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课
2024-10-08余一鸣
公开课如果不按规定动作,会得到掌声还是嘘声?青年教师王珊瑚被指派负责一节重要的公开课,准备过程中她经历了内心挣扎,她不想只是机械执行教学任务,而是希望能上一堂富于创造性的理想公开课。小说敏锐地触及校园痛点,对当下中学语文教育现状进行了反思。
一
王珊瑚正在网上看电影的时候,教研组长老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实际上就是站在她办公桌前。哈佛高中的办公室按学科组分配,语文组是个大组,办公室比教室还大些,最里面的角落当然归组长老寿,按资历排座次。王珊瑚刚工作两年,她的办公桌排到门口,开门一阵风,关门一阵风,是名副其实的前台。老寿说,这就对了,小王老师在我们组最年轻最漂亮,前台的位置非她莫属。好在老寿平时非必要不进办公室,除了在阅览室,备课改作业的活他都带回家,他进出拎一个布袋,装课本和作业本兼买菜。立式电脑屏背对老寿,王珊瑚第一反应是关了电脑屏幕,其实她关不关电脑,老寿都视而不见,更何况老寿也是位电影迷,谈到艺术电影作品他无所不知。老寿说,小王你去教务处,你师傅找。
哈佛中学的行政楼是一幢三层小楼,三楼是校长、书记们的办公室,上层建筑。一、二楼挂的是各科室的牌子。教务处在二楼,主任室只设一位主任。据说这是哈佛中学的改革成果,当初筹备哈佛中学时,王董事长率领董事会全体成员专程去考察过西方办学模式。洋人的中学规模小,一所学校只设一个校长,最多加一个校长助理。
论美丽,哈佛中学的校园在全市也数一数二。校园内所有的建筑都是深红色,绿色的草坪,以及据说是花重金移栽的那些参天大树,看上去都挺哈佛,除了教堂和墓地,哈佛大学校园里的很多景象宛在眼前。王珊瑚曾在波士顿的―所女子文理学院读书,哈佛大学没有围墙,她常和女生们进去看“猴子”。林语堂在哈佛求学时说过一段话:大学就要像个丛林,不仅要给猴子们提供任意攀爬的机会,而且要让它们凭自己的本性,去选择要吃的果子。很遗憾,王珊瑚没能在那里逮到猴子,最终孤零零登上了归国的飞机。去行政楼,得路过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小河边是学校的小农场,小农场除了菜园,还养了鸡鸭鹅兔羊,最吸引人的是那两只呆萌的羊驼,是师生的校宠。王珊瑚原来以为这又是从波士顿的哈佛照搬来的,哈佛大学校园最早就是个奶牛场。周校长有一次在校长会议上说,这是贯彻一个叫陶行知的教育家的教育思想,陶先生主张让学生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黍麦稷菽下功夫。马和牛可能过于庞大,周校长换成了羊驼。开始是安排学生轮值喂养它们,后来家长们提意见,浪费学生学习时间,学校只得把喂养的任务交给了食堂员工。每当周校长在主席台上声嘶力竭地强调升学率,或者板着一张皮皱肉紧的老脸巡视办公室时,王珊瑚都在心中寻找原谅周校长的理由,周校长毕竟是行知师范的毕业生,尽管听说他只是函授毕业,他也追求陶先生的教育理想,至少,看在校园小农场的动物们面上,看在两只羊驼面上,周校长还有天真可爱的一面。
王珊瑚的师傅就是教务处主任周典章,早年毕业于省师大中文系,退休后被周校长返聘进了哈佛,周老师荣誉等身,特级教师,而且评上了正高,够厉害吧。周老师很谦虚,说这都是赶上了时运。恢复高考后的早几届大学生中,学中文的本科生毕业,不是进了机关,就是进了高校,他这种进中学当教师的人稀罕,所以各种荣誉一不小心就落到了他头上。荣誉这东西,有了一就有二,角落里的垃圾一旦成堆就越堆越多。周老师这话是在教研组开会时说的,他安慰几个评职称没能通过的青年教师。这话当然值得怀疑,比如寿老师,是周老师的大学同学,现在据说连高级职称也没有,这证明了周老师的说法属于唱低调,坐着同情站着的人腰疼。王珊瑚做周老师的徒弟,同来的青年教师都羡慕她,周老师是教务处主任,做他的门生,进步的机会肯定多。可别人只看到光面没看到糙面,周老师规矩多、要求高,师傅是根鞭子,他不歇手,王珊瑚就只能不停地旋转。好在师傅的办公桌在教务处,王珊瑚倘若全天都坐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早就把这个饭碗砸了。
王珊瑚喂了羊驼几片菜叶子,坐在小河边发了会儿呆,然后振作精神,去见师傅。
师傅一人拥有一间办公室。很多老教师在吵吵嚷嚷的办公室奋斗了一辈子,最大的梦想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在中小学,也只有当上了校级领导,这梦想才能实现。周典章是个中层正职,其他室的主任都是和办事员同屋办公,唯有周主任是特例。说不清这是校长给他个人的面子,还是教务处作为中层科室的龙头,享有的特别待遇。当然,学校也有个别老师没有条件自己创造条件,比如老寿,他喜欢书法,他认为教师阅览室是个摆设,教师们根本没有时间在那里落座,书架上的很多书刊一年到头都没被人打开过,他强占了一张最大的长条桌,铺上一条旧毛毯,然后摆上自己的文房四宝。阅览室的旧报纸,节约了他练字的成本。阅览室基本成了老寿的一人世界,连阅览室的管理员也借口墨臭,躲出去寻找自由。要说空间,老寿享受的空间大于周校长的办公室。
周主任的办公桌上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齐清爽,沙发上难得有人坐,电脑屏幕难得打开,但这两样东西任何时候都一尘不染。据说除了值夜班的人员,周主任总是最早到校的人,也是最迟离校的人。
“小王老师你来了,请坐请坐。”师傅的客套总让王珊瑚觉得他把自己拒于千里之外。
师傅用纸杯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是这样,本来学校开放日就快到了,最近全市要评‘十佳学校’,我们哈佛也申报了,评审组不久要到学校来考评,每个学校要对评审组开课,二合一。语文组当然逃不掉,这一次,语文组开公开课的重任就放到你肩上,我和老寿已经商量了。”
这种公开课事关整个学校的荣辱,王珊瑚心里发怵,说:“师傅,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您亲自出马才万无一失。”
周主任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江山才能长久。这种公开课,听课的都是专家,是年轻教师一炮打响的机会,这次,我就是想让你在本市语文教育界完美亮个相。”
周主任说:“你放心,开公开课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整个语文组的事,你的课堂,要呈现全组教师的智慧,我会发动高中语文组集体备课,一定会让你这次的公开课精彩纷呈。”
周主任的经典公开课,是高二课本上陶渊明写的《归园田居》,师傅在课堂上声情并茂,最厉害的是每次他说出最后两个字“下课”,下课铃就应声响起。本市的几代语文教师都聆听过师傅的这节经典课,据说师傅把这节代表课上到了天南海北,一节课打天下。师傅说,不必对你隐瞒,我每次公开课面对课堂上的学生,但我的重点是那些听课的专家和老师,课堂的发力点要针对后者,因为得让他们替我的课堂点赞。我为什么选择上陶潜这首诗?混到权威专家的人都有点年纪了,倦鸟思归容易引发共情,而律诗的长短,正适合一节课的课时。
