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2024-10-08余耕
妻子死后,一切陷入混沌,这个名叫光明的老人过得似乎暗淡无光,就在他决定去自杀的当口,反倒重启了人生……小说让你想起身边的一类人,他们的人生像齿轮一样规律运转,他们固执地坚守着最后的体面,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一
余光明推开门,像往常一样咳嗽一声,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回声。若在半年前,老婆梁筱筱十有八九会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说一句,饭菜马上好,洗手去!
梁筱筱也有不出来的时候,不出来肯定是油锅热了,不敢撇下。梁筱筱比余光明早退休三年,三年来她已完全适应新生活,清空双开门电冰箱,每天拉着小拖车去一趟菜市场,还骄傲地宣布要让余光明每天吃上新鲜蔬菜和不过夜的海鲜。梁筱筱退休前,买菜做饭的活儿都是余光明的,他做了三十多年从无怨言。梁筱筱退休第二天就宣布要从头学习炒菜做饭,她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家常菜。
每天从早市回来,梁筱筱会在社区小广场上跟大哥大姐们聊会儿天,不敢聊太久,怕小拖车里的蛤蜊和海兔子缺氧、变质。新鲜的海兔子肉质紧实,吃起来有甜甜的回甘。蛤蜊更不消说,别说死掉的,就是活力不足、不再吸水喷水的,吃到嘴里味道都不爽。梁筱筱回到家,会把蛤蜊和海兔子分两个盆泡上,用的也是从商贩那里讨来的充氧海水。待到下班时间,在海水里浸泡的海兔子依旧新鲜,蛤蜊也在一吸一吐中涤净沙子,纯正青岛口味的饭菜便在余光明进门十分钟后端上餐桌。余光明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会喝上两口。他不介意菜肴,只要有钉螺就行,每一口钉螺都得嘬出响儿,一杯原浆啤酒喝干后再“吱喽”一声嘬一只钉螺,别提多惬意。腌钉螺是梁筱筱从电视上学到的。腌制两天的钉螺最好,钉螺汤正好有滋有味儿,钉螺肉也被调料煞紧,肉和壳之间留下能发出“吱喽”一声脆响的间隙。余光明喜欢喝啤酒,还得是青岛第一啤酒厂的原浆,青岛人简称一啤。原浆啤酒不能上午买,余光明大概晚上六点一刻到家,梁筱筱会在五点买回家,正好不耽误烧菜。她说刚出压力桶的原浆啤酒太凉,喝下去会刺激肠胃,必须提前一小时出压力桶。梁筱筱干了近二十年护士长,凡是涉及健康方面的不良嗜好,绝不肯向余光明妥协,余光明吸烟就是这样戒掉的。
半年前,准确说是六个月零七天前那个周五上午,梁筱筱像往常一样在镇江路市场上挑选食材,一样一样过完秤装进蓝色格子的帆布折叠小拖车。小拖车立起来,能当小板凳临时坐一坐,这是余光明给她买的。镇江路市场距家一公里左右,其间经过四个路口,还有大段的上下坡路,小拖车给梁筱筱节省了很多体力。小拖车用了不到两周,社区小广场上的大哥大姐们就都知道是余光明买的。每逢遇到熟人聊天,梁筱筱就会说起老余给她买的小拖车,还会不厌其烦地立起小拖车坐上去演示。
梁筱筱拖着蓝格子小车经过离家最近的路口时,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崭新的电动轿车飞驰而来,砰的一声闷响,梁筱筱和她的蓝格子小拖车一起飞了出去。钉螺和海兔子撒满路口,散落在地上的蛤蜊还在往外喷水,一股细细的水线落下时,溶化了路边铁箅子上一小块血渍,混成污水流进下水道。
站在冷清的客厅门口,余光明明白再也等不到笑盈盈走出来的梁筱筱。他蹲下身脱换鞋子时,两颗泪跌落在地板上,他赶忙用手搓一把脸,一屁股坐上门口矮凳。这只矮凳是梁筱筱给他买的,余光明左腿膝盖长年积水,蹲着脱换鞋子不便。矮凳也是在镇江路市场上买的,只花了十五块钱,板材用的是老榆木,还是实打实的榫卯结构。梁筱筱时常给余光明传授砍价技巧,她说卖矮凳的老板开口要价三十块,直接拦腰砍到十五块,即便是老板退让到二十、十八,只要不松口,老板最后就会按照她坚持的价格卖。
手机铃声把余光明拽回现实。电话是儿子打来的,问他在干什么。余光明说在跟朋友们喝酒。儿子说不要喝多了,要按时回家睡觉,路远了就打车回家,不要舍不得花钱。余光明一一应承,儿子例行公事般挂断电话。儿子余家辉早年去美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便留美工作,在硅谷一家芯片公司做研发工程师。对于儿子留在美国一事,余光明满肚子牢骚。他觉得是国家培养了儿子,儿子学成后就该回来报效祖国,不该为美国人工作。余家辉却是铁了心要留在美国,他说科学无国界,因为每一项科研成果都会造福全人类,就像瑞典人诺贝尔发明了炸药,全世界都在使用。余光明反驳说炸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全世界都是在跟中国人沾光。余家辉向父亲解释,说火药和炸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化学物质,其区别相当于风筝和飞机。余家辉解释到这里,余光明就开骂了,要不是梁筱筱一旁连拉带劝,他差不多要对儿子动手,全然不顾儿子的美国女友第一次登门。余家辉的女友叫琼斯,在硅谷另一家公司工作。琼斯第一次到青岛,余家辉本来订了离家不远的香格里拉酒店,可琼斯想拉近与中国公婆的关系,坚持住到家里。
一年后,余家辉和琼斯结婚了。婚礼在美国举办,余光明因为签证出了问题,没能参加。婚礼当天,余家辉跟父母视频连线。梁筱筱在视频里哭成泪人,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儿子的婚礼都参加不了。挂断视频,余光明感叹道,就当没这个儿子了。
梁筱筱去世时,余家辉一个人飞回来给妈妈奔丧。余光明问他的琼斯怎么不回来。余家辉说去欧洲出差了,赶不过来。婆婆死了,儿媳妇因为出差不回来戴孝奔丧,这事儿在青岛会被人笑话的。余光明心里这样想着,对儿子和洋儿媳的成见越发深了。
二
终于熬到退休年龄,“熬”是余光明学来的。同事老岑大他一岁,退休前两年天天嘴里念叨着“可算熬到头了”。办理退休手续那天,老岑兜里装着一包软中华,逮谁给谁敬,一副二婚办喜事的样子。四个部门签字盖章,老岑两个钟头就弄完了,第二天就带着老婆自驾去了临沂。
到余光明办退休手续那天,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落靠。别人一上午就能办完,他却办了整整一天,甚至臆想着突然出来一个文件,老技术工人可以延迟五年退休。他随后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臆想,因为在铁路上扳道岔实在算不上技术,只要有点责任心,谁都可以干。以前是机械扳道岔,扳道工还需身强力壮,后来改成电子扳道岔,只要能认清楚几号轨道的按钮就能完成。拎着一兜子零碎杂物走出铁路局办公大院,余光明几近落泪,忙招手拦住辆出租车,生怕被熟人撞见。其实,在铁路局办公大院门口,余光明几乎遇不到熟人,因为这里是局机关,而他一辈子都在十九公里外的铁道班房里扳道岔。
在工友口里,余光明是个厚道的体面人,无论评先进还是涨工资,他都不争不抢。行车室三班倒的同事前后加起来十几个人,跟余光明都没红过脸,但也没有更深的交情。同事里面除了老岑外,跟余光明交过心的还有小万。小万是余光明的徒弟,土生土长的崂山人,说话嘴里含着枪药,除师傅外,逮谁跟谁喷。
余光明每个礼拜都会去趟崂山的百福园,梁筱筱的墓地在那里。退休后,一个人窝在老城的两居室里,憋闷到两耳幻听,余光明经常能听到梁筱筱叫他。有时候,他甚至答应出声,答应完了还厨房、厕所,挨个房间找一圈,就像梁筱筱还活着。此时,余光明便觉得是老婆想他了,于是干脆三天去一趟百福园。每回在墓碑前坐上两个钟头,余光明就把三天来的要事新闻,或者听来的笑话段子讲给梁筱筱听。有一回还讲过一个黄段子,说是某男住酒店,半夜起来给吧台打电话,问最便宜的小姐多少钱。吧台回复说一百块,但是很丑,五百块的漂亮。男人说要个最丑的。丑姑娘来房间后,男人让其脱光衣服端坐在沙发里,他却蒙着被子酣睡到天亮。丑姑娘问男人,你叫我来干吗?男人说,屋里蚊子太多睡不着。余光明讲到这里,墓碑后面传来墓地管理员的声音,说在墓地里讲这个不合适。余光明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老婆愿意听,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敢晚上讲笑话,她会笑到失眠。说着说着,余光明就流下泪来。管理员走过来,拍了拍余光明肩膀,说男人比不上女人硬朗,六十岁的男人走了老伴儿得扒层皮。管理员还说,扒了皮就好了,新皮子长出来就忘了。余光明问多久长出新皮子?管理员说长的一年,短的三两个月,就跟蛇蜕皮一样,蜕一层皮就成另一条蛇了。余光明冷哼一声,说他不是那种男人,他和老伴儿感情深厚,这辈子都放不下。管理员笑出声来,说男人都一样,他接着改口说男人女人都一样,涨潮遇到新欢,落潮就忘了老伴儿。说罢,管理员转身走开了,背身对余光明说,别看你长一副体面相,凡人就是凡人,我见得太多了。
