疾病的女人和一只猫展开,而兰却不存在于其中,全凭柳梦梅和絮先生的回忆完成了三场告别——兰和猫的告别、兰和父母的告别、兰和絮的告别。同时,也通过他们的交集完成了三个维度的延伸和呼应,女儿和猫的告别、柳梦梅和母亲的告别、絮和记忆的告别。在文本中,一直有一只叫“小九”的白猫出现,而且是两只不一样的猫都叫“小九”,她看到了扑朔迷离的表象,也试图从表象深入到更深的本质。去时终须去,再三“柳”不住,两只白猫、两颗眉心痣,像莫比乌斯环一样串起来这个注定在阴雨天写完的文本。有时候也会想我们该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他人的死亡,固然生命里有太多遗憾,逾期不候般亲情的无奈,兰因絮果般爱情的惋惜,但是让将死的生者走前少些遗憾,她就不是还活着的死者。只是若是想起来一生中后悔的事,不如问问自己,南山的梅花开了吗?
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引子
絮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不喜猫,兴许是缘着院里的白猫叼死过她的金鱼。
那时她四岁。
如今她十岁了,见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白猫,自言自语。
它睡了,你也该睡了。
凝视着她走向卧室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她四岁那年埋葬金鱼的样子,梨花带雨的,那估计是她第一次把一个生命亲手埋进黄土里,以后明明还会有很多次的。原来人终对所爱之物的生死耿耿于怀,是人则更甚,只是,即便是在年少时候模糊的记忆里,锐利的恨意隔着玻璃,却也能如冷水漫过皮肤,寒意经久不散。
我最近总是梦见兰,梦见她在看汪曾祺的书,她最喜他的书,她以前告诉我,汪曾祺为这百转千回的人世间编了一个圆的梦。我不懂,便问她是不是永远绕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她暗笑,要是走不出去就好了,大智若愚的样子。今日午寐的时候,她同样在看汪曾祺的书,忽然有只猫扑到她身上,抓烂了某一页,像是梅花一样的爪子划开了雪,撕心裂肺,雪落无声。
兰是我的前妻,她知道,我最听不得猫爪子划书的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家里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扑到我的胸口,真的睡着了。
它永远睡着了。
趁它的身体仍是温热,我拨打了存了很久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柳梦宠物殡仪馆。
我的猫走了,我这就过去。语毕便匆匆扣下了电话。
四五月份的南京阴雨不断,藕断丝连着与暮春作别。车窗上滑落的雨滴氤氲着某种特殊的味道,下雨天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渗进车里。热烈而坚硬的太阳仿佛在慢慢变软,外面的花草混合着泥土一点点变湿、瘫软、散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径上,当车轮毫不留情地轧过之后,就是一瓣瓣凄艳的花卷着一摊摊烂泥,不得不说,碾得坚决。人淡薄起来,总是带着一丝冷漠与侥幸的。就像是我看着身后躺在后座上早没了气息的小九,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和它亲近,每次想摸它的头,手便悬在了半空,不高不低,不起不落,像是想到了什么。
九条命的九。我暗自喃喃,抱起了它逐渐发冷发硬的身体,用臂弯把它撑在怀里,左手护住它的头,像是抱着一个生了病的孩子。兰说过,小九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左手撑起的黑伞仿佛在提醒着我,我和她的联系,很快就要消失了。
很快。
先生,这么密的雨,我们是提供上门服务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眼前的女人顶着一把兰花伞小碎步下着台阶,鞋跟溅起的水花就像是飞起的玻璃珠,竟有种破碎的美丽。伞遮住的女人的上半张脸一点点露起来,由远处的雨雾朦胧再到近些的一览无余,她的眉眼生得很好看,妆容也精致,眉心的那颗痣是点睛之笔,我很熟悉那个位置。不觉间连接了眉眼,仿佛为那美得没有生气的眉眼添了一分灵气。彼此在一步步由下至上的互相打量之中,一方带着无意的试探,而另一方分明是从容的殷勤,自己是客,她自然殷勤。只是我缓缓抬起伞的瞬间,她先是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凝了凝神,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最后连语气都断了层般的冷了下来,像是南京阴湿的下雨天。不错,这显然是后来的复盘,当时我看到的,只有她头顶的兰花。没有香的兰花,死的花。
很像我怀中的猫,白色的毛在雨雾中变得潮湿,我忍不住顺着捋了捋,动作很轻,却看见它身上的几根杂色的毛,心中些许诧异却没有作声。当她接过我的猫时,我才闻见她身上并不好闻的消毒水气味,不知怎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哽住了,耳旁只剩下她不紧不慢的声音。
它叫什么名字啊?