师傅说,你这次公开课的内容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王珊瑚当教师时间短,但上公开课的次数已经有七八次,刚入职有入职汇报课,学校开放日有面向家长的汇报课,校际互访有交流课,其他还有什么重点学校验收课、课题组结题展示课之类,她如果想攒够评初级、中级、高级职称的资历,后面还有更多的公开课在等着她。好在这些公开课有一个共性,就是提前把上课的课文通知你,相当于考前透露了考试题目,这与欧美国家的某些方式相通,西人甚至会把高考作文题早早公布在报纸上。这种做法深受教师欢迎,至少,与“公开”这两个字不违和。
作为比较文学专业毕业的硕士生,王珊瑚对《老人与海》这篇课文不陌生。
二
海明威在中国的知名度高,得益于高中语文课本中一直保留《老人与海》这个小说。拳击,猎狮,用脚尖扣动猎枪扳机将自己的脑袋打烂,海明威本身扮演的是一个硬汉形象。小说中的老头桑地亚哥是一个孤独的老渔夫,在84天颗粒无收后,他终于捕获了一条大马林鱼,归途中他遭到了一群鲨鱼的五轮袭击,老汉用鱼叉、船桨和刀子反击,终于回到港口,但马林鱼只剩下巨大的白骨架。教师参考书上认为,老渔夫捍卫了“人类灵魂的尊严”,显示了“一个人的能耐可以达到的程度”,老渔夫是一个“失败的英雄”。王珊瑚第一次参加托福考试,“阅读分析”考的就是这篇小说,王珊瑚以为真的托到了海明威的“福”,将语文老师讲的标准答案一字不漏地译成英文奉上,没想到却得了一个极低的分数。据说,阅卷官认为,一个考场同一个答案,有相互抄袭嫌疑,进一步调查,远不只是一两个考场的考生答案一致,阅卷官意识到考生们的品德没问题,以作弊处理是冤枉了考生,遂均以低分了结。《老人与海》因此给王珊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美国读文学专业,她才发现,海明威在美国读者心中的文学地位远低于在中国。不过,王珊瑚依然觉得海明威是个有趣的人,比如当时的美国记者在报纸上揭露,说海明威为了扮酷,在胸囗粘上一丛黑色的猪毛。
学校的任何一位教师开公开课,都事关整个学校的声誉。在王珊瑚拿出教学方案之前,语文教研组按惯例先召开了一个群策群力讨论会。会议的内容是请每位语文老师贡献自己的方案,假如我上这节公开课,我怎么设计。会议还指定开课指导老师,除了师傅周主任、教研组长老寿,还有本年级备课组长、市级学科带头人雷曼老师。雷老师原来是邻省一位名师,因为申报特级教师名额被校长挤下,一怒之下投奔了哈中。此举谈不上莽撞,民校的待遇不低于公校,关键是教师老的老小的小,老的是退休返聘,小的是刚毕业的嫩头,她在这里申报特级基本上没有竞争对手,评上特级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教研组长寿不枝属“佛系”,他对荣誉之事不感兴趣,语文组的具体工作有雷曼在主持,她拿着备课组长的津贴却操教研组长的心,老寿乐得逍遥自在。雷曼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年轻的语文老师们可以跟老寿没大没小,但见了雷老师,一个个就伪装成听话的学生。
年级备课组一共就五个人,事不宜迟,雷老师在备课组群里通知,放学后本备课组人员留下来讨论《老人与海》公开课事宜。雷老师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称得上整齐干净之最,她的座位后是一壁式书架,靠墙,学生的各种作业本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其中,办公桌上明显空出许多,在桌子的前方摆了一个斜撑照片框,框中是她女儿笑笑上幼儿园的照片,笑笑那笑容使山清使水秀,足以让雷老师忘记疲劳。左侧则是一个透明的水晶花瓶,里面的插花不定时更换,宣示着女语文老师尚存的美学追求。其实,书架人人都有,有一年上面要求中小学建设“书香校园”,哈中给每位老师发了一个书架,并配发了十本文学经典名著,其他学科的老师很生气,这些书应该专供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也生气,这些书他们读中文系早就读过。全体教师达成的共识是当教师的人,哪有时间读闲书,不如当废品处理。有一两个星期,收废品的大爷在教师办公楼上下,悄悄发了一笔小财。
教师办公室只有在放学后才会安静,但静悄悄的办公室让老师们有一种莫名的不适应。雷老师落座,三位下属围着她的办公桌环形坐定,手上拿着笔和记录本。还有一位成员是寿不枝,他的办公桌在第三排的末位,与这边直线距离不算遥远,他难得参加备课组活动,今天居然留下来了,说,雷老师,我就不过来挤了,隔空对话。雷老师在会前做了充分准备,她下载了教学网上十几个《老人与海》的PPT,这些课件都是名师们上的公开课,王珊瑚也都下载了,并反复看过,大同小异,小王老师没看出什么名堂。雷老师逐一分析过后,王珊瑚才恍然大悟,原来每节课的背后都有一种主义和方法支撑。这些年来,语文教改的主义和方法实在太多了,每年都推出几种,小王老师知道的就有“主旨主义”“有效主义”“散点透视式”“智慧探究式”“讨论式课堂”“情境式课堂”等十几种,这仅仅只是名师们成果的冰山一角。雷老师说,我们选择哪一种课堂教学法呢?当然是选择最新最潮的“情境式课堂”。主义和方法再多,大师们都讲究时代性,不断推陈出新,有时候,他今天的主义分明颠覆了他昨天的主张,他们也不忌惮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雷老师语重心长地指导小王老师说,这就是大知识分子和小知识分子的差别,但这也是好事,至少对青年教师开公开课是大好事。我年轻时候开公开课,最怕是评委各自有各自的主义和主张,这位给一个最高分,那位肯定出一个最低分,弄得青年教师莫衷一是走投无路。现在步伐一致了,今年专家们宣讲的热点是“情境式教学”,教学杂志上纷纷开设“情境式教学”专栏,这个大方向我们首先得把握住。三位年轻教师也提出了建议,从教态、板书(课件)、课堂讨论等角度做了提醒,在王珊瑚听来,都是老一套,只不过在他仨嘴里炒了一遍冷饭,这样他仨既在雷老师面前有了表现,也显示了对小王老师的友情。
王珊瑚见过公开课的评分表,具体分为教态、板书(课件)、课堂讨论、教学方法、教学效果五项,各占百分之二十。有人主张保留学科特色,语文课堂应坚持板书,有人认为要与时俱进,课课有课件。摸不清评委站的是哪一队。年轻教师惯常的用法是兼而有之,两边讨好。据说老寿做评委时从不按表格打分,他把那套歪门邪说又搬到了评课标准上。老寿对当下的课文阅读鉴赏有两个著名的比喻,一个是语文老师把自己当解剖师,把课文当尸体,这里割一块肉,那里挖一个脏器,一一讲解,殊不知,尸体没有生命力,好文章都是有呼吸有体温的。另一个是他在评价某名师公开课时的发言,他认为,如果说课文是一只上好瓷瓶,这位大师在课堂上首先就砸碎了花瓶,然后捡起碎片,向学生分析材质、色泽以及烧制过程,却忽视了这只瓷瓶的整体美感,它的流光溢彩,它一体的富贵华丽,这才是审美的价值。这个比喻因为是与名师面对面评课,老寿明显减了锋芒。但是,这也破了规矩,名师们出来上课,从来都是只收到鲜花和赞美,自那以后,敢来本县开示范课的语文大师少了许多,谁都怵老寿这家伙。最后,雷老师礼貌性地征求老寿的意见,老寿慢悠悠地说,小王,你别管那么多,一节语文课被评课标准捆绑了,中规中矩就是死气沉沉,评审是要求共识,再好的创新也会被专家评审掉的。你只管施展开手脚,课堂上上出了你的精气神,那就是好课。
这话当然不靠谱,是不是好课,老寿说了不算。不过,雷老师和小王老师本来也没指望寿老师能拿出什么好主意。