余光明买墓地时就打算好了,百年之后,让儿子把自己的骨灰和妻子合葬在一起。墓地占了小万他们村里的土地,小万的父亲在万家埠村当主任,余光明买墓地时,万主任帮忙省下五万块钱。早些年,余光明两口子省吃俭用供儿子去美国读书,等到儿子工作赚钱后,家里才开始攒钱。梁筱筱去世后,余光明接手家中财务,发现三个存折已经有三十五万元存款。结婚后,一直是梁筱筱管账,余光明手里从未掌握过这么多钱。小时候家里穷,身体发育时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余光明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年纪最小的他差点饿死。余光明经常说起他的不幸,用他的话讲,他们这一代人上辈子肯定作过孽,要不怎么会在身体发育时挨了三年饿,读书学文化时遇上十年动乱,工作时又遭遇下岗再就业。如果不是赶上铁路局领导在梁筱筱护理的病区住院,余光明也会在下岗潮里被裁掉。
回味一生悲苦,余光明觉得梁筱筱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人。自从买了商品房搬进这个小区,他甚至都没进过物业公司的门,交水费、电费、燃气费、取暖费、物业费都是老婆的事儿。余光明则负责买菜做饭料理家务,用他的话说是老婆主外他主内,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使用银行卡取钱。在得知梁筱筱的噩耗时,他觉得自己的天塌了,整个世界随着梁筱筱的遗像一起变成灰色,青岛的海变成了灰色,栈桥回浪阁上的琉璃瓦变成了灰色,大学路上的红墙变成了灰色,就连奥帆基地的白帆也变成了灰色。瞅着墓碑上梁筱筱的灰色照片,余光明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心里生出一腔虚无感:人生一辈子没意思,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走了,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儿。
三
余光明的生活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娱乐,不会打扑克也不会下象棋,更别说进老年合唱团或是去跳广场舞。梁筱筱曾说过,等余光明退休了,两人一起进社区的老年合唱团。上山下乡时,余光明参加过知青合唱团,还拿过县里合唱团比赛一等奖。余光明说他不想去,也不喜欢大合唱,当年之所以参加,是为了逃避下田种地干农活儿。梁筱筱不这样认为,她看过余光明当年合唱表演时站C位的合照,说每支合唱团都有两个花瓶,而他就是知青合唱团的男花瓶。梁筱筱还有很多奇怪理论,例如她说人的前一半长相是爹娘给的,后一半长相是自己内心给的。不管男女,一旦过了三十岁,脸上就会挂出心相。内心邪恶阴暗的人,会长出阴骘纹,把五官挤得变形。那些内心单纯善良的人,不会长阴骘纹,面相会显得慈眉善目。余光明年轻时就是帅哥,加上单纯和善,后一半才长成一个周正帅气的老头儿……
梁筱筱走了,余光明更没心思参加什么老年合唱团。当年看过《白娘子传奇》,梁筱筱就嚷嚷着要去杭州看看西湖,余光明说等退休后就去。梁筱筱想借儿子结婚去美国看看,见见世面,结果因为余光明的护照被拒签,没去成。想起那些难以计数“等我退休后”的应允,余光明便后悔到打冷战。
余光明幻听越来越多,说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不讲一句话。作息时间也完全错乱,晚上难入睡,白天却能躺在沙发里睡好几觉。觉睡得多,梦也跟着多起来,梦中十有八九都有梁筱筱,大都是梁筱筱活着时,跟他有说有笑。也有梦见梁筱筱遭遇车祸的时候,余光明每每都会从梦里哭醒。还有一个更不好的迹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懒了,躺卧在沙发里瞅着电视,一个卧姿可以保持半天都不动一下。有一回冰箱里的蔬菜和挂面吃没了,余光明懒得去超市,在家里直挺挺饿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时分,老岑打来电话,问余光明到哪儿了,说十几口子人都在等他。余光明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行车室同事聚会,小万请客。小万前天就给师傅打电话了,说今年聚会他做东,聚会地点定在五星级的凯悦酒店。余光明本来不想去凑热闹,可小万是他徒弟,再加上买墓地时人家老爸帮他省下五万块钱,面子上实在推托不掉,便答应前往。
余光明打车到了凯悦酒店,打听半天才找到聚会的包间青岛厅,行车室十几口子人如约齐至,就差他。以往聚会都是AA制,今日小万做东,自然是他坐了主陪位置,而主宾位置坐着行车室林主任。小万左侧副主宾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师傅余光明。余光明有点诚惶诚恐,他跟两个副主任和老岑推让半天,才被小万按在副主宾位子上。余光明觉得小万变了,不再跟人硬刚硬㨃,而是春风细雨,让人心生愉悦。林主任一个劲儿称赞小万情商高,说他事业做大了,人也变得谦和礼让,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儿。
整晚余光明几乎没怎么讲话,只是随着大家举杯喝酒,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聚会结束时,半数人喝得烂醉,光是道别拥抱仪式就搞了半个钟头。老岑和余光明一前一后走出酒店。老岑追上余光明,说他状态不对头,问他这两年忙什么。余光明简单讲了几句日常。老岑习惯性摇了摇头,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余光明有些恼怒,因为他觉得抑郁症等同于神经病,而青岛骂人最狠的话就是“神经病”。余光明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跟老岑摆了摆手算作道别,便自顾自走了。
回到家中,余光明坐在门口的老榆木矮凳上,只脱下一只鞋子便怔住,一动不动地坐到后半夜,直到再次听到梁筱筱叫他上床睡觉。这天晚上,余光明梦见梁筱筱叫他去外面餐馆吃饭,他问梁筱筱为什么不在家做饭。梁筱筱笑着说她不会烧菜,而且最讨厌下厨房。两个人走进台东一家面馆,要了两碗海鲜面,吃面时,梁筱筱问他怎么去杭州,坐飞机还是坐高铁。余光明觉得这回再也不能让老婆失望了,他干脆地应承了,说是坐飞机快。
余光明继续三天跑趟万家埠。墓地管理员是万家埠人,也姓万,余光明称他老万。老万是个老光棍儿,论辈分是余光明徒弟小万的爷爷。小万扳了三年道岔就辞了职,跟着一位大佬做房地产,也做墓地生意,公司的名字叫万家吉祥。退休后,余光明没见过小万几回,除了上回同事聚会就是在百福园墓地,小万陪同公司董事会前来视察。一身笔挺西装的小万看到师傅后赶忙上前打招呼,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
每次看到余光明走进墓园,老万都会跟他打招呼,说余光明是个情种,两年来每隔三天坚持来看死去的老伴儿是百福园独一份。到第五年时,老万不再感叹余光明是情种,而是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老万劝余光明,也说他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不然会把脑子憋出毛病来。余光明的视线离开笑吟吟的梁筱筱,瞅着碧蓝的天空问老万,我扒过六层皮了,为什么还是忘不了。老万跟余光明一起瞅着蓝天,说你魔怔了,魔怔的人不知道疼,扒几层皮都一样。
余光明决定终结糟糕的人生,日子就定在六十岁生日当天。他已攒下足够致命的安眠药。
生日当天,天还没亮,余光明就起床了,找来纸笔写了封遗书,是留给儿子的。寻思到太阳出来,余光明也没写满一张纸,主要是留下存折的取款密码,再就是叮嘱儿子把骨灰安置在百福园,跟妻子合葬。还有这所两居室的房产证以及发票等资料的存放处,余光明居住的房子是他唯一的不动产。半年前,儿子准备买房,余光明那时就做了自杀打算,准备卖掉自己居住的这套房子补贴儿子。儿子起初不同意。余光明说自己老了没法照顾自己,准备住进养老院,留下这套房子也没有用处。大概余家辉觉得父亲住进养老院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得多,就同意了。在中介公司积极“帮助”下,这套两居室挂到二手房网上,有好几拨人来看过房子。
接下来,余光明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的生日宴,辣炒蛤蜊、流亭猪蹄、海蜇白菜、炸花生米和炖黑头鱼汤。菜盘端上餐桌后,余光明摘下围裙,出门买了八斤原浆啤酒。余光明早有打算,用原浆啤酒打个底儿,最后用高度白酒送安眠药下肚,据说用白酒见效快、药效高。家里还有一瓶53度飞天茅台,那是儿子回国时在机场免税店买的。