小九。我的语气明明很淡,像杯冲了很多次的茶,只是接话的那个人略微怔了怔,起初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几分不解、几分轻蔑、几分释然,就像是泡茶的茶盏不合适,神情说不出的别扭。
当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眉心同样有痣的女人,她同样在给小九洗澡,指尖微微泛红,露出健康的色泽。我回忆起兰,她的指尖呢?却总是泛白,不觉让人怜惜。我以前总是喜欢亲吻她的额头,下唇落在她的眉心痣。她却老是说要将那颗痣点掉,面相学中女子眉心有痣在感情中可不是好事,我说这是来世寻找她的记号,年轻时候总是喜欢说这些荒唐无比又毫无重量的话。是谁一语成谶,我和兰在十年前离婚了,一别两宽,而我的话更是变成了某种可笑的无稽之谈。很快我便再婚了,无数流言蜚语来自我的朋友们,说我负了兰。在与那些朋友逐渐疏远之际,一切不知为何,似乎又有了转圜的余地。近几年我才知晓,是兰在其中各方解释游说,我很愧疚,但也十分感激。手机里的那个电话我一直没删,但也从未拨打过。说些什么呢,不是显得很奇怪吗,自己不过是想要说声抱歉或是感谢,但自己似乎早已没有了资格。很多事情,解释了,就更是笑话了。
我久久地出神,记忆就像泛黄的老唱片,吱吱呀呀地回到了很久之前。而女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带着凌厉的腔调。小九的爪子好久没剪了吧,都长这么长了。
嗯,最近工作有点忙,应酬有点多。
你当然可以有很多事情很多朋友,可小九只有一件事情,就是陪你。女人不再看向自己,而是直接用言语的利器对准了自己。我当然不懂,素昧平生、无仇无怨,她阴阳怪气的调调里藏的是什么。
我当然不懂。我也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看着小九身上杂色的毛,小心试探着,这个,洗不掉吗?
小猫的品种不一样。女人微微抬起眼皮,眼神里充斥着淡淡的傲慢和不屑,很像烟灰缸里抖剩下的烟灰。我以为她只是看不上我的猫。我再三礼让可是女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连自己的猫都分不清吗?
怎么会,这就是我的猫。我强装镇定,内心的防线却早已溃不成军。
女人不再说话,低头冷笑了一下,这让我很不舒服,不是为她的态度,而是她的每一句话好像都能很精准地刺穿我的痛处,避无可避。待一切手续完成,我安置好小九之后,她似乎又平静下来,或许是生死的洗礼总能让人平静。她依然轻抿嘴角推门送客,穿过橱窗的时候,她似乎有话对我说,像是很重要的话。可她的眼睛却忽然毫无波澜。
先生,刚刚仓促,您怎么称呼?
我姓絮。
柳
在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
我自小便不喜欢这个字眼,与“没”谐音,再美的梦,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常常怀疑我母亲是看多了《牡丹亭》才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柳梦梅。成年之后,没看过我身份证的人多半只知道我叫柳梦,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字。我在南京漂了许多年,似乎是映照了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一年前好不容易开了一家宠物殡仪馆,母亲却在老家病倒了,现在接到了南京,医生说她只有几个月了,但好在她看起来心态还算明朗,倒也让我这个做子女的少操了许多心。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医院的窗前看柳絮纷飞,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那位先哲说得没错,四月的确是残忍的季节。于是我常常拆解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希望可以留下,无论是留在南京还是留住母亲,都算是个梦。
失去才是人间常态。一名宠物殓葬师明明已经见过太多生死,可生而为人,无论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是面对他人的死亡,总是需要些决心与勇气的。
以至于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我便认出了他。女人烧掉的,那张照片上面的男人。
她的指尖冷得像冰。
那该是2022年2月8日,我记得很清楚,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昨夜的南京罕见下了场雪,还不算小。醒来整个世界便是白茫茫一片了,透过结了霜的窗面,朦胧的天地仿佛都是一尘不染的雪色。我看着窗外的天空仿佛也被重新洗得干净明朗,被融在天空里的流云包裹着温润却疏朗,一如青蓝色底面镂空白花的瓷釉,一触即碎。阳光从高大树木的间隙中洒下来,泛起微凉的浅色光华。