王珊瑚走出校门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灯火通明,王珊瑚的宿舍就在学校对面的丹枫公寓,这个公寓的房价是县城的天花板,住户主要是开发区企业中的单身白领,丹枫公寓被本地人称为“贵族公寓”。
王珊瑚回国后没有选择在父母所在的城市就业,就是担心被父母挟持在同一个屋檐下。到固城县这个平原小县城上班,除了这里是外公的老家,还因为记忆中这个小县人口稀少,县城其实是一个小镇。很显然,她弄错了,不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而是中国这些年发展的步子太出人意料了,她到哈中来面试时,开发区还是一片荒芜,不到一年,这里就崛起了水泥森林,开发区成了县城的商业副中心。学校给年轻教师分配住房,两室一厅一卫的套房住两人,合租房在国内国外的大学生中都流行,但王珊瑚一直都喜欢独租房,开学前,王珊瑚毫不犹豫地在丹枫公寓租下一间单身公寓。如果说小王老师有什么爱好,那就是她嘴馋,是个吃货。她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大娘卖的一种臭豆腐,也就是腐乳。王珊瑚教的学生中有一男生叫方程,痴迷游戏,家长限制他的零用钱,他把菜金省下来进网吧,吃白米饭,佐餐的菜就是每顿半块臭豆腐。这臭豆腐就来自校门口一位大娘的零食挑子。
大娘看上去有七十开外了,她的挑子两端是两只土陶坛子,坛子里是臭豆腐,每到放学时候,大娘都会出现在校门口。作为吃货的王珊瑚不仅仅满足于臭豆腐的美味,她还想亲自尝试臭豆腐的制作,她每次买过腐乳后,都谦虚地向大娘讨教。大娘卖豆腐乳,更多是希望早点看到孙子张子桐。
王珊瑚今天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拿出《老人与海》的教案,备课之前,王珊瑚喜欢先读几遍课文,并在课文的空隙中写下批注。打小读书,外公就培养了她这个读书习惯。王珊瑚后来翻阅过外公书房里的毛批本《二十四史》,尽管她一知半解,但她认定伟人的一些伟大思绪,就是形成于那些批注的文字中。等到她研读六批本《水浒传》时,把六人的批注集中在一起比较阅读,或正或反,或庄或谐,简直如同六个灵魂在碰撞,火花迸溅,这让王珊瑚真正认识到了批注的魅力。但是,批注阅读也有局限,进度慢,耗费时间和精力。现在的语文老师,以这种速度读书,实在过于奢侈,这相当于一个习惯了快餐的人难以做到细嚼慢咽。面对写不完的教案批不完的作业,王珊瑚时常觉得自己是走进了餐后的厨房,那些堆积的锅碗勺筷以及残羹冷炙,让她忍无可忍,她最终还是忍下了,将那些餐具洗净归位。但这次她是上公开课,课文是经典名著,她有理由说服自己,深潜课文。只有深入才能把握课文,才是对海明威冰山理论的精准解读。海明威要求读者必须触摸到冰山在海平面下的八分之七,小王老师认为,批注就是这种阅读的抓手。王珊瑚读完第一遍,觉得桑地亚哥就是海明威,小说中人物有作者自身的影子,这很普遍。读完第二遍,王珊瑚喜欢上了那个名叫马诺林的小男孩,他让桑地亚哥这个老英雄的形象接地气,可敬的同时可亲。读完第三遍,王珊瑚头脑中并没有新的发现,她意识到,问题出在之前,之前阅读的教案和课件中,对课文主题和人物一致的分析挟持了她,形成了定向思维。这就好比你去一座名山旅游,导游指着一块石头说,那是猴子望月,并且编织出一个神话故事。于是,所有游客的头脑中就认定了这块石头是“猴子望月”,懒得再去揣摩和想象了。
其实,王珊瑚是自寻烦恼。语文课堂并不需要语文老师瞎折腾。教学参考书人手一册,网上的教案、教学课件成百上千,随便选用一个,都能保证中规中矩,在跑道上一路飞奔到终点。公开课不允许出任何纰漏,最安全的做法是套用名师教案。师傅周主任、备课组长雷老师都已叮嘱过,遵照执行即可。小王老师心有不甘,现在也无计可施。她乖乖地下载教案,重组课件,不到两个小时,大功告成。虽然没有什么成就感,也总算对领导们有个交代了。王珊瑚离开电脑桌,打开零食柜,犒劳自己。意味绵长的收尾,当然是刚从大娘那里买来的豆腐乳。
三
作家张不走是省作协的副主席,擅长散文创作,是周典章和寿不枝的大学同班同学。这人在大学毕业前就已经成名,毕业分配时避开了当中学语文教师的命运,分配到了一家省文学刊物做编辑,经营几十年,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主编,在省内散文界声名显赫。寿不枝常以张不走这个作家同学为荣,向语文组同仁推荐张作家的新作。出于礼貌,也是为了避免老寿谈及此人作品时冷场,王珊瑚读了几篇张作家的代表作,平心而论,王珊瑚不以为然,比杨朔的《荔枝蜜》套路新,比周晓枫的《斑纹》弱,还是上几代文人的老腔调。据说老寿曾经请张作家来哈中做过文学讲座,开场时轰轰烈烈,散场前座中几乎无人,学生们都溜回教室做作业去了。此举还被家长委员会投诉,认为让高中生听文学讲座浪费时间,用鲁迅的话来说,浪费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因此,周校长不得不出面干预,语文组取消了后续的文学讲座,张作家并不见怪,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比他名气大的作家和文学教授被中学拒之门外的屡见不鲜。他偶尔下乡来固城县采风,还是会找寿不枝喝酒吹牛。他每次来固城,老寿都热情接待,喊上周典章,有时候也喊上王珊瑚,王珊瑚主要是扮演粉丝的角色。王珊瑚参加这个小范围饭局,除了解决嘴巴馋瘾,更看重的是喜欢听那俩人吹牛聊天,几杯酒下肚,两位老师打开话匣子,给王珊瑚展现出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王珊瑚觉得自己的生活太闭塞,她在国外读的那所大学被戏称为“村校”,现在她工作的单位又地处刚开发不久的开发区。
这一次,寿老师说周主任也参加晚餐小聚,王珊瑚上午就将教案和课件打印了出来,打算趁机请师傅指导,希冀能够一次过关。这么说吧,当着两位老同学的面,师傅或许会给徒弟留点面子,高抬贵手。
王珊瑚还没拿出笔记本电脑请教师傅,师傅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考试卷来,他用巴掌抚平折皱,对张不走说,大作家,这个是你的大作吗?张不走掏出老花眼镜,扫了一下题目,说,正是拙作,怎么,又被你们用来戕害祖国的花朵了?周典章说,你这次可是风光无限,这是全省的会考试题,你的名字一下子被上百万考生记住了。张不走说,这分明是将我的名字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我成了你们的帮凶。我早就在网络上声明,本人的文章拒绝被语文老师用来做阅读理解题,居然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中考高考都考文学鉴赏题,小说篇幅过长,试卷容量小,散文成了命题老师的首选。大多数散文作家以文章入选试题为荣,也有少数人以此为耻,张不走就是少数人中的一员。周典章说,乐意不乐意,你都得帮我做件事,这试卷的标准答案还没公布,学生和家长不停地催问答案。趁菜还没上桌,你赶紧把文章后的四道题解答一下。张作家无奈地挠挠稀疏的头发说,周大主任,吃顿饭也不安宁,你累不累呀。说完,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做作业了。王珊瑚掩嘴而笑,老寿冲周主任竖起大拇指,说,厉害!