诸事齐备,余光明又换了一件新衬衣,穿上准备去美国参加儿子婚礼的西装。做这套西装花了他整整两个月工资。余光明穿戴整齐端坐于餐桌前,自斟自饮。八斤原浆喝了整下午,菜没有吃多少,酒劲却已上PeRA4T91aM8H/kyfspcTBkKV8SRJ7v73f/wZ9XRdRIc=头。窗外渐渐暗下来,余光明摇晃着站起身,一手执飞天茅台,另一只手抓着安眠药瓶,踉踉跄跄走进卧室,和衣上床。就在他准备就着茅台酒吃下安眠药时,又改了主意,他想万一自己死后多日不被发现,尸体肯定腐烂变臭,不仅连累邻里也祸害了这个家,凶宅也卖不上好价钱。
余光明坐起身,找出配这身西装的新皮鞋,带上飞天茅台和安眠药出了家门。站在小区门口思量许久,余光明还是没想好该死在哪里。他想去百福园梁筱筱墓前,可天已经黑了,没有出租车愿意在夜间去墓地。徘徊许久,担心邻居看见询问,余光明只好漫无目的地往前溜达,不知不觉中走到妻子出车祸的十字路口。他心头一震,觉得是妻子在提醒自己,这里才是终结人生的不二选择。
南侧有一个街边公园,黑松环绕。余光明走进去,坐在一棵大黑松下面的连椅上,坐在这里可以瞅见十字路口,也就是梁筱筱出车祸的地方。借着路灯,余光明打开飞天茅台,举起酒瓶,尝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第二口,这一口喝得有点多,咽下去之后的酱香味儿回味悠久。在余光明记忆里,这是第二回喝飞天茅台,第一回是十多年前,大姐的女儿结婚,外甥女嫁了一位上市公司的副总,婚宴上喝的全是飞天茅台。除了酱香味儿,余光明没有觉得茅台有什么特别。左一口,右一口,不知不觉中余光明喝下小半瓶茅台。他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了,或许根本就不想再站起来,他的人生不需要站立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药瓶,拧开瓶盖,举起药瓶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不能这样。
四
阻止余光明自杀的女人叫关照,是青岛都市报的校对,已经退休两年。关照的儿子一家三口每天都在她家吃晚饭,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她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便会下楼扔垃圾,然后沿着小区门口的马路遛遛弯儿,再去街边公园小坐一会儿才会回家睡觉。令关照意想不到的是,今晚居然看到余光明坐在自己常坐的连椅上喝闷酒。关照和余光明住在同一个小区,余光明不认得关照,关照却认得余光明。关照认得余光明是因为梁筱筱,梁筱筱是个“社会活动家”,她在社区小广场上显摆余光明如何爱她的时候,围观的邻居中便有关照。有一回下楼扔垃圾,关照看见一个神情落寞的老头走过去,随后便听见七号楼两位大姐指着老头嘀嘀咕咕,她才知道这个长相周正的老头是梁大姐的老伴儿。
关照走上前,一手夺走余光明手里装安眠药的瓶子,另一手拿走酒瓶,说余大哥你不能走这条路呀。余光明吃了一惊,街心公园的路灯伴着银色月光虽不甚明亮,却能看清关照的脸,可他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关照把药瓶揣进口袋,半个屁股坐上连椅一端,耐心地做起自我介绍。关照特意强调自己跟余光明住在同一个社区,跟梁大姐生前交好,还知道余光明为梁大姐买的能当凳子坐的折叠拖车。说到梁筱筱遭遇车祸,关照禁不住流下眼泪,叹息人生无常。大概是关照觉得自己话风跑偏,赶紧又往回找补,说梁大姐早走就是为了把寿命留给余大哥,余大哥要是走上这条路就太对不起梁大姐了。说着话,关照把酒瓶放在连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片递给余光明,接着又抽出一片来擦眼泪。
余光明没有落泪,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可以当着旁人流泪。虽然没有落泪,余光明还是接过纸巾,放在手掌里轻轻揉搓着。他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被人看见自杀,尤其是住在同一个社区的邻居。看到关照擦完泪水,情绪稳定下来,余光明说自己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在喝闷酒而已。关照把身体往前挪动一下,让自己整个屁股坐上连椅,笑着对余光明说,家里有矿呀,揣着瓶飞天茅台坐大街上喝闷酒。余光明还待辩解,关照却站起身来说,余大哥既然想喝酒,咱俩换个能撸串喝野馄饨的地方,我陪着您喝。余光明不自主地说好,他扶着连椅站起身来,感觉腿脚有些酸软无力,刚要迈步便一个踉跄,应该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关照赶忙伸出拿酒瓶的手搀住他,两条胳膊交叉后,余光明的手也抓到酒瓶。深秋之夜,月光洒满菠萝石铺就的街道,两位老人剪破穹幕银华,一起抓着一瓶飞天茅台往前走去。
关照不到五十岁时,在出版社任编辑的丈夫得癌症去世。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关照独自操持着两个子女结婚、成家、生子。老大是女儿,叫樊珂,七年前远嫁加拿大,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老二是儿子,叫樊璋,六年前奉子成婚,娶了一个强势又前卫的老婆,叫尹红。樊璋和尹红没有正经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关照退休金生活。关照生性温和,对于两个心安理得啃老的年轻人从不说重话,甚至连脸色都不会给,整日里笑眯眯地迎来送往。逢年过节,或是孙子过生日,关照还要时不时地封个大红包。送红包时,关照都是开着玩笑塞到孙子手里,她担心把红包直接给儿子或儿媳会让两个年轻人不自在。尹红却不介意这些缛节,她往往会在第一时间从儿子樊子胤手里夺走红包,说是怕儿子弄丢。更离谱的是,有一回过年,正好赶上关照补发半年加班费。对于这笔额外收入,关照权当意外之喜,便封了一个两万元的大红包塞给孙子。尹红仍是第一时间拿走红包。大概是厚重的手感使然,尹红居然当面儿吐着唾液数起钞票来。樊璋略有些尴尬,他偷瞄了妈一眼。关照避开儿子的眼神,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起身去厨房站立一会儿,听见尹红数完钱,才端着一碗蛋炒饭回到餐桌。
细究起来,关照跟余光明算是同类,都是体面人。
五
余光明生日第二天,关照重新张罗一桌生日宴,有剁椒鲽鱼头、清蒸老虎斑、红烧黄海对虾、西芹百合松子仁、海参鲍鱼乌鸡汤,当然还有一啤的原浆。
头天晚上,关照陪着余光明在野馄饨店聊天,两个人喝完四扎一啤的原浆,已经是凌晨三点。四扎原浆,关照喝了三扎,她说喜欢喝原浆啤酒,其实是不想让余光明再喝了。关照几乎不喝酒,但有酒量,丈夫活着时,她偶尔替丈夫挡过酒,三两扎原浆下肚像没事人一样。担心余光明的心结没有纾解,关照把他搀扶着送回家也不敢离开,安置余光明睡下后,便在客厅沙发里和衣睡了四个小时。其间,关照起来好几回,推开余光明卧室门察看。她觉得做这一切是理所当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情于理于人于佛,关照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自打丈夫去世后,关照就开始信佛,并且在湛山寺皈依。皈依之后,关照更加虔诚,三天两头跑去湛山寺清扫院落、拂拭案几、烧菜做饭,把和尚们的活全干了。
天亮时分,关照离开余光明家。临出门时,关照顺手把钥匙盘里的钥匙拿走,锁上房门后,又再次打开,把门口的蓝格子折叠推车也拎走了。回到家中,关照冲了个澡,换了身湖绿色呢子裙。这是女儿从加拿大寄来的生日礼物,一直没舍得穿。穿戴整齐后,关照拎着蓝格子折叠推车去了镇江路市场,精心挑选食材。回去的路上,关照又去蛋糕店订了个四寸芝士蛋糕。服务员问蛋糕卡上要不要留言,关照沉吟片刻,在蛋糕卡上写了六个字:人生可以重启。
关照打开房门时,余光明正好刚刚起床,站在客厅里发愣,大概是在回忆昨晚断片前的内容。看到关照用钥匙打开房门,他吃了一惊,等到他看见关照手中拖着的蓝格子折叠推车时,抑制不住地泪水涌出眼眶。