那天接到电话我就过来了,料峭春寒,天冷得紧。喝过一杯热的浓茶,搓了搓微凉的手指,远远便看见窗外的那个人影,在无边雪色的背景板下,她很像一幅剪纸小像。几近脚踝的深紫色羽绒服包裹着她,温暖又密实的紫色毛线帽再配上同色系的厚实围巾,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再走近些,方可看出那双眼睛生得很美,眼角微扬,似要勾出丝来。眉心处有一颗痣,相同的位置我也有一颗,只是她的深一些,我的浅一些,让人瞧着亲切。可这么美的眉眼,眼神却流露着无法掩盖的浑浊与kl3iWI97vtLXdHstVH5V9w==疲惫,或许只有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您,是兰女士吧。我有几分狐疑,她的猫呢。
她似是看出我的疑惑,从容地摘下围巾,之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我才发现她这一路过来都用左手护着她腹部的位置,原来是护着她衣服里面的那只怀中的猫。
当我接过它的时候,明明身体已经僵硬了,可却还是残存着女人身上的体温,她似乎是也察觉出来了,眼里的光愈发黯淡。
它可真白啊,竟一根杂毛也没有。我轻声与兰搭话,想听听关于她们的故事缓解这沉默的气氛,只是兰丝毫不领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为她的猫做着告别前最后的沐浴清洁。水要……温一点,别太凉,也别太烫。兰的声音好听,落在耳畔就像是一片雪的陨落,有一种冰凉的刺痛感。
它叫什么名字啊。我暗暗揣测这么好看的猫一定有个不俗的名字。
小九。
长长久久的久吗?
九条命的九。兰对着我身旁的玻璃哈了一口气,原本锐利的世界变得柔和,生死的边缘仿佛也被模糊了界限,整个宇宙在她的叹息中旋转坠落。
九条命的九。我内心暗暗重复着,觉着奇怪,仿佛是某种特定的隐喻或是暗示,生命的纹理在她的声音里缓慢伸出触角,延展,然后宿命般地结束。小九,这名字在她口中倒像个咒语,似是想到了母亲的处境,也或是别的什么,我突然感到后背有些发冷,用手推了推紧闭的窗子,不再和她搭话。
她也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为它修剪着指甲,似是来之前就修剪过的,干净又整齐,毛发更是如此,根本不用再次打理。印爪印的时候她眼中含泪,苦笑着问我小九的爪印像不像梅花,它老是抓她的书,尤其爱抓汪曾祺的。我走流程一样打开告别室的门,哪只小猫的爪子不像梅花,我刚想张口,就抬头看见她眼里璀璨的泪光,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沉默。
一件神圣的事情重复得多了,人难免变得机械,甚至还有些许麻木。她一个人在告别室里和她的猫待了许久,久到几乎耗光了守在外面的我和那些同事们所剩无几的耐心。当然,在耐心耗尽之前,她出来了,拖着红色的疲惫眼眶。我有些动容,想对她的安慰始终望而却步,我的同事们将她的猫推到了火化室。
等一下。请等一下。她极力克制,却分明带着哭腔恳求,我可以再亲它一下吗?
这明明是告别室中主人与宠物的私人告别仪式,可是我看着她,却无力拒绝。
下一幕的画面像是电影里某帧你永远也忘不掉的画面,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看见过它,只知道这种感觉再次重现。
她静静地摘下那顶紫色针织帽,在25度的房间里,她从头至尾都不肯脱去的那顶帽子。她的指尖苍白,少了血色,却多了雪色,就像是她苍白的脸孔,她的嘴唇,一朵白色的断头花,有着失我者永失的决绝与从容。我心里的大雪瞬间崩塌,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我看到她掉光了头发,或是剃光了的。
须臾片刻,泪眼婆娑的是我。而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亲吻她的小九。
好安静,雪落无声,却又掷地有声。
她看出了我神色里复杂的慌张与愧疚,也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们了,我是癌症,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了。她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却又无语凝噎,只说,今天我来送它,就像是三个月以后我父母送我那样。
沉默如风,穿针引线般将这世间的些许生命绣在了一处,沉默又如风,将心房处的刺绣走线绣得极为整齐却又脆弱,再一次抽丝剥茧似的摧残上面的每一朵倔强的兰花,就好像时间使人脱胎换骨的时候,同样抽丝剥茧似的,一层又一层。
沉默终将是风,一吹雪便散了。
她沉默着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挽着身旁那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两个人笑得像春风。
这是我和我前夫一起养的。这是最后的联系了,她话罢脱去了戴在食指上面的婚戒,和照片放在一处。我没什么玩具带给小九,就把曾经照片上面的两个人捎去给它,顺便,帮我把戒指放在一旁,它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原来,摧残一朵兰花从来不需要抽丝剥茧的认真,一瞬便够了。