王珊瑚在省报副刊上读过这篇散文。
王珊瑚认为这篇小散文写得挺好,八十年代从农村走出的大学生都进入中老年,他们开始有了乡愁。命题者设置了一道单项选择题,有四个选项,后面是三道主观题,也就是问答题。这是高考命题的规范格式,每年高考后许多老师都说押中了题目,似乎自己是中彩的赌徒,其实这押题的概率并不比赌场低,每道题的题型甚至分值,多少年来都没有变化,高考大纲就那么几页纸,高考专家们琢磨近五年的高考试卷,用排除法将考点范围缩小,猜中高考题目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寿老师对这帮高考专家嗤之以鼻,写文章指责他们带坏了考风和学风,有专家私下托周典章转告他的老同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寿老师也押一回高考题比试一下。老寿不屑,但校长和家长们把这帮所谓专家奉为上宾,差一点就把他们当菩萨供起来了。师傅教导王珊瑚,老寿要真猜中几道高考题,他才能真正灭掉专家们的威风。这就像阔佬们说视金钱如粪土,人们敬佩。穷人说视金钱如粪土,只会遭人耻笑。周主任的意思是,年轻语文老师要想在领导与同行中树立威信,只有一条途径,所带班级的高考均分领先,别无选择。
张不走做选择题时四项勾了三项,周典章提醒他只能选一项,他挠挠脑袋说,真不行,如果文章只有一种理解,那么文章小于作者,是失败之作。好的文章就要有多种解说,不是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让张不走最头痛的是三道主观题,张不走说,我写作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想多了还怎么下笔?我们小时候写作文,写到做好人好事时,总要写一段心理活动,那人物真要想那么多,好人好事就顾不上做了。现在做阅读题,还非得让作者和人物走这个程式?周典章笑而不答,说,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先把题做了。有一道主观题如下:说说最后一段在文中的作用和主旨。张不走答的是:故乡的青蛙已经面目全非,小时候的故乡已经回不去了,但真正的故乡只有一个,没有别的选择,故乡只能留存于心中。周典章给他这道题打了个零分,标准答案是:深化主题,照应标题,画龙点睛;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张不走很不服气,说,我这文章是写完之后才加了这个“青蛙,青蛙”的题目,我想深化的主题也不是这种浅薄的思念之情。张不走的得分不到五分之一。寿不枝说,你看看,你们看,文章的作者解不了文章的阅读题,这也太荒谬了。周典章显得沉着,说,这有什么不正常?行业不同,规则不同。一个师傅一把尺,语文老师讲究的是阅读规范,作家追求的是脱俗和深刻,角度不同而已。俩人吵得不亦乐乎,王珊瑚开始是站寿老师那边,后来又觉得师傅的说法也有道理。张不走说,算了,你俩别争了,我下次得在网上声明,谁要是再用我的文章为难中小学生,我操他八辈儿祖宗。
张不走喝了酒也有冷静的时候,他说:文学教育者指导学生读书,好比是在大自然中观察和发现,不应该把作品绑到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剖析。
周主任说:这道理读书的人谁不明白?但是高考是指挥棒,高考强调答案标准化,语文教学敢不围着指挥棒转吗?你让学生随性发挥,高考试卷怎么改?评分标准怎么定?
寿老师说,这高考制度就不能改变?
周主任冷笑一声说,寿不枝,还有你张不走,你们别忘了,没有高考,就没有你们神气活现的今天。从科考到高考,至少有一点大家公认,考试制度是最能体现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制度。没有77年后的恢复高考,我们还在当农民,我们国家的政治经济缺少人才,也难以飞速发展到今天。做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不能数典忘祖。
酒桌上战火纷飞。
这顿酒当然喝得热闹,王珊瑚作为晚辈,只有聆听的份儿。热衷于关心国家大事,那是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激情,小王老师全都装作听不懂。这里的食材新鲜,菜肴味道好,虽然距学校路远了—点,王珊瑚觉得值得。回去的时候,王珊瑚开车,三个老头都喝高了,周典章上车后就打起了呼噜,王珊瑚把教案和课件塞进他的公文包时,就用不着看师傅的脸色,真好。师傅这样的模范男人,为人师表,在人们的眼中应该是烟酒不沾,没想到在酒桌上也贪杯,不同另外两位的是,他酒多话不多,一上车就进入了梦乡。张作家说,是男人都得喝点酒,—个男人不喝酒,那就必须提防他,远离他。罗斯福烟酒不离身,丘吉尔手中的大烟斗是他的标志,勤务兵随时侍候威士忌,并没影响他们成为伟大人物。有一个叫希特勒的人滴酒不沾,克己律己,却是全世界人民痛恨的恶魔。就说海明威吧,每天晚上喝酒不喝到八点钟,他第二天就写不出一个字。张作家说到海明威喝酒的事,王珊瑚觉得可信。寿老师说,张不走,你这话不对,喝酒不喝酒,不是人品优劣的分水线。喝酒的男人,是因为心里苦,喝酒之外他无法释然。俩人在车上争论起来,互不相让。忽然间周典章大吼一声,你们还让不让人睡了?惊得那俩人噤了声。仔细看周典章,他的脑袋枕在靠背上,睡得正香,让人怀疑刚才那声音是不是他吼出来的。
四
王珊瑚第二天早上有第一节课,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年轻人有几个不爱睡懒觉的?王珊瑚被闹钟闹醒,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好在她就住学校对门小区,她手忙脚乱地冲进办公室,用冷水抹了一把脸,看镜子中的那张脸,人总算精神了,尽管头发还显得纷乱。如果说老师背负的那学科是一座大山,孩子们得学习至少九门课程,那就是九座大山,他们的腰杆毕竟还纤弱,有时候,小王老师见到上课瞌睡的学生,见到食堂排队时瞌睡的学生,见到坐在走廊上就地瞌睡的学生,她就想到高中时代的自己,忍不住心疼他们。最缺觉的是他们。有家长征询她的意见,家离学校路程远,学生想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是否值得?小王老师快人快语,说,太值得了,至少孩子每天可以多睡一两个小时的觉。家长疑惑地看她一眼,她赶紧改口说,至少可多出一两个小时时间用来学习。办公室里同事聊天,一致认为上面制定学生作息时间的人,是一个失眠的老同志,有打发不完的时间,知道睡不着觉的痛苦,却不知道没有时间睡觉的人也痛苦不堪。
王珊瑚第一节课下课,办公室已经满座。雷曼递给她的是她昨天交给师傅的教案和课件,这么快?!雷曼说,你师傅一早来找你,你进教室了,那些红字是你师傅的修改意见,我刚才也都看了,我的建议都附在后面。王珊瑚连声致谢。雷曼说,抓紧时间拿出修改稿。雷老师剪一头短发,打理方便,头发黑中夹白,她说过,染一次头发要几个钟头,她耗不起时间,还是走自然主义路线。毕竟是年过四旬的妇女,素颜,她的脸色蜡黄,看上去真的是一个黄脸婆了。王珊瑚知道,雷老师这个年纪,打扮与不打扮,会打扮和不会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两个年代两个年龄。
王珊瑚仔细看打印纸上师傅写的红字,密密麻麻,甚至连几处标点符号都改动了。昨天晚上看他确乎是醉了,估计他是后半夜醒来看的文稿。王珊瑚忍不住要用句歌词来称赞这位勤奋的老头,师傅非凡人!