生日午宴持续到下午四点才结束,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照在说话。她说社区合唱团团长老王跟夏姐好上了,两个人准备年底办婚宴,双方商量好了不领结婚证,以免将来产生财产纠纷。还说舞蹈队的队长傅大姐跟凤英闹别扭,因为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何局长,而何局长老伴去世之后压根儿就不想再婚,但跟他们家小保姆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又说起社区里的模范夫妻老段两口子,他们卖掉老城区一套房子,拿着钱四处旅游,美洲、澳洲、欧洲几乎游历遍了也没花掉一半卖房钱,今年冬天还准备坐火车去俄罗斯看雪景。关照还说起自己的家事,说女儿樊珂其实是丈夫老樊的侄女,因为父母亲出车祸双双身亡,他们收养了她。说起亲生儿子樊璋,关照有些情绪低落,感叹儿子懦弱,处处听老婆摆布,至今没个正经工作,一家三口都靠着自己退休金接济。
余光明听得倒有耐心,且很专注,还时不时地举杯向关照表示感谢。余光明平日很少跟人闲聊,也听不得这些家长里短,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嚼老婆舌头。自梁筱筱去世后,耳根子清净到幻听的余光明,没想到自己竟这般渴望听到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八年来,这个屋里的餐桌上从来没上过四菜一汤,何况还都是高端硬菜。吃人家嘴短,余光明开始附和关照的观点,说老年人应该走出去融入群体,并且跟同龄人多沟通多交流,还同意关照说的不跳舞不唱歌可以下象棋下围棋。为让关照放心,他主动承诺自己会坚强生活下去,让老朋友不再为自己担心。在说到“老朋友”时,余光明甚至觉得有点脸红,他昨晚才认识关照。余光明不动声色地瞅一眼关照,发现对方脸上也微微一红。
兴许是昨晚喝了太多酒,两个人今天都很矜持,一瓶红酒喝了不到一半。两个人一直说到下午四点钟,关照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卫生,这才回家给儿子一家三口做晚饭。
出门时,关照问家里是不是还有备用钥匙。余光明说还有。关照略带些羞涩地问,是否方便给她一把。余光明犹豫片刻,从钥匙盘里拿出一把用红绳拴着一柄小桃木剑的钥匙,递给关照。关照接过钥匙,看了一眼红绳上的桃木剑问,是不是梁大姐以前用的。余光明点点头,说筱筱觉得桃木剑能辟邪。
六
北方城市的季节转换有些草率,从冬到夏、从夏到冬,往往一夜间的事儿,春秋几乎没什么存在感。青岛却不一样,四季分明到春秋与冬夏平分秋色。六月的青岛人们往往会怀疑夏天不会回来,而十月底的青岛人们又会感念秋天的仁慈,迟迟不肯撒手美丽。
已是霜降时节,崂山默默地换了一种颜色,黑松不再像夏季那般青翠欲滴,悄然变为深绿色。苍松掩映间的巨石险峰上几乎被爬山虎占据。自寒露开始,爬山虎叶子日甚一日地绛红,把崂山渲染成油画。
关照带着余光明爬上北九水的潮音瀑。路上余光明坐下来歇了好几起。看着一些比自己还老的人步履轻盈而过,余光明感叹自己衰老太快了。关照说他不老,只是缺乏锻炼,只要跟着她每个礼拜爬一次崂山,他也能健步如飞。
攀上将军崖,整个崂山北麓尽收眼底,深秋的群山莽莽苍苍,跳脱的巨石和红叶点缀其间。站上崖顶,余光明有生出纵身跃下去的冲动。他难以自控,恐惧地呆立在原地,脑海翻腾着各种坠崖的惨象,瞬间浑身瘫软且周身冒汗。他紧紧抱住一棵松树,不敢松开。
关照觉察到不对劲儿,转过头看到余光明脸色苍白,身体战栗,赶紧搀扶住他。在几个年轻人帮助下,余光明才下来将军崖,瘫坐在一条石凳上大口喘着粗气。关照递过来保温杯,让他喝口热水稳稳神,问他是不是有恐高症。余光明说没有,梁筱筱活着时,他俩还一起去过电视塔顶上的旋转餐厅吃过自助餐。听到余光明这样解释,关照心里有一丝嫉妒和不悦,她接着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心脏有什么问题?余光明摇摇头,说心脏一直挺健康的,刚才在将军崖上突然紧张起来,有种要跳下去的冲动,大概害怕真跳下去,所以紧张。
大约过了一小时,余光明才缓过来,在关照搀扶下,缓缓下了山。当晚,关照上网查阅了很多资料,结合余光明情况,觉得这些症状似乎更倾向于抑郁症。
关照最终说服余光明去看心理医生。一番谈话、一轮测试下来,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必须进行药物干预。医生一次性开了一个月药量的盐酸帕罗西汀片。余光明问医生,需要服药这么久吗?医生说要服半年以上,视具体情况减少药量,切切不能随意停药,随意停药有可能加重病情。医生还说这种病可以加入医保的重大疾病,用药报销额度就会提高。余光明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因为加入医保重大疾病会被写入医疗档案,在医保档案里有精神类疾病会不会影响到儿子,他不敢确定。
在关照监督下,余光明开始服药。关照还像影视剧里精神病医院的医生那样,伸手捏住余光明下巴,让他张大嘴巴接受检查。余光明调皮地张开嘴巴,把舌头“啦啦啦”在嘴巴里快速地上下翻动着,表明已经把药物咽下。
关照几乎天天来照看余光明,有时一天要跑好几趟。她下午要回家给儿子一家三口做晚饭。送走儿子一家,收拾完家务,还要赶到余光明家监督他吃药。时间长了,邻居们开始私下议论,传老榆木疙瘩余光明被老狐狸精关照拿下了。关照生性低调,与邻里交往也算得体有分寸,虽说年轻时也是美人儿,但也不至于被唤作“老狐狸精”。之所以被唤作老狐狸精,是嫉妒使然。
男性寿命普遍低于女性,所以社区老年队伍里缺老头,尤其像余光明这样长相周正、言行体面的,早有一拨老太太惦记着他。加上外界传说余光明的儿子在美国硅谷年薪上百万美元,老余在银行里开了美元账户,至少有六位数的存款。梁筱筱刚去世时,余光明家门口的中老年妇女经常走碰头,都是打着吊唁梁大姐的幌子接近余大哥。怎奈余光明对梁筱筱情真意笃,容不下任何“芳邻”,他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大多时候敲门都不开,装作不在家。吃了闭门羹的中老年妇女们自觉没味儿,便在背后管余光明叫“老榆木疙瘩”,但心里都承认他是个钻石王老五。傅大姐甚至还嘲笑余光明,说别看他现在拽,总有熬不住的时候。事情出乎意料,老榆木疙瘩一熬就是八年。如果余光明始终熬着,大家也没有闲话可说,谁知老榆木疙瘩最终竟被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关照开了窍,传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风言风语也传入当事人耳朵,余光明倒不怎么介意,关照却不一样,她担心闲话传到儿子和儿媳那里。这天晚上,关照多烧了两个菜,还炖了个鳕鱼汤,最近把精力多用在余光明家里,给儿子一家三口做的菜未免有些敷衍。
吃完晚饭,关照想试探一下儿子儿媳口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到妈妈有话要讲的样子,倒是樊璋先说话了,他问妈妈是不是要去照料余叔叔。关照脸色一红,没料到儿子早就知晓此事了。她嗫嚅道,晚上不去余叔叔家,免得邻居们传闲话。樊璋笑道,老年人谈恋爱也是正常的,怕那些闲话做什么。关照悬着的心踏实下来,没想到儿子如此开明。关照说,我们还没谈恋爱,你余叔叔抑郁多年,一个月前差点自杀,我是觉得他可怜,照顾他一下。樊璋对妈妈说,你不用有顾虑,如果你和余叔叔觉得合适,我和尹红都支持你们。关照转头看向尹红,尹红赶忙点点头表示支持。
关照眼圈一红,心中颇有些感动。
七
不知道是药物生效,还是关照的陪伴,或兼而有之,余光明的心绪算是稳定下来,不再想自杀这事了。在将军崖顶出现状况时,余光明便明白自己不想死了。不仅不想死,甚至恐惧那种将死的感觉,不然也不会紧紧抓住松树不肯松手。几个年轻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的双手从松树树干上掰下来,还把他右手中指弄伤了。
世界在余光明眼里渐渐有了颜色,先是八大关银杏叶,再是奥帆基地的片片白帆……关照的偶然介入重启了余光明的新生,使这艘疲惫的老船再次扬起生命之帆。
就在一切向好时,太平洋对岸的儿子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让余光明好生为难。儿子余家辉半年前准备买下一座独栋别墅,因为他和琼斯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之后还得请保姆,亟须一栋宽敞的大房子。儿子儿媳本来没想得到余光明的援助,可决心赴死的余光明却一定坚持要把房子卖掉。于是,儿子就把这一百二十万计划进购房款,付款日期临近,便打来电话问房子卖掉没有。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余光明一辈子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他打小就告诫余家辉做人要言而有信,如今自己若是说话不算数,岂不是打了自己嘴巴?还有,儿子买房是为了孙子。虽说孙子是个美国人,可就算是美国人他也得姓余啊,也得管自己叫爷爷不是?