我久久地怔住了,我想走近她却又不敢靠近她,不知怎的,竟不敢和她发生再多的肢体接触,内心被注入冰川里的雪水,里面融着各种物质,唯独让人看不见生机。只是在她推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雪色又一次覆盖了玻璃,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指颤抖地在我的背包里翻找着。等一下,兰。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要补一下口红吗。我像个孩子,找到了那场注定失败的战争里唯一的战利品。
见她怔了怔,稍微迟疑了一下。
新的。
我用力补充,强撑微笑,背水一战。
絮
我必须承认它不是小九。
不仅仅是因为那几根杂毛,是太多有迹可寻的原因,比如小九的性格像兰,总是淡漠与疏朗多一些,目光从来不落在任何人身上。而它总是太过活泼,让人招架不住。至于它的来历,从始至终自己也没有向兰证实过,它究竟是不是兰在他们分开的第二年寄养到小区附近的宠物店的,实在是太像了,自己忍不住带它回了家,也不能说是个寄托,却一定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的试探、矛盾、纠结,也曾无数次怀疑过,可从未有一个瞬间如此肯定过,它不是它。窗外的雨依旧,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又一次开始复盘今天见到的这个女人,她说的话。
她说它的指甲好久没有剪过了,她说我分不清自己的猫,她还问我,当我们在谈论死亡的时候,你会想些什么。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很奇怪,可是现在想来她说的都对,猫和人不一样,并不是你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你,一旦选择,便是一对多的关系,给你伤害它的权利。生而为人,从群居动物进化为独居动物是每个成年人的必修课,我们一个人孤单地来,也要一个人孤单地走,这是兰告诉我的。不知怎的,最近中了邪似的总是想起这个名字,像是量子纠缠,鬼魅般的超距作用,远在何方的她不动声色地行走在我的生命里,近在咫尺。
这雨杀尽暮春的柳絮,打乱微颤的花瓣,徒留下满地的潮湿。天恐怕就要热起来了,到时候,分子流动得更快,车上的香薰也该换了。栀子吧,妻子喜欢栀子的味道,我暗暗想着,可阴雨褪去,梦醒时分,车上的兰花香薰的味道愈发明晰,气味是勾起回忆的引子,以前有个女人身上也总有类似的香气,我总问她,你喷香水了吗。她却总说,兴许是染上家里的兰花香。我不确定她那时是否在说谎,也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还养兰花。唯一确定的是,那个气味,是我和她回忆的钥匙,只是那把锁,早已蒙了尘。
如果不是女儿的电话,我相信我还能一个人在车里待更久。人总要被前进的时间拉走,这好像也是她说过的。
我从未听过女儿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猫爪子划烂了书页。一页一页,在我心上做着记号。她在找她的猫。它不见了。
原来妻子已经告诉过她小猫离世的事实,人总要接受这些,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遇到了,即便是再不忍,甚至再难堪,也要学会温柔而平和地告别。因为啊,万事万物都要被前进的时间洪流推走的。
女儿毕竟年纪尚小,她不理解,更不想理解。她只要她的猫,她的哭声就像是那只猫在撕咬这寂寂夜晚那轮尚未圆满的月亮,吞噬着夜的宁静与月的皎洁,摧毁着中年人疲乏一天中最后的浪漫。
可你不是不喜欢它吗?我想起女儿今早对着那猫说出的话,我以为于她而言,只是失去了一个从未在意的玩具,而在我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才发觉我错得彻底。真正把它当作物件的只有自己,我这才明白,那句话,是女儿说给自己听的,她告诉她的朋友,她要去睡觉了。
爸爸再给你买一只好不好,那种雪白的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那种。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我几乎恳求着女儿,一心一意,顾不上小九,也顾不上兰。
女儿先是怔了怔,眼里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看见我眼里的泪光,她或许也知道,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早已辜负了太多。
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早已还不清。
可它不再是小九了啊。女儿努力克制着无可忍耐的抽泣,她似是问我,爸爸,这世界上所有的小猫都可以叫小九。当然,这更像是陈述。
那一刻,当女儿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兰,还有真正的小九。我吻过的那颗眉心痣如今竟正中我的眉心,我竟不如一个孩子。
爸爸,你会忘了小九吗?