王珊瑚面临的问题是选班上课。王珊瑚带三班和四班两班语文,开公开课只能在其中选一个班。两个班的班风有别,三班学生课堂活跃,但考试成绩一直低于四班,四班学生考试能力强,但是课堂气氛沉默,很少有学生主动发言。在公开课公演之前,按惯例必须预演两次,也就是说,预演除了用自己所教的班,还必须借一个同年级的班。雷老师说,预演就用我教的实验班,学生懂得配合。王珊瑚嘴上谢过,心里还在犹豫,实验班学生基础好,公开课开得多,预演时顺风顺水顺利,说不定会把问题掩盖了。到普通班正式开课时,学生跟不上节奏,老师反而容易出洋相。当务之急,她需要确定自己是用三班还是四班上正式公开课,最后从课堂气氛效果出发,她决定选择三班。
她决定先在四班试上一次《老人与海》,预演一次,目的是发现问题,能提前解决问题。那天上课,她朝教室后面看了—眼,黑压压一群,把空白处都塞得满满当当,不但师傅和雷老师在,高中语文组的老师几乎都来了。王珊瑚不由自主紧张了,一紧张,她的语速就加快,师傅朝她摇一摇手,他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音乐指挥棒在空气中悠悠飘舞,王珊瑚看懂了。新教师初进课堂都有个毛病,急于表达,急于把这节课规定的教学内容完成,于是,说话往往如炸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学生还没反应过来,一节课的内容已讲完了。周老师听完王珊瑚第一节课后,再听她的课,就用这个手势示意她,慢,悠扬。王珊瑚镇定下来,每一个问题每一个步骤都在教案中设计好了,只需要循序推进,引导学生在跑道上跟进。寿老师打过一个比方,就相当于一个放鸭子的人,几十只几百只鸭子怎样才能把它们赶进鸭棚,放鸭人手中的长篙起决定作用,围、堵、疏、导,全在长篙的方向和着落点上。四班学生确实乖巧,虽然课堂显得沉闷了一些,好在四十五分钟都没出岔子。但是课后的评课,王珊瑚还是带上笔记本记录,以示谦恭态度。有人说,上组内公开课无异于当众搓澡,本来光着身子就很羞怯,评课的时候,还会有人指点你,哪里哪里没搓干净。这话听上去刻薄,却也是实情。
《老人与海》的主题思想没有异议,教学参考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桑地亚哥人物形象分析没有异议,教学参考书上有明确的一二三点,王珊瑚在课堂分析时严格遵行。教学参考书听上去是仅供“参考”,但相关考试题的答案都以它为标准,谁敢带领学生越雷池一步?都说语文老师离开了教参就不会教书,却没有人设身处地替语文老师考虑,不按教参教学,学生怎么能考出校长和家长追求的分数?真要那样,语文老师等于是自砸饭碗。师傅和雷老师首先肯定了这节预演课,然后指出了几处小细节,强调瑕不掩瑜,其他老师也都跟着点赞。王珊瑚心里的那块石头放下了,但她并没有自喜的感觉。她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期望的课堂不应该是这样中规中矩,死气沉沉。说到底,这只是师傅和雷老师需要的课堂,并不是王珊瑚自己喜欢的课堂。
第二次公开课预演在即,王珊瑚迟迟没去找雷曼,倒是雷曼主动找上她,跟她要课前预习作业,向她提供实验班学情,比如有的学生不善言辞,提问学生时要避免踩“雷”,有的学生喜欢举手发言,却只是喜欢在公开课上出风头,他的发言只能用来做铺垫,做解答问题的引子,就比如一波三折的程序,这种学生放在第一折,但不能放在第三折,否则,会乱了纲目,撒出的网收不拢,归笼的鸭子找不着方向奔跑。学生的总结性发言必须是课堂的高潮戏,思考全面兼具深刻,仪态和语音方面也有要求,这样的学生,即使实验班也只能挑出三四位。王珊瑚欲言又止,雷老师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王珊瑚就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实验班上排练成功了,不等于能照搬到三班,普通班学生与实验班学生毕竟有差距。雷老师想了一下,说,你的想法也对,那你这次就直接在三班预演。
王珊瑚疑惑地看着雷老师,说,这样做行吗?
雷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觉得有什么不行?
雷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所谓预演排练,最关键的是原班人马不变。备课不仅仅是备课文,最重要的是备学生,因材施教,学生是教学的主体。既然公开课是表演课,那么表演效果就是我们最主要的追求。你想一想,如果是一场戏剧演出,或者影视拍摄,预演排练时会找别的人替代主角表演?导演不敢,再大的明星也不敢这样摆谱。演出就是演员知道在演戏,观众知道在看戏,大家达成一种默契。
可以说雷老师没有看出王珊瑚的顾虑,也可以说雷老师看穿了王珊瑚的顾虑,这批年轻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他们遵从自己的内心感受。小王老师有一个疑问,公开课是表演课,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没毛病,但是实际上就是弄虚作假。师生联手骗听课的老师和家长,骗评课的专家,当然,首先是师生骗自己。即使别人心里都过得去,小王老师自己也过不去。师傅主张用情境教学法,王珊瑚在课件中用了一段海洋捕鱼的视频,但在四班上课时,学生并不能进入小说中塑造的情境,她总不能在教室中像舞台一般搭布景设道具,那样在幼儿园行得通,在高中生眼里那也太假了。课堂的生命力不应该建立在表演的基础上,教师的教学风格也不应该模型化规范化。
小王老师想得越多,苦恼越多。解决苦恼的办法就是吃吃吃。王珊瑚回国前的憧憬,就是在国内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还能自己亲自摸索烹饪一番。她真的是想多了,工作以后她吃饭除了去食堂,就是点外卖,根本抽不出时间买菜做菜。网红们鼓吹的菜肴,吃到嘴巴里总是让她失望。不过有一点她也承认, 环境很重要,去饭店吃饭,哪怕是街头巷尾的苍蝇馆子,几张桌子挤在一起,各种嘈杂的声音塞满耳朵,那菜的味道就添出某种滋味,用师傅的话说,这就是情境作用。她打电话订餐,只订一道她喜欢的菜,不用外卖跑腿,她直接去大堂,等待服务员上菜也是一件美好的事。这道菜的菜名叫“一网打净”,食材包括小昂刺鱼、小虎头鱼、白条、圆头子、湖虾和螺蛳等等,鱼是小杂鱼,开饭店的这家人兼营卖螺蛳,不是卖螺蛳粉,就是卖螺蛳,春天的螺蛳剔掉盖,敲了尾,用作料先炒后煮,嘟起嘴唇一吸,那真是要鲜脱下巴。铁锅就放在街面上,“哗啦啦”炒螺的响声引得路人回头,就有人迈不动腿,吸一盘再走路。吸螺蛳要趁热,冷了多少有泥腥味,对于缺少技巧的人,把一只螺蛳肉吸进嘴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是无用功,罢了,还是乖乖地拣一根牙签伸进螺壳挑拨。有脾气不好的人,将螺蛳砸到水泥地上,不碎,狠狠踏上一只脚,还是不碎,在鞋底骨碌转了一下,它似乎在嘲笑谁。最终,这人抬脚踢飞它,出一口恶气。王珊瑚吸螺蛳的水平也不达标,吸一盘螺蛳得费一个钟头,考验耐心,她打算抽一个专门的时间来练习这一技艺,今天她是冲着“一网打净”奔这家小饭馆的。
究竟用哪个班上公开课,她得请示师傅,暮色四起,师傅应该还在学校。她从网约车上下来,校门口已经灯光灿烂。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佝偻着,另一个佝偻得更厉害,一个分明是师傅周典章,另一个是卖腐乳的老奶奶。这两个人怎么会坐到—起?王珊瑚想起来,老奶奶说过,她的孙子张子桐在周老师班上,全班第一名,她说的周老师就是周主任了,他也带一个班的语文课。老奶奶坐在马路牙子上,专心致志地吃一份盒饭,这是学校食堂的盒饭, 三荤一素,盛菜就用了两只塑料盒。老奶奶埋头吃,师傅耐心等,等她吃完了,他把饭盒和筷子收拾了,紧走十几步扔进垃圾箱。王珊瑚以为师傅要回学校了,不是,他挑起了那两只坛子,看样子是送老奶奶回家。路灯把俩人的身影拉长,师傅的影子拉长了更显得单薄。