余光明盘算再三,觉得按照先前编的谎话卖掉房子住进养老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住进养老院,关照还会天天来看望他照料他吗?这些日子以来幸亏关照悉心呵护,他的精神状况才有所好转,如此一来,岂不就断了关系?转念一想,关照比自己小五岁,脸蛋和身材看上去更显年轻,说她五十岁出头都不为过,人家这么精心照料自己完全是巧合,自杀那天晚上正好被她遇见,换作是自己也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关照还说她是梁筱筱的朋友。想到这儿,余光明知道自己想多了,以关照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老伴儿,而不是一个神经病。虽然关照说这不是神经病,只是心理问题,很多老人都有。
就在余光明举棋不定之际,中介打来电话,说要带买主过来看房子,问在不在家。余光明长叹一声,觉得一切都是天意,便对中介说,我在家,你们过来吧。
八
房子最终还是卖了。余家辉那边急需付款,余光明低于市场价三万块钱把房子卖了。
余光明突然卖掉房子,关照也很诧异。待余光明解释了卖房子的原委,关照表示理解,也支持。关照更关心的是余光明以后住哪儿,他们两个人会不会有结果。日后住哪儿,关照问得出口,会不会有结果,关照只能揣测。
余光明说他原本打算住进养老院,可又觉得还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想就近租房住。听说余光明想就近租房住,关照觉得这是余光明对自己表态,赶忙跑去房屋中介张罗房源。
房子还没租好,买主就催促搬家,说要趁着冬天装修好房子,明年春天出租。余光明正为难,徒弟小万给他出了个主意,先在万家埠找一处闲置民居,把家里的物件搬过去,然后慢慢找房。村里闲置房很多,小万当天找来搬家公司,又找了远房叔叔家一个独门独院的三间瓦房,把家具物件填塞进去。余光明和关照乘坐小万的奔驰越野车一同去了万家埠。余光明感叹,租个农家院住着也不错呀。听师傅这样说,小万来劲了,说他看过万家埠周边的整体规划图,这里有可能被规划成崂山康养社区,租农家院不如买农家院,到时能赚到一笔拆迁费。小万越说越来劲儿,他说师傅住在村里去看望师母也方便,走路二十分钟就到百福园。小万还没拎清师傅和关照之间的微妙关系,以为关照只是位热心的邻居或师傅家亲戚。
余光明有些动心,问都知道要拆迁了,农民们还会卖房子吗。小万说,这事儿也不是谁都知道,政府还在酝酿中,只是几家地产开发商间传的消息。关照问,农村的宅基地不能买卖吧?小万点点头,说城市户口购买宅基地房不受法律保护,一切权益全靠自己跟宅基地户主协商,主要是拆迁款分账比例,谈妥了签好合同就相安无事,万家埠现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房子都卖给了城里人。余光明问,你叔叔会卖这个房子吗?小万说他叔叔家房子多,他担心的是不搞规划拆迁,那么多房子留在手里无法变现。关照对余光明说,这里空气好水也好,养老倒是个好地方,可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看医生跑医院,还是住市里方便些。余光明明白关照的意图,没坚持自己的想法,安置好家具物件后便坐着小万的车回到市里。
余光明在社区边上一家经济型酒店订了间房,作为栖身之所。独自坐在床上,余光明禁不住悲从中来,打拼一辈子到头来连房子都没了。他牢记关照叮嘱,情绪不好时都要想想有没有及时服药。关照在他的手机上设置每天上午十点钟报时,提醒他按时按点吃药。今天因为搬家,上午十点钟正在前往万家埠路上,所以没服药。余光明忙打开瓶矿泉水,把药服下。刚吃完药,关照的电话便打进来,邀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余光明知道关照的儿子一家每天晚上要来吃饭,便谢绝了,说自己泡方便面吃。关照坚持让余光明去家里吃饭,还强调说儿子儿媳都支持他们交往。
挂断电话,余光明穿戴好走出酒店。路过社区超市,余光明进去买了两瓶千熙酱酒。他听关照说过儿子喜欢喝酱酒,而且天天喝。年轻人这么懂事,他做长辈的送两瓶酒也是应该的。余光明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冲淡了“无家可归”的不良情绪。
余光明按了半天门铃,穿着围裙的关照才来开门,说她在厨房里炸鱼没听见。餐桌上已经摆了五个菜,一份辣炒蛤蜊、一份酱爆猪大肠、一份虾酱炒鸡蛋、一份酱猪蹄、一份腌钉螺。余光明笑道,除了酱爆就是勾芡,没想到你还能做一手鲁菜。余光明把目光落在腌钉螺上,这些年来在外面餐馆吃过几回腌钉螺,都没梁筱筱腌制的钉螺好吃。关照快步走进厨房,回头对余光明说,吃完了再夸奖也不迟,樊璋他们马上就到。话音刚落,便响起开锁声音,房门打开后,樊璋、尹红和儿子拥进客厅。看到余光明站在餐桌旁,樊璋和尹红微微一怔。关照忙着介绍起来,尴尬的气氛瞬间打破。樊璋热情地叫了一声余叔,还让儿子樊子胤管余光明叫爷爷。余光明拎起两瓶千熙酱酒说,听你妈说你喜欢喝酱酒,就买了两瓶。余光明拎出一瓶来,一边开盒子一边介绍,说他喝过几回千熙,跟茅台一个味儿。樊璋赶忙接过酒来称谢,说他早就听说过千熙酱酒,很多专家盲品时都把它喝成茅台。
说话间,关照把炸偏口鱼和海菜汤端上餐桌,招呼大家就座。樊璋麻利地开酒倒酒,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端起酒杯嗅了嗅,然后轻啜一口,而后将一杯酒一口喝尽,咂吧两下舌头赞道,好酒好酒!这是余光明第一次跟关照家人吃饭,本来心情略有些忐忑,没想到樊璋这般热情好客。接下来宾主推杯换盏,餐桌上气氛十分融洽,关照脸上绽放着温暖的笑,频频给孙子和余光明布菜。樊子胤挡住奶奶夹过来的菜,说他已经吃撑了,说罢就拿起iPad进了奶奶的卧室。余光明试探着夹起一只钉螺,习惯性地“吱喽”一声嘬进嘴里,就在钉螺的腌汁溅上舌头的刹那,那股熟识又久违的味道充盈整个口腔。余光明惊奇地瞅了一眼笑吟吟的关照,关照微微翘起嘴角,笑容里不无得意。余光明生怕自己味蕾出现错觉,连忙又嘬了两只钉螺,味道儿竟然跟梁筱筱腌制的如出一辙。余光明冲着关照小声问,你是怎么做出这个味道来的?关照笑盈盈的脸上微微一红,她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对余光明说,我在你家一本菜谱里看到一张用手抄写的单子,上面就是腌制钉螺的配方,我想应该是梁大姐的独家秘籍,前天就照着配方腌制了一回。樊璋和尹红也尝了钉螺,跟着余光明一起赞叹起关照的烹饪手艺。这时,樊子胤在卧室里嚷嚷了一句,问奶奶卧室里怎么这么多旅行箱,是不是要跟爷爷出门旅行。瞅着樊璋和尹红投来的询问眼神,关照笑着说,那些旅行箱是你们余叔的,他刚刚卖掉房子,把随时用得着的衣物暂时放在我这里。
闻听此言,樊璋有些吃惊,问余光明为什么要卖房子。余光明无奈地笑了笑,便把卖房子的来龙去脉讲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樊璋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待余光明举起酒杯示意他喝酒的时候,樊璋居然推开酒杯,还嘟囔了一句:这酒真他妈难喝!
九
余光明没在原来的社区附近租房子,他选择去万家埠,买下放置家具物件的那个农家院落。原本打算在社区附近租房子,主要是考虑到跟关照的交往。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在关照家那次晚餐后破灭了。余光明想不通,得知自己卖掉房子后,樊璋为什么突然间变脸,他喜欢喝的酱香酒怎么就变难喝了,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干净。房子是自己的,就算跟关照确定了关系,哪怕是结了婚,各自财产也都由自己子女继承呀。这一点,社区里再结合的老人有先例,关照闲聊也列举过。
关照再没找过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余光明在小酒店里住了三天,最终决定买下万家埠的农家小院。正如徒弟小万所言,现在去看望梁筱筱方便了,出门左拐上山,沿着防火通道步行二十分钟就到百福园。梁筱筱的墓碑越发干净了,余光明打算到来年春天,买那种一千块钱一平米的草坪铺在梁筱筱的墓地上。每座墓占地不超过两平米,也花不了多少钱。管理员老万又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个老伴儿。余光明说半路夫妻过不到一处。老万说,这个岁数就不要要求那么高了,凑合着能做那事儿就行了。余光明说,那事儿没那么重要。老万又问,你是不是那根弦儿断了?余光明说没断,就是不怎么想了。
住进万家埠村已有半个月,每天上午十点钟手机准时报时吃药,这是关照给他定的闹钟。这天上午,手机闹铃报时时响起敲门声,余光明顾不上吃药先去开门。门外站着关照,她身后还有五个大行李箱。余光明看向关照身后,关照笑着说,出租车司机帮忙把行李箱拎过来的。关照脸上有几许憔悴,涂了口红,施了一层淡粉,眉毛也比以前画得浓了,看上去漂亮了许多。余光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呆立着。关照倒是直爽,说她把房子转让给了儿子,现在也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准备搬过来跟余光明同住。余光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关照又跟了一句,你到底是欢迎还是不欢迎?余光明再也顾不上疑问了,嘴里连说好几遍,欢迎欢迎欢迎。不用关照动手,余光明一会儿工夫就把五个大行李箱搬进屋里,又忙着接水烧水沏茶,腿脚瞬间轻快麻利起来。