我没有作答,我不想骗她。它即使不是真的小九,我也不会忘记它。可是,像她说的,这世间所有的小猫都可以叫小九,骗骗她又怎么了呢。你瞧,这多讽刺啊。
女儿见我不答,便流着眼泪兀自说了下去。书上说,当你忘记它时,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记得它时,它才是真的死了。
这是一种真正的死亡。
女儿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孩子了。
可她终究是小孩子的作息,给她讲的小猫故事还没说完,便沉沉地睡去了。她的泪珠还悬挂在睫毛上,正如我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害怕弄醒她。这世间最难保留的便是赤子之心,我想替她守住它。哪怕是多留一会。
它睡了,你也该睡了。
这一夜,这个温存而又模糊的夜晚,我守在了女儿的房间。在替她拉上窗帘的时候,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夜景了。在藏青色的幕布之下,镶嵌着点点星子,扑闪扑闪地好像孩子的眼睛。我随手拍下夜空中灿烂的星子,却不知分享给谁。脑海里有一个名字一闪而过,像流星,却来不及许愿。纱窗透过的晚风轻轻吹过我们每一根发丝,抚摸过我们脸庞的每一个毛孔,领口的每一道褶皱,甚至随着尘埃在我们的眼睫毛上栖息。请注意,这里是我们,如果只是一个人,那么再温柔再静谧的晚风都显得没有意义。
可还有谁呢。
我无助地看向床上酣睡的女儿,寻求过一丝慰藉。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想念我的前妻。这一次,我很清晰地知道这种情绪不再仅仅只是想起。我快要忘记她了,可她,还好吗。
她是我的前妻,我本该不再关心。就算是关心,可这世界太大了,南京这地方太拥挤,她本就是自由的人,而我总是固步自封,在我们几年的感情生活里,她总是走得太快,她只属于她自己。而我,像是无意落入这一场迷醉的虚空,将永远在琐碎漫长的生活里往下坠,变得面目全非。
我总是追不上她的。
在我打开夜灯的时候,我拿下来我第一眼看到的那本书,还是汪曾祺的《慢煮生活》。只是看着书上的批注,一切都静静地在某个不安分的地方流淌着,如时间,如寰宇。迟疑片刻,我轻脚迈进卫生间,拨打了那个早已不合时宜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月光的深处像一个装满秘密的深洞,越是一无所获越是要拼了命地往里钻。可这一回,悬着的月亮也要落下来了吧。
我只好装作认真地翻阅她的批注,几乎每个地方她会注明自己的想法,每每读到有趣的地方,我都忍俊不禁,或是扼腕叹息。
最后我的视线落到了那一句:“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而她在旁边的批注是,他睡了,你也该睡了。无比温柔。
我嘴唇微动,暗自默读,似是快盹着了。
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好像就回来了一样。
柳
我很确定,我本是决心要告诉他的。
可为什么不呢?
因为有太多不确定了。比如他连给他的猫修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比如他早不记得他们俩一起养的猫的样子,再比如,当他路过殡仪馆橱窗的展板时,他就是如此平常地从他们仨的照片面前走过去,他没有看见橱窗上他们的婚戒,抑或是试图错过那些无关紧要的回忆,还是无动于衷,人大抵薄情。他的反应太过寻常,让我不敢估量将死的兰在他心中的重量。
我只好被困在原地,眼睛里是一潭死水。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在此刻哑然失声,或许她就是这样的女子,论她是生是死,论旁人或采或佩,似乎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可终是碰上他困顿的目光时,我也只好轻轻抿嘴缓解尴尬,先生,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絮……先生。我看着他黑灰色的背影,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一时间怅然若失。
仿佛是某种因果。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惊觉,这或许本就是该发生在阴雨天的故事。
当然,现在我在医院里,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叠加着我身上的,即便是已经习惯了但也时常深觉反感,毕竟在这里待着的时候多少都会惶恐,结局无非几种,大病初愈的皆大欢喜,得过且过的慢性折磨,还有便是生死离别的悲痛欲绝。看着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我常常觉得母亲是坚强的,她已经比医生推测的多在这人世间陪了我好一阵。我像往常一样给母亲擦拭着身体。这毛巾用得都有点发硬了,我一会再去买一条。
买什么啊,也洗不了几次了。有些时候你想要岔开话题,用尽全力脱离应有的轨道,殊不知,你其实依然在那个轨道上面奋力疾驰,没有人逃得脱命运,离得开生死。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声音都渐渐只剩下了气音,只是关于死亡,她晓得,我也晓得。但她不提,我便也不提。
可偏偏这一段陪床的时间,我发觉自己和母亲的距离似乎近了许多。父亲走得早,可我和母亲并没有所谓的相依为命,实在是分道扬镳。少了父亲从中调和,我和母亲的关系愈发破裂,早早便去了寄宿制学校,工作之后更是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起初电话里面对着她的嘘寒问暖还会编出满篇谎言,可到后来连谎都懒得编,以几个“嗯”“啊”“哦”来收尾。可这几个月,似乎那个脐带般缠着血缘的纽带又衔接上了,我开始和她讲以前上学的事、工作上面的事,不管她是否听得明白,但是我们都很开心。那一瞬,我希望时间慢一点。
对了,妈,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兰吗?