毕业班的学生上晚自习,教室的灯光下依然人影晃动。但校园里毕竟比白天安静多了,王珊瑚越过操场,走近池塘边的小小动物园。那里的小动物们早早睡了,鸭和鹅趴着,那两只黑天鹅站着,把脖子绕成环,脑袋藏进了翅膀底下。有趣的是那几只羊驼,它们蹲在地上,把脖子和头部伸直,居然也能闭上眼睛睡着了。这种睡姿看起来很不舒服,但生物老师在校园网上说,羊驼的脖子上有一处肌肉称为“舒张肌”,可以支撑它的脑袋,长时间保持这种睡姿。
师傅办公室的灯亮了,王珊瑚敲开门,师傅说,遇到难题了?王珊瑚如实说了她的为难之处,如果按雷老师说的那样选三班,等于是炒一遍冷饭,学生提不起精神,也看不起老师,公开课课堂上学生未必肯配合。而作为老师,我也心虚,不仅学生看穿了我,我也对课堂失去期待和激情。师傅笑了,说,首先你要弄清楚,公开课就是表演课,这一点学生早就弄明白了,从小学到高中,见过的场面多了,你是演员,他们也是演员,成熟的演员。如果按照现在的课改新理念,学生是主体,他们还是演主角。你放心,上课前请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强调一下公开课的重要性,或者干脆请班主任在公开课时坐进课堂,坐镇,就没有学生敢搞破坏。师傅说,你就是借别的班排练,正式开公开课那天,后面听课的老师和家长那么多,三班的学生自觉不自觉地,还是会把公开课上成表演课。王珊瑚不吭声,师傅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年轻人有想法是美好的,但是,人一旦进入职场,职场的规则就必须遵守,雷老师年轻时也一定经历过你的犹豫,她心疼你,才给你这个建议。职场的竞争残酷,犹豫一下就错过了机遇。王珊瑚点了点头,临走前,师傅叮嘱她,上课时讲完一句话,就用舌头抵一下上颚。小王老师上课时有个毛病,讲到激动时嘴里会不时吐出一个“啊”字,像是一个标点符号,表示停顿。王珊瑚自己没感觉,但学生们在背后称她为“啊老师”,她将自己的课堂录音,一节课还真有几十处“啊”,寿老师调侃她说,不算个事,屈原的《离骚》里不是用“兮”字做停顿吗?但师傅说这毛病必须改。师傅的建议就是讲完一句话,用舌头抵住上颚,把那个“啊”拦住。这办法王珊瑚试过,确实有效。对新教师出现的问题,师傅总能想出一些办法解决。新教师开始进课堂时,普遍有语速快的毛病,周主任就教了大家一个办法,上课时用食指点讲台台面,讲完一句点一下,别看这办法笨,但试用下来还真灵。
可能觉得小王老师的压力太大,师傅转移了话题,说,你还记得周校长在每个教师节会议上都讲的那个故事吗?三只鸡蛋。说三十多年前有一教师家访回来醉了酒,从圩堤摔到堤脚,人摔一连串的跟头,却能始终窝着胸,护住怀里那块手帕包裹的三只鸡蛋。这鸡蛋哪来的?那时代有的家长坚持要送老师礼品,礼品就是一只鸡蛋,你别小看一只鸡蛋,农户一家人一个星期的酱油和盐巴就指着它换取。每次家访回来,老师都能得到几只鸡蛋。教师忙到半夜,没有电灯,煤油灯有煤油灯的美妙,用麻线将鸡蛋挂在玻璃灯罩的上方,只十几分钟,蛋壳熏得黑乎乎的,剥开,那蛋白保持着热腾腾的白,有了它,灯下的夜读就不觉得漫长。这是怎样的心性和爱护?周校长大会发言时常提起这件事,他说,这样的人如果把这份爱心对待学生,还有什么学生不被教化?
师傅说,别人都以为在说我的事,其实,周校讲的那人是寿不枝,想不到吧,寿老师其实是个有心人。所以,只要做有心人,就能细致,就能做好想做的事。
王珊瑚说,谢谢师傅,我明白了。
五
周校长打电话到语文组办公室找雷曼,雷曼恰巧在上课。下课后她赶忙去校长室,一路上心里嘀咕,校长找她做什么呢?
周校长的校长室没有配秘书,周校亲自给雷曼倒水泡茶。周校长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尤其是那张办公桌太小,是那种“一头沉”的老式办公桌,雷曼在别家学校见过的校长办公桌,都是称为老板桌的那种,上面可以放个地球仪,那桌面可以当乒乓桌。据说周校长在国外考察时,发现那边的校长都是用这么小的办公桌,喜欢上了,周校长说,我又不上课,不需要摆放课本和作业本,再说,我隔壁还有会议室,那会议桌大得可以铺被褥。
周校长态度和蔼,说,雷老师,来哈中这些年,学习和生活习惯了没有?
雷曼说,都习惯了,谢谢周校长关心。
周校长找雷曼,主要是为了谈她的徒弟杜若若的问题。现在中小学都搞家委会,有校家委会、年级家委会和班级家委会。这家委会本来是学校与家长之间的纽带,作用是加强沟通和联系,更好地促进学生成长,但是,这两年的家委会已经变味了。家委会的会长已经半官方化,县城虽小,但部委办局俱全,官员多,官太太就多,县城不是大城市,家长用不着互相打听,就知道学生中哪位家长的官最大。通常,会长、副会长就用不着推选,官职最高的家长当会长,为什么?就是家长们的集体潜意识,家长的官位越高,办事的能力越强,可以为学生谋更多的福利。有的官员不屑于当家委会会长,但官员的另一半挺在乎这个职务。千万别小看会长们的能量,校方不敢做的事家委会敢做,校方做不成的事家委会能做成,比如上边说,学生节假日不准补课,家委会不答应,教室场地补课费用家委会一手包办。比如说,学校扩建征用土地,官方有手续村民们不买账,家委会主动出面处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一个星期后村民们就认了。但是,负面效应也呈现出来了,家委会先是参与管理学生食堂,校方欢迎监督,开绿灯。但接着他们又要参与教学管理,这不是得寸进尺的问题,已属侵犯校方和教师的教育权利。校方拿家委会没办法,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是周校长,在会长们面前也只能委曲求全。杜若若是国内顶尖大学本硕毕业的高才生,毕业时被进中学从教的风潮裹挟来了哈中,杜若若人聪明,读的书多,读研时的专业是明清文学,毕业前就发表过几篇有分量的专业论文,雷曼专门在网上下载并研读了,对这个徒弟的才华很是欣赏。以前总有人攻击中小学教师,说他们大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生,真正的尖子生不屑于进师范专业,所以基础教育的师资本身就是二三流人才,怎么能教出一流的学生?现在情况变了,进重点中小学名校,硕士毕业是起步门槛,进省内排名前十的中学,非博士、博士后的学历,面试的机会都不给你。但几年下来,这些优秀人才并没有能拯救基础教育,据媒体报道,这些高才生纷纷撤离了中小学,原因是他们没受过师范教育,不适应中小学教师岗位。说中小学教师是蜡烛,是说它本身是个牺牲型的职业,要想学生出成绩,主要是花时间,比耐心,而高才生们觉得重复劳动等于浪费生命,就想回头拾起自己的专业。杜若若倒不是放不下自己的专业,他跟雷曼说过,走文学研究的路越走越窄,要么进社科院,要么进大学教书,既然这两个地方进不去,那就只能把专业当作兴趣爱好,吃饭最重要,捧上中学教师这个饭碗,是文科生目前最好的选择之一。但不幸的是,他被家委会盯上了。杜若若被投诉的问题主要是三条:首先是上课的内容超出教学大纲,喜欢卖弄自己的知识面,讲得越多,离高考考点越远。其次是放任学生,给学生布置作业时歧视部分学生,对优生要求高,对差生要求低,做不到一视同仁。最后是责任心不强,比如午休时间和自习课,别的学科老师都抢着蹲班答疑,杜老师从来不进教室。作为杜若若的师傅,雷曼第一个找他谈话,杜若若望着她,不认错,也不反驳,只是无奈地苦笑。第二个找他谈话的是语文组长老寿,也不知道俩人怎么谈的,老寿跑到校长室发了一顿脾气,说,家委会提的那三条都是狗屁,第一条第二条不尊重教育科学,侵犯教师教学权利,第三条侵犯了教师的人身自由,谁有权利规定教师的休息时间不能休息?老寿不但没批评杜若若,反倒跳出来为小杜撑腰。杜若若在课堂上依然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午餐后依然回宿舍睡午觉,坚定不移。第三个找小杜谈话的是教务主任周典章,周主任直截了当地对小杜说,对非义务教育的高中校,尤其是民办学校,家长就是教师的衣食父母,你愿意改正,留下;你固执己见,与家委会死扛到底,校方只能请你走路。杜若若只说了两个字,我走。如果在公立学校,受处理的教师会另作安排,去阅览室、传达室等岗位,在民办学校,除非发生意外事件,应该完成一学年教学任务,合同到期后走人。但校方顶不住家委会压力,决定中途劝退杜若若。周校长把这个难题交给了雷曼,让她去做杜若若的工作。