不等余光明开口询问,关照先行道歉,说没想到儿子这般混账,气得她病了一个星期。余光明安慰道,孩子还年轻没经事儿,等他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就会明白事理。关照摇摇头,说不是那回事儿,她说樊璋之所以支持他们交往,有他的如意算盘。他以为咱俩搭伙过日子后,我会住到你家里,我现在的房子就成他的了。没想到你把房子卖了,他甚至担心你以后会住到我家里。关照脸上还挂着惯性般的笑意,眼泪却已经溢出眼眶,在两颊流出两道粉痕。余光明赶忙放下茶叶罐子,抽出两张纸巾递了过去。关照笑着接过纸巾,轻拭着脸颊上的泪水说,都怪我从小宠着他,才养成他自私的性格。关照又问,你怎么买了这里的房子,是不是因为樊璋那个浑小子?余光明说,跟你儿子没有关系,是我讨厌租房合同的条款,其中一条说如果租客死了把房子变成凶宅,就要赔偿房主五十万,我一气之下就来这里买房子了。关照愣了一下问,你还想着那事儿?余光明笑着说,早就不想了。
关照说她对儿子失望至极,一气之下把房子过户给了樊璋,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她早就伺候够了一家三口,不想再做免费保姆了。关照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起身说,我现在跟你一样了,你愿意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吗?余光明忙不迭地说了三个我愿意,然后把一杯刚沏好的茶递到关照手里。关照看了一眼桌子上小药盒里的药片,问余光明是不是还没吃药?余光明说马上吃。他把小药盒里的药片统统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保温杯里的水。像从前一样,关照伸手捏住余光明下巴查看,余光明也像从前一样,调皮地张大嘴巴,把舌头“啦啦啦”在嘴巴里快速地上下翻动着。关照松开手,把手掌摊开敷在他的腮边摩挲着。余光明抓住关照的手,准确地说是敷在关照的手背上,带动着关照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揉搓着。一片绯红迅速罩上关照的苹果肌,两个眼角上细密的鱼尾纹瞬间把绯红的羞涩传遍整个脸庞,一直到她略显松弛的脖颈。关照终究是有勇气的,她在抬起头的同时又伸出另一只手,敷在余光明另一侧脸上。余光明也跟着抬起另一只手,敷上关照的手背,四目相对时,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隐隐地泛着闪亮的星光。
十
服用盐酸帕罗西汀两年后,余光明的药量开始减半,按照他的想法早该停药了,因为他现在感觉“身心状况好极了”。除了有一点肠胃消化不良闹肚子之外,余光明觉得身体状态比同龄人好得多,而肠胃问题自年轻时候就有。关照不同意停药,陪着他再次去看心理医生,又做了一系列问题调查,题测结果同余光明预料的一样好,抑郁症症状基本消失。心理医生建议他药量减半,每天改服半粒药,然后再服用四分之一粒药,用三个月缓冲时间完成停药。
为引以为戒,余光明把自杀时喝剩的半瓶茅台摆在玻璃橱柜里。关照很会凑趣,把从余光明手里夺走的那瓶安眠药也摆在茅台酒瓶旁边。世界在余光明眼里不仅有了颜色,而且充满希望,这种感觉很像年轻时,对未来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期待。不同之处,现在的余光明很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跟关照共同走完这一生。只要想起关照,余光明便满是感恩之情,在最绝望的时刻,关照像一束阳光照进他灰暗的心里,不仅阻止了他自杀,还陪伴着他一起走出抑郁。为陪伴自己,关照不惜与亲生儿子厘清关系划清界限,放下熟悉的生活,放弃唯一的房子,截断唯一的退路,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来到农村生活。顾及关照的感受,余光明不再天天去百福园看梁筱筱。但是每逢梁筱筱的生辰或忌日,关照都会提前提醒他,甚至还陪着他一起前往百福园给梁筱筱的墓地铺了进口草坪。管理员老万冲余光明打趣道,看来你那根弦儿还没断。关照问余光明,什么弦儿没断?余光明笑了笑,说老万满嘴疯话,不用理他。
余家辉的儿子Tim已经会讲话了,英语比汉语说得流利,有时候会跟余光明视频,Tim很笨拙地叫着“爷爷、爷爷”,而除了“爷爷,我爱你”, Tim几乎讲不了一句完整的中文。因此,所谓的爷孙视频,也是爷爷说爷爷的,孙子说孙子的。几回视频连线下来,爷爷和孙子都觉得无聊。余光明问儿子,Tim的中文大名叫什么?余家辉说,叫余光辉。余光明听罢,气得他差点破口大骂,他严厉质问儿子这算什么名字,竟然跟爷爷同一个辈分。余家辉解释说,白人的文化就是这样,为了纪念先人,会用父亲或爷爷以及祖先的名字来命名。余光明有些恼怒,他在视频里呵斥儿子,说不要跟他提白人文化,因为他的孙子是炎黄子孙。余家辉也有些失望,他回击了父亲,说余光辉的国籍是美国,而且有二分之一白人血统,所以请余光明尊重自己的孙子。
余光明气愤地挂断视频,大骂儿子余家辉数典忘祖,甚至懊悔当初不应该送他去美国读书。关照在一旁笑吟吟地劝慰,说人类文明未来的方向是消除国界和文化差异,地球将变成一个村落,哪里还有什么宗族典籍的事儿。
在余光明眼里,关照是个文化人,她说的事儿有理有据有出处,余光明很是信服。既然关照认为孙子叫“余光辉”不是数典忘祖,余光明的怒气也就消了一半。关照也经常跟女儿樊珂的两个孩子视频聊天,外孙子和外孙女说英语,关照就跟他们说英语,外孙子和外孙女说汉语,关照就跟他们说汉语。关照与儿子一家三口几乎断绝来往,在余光明背地撮合下,今年春节大年初一,樊璋主动给妈妈打来电话拜年,关系算是缓和了些许。
余光明住进万家埠村的第三个春天,拆迁消息传遍整个村落,村民脸上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立夏时分,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开始丈量每家每户的房屋面积,其中包括屋内面积和院落面积。村民家家户户备好零食、水果和上等的崂山茶,款待工作人员,生怕把面积量少了。丈量工作持续一个月,时有撕扯纠纷发生,有的兄弟间因为祖屋分配不均动手打起来,有的是嫁到外村的女儿回来跟哥哥弟弟争夺房产,有的是原户主跟买房人掰扯不清。余光明买的是小万远房叔叔万三的宅基地,一是万三家里房子多,二是余光明出价高于市价,所以万三一直没来找麻烦。
余光明习惯了这方依山傍水的清净之地,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住进城里,失去人气和活力的村庄愈发静谧。他不明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们为什么不留恋。年轻人向往都市生活可以理解,可村里的老年人为什么也愿意搬进高楼里住,动辄三四十层的楼房怎么能比得上独门独院的民居?余光明看着鹅卵石垒砌的院墙,这可不是一般手艺就能干的事儿。当初,万三毫不犹豫地卖掉祖屋,签好合约拿到钱的那一刻,甚至都没再回头瞅一眼这栋住了一辈子的三间大瓦房。摒弃旧有的东西时,这些村民为什么毫不吝啬?
关照倒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农村民居冬天取暖是个大问题,生煤炉子会产生煤烟很不安全,随着腿脚越来越不利落,住回城市距离医院也近。关照对余光明说,拿到拆迁款也不用买房子,咱们找个距离社保医院近的社区,租个一居室楼房,把钱都用来保健和养老吧。余光明虽有遗憾,但也没提出异议,关照的打算有道理。俩人对搬迁回城市居住一事基本达成共识,便不再为此讨论。
立夏这天正赶上农历五月初一,关照跟着万家埠村的大姐们要去华严寺烧香。自从住进村里,关照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华严寺拜佛烧香。余光明也不反对,有时候也会跟着去华严寺转一圈,但他不拜佛也不烧香。今天赶巧铁路局组织退休职工体检,余光明要进城去,便不能跟随关照去华严寺。
一大清早,两个人出门各自上路。已是立夏时分,崂山的气候却像是被春天绊住了一样,流苏花儿虽已绽满枝头,清晨出门的人们却还要着长袖衬衣。在余光明的长袖衬衣外面,关照硬给他加了件薄羊绒坎肩,说中午热了可以脱下来。出门后,余光明站住脚步,对关照说,我昨晚梦到梁筱筱了。关照说,梦见梁大姐什么了?余光明说,梦见筱筱问我想不想她。关照笑吟吟地又问,你怎么回复的?余光明说,还没等到我说话就醒过来了,你今天去华严寺替我祷告一下。关照故意止住笑说,你不信佛,我替你祷告什么?余光明道,你跟筱筱说我现在过得挺好,让她在那边放心好了。
十一
夏天终究还是会到来,同火热夏天一起到来的还有万家埠村的搬迁,签字画押拿到拆迁款的人家开始陆陆续续搬走。搬家带动起另一个群体,一些收购旧家具、老物件的人到来,驻扎在万家埠村各个角落,用扩音器重复播放“高价收购老家具”的录音。
万家埠村被规划成高档康养社区,至于高档到什么程度,村民们的认知限制了想象力,只是风传要建中国最好的养老院。既然不是建居住社区,当然不会建回迁房,给村民们安置的搬迁房是崂山东部天地商贸中心区,房价很高,大多数村民选择要钱另处购房。于是,整个村子散了,万家埠村的痕迹将被历史抹除。
万三还是找上门,要求分走一半拆迁款,不然就不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关照据理力争,说余光明当年支付超高价格买下这栋房子,就是为了杜绝日后产权纠纷,而且双方在房屋买卖合同里说得很清楚,日后拆迁款全部归新房主余光明所有。争着争着,关照禁不住悲从中来,说这栋房子的拆迁款刚够买一栋城市里的两居室,你如果拿走一半,我们两个老人连个落脚处都没了。万三说你们城里都有房子,到农村来买到拆迁房是锦上添花天上掉馅饼,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婪。万三也跟着关照抹起眼泪,他说他有两个儿子四栋房子,因为卖给余光明一栋,剩下三栋房子的拆迁款不够买下东部天地商贸中心两套大平层,所以两个儿子整天跟他吵吵。