记得啊,那个身上有兰花香的小姑娘。不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吗?
昨天她前夫来我们殡仪馆了。我看着母亲枕头似乎低了些,便在旁边的空床拿了一个垫在她的腰部,她没有说,她其实有些累了。而我看她并没有作声,便兀自往下说。她前夫安置了一只和兰安置的小九很像的猫,我猜啊,也就是个“菀菀类卿”的寄托,没有感情的,不然怎么会不给它剪指甲,却也叫它小九。
那你告诉他了吗。母亲的声音如风吹不起的尘埃,早已扬不起问句。
本是想告诉的。但是他到最后也没有看到我展台上面他们的婚戒,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不一样是无动于衷。
梦梅,你应该告诉他的。或者,你要去问问兰是怎么想的。
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是不是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就会说出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或是箴言。她微微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
梦梅,你知道吗。让将死的生者走前少些遗憾。
她的声音似乎有了些力气,我扶着她倚靠护栏艰难地坐了起来,她看着我,目光里面极少装有一片柔软的镶钻的宝石蓝丝绒,温暖又慈祥。
这比超度灵魂更有意义。
那您会有遗憾吗。沉默良久,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我们曾经谁也不敢触碰的问题。
那可太多了。她缓缓叹了口气,笑了笑,视线落向远处。她的答案我永远也想不到了。只是那尾音在我的耳畔里被无限拉长,成了一场漫长的点化。
前两天这里走了个小姑娘,癌症,才三十几岁。多年轻啊。母亲又一次感叹,说完了便看向窗外,微风摇曳着垂柳,细碎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出来,落在她空洞的眼眶里,变成些许点缀。
我本不该想到她。
可,会是,兰吗?这世界这么大,我不敢再多想。像母亲说的,无论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是他人的,都要有向死而生的从容与勇气。
母亲突然说她想睡一觉,这可是难得的晴天。雨天之后的阳光把人烤得懒懒的,连瞳孔深处都暖洋洋。我本想推她出去闻闻雨后草木散发出来的清爽味道,然后在那棵早就不飘柳絮的柳树下歇歇脚,她对柳絮过敏的,我知道的。可她应该也会喜欢那满是生机的绿意吧,我想,因为我也姓柳。
可她却说她想睡一觉了,说着身体便不自觉地瘫软下去。我看着她床边的心电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的嘴唇微动,在念叨着什么。
梦梅,她在说,梦梅。
我想喊医生,可她却耗尽力气扣住了我的手。
梦梅,南山的梅花开了吗?
可是妈,南山在哪啊。
送走了母亲,像是打了一场没有输赢的仗,因为无论如何,我知道我都不会赢。生命就是这样,没有永恒不变的质地。生老病死,在局者生的时候或许苦痛,可是匆匆走这一趟,谁又是局外人?或许吧,诗里的世界总与现实交叠——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南山就在那个地方。
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我这几天总是会流眼泪,就连来的客人都会为我的眼泪而动容,或是以为我只是深切的共情。经历过生死再看生死,我或是成长了许多,或是没有。于是我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了,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这之前,我很确定,我需要完成母亲的遗愿。
之一。
我耐心翻阅着顾客记录的花名册,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终于看到了兰的名字,这有兰留给宠物殡仪馆的紧急联系电话。或许她也会想在临终前见见即将在她生命里故去的絮先生吧,我想。
我犹豫再三,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兰,她还好吗。如果这个电话变成了空号,这个故事是不是早就已经结束了。兰因絮果,它终会落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朦胧雪天。悄无声息。
嘀——嘀——嘀——
电话通了,我终于松了口气,窗外的太阳仿佛都调转了位置,该怎么寒暄呢。
只是,电话那边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絮……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