周校长说,做个中小学老师,说起来就是个“教书匠”,但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好一个匠人,更不要说成为“大国工匠”级的匠人。我并不是真的惧怕家委会,我只是想,杜若若不适合当下的教师职业,不是他耽误学生,就是教师这个职业耽误他。
小杜还年轻,主动辞职比被动解职传出去好听些。雷曼应下了。
周校长说,你别听寿不枝的那些胡说八道,他这人人不错,但他这人不是生活在桃花源中,就是生活在未来星球,说的话没有一句靠谱。周校长忽然说,对了,刘萌萌小朋友进步很大,我上次在老寿家遇见她,她已经能戴着耳蜗助听器和我对话了。有困难告诉我,为教师服务是校长的职责。
雷曼低头说谢谢谢谢,脸色不由自主红了。
六
雷曼与寿不枝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初来哈中面试的时候。雷曼重点师范大学毕业,在老家县中工作十几年,论实绩,她带过几轮高中语文,高考出过成绩;论荣誉,她是所在市、县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和学科带头人。她个人的书面材料已属过硬。面试的时候,寿不枝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你没有获得过公开课的荣誉,也没有论文发表,这些称号怎么得到的?业内人都知道,教师在中小学评先进评职称,公开课证书和论文发表两者缺一不可。雷曼说,我都有过,公开课的证书被我弄丢了,教学论文是买版面发表的,不好意思拿出来。另外几名面试老师开始咬耳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寿不枝说,这就对了,当教师,带学生出成绩是真功夫,其他都是花拳绣腿。一线教师就是蜡烛,别把自己整成霓虹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专业理论让专家们去折腾,教书匠做好教书这件事就行。雷曼觉得这位寿老师说话有趣,这人莫非想做教育界的反潮流英雄?接下来,老寿问她读过哪些书,让她谈谈书中某个人物形象,不像是面试她,倒像是在聊天。寿不枝最后说,行了,你通过了,回家等通知吧。
他并不与别的面试老师协商,一个人独自拍板定了。后来听人说,寿老师做面试官或者当评委时向来不开口,闭着眼睛瞌睡。别人说话时他不说话,他说话时别人不敢说话,此人翻脸的速度比翻书快。这一回面试,他说的话倒不少。
老寿这语文组长当得不靠谱,有受了委屈的教师就到教务处和校长室告状,主任和校长都很生气,生气过后说一定严肃处理,但是,他们连寿不枝的毫毛也不拔一根,老寿语文组组长的位置稳如磐石。于是,教师中就有了传言,说周主任和老寿表面上互相看不上,但毕竟是老同学,骨子里连着筋。说周校长从民办教师,函授中师高师到教育硕士,都是老寿一路辅导,老寿甚至替他当过枪手,有人听不下去,说他俩学科不同,老寿就是想帮他,也帮不上呀,再说老寿是谁?他是肯跪舔的人?倒是周校长在校长办公会上实话实说,他认为,教师这个群体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这是优点,但是缺少主见缺乏活力,并非长久之计。教师队伍中需要一条鲇鱼,不必多,一条就能激活沙丁鱼的生机,老寿就是那条鲇鱼。老师们都受过高等教育,都知道“鲇鱼效应”,周校长这么说,姑妄听之。寿不枝在哈中的价值其实不只是做一条“鲇鱼”,至少有两件事,他让哈中的教师们不得不佩服。据说西人的学校属开放式,不拉围墙,不建门面,哈佛中学虽说名字洋派,但毕竟是中国人的学校,学校的门面不能马虎。于是,校方请北京的著名书法家题了校名,并购置一块横卧的巨石,将校名镌刻其上。学校拟举行隆重的揭碑仪式,大卡车运来的石头被神秘地罩上红绸布,顽童般的寿不枝钻进去看个好奇,这一看,看出了大问题。老寿给周校打电话,说明天的仪式必须取消。为什么?字和人对不上号,那字迹绝对不是那位大书法家的风格,明天若是懂行的领导和记者见了这赝品,哈中人斯文扫地。周校长紧急召见总务主任,这活是胖主任揽下的。据他解释,本县有一女性在大书法家做保姆,他通过保姆的关系,重金求得书法家墨宝。这钱肯定是在中间被什么人昧下了,这事传出去要成为笑话。还是老寿想出了办法,书法家落款的位置在大石头的左侧,他让总务处派人连夜用电机裁下那条边,粗一看看不出毛病。那块大石头后来被弄走了,周校长说每次进校门看见它,就像吃了一个苍蝇。另一回是省语文教育学会选在固城开年会,县教研室通知全县中小学语文教师列席聆听,以前这类教学活动老寿不屑参加,这一次点明语文教研组长带队,他只得同去。做讲座的人是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一般情况下,县级以下的码头请不动他,这次固城县教师能一睹尊容是沾了省级学会的光。在他开讲之前,主持人先报了他一连串的头衔,职称职务可开帽子店,著作等身。专家们都能讲,这位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他留了二十分钟与台下听众互动,这是专家讲座的保留节目,既表示了亲民意识,又能赢得现场掌声和赞美。话筒不知怎么传到寿不枝手里,他不急不慢站起来,说,我想请教的问题是,苏霍姆林斯基主张“个性全面和谐发展”的教育思想,但他最强调的是必须深入地改善整个教育过程,这在他的著作《帕甫雷什中学》和《公民的诞生》中都有专述,您能够就当下中小学教育现状谈谈你的观点吗?其二,我们庞大的教研部门从上到下系统完整,属于新中国建国初期照搬前苏联的产物,现在,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这个部门已经消失,而我们的队伍则不断发展壮大。就拿母语教学来说,专家们从前照搬苏联的主观教学法,现在又引进西方的客观考评标准,我们几千年的语文教育史因此被割断,什么时候我们才有属于自己民族的母语教学呢?这问题太大,也忒尖锐,令台上的专家一时无言以对。老寿冷笑一声,那笑声被话筒扩大了。主持人慌忙替专家解围,说,这位老师提的问题很好,但这不在今天讲座的讨论范围。事后,老寿说,只有中国还在用纳税人的钱养这帮教育专家,专家们吃了饭没事干,除了写文章,还想方设法来折腾一线教师,可恶。这一次事情闹大了,老寿因此在全县教师中有了知名度,倒不是老师们认同老寿讲的观点,讲实话,对辛辛苦苦的一线教师来说,听报告的好处是可以补觉,当然,也有勤奋者把学生作业带进会场批改。老寿提出的问题高大上,有沽名钓誉之嫌,云端上的事本来该由天上的神仙们拿主意,他一吃粉笔灰的家伙起哄想做什么?让大家群情振奋的是,他居然敢当面㨃省里的专家。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他们在教师面前自认为是教师爷。也是,论文评奖、课题评审、职称评定等等,他们每一样都有理由卡住普通教师的脖子。至少这一回,寿不枝这家伙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寿不枝成了远近闻名的“刺头”,也带来一点好处,本来每年都有若干专家来固城县教育界讲学,有正规部门的专家,也有江湖上卖狗皮膏药的专家,忽然间,他们都避开了固城县,谁都不想遇见寿不枝这刺头。