余光明一辈子没问别人借过钱,如今万三找上门来哭哭咧咧要钱,仿佛像是他欠了别人钱,这让他憋气又窝火。听着万三带着哭腔的陈述,余光明内心抵触至极,额头上不自觉地渗出一层细密汗珠。细密汗珠汇成一条条汗线流下来,他想起身拿毛巾擦时,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万三以为余光明耍赖,站在原地没有理会,待他看到关照狠狠掐余光明人中,又觉得两个人不像是演戏,忙溜之大吉。关照掐完人中,接着使劲拍打脸颊,好一会儿余光明才醒转过来。他问关照,自己刚才怎么了。关照说他太激动了,还劝他以后千万不要再为这件事儿着急上火。关照是个每遇大事有静气的人,看到余光明突然间晕厥,她没有哭天抢地乱叫乱嚷,而是擦干眼泪试探到他有脉搏有呼吸,于是实施各种土办法抢救。她宽慰着余光明,说咱们本来就不打算买房子,就算拿到一半拆迁款,租房子住也够了,再说咱俩还有退休金呢。
鉴于余光明晕倒的经历,万三第二次上门要钱时带着两个儿子一起。余光明无奈,只好请来徒弟小万从中说和。一边是师傅,一边是叔叔,小万只能折中,最后达成三七分账的协议,余光明拿到拆迁款后分给万三百分之三十。小万临时草拟一份拆迁款分配协议,按照此次拆迁条款每平方米一万一千元赔偿,这处院落总共一百四十五平方米,拆迁款共计一百五十九万五千元,万三将得到四十七万八千五百元。三方在拆迁款分配协议上签完字后,小万随即从包里拿出拆迁合同,让万三和余光明在上面签字。万三在拆迁合同上痛快地签字按指印,领着两个儿子出门。
余光明却不肯签字,问小万怎么会有拆迁合同。小万笑着解释,说他们公司万家吉祥中标了万家埠高档康养社区项目,从拆迁到建造到经营,全部由他们一条龙操作。余光明问小万这个康养社区到底怎么个高档法。小万说,高档到咱们这样的人是住不起的。看见师傅一脸懵懂,小万介绍说,康养社区每人一个套间,卧室、客厅、卫生间全有,公共配套有公园、餐厅、图书馆、电影院、游戏室、游泳池,还有一座准三甲医院,每人配备一名专职护工。余光明问,怎么收费?小万说,最低一档收费标准一年十五万。关照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叹,她对余光明说,这点拆迁款不够咱俩人住四年的。
小万把签字笔递给余光明,说这种高档康养社区是为有钱人打造的,咱们将来就住个普通养老院吧。余光明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他把小万递过来的签字笔推开,斩钉截铁说,我不签!
十二
冬至饺子夏至面,万家埠村这个夏至只有余光明一户人家吃面。其他村民全部都搬走了,连房子都已被推土机推平。万家埠村地势东高西低,房屋依势而建,余光明的院落处于村子中央位置。如今,全村变为一片瓦砾,只剩下孤零零三间瓦房,关照正在瓦房的煤气炉上煮着夏至面。余光明挑着两桶水,从村西头往家里走,其间全是上坡路。他佝偻着腰身频繁换肩,吃力地走在残垣瓦砾间,额头上的汗水滚落下来,淌过细瘦又松弛的脖子,把黑色老头衫前胸洇湿一大片。余光明站在大门口调整一下呼吸,而后挑着水桶走进大门。关照正坐在煤气灶前发愣,听到往水缸里倒水的声响,才转过头说,煤气罐空了,面条还没煮熟,你说这是何苦来的。
余光明归置好两只水桶,说煤气没了就用柴火煮面。说完,余光明去院门外抱回一堆干树枝,因为抱着干树枝看不见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他往前踉跄两步才稳住身体,嘴里还念叨着,断水断电也难不倒英雄汉。院子东墙根有个砖头抹着黄泥砌成的简易灶台,余光明把干树枝掰断塞进灶膛里,再团起一张旧报纸引火。关照端着一个砂锅走出来,砂锅里是煮的半生不熟的面条。余光明知道关照心情不好,接过砂锅置放在灶口上,把一条小板凳推到她脚边,正是梁筱筱在镇江路市场上买的老榆木小板凳。
关照坐下来对余光明说,你平日里是个体面人,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我真想不明白。余光明认真地掰着干树枝,把掰好的干树枝塞进灶膛里,干树枝“嗞嗞”着生发出来的黄色火焰舔着砂锅锅底往上燎,最后变成一股透明的热浪消失在空中。关照接着说,去年世博园拆迁的时候,有两户村民赖着不搬。你说拆迁费合理合规,他们做钉子户就是为了多要钱,一点不考虑城市总体规划。怎么轮到你头上,你也做了钉子户?
砂锅盖子上的气眼儿“嗞嗞”地冒着热气,关照赶忙起身揭起盖子,用商量的口吻说,全村从村书记到困难户都是同一个拆迁价,怎么会给你两万一平米?再说了,小万还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你就别难为孩子了。余光明似乎没有听关照说什么,他问道,几个滚了?面条熟了吧?
说话间,小万风风火火走进来,说他向万家吉祥的朱总争取到一个很好的权益,不管师傅买多大的房子,都由他们公司来负责装修,条件是要保密,不能对任何村民透露。余光明正从砂锅里捞面条,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不买房子,租的房子用不着装修。
小万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一屁股坐上老榆木小板凳,瞅着余光明后背说,您这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负责这个项目的拆迁工作,全村老少爷们儿都没有给我出难题,师傅您一个外来户怎么还反客为主了。
余光明放下装满面条的瓷碗,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这差点惊掉小万下巴,师傅一辈子都没抽过烟。余光明吐出一口浓烟,对小万说,你去回复你们朱总,我不要装修房子,如果不能按两万块钱支付就免谈。余光明接着又说,你们也别想野蛮强拆我的房子,我儿子在美国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如果想把事情闹大,我也奉陪到底。
关照担心师徒二人把话说僵了,她连拉带拽把小万拖出门口,小声地说,没想到你师傅这么犟,都说人老了性格会变,没想到他是一百八十度的回头变。小万也纳闷,师傅一直都是单位里最好说话的人,工作上任劳任怨肯吃亏,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关照叮嘱小万,你先回去,我来做你师傅工作,争取这个周末就搬走。
十三
大暑时分,万家吉祥公司的重型机械开进万家埠村,打桩声“咣咣咣”日夜不停。除了余光明和关照,方圆十里再无人家,压根儿不存在夜间施工扰民一说。村西头水井旁一天工夫便搭建起一座二层简易房,供建筑工人居住。建筑工人们看到偌大年纪的余光明亲自挑水,而且挑着水一路上坡才能回家,便要拿过担挑帮他挑水,却被他拒绝了。余光明觉得这是万家吉祥公司的苦肉计,一方面断水断电不停歇地施工,一方面威逼利诱还要工人们帮他挑水,这是胡萝卜加大棒。他余光明再不济也是在国企摸爬滚打四十年的人,见过世面也吃过亏,这点雕虫小技岂能逃脱他的眼睛。
余光明用鼻子“哼”了一声,挑起两桶水,只觉两个膝盖瞬间丧失支撑力,两只刚刚离地的水桶“吧嗒”一声,重重砸在井台的花岗岩石板上。随着水桶落地,余光明双膝也跪在石板上。两名年轻建筑工人赶忙搀扶起他,余光明站起身,甩开两个工人,捡起石板上的担挑重又挑起水桶,往坡上的家走去。应该是天太热的缘故,余光明安慰着自己,吃力地迈着步子。走到将近一半,余光明刚要放下水桶歇息,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像刚捞出锅的面条一样瘫软下去。地面不像井台那样平整,两只水桶也歪倒在地,清凉的井水从他身体下面流淌过去时,余光明失去了知觉。
近两三个月,关照心情十分糟糕,这是自丈夫去世后心情持续糟糕时间最长的一次。打小就被妈妈教导要做一个体面女人,不管是在学校读书,还是单位工作,关照始终保持着一个普通人最好的体面。即便是退休后成了社区大妈,关照也不参与中老年妇女的嚼舌头,就算被动听到东家长西家短,她也不会掺和,顶多笑吟吟地点点头或是摇摇头。那些年,她在社区广场上唯一听进去的闲话,就是余光明会疼女人。当然,社区广场大妈们的话题绝不肯少了猜测和怀疑,至于余光明为什么心疼梁筱筱,必定是余光明有短被梁筱筱抓住了。关照见过几次余光明,她觉得余光明跟自己一样是个体面人,体面人不会做龌龊事,至少没有社区大妈们猜疑的那种事儿。通过这几年的共同生活,关照很欣慰自己的眼光不错,余光明就是一个活得简单又体面的男人。可是谁又会想到,曾经体面的余光明会变成这副样子。余光明前年还批评世博园拆迁的钉子户,今年怎么就能成了钉子户呢?如此看来,人性真的试探不得,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体面和尊严都遮掩不住人性的不堪。
关照苦口婆心劝说,劝到词穷,劝到两个嘴角起白沫,依旧起不到丝毫作用。劝说间隙,关照无意间起身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两个嘴角的白沫时,禁不住心中一凛,这是她最讨厌的生理现象之一。难道每个人终究要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余光明说自己在大国企摸爬滚打近四十年,是见过世面的。关照抽出一张纸巾,厌恶地擦去两个嘴角的白沫,对着镜子恨恨地说,一辈子待在六平米的扳道房里,你见过什么世面?
说完这句话,关照有些诧异,诧异的不是话有多重,而是用了一种自己都不曾听过的陌生语气。余光明也愣住了,许久许久才听见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关照说完那句话后,三间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再没有人说话,闷热的空气裹缠住了那一声长长的叹息,让这个夏季的潮湿都变得颓废又恼人。
天还不亮,关照便起床了,又是一个睡得零零碎碎的漫漫长夜,打桩声几乎搞得她神经衰弱了。最近这两个月,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余光明的性情也变了,不再像前几年那么温和宽厚,越来越暴躁,甚至摔打东西,连梁大姐的老榆木板凳都踢翻过好几回。前天,余光明再次把前来规劝的小万赶走,关照哭了整整一下午,哭着哭着她想明白一件事,半路夫妻既然过不到一起就干脆分开,反正两人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财产纠葛。当天晚上,关照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余光明听到后默不作声半天,最后向关照道歉,承诺一个礼拜内,最多半个月就搬走。余光明的道歉没什么效果,关照已经觉得这件事让她心生厌恶,让她觉得很不体面。接下来的几天里,笑吟吟的常规表情在关照脸上消失了,她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冷冷地看着余光明挑水、煮面,但一口都吃不下去。
十四
照余光明要求,小万带着万家吉祥公司朱总来了。朱总之所以亲自来,是小万说余光明不再坚持要两万一平米了,正好他今天陪民政局领导来施工现场视察,送走民政局领导便跟着小万来到余光明家。
宾主握手寒暄之后,余光明开门见山说,我不想再难为小万,也不再坚持要两万一平米,我今天提一个你们能接受的条件,朱总如果答应,我明天就搬走。朱总问,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做主。余光明说,这栋房子是我和关照两个人的财产,但是我们两个人如果有一个先走了,你们的康养社区必须免费接受另一个人,直到剩下那人自然死亡。
大概是这个弯儿拐得有点大,朱总和小万一时半会都没跟上。朱总说他要跟董事会商量一下,争取尽快答复。
傍晚,小万打来电话,说公司同意了,法务部正在制定合同,明天就可以搞定。余光明也很干脆,说他现在开始打包,明天签完合同就搬走。关照终于开口讲话了,只是脸上不再含笑,她问余光明,明天搬家搬去哪儿?余光明笑道,我上个月就在原先的小区租好了房子,租的还是我原来那个房子,上个租户刚好退房。
第二天中午,小万来了,说公司也提出一个条件,需要余光明和关照出示结婚证。这个条件同样出乎余光明和关照的意料。两个人对望一眼,关照把头扭向一边,说她不想领结婚证。关照不仅不想领结婚证,她这些天来甚至在考虑如何与余光明分手,因为她不想自己的晚年再添一份堵。其实,两个人在最初相处时已经达成过共识,一是无须领证结婚,二是如果一方生病需要人陪护就去养老院,另一方无须承担照料义务。这是余光明主张的,他觉得自己岁数大,没必要给关照添麻烦。
见此情景,小万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递给师傅,说这一条没有写进合同,只是今天上午朱总临时提了一嘴。余光明看合同时,小万又说,我之所以提到这一条,也是想趁此机会让二老去领个证,让彼此将来有个相互依靠的法律保障。没人接小万的话茬,关照正在收拾衣物往行李箱装。余光明戴上花镜,仔仔细细把合同看了两遍,然后在合同上签字按指印。小万拿着合同,让关照看合同签字。关照淡淡地说,老余看完就行了,还需要我签字吗?小万说需要,因为房子是你们俩的共同财产,将来剩下的一位还要以此为据住进我们的康养社区。在关照签字按指印时,余光明说他累了,要去卧室里躺一会儿。
余光明和关照重又搬回原来的社区。搬回去后,关照才知道儿子把她原先的房子卖掉了。住进熟悉的房子后,余光明再没出过门,几乎天天躺在床上。老房子是两居室,两个人搬回来之后就分居了,一人一间卧室互不打扰。关照也不怎么在家里待着,她重又回归了社区广场,跟着大姐大哥们跳起健身舞。夏姐和傅大姐问关照,怎么看不见你们家老余?关照只是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接着跳她的健身舞。夏姐主动安慰道,咱们这个岁数就别指望遇见爱情了,找个饭搭子有个说话的伴儿,哪个脑梗心梗了,另一个能打电话叫救护车就行。
关照仍是笑吟吟地不作答,继续跳着健身舞。
十五
时值立秋,青岛人终于在早晚感受到一丝凉气。
早晨,关照起床走出卧室,看见余光明坐在客厅的老榆木板凳上发呆。大概是许久没见到余光明下床了,关照随口问了一句,起得这么早?余光明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木讷地点了点头没有作声。关照接着问,今天立秋贴秋膘,你想吃点什么?余光明扶着一旁的柜子,艰难地站立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想吃腌钉螺。
关照去了镇江路市场,这回她没带蓝格子小拖车,是大包小包硬生生拎回来的,还没忘买一啤的原浆啤酒。关照觉得今天需要喝点酒,她准备今天就跟余光明摊牌,讨论一下分手事宜。分手肯定会被社区议论一阵子,傅大姐就一直不看好他们,说老余没文化配不上她。傅大姐跟社区的老宋领了结婚证也分手了。两个人领证前说好财务独立,婚后却整天为生活开销争执。傅大姐觉得自己做饭洗衣收拾家务,老宋应该多负担一点日常开销,偏偏老宋摊上一个赌博成性的儿子,时不时要替儿子还赌债。矛盾在前年冬天因为取暖费爆发了,只能以离婚收场。两年过去了,社区里已经没人再议论这件事了。前天,傅大姐还鼓动大家集体找同一家养老院养老,说是可以彼此照应,单身的老头老太太还能搭伙做个“床伴儿”。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半路夫妻谁能保证严丝合缝呢。过完大半辈子的人要跟另一个过完大半辈子的人重新磨合,相互间无法适应,分手也是正常的。关照在心里宽慰自己。
回到家中,余光明照旧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做好饭后,关照喊余光明吃饭。半晌后,余光明才颤颤巍巍地走出卧室,坐在餐桌前也没动筷子,只喝了半杯原浆。关照问他是不是嫌菜不合口味,说钉螺要腌两天才能吃。就在关照准备提分手时,余光明说身体不舒服,要去床上躺会儿。关照只好收拾碗筷餐具,准备另寻机会讨论分手一事。
晚间,关照正在社区广场上跳健身舞,傅大姐风风火火跑过来说,快去看,你家老余出事了。
在街边公园,还是在那棵大黑松下面的连椅上,余光明穿着准备参加儿子婚礼的那身西装,闭着双眼端坐在连椅上,早已没了呼吸。连椅上放着一个飞天茅台酒瓶,还有一个白色小塑料瓶。连椅边上围拢着几个人,都是社区里熟识的大哥大姐。跟关照一起赶到现场的还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医护人员试了试余光明的颈动脉,又用手电照了照瞳孔,向身边两位警察宣告,人已死亡。一名警察戴着白手套,把连椅上的酒瓶和白色塑料瓶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医护人员在征得警察同意后,把余光明搬上担架,准备抬上救护车。傅大姐问医护人员,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拉去哪儿?医护人员说,十分钟前接到余光明先生的电话,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余先生早在三个月前就跟医院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
一直没出声的关照问,他为什么三个月前就去医院捐献遗体?医护人员说,你们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咨询本院法务部。说罢,他们把余光明的遗体抬上救护车。在红蓝色警示灯闪烁中,救护车开走了。一丝带着秋意的凉风吹过来,间杂着一两声轻微的叹息。
余光明去世两天后,社区微信群里冒出个叫余家辉的人,在群里发布了一条视频,正是余光明生前的影像。余光明穿着那身合体的西装,面色十分平静地说,我三个月前体检时查出肝癌晚期,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的儿子余家辉。做完活检后,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个月时间,还好,我比医生说的多活了一个月。本来我不想打扰任何人,可我跟关照共同生活了几年,我担心我走后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借这段视频在此澄清一下,是关照的悉心照料,我才多活了五年,是她让我感受到了晚年幸福。对于关照,我的内心充满感激,谢谢你!也谢谢你们这些热心的邻居!非常抱歉,打扰你们了。
作者简介
余耕,早年从事专业篮球训练,后转行在北京做记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开始职业写作,先后创作长篇小说《金枝玉叶》《做局人》《最后的地平线》;中篇小说《我是夏始之》获得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如果没有明天》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话剧《我是余欢水》在全国各地上演500余场,改编的网剧《我是余欢水》成为现象级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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