雷曼在校外遇见寿不枝,是在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门囗。雷曼的女儿刘萌萌在特校读书,特校地处花山,距县城有二十公里,学生都是寄宿生。刘萌萌年龄小,尽管老师一再让雷曼放心,学校有宿舍阿姨,会照顾好小朋友。但是,雷曼还是不放心。学校有亲子宿舍,萌萌刚入学那个星期,雷曼还是每天放学后骑电动车来陪伴女儿,第二天一早再骑车返回哈中。再多的劳累也抚慰不了她那颗赎罪的心,她不能再让女儿受挫折和伤害了。那天,雷曼带女儿去校外散步,一辆小车在她俩面前停下,山路,好一会儿尘土才落定,车窗摇下来,开车的是寿老师。寿老师似乎没有看见雷曼,他笑眯眯地对刘萌萌说,回家,我捎上你们回家。刘萌萌开心地点头,但雷曼拦住了女儿,说,寿爷爷的车子脏,这么多灰尘,我们不坐这车。雷曼的本意是想让女儿开个好头,好不容易适应特校的学习和生活,不能由着她想回家就回。寿老师生气了,摇上车门启动车,又把母女俩笼罩在一堆尘埃中。第二天是周末,雷曼放学后来接女儿回家,母女俩刚出校门,被寿不枝截住了。寿不枝还是不正眼看雷曼,他认真地对刘萌萌说,你看,你看,寿爷爷的车今天干净吧,今天爷爷送你回家。雷曼说,谢谢寿老师,可是我这有电动车呢。寿老师从她电动车上取下行李包,先放进小车后备厢,又回头扭过车把,把她的电动车推进了校门一侧的车棚子,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寿不枝开的车,从外壳上看,真的是刚洗过不久,可能走得慌,水没擦干净,一路的灰尘把车壳描绘成一个大地球仪,母女俩坐进车,雷曼觉得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这老寿,居然还用上了车用香水,车内整理得清清爽爽,看座位,真皮椅子被抹得锃亮,这一切尽管都是洗车店工人干的活,但这老寿,也算用心了。
莫名其妙地,老寿和雷曼之间就有了一个秘密,一个没有约定过的约定。在办公室,寿组长是寿组长,雷老师是雷老师,除了工作关系,两人几乎不搭讪。但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一个秘密,这就属于暧昧,有了约定,就等于存在亲密关系。刘萌萌是雷曼的秘密,所有的母亲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有一个残疾孩子,现在,除了周校长,老寿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周校长是领导,会尊重下属的隐私权。寿不枝看样子也不是喜欢嚼舌根的男人,不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真的喜欢刘萌萌,这从他看刘萌萌的目光可以发现,他的目光一扫平时的冷淡,变得和蔼和明亮,他是把萌萌当成了自家的孩子。雷曼打听过寿不枝,这个人在全民下海潮中南下经商,抛弃了妻儿,十几年后在南边混不下去,又返回固城,他把自己在南方的公司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在固城的城南买了一处老房子,提前进入养老生活,是周校和周主任看在老交情分上,才给了他哈中的教职。这些都只是传说,老寿亲口告诉雷曼的原话是,王董是他的儿子,他是学校的员工,也是学校的股东,股东有大有小,雷曼没有问大小,那显得她庸俗。老寿大雷曼十六岁,年龄不是问题,老夫少妻这年代比比皆是,经济也不是问题,两人都挣工资,即使老寿不是股东,将来过日子也不必为吃穿发愁。雷曼是离过一次婚的女人,早就抛弃了少女时代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想给女儿一个踏踏实实的温暖家庭,只愿过上安稳日子。但老寿显然不能让雷曼中意,老寿在教师中属于另类,他冷眼看人,说话刻薄,一旦打开话匣子,说的话不着边际。雷曼的前夫话少,但说出的话能噎死人,雷曼受够了,不想再受第二茬罪。
雷曼有一个下午抽空去看萌萌,正是活动课,雷曼在体育馆没找到女儿。问老师,说被她爷爷接走了。雷曼立即想到了老寿,他这是得寸进尺,还光明正大地当上萌萌的爷爷了。雷曼说,那不是萌萌的爷爷。老师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雷老师,我弄错了,我听见萌萌每次都喊寿董爷爷。还每次?看来他私下不止来过一次,还寿董,他真敢[典][见]着老脸吹牛。雷曼顾不上解释,转身到校门口去找。
学校大门的右侧,是一个小山坡,现在被做成了绿化景观。老寿的车是白颜色,在绿色的草坡上很显眼。老寿实在没有素质,他竟然把车直接开进了绿地,雷曼走上去,草坪上两道深深的辙印十分刺目。秋天的太阳光已经减了热度,草坪绿油油的,还没有转黄的迹象。车的后备厢掀开了盖,车屁股后面的草坪上铺着一块彩色的塑料皮,上面摆着水果和零食,刘萌萌并没有被吃食吸引,她举着一只网兜,奔跑着追赶一只小飞虫,而寿不枝则倚坐在后备厢上,满脸慈祥地看着刘萌萌。雷曼有一瞬间被感动了,刘萌萌太需要这样的温馨场景,太需要老寿眼中那样的疼爱守护。但雷曼当面就对老寿发起了脾气,她说,你凭什么,凭什么擅自把萌萌带出校园?老寿说,萌萌喜欢。雷曼说,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草坪上明明插着木牌:禁止践踏草地,您把车开进来,不只是践踏,直接就是碾轧。老寿说,雷老师不愧为语文老师,用词精确。但是,你不是也进来了,也在践踏草地。雷曼被他将了一军,老寿说,萌萌喜欢,我就把车开进来了。她喜欢,就不需要找理由拒绝,她现在小,该懂的道理她长大了会懂。你放心,破坏的草皮我会作价赔偿校方。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寿董”。后来听老寿解释,才知道他这个“寿董”,是特教学校董事会的董事。特校是公办校,财政拨款,建立董事会不纯粹是为了募捐,也有扩大社会影响的意义,老寿这是一不小心成了社会贤达人士。有一次在返程的路上,老寿说,在特校的孩子们眼中,你可以看到无助,但更多的是可以看到善良、真挚和美好,他们的眼睛是湖泊,是镜子,可以照出健康人的残疾,也可以照亮大人们的灵魂。这就是我努力成为这边校董的原因,隔一段时间,我就想来这里和孩子们见面。老寿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雷曼说,那在哈中,我们的学生不也同样可爱吗?老寿一声叹息,说,有区别,进了高中的学生,目的明确,功利性强,一切为了考名牌大学,做人上人。在家长和老师的高压下,他们的目光缺少青春活力,更多的是呆板和淡漠,或者是藏不住的小聪明小心机。雷曼不认同,说,寿老师,您夸张了,您看人看事总喜欢走极端。
偶尔,雷老师走不开,老寿会把刘萌萌带回城南的旧宅子。雷曼忙完事,去接女儿,她也从来不踏进寿不枝的家门。萌萌现在跟寿爷爷可亲了,每次跟寿爷爷告别,眼睛里都是依依不舍。萌萌戴上耳蜗,听力有所提高,提到寿爷爷,萌萌就高兴,高兴了迫不及待就言不及义,想借用手势或者取纸笔,雷曼制止她,为了加强她的口语表达能力,平时不准她使用别的表达方式。刘萌萌说,同——学——有——爸爸,萌萌——有——爷爷,喜——欢——爷爷。有一回,萌萌硬拉着妈妈进了寿爷爷家,雷曼这才发现,老寿口中说的“老、破、旧”宅子,原来别有洞天,有假山,有流水,虽然都是青瓦砖墙的平房,但玻璃墙玻璃窗的装修风格又很现代。老寿请了一男一女两位家佣,知道她是萌萌的妈妈,都低头向她问好:雷老师好。仿佛雷曼是他们的老熟人。老寿请雷曼坐下,说:真想不到,雷老师肯屈尊进寒舍。雷曼确实吃了一惊,都说现在置得起大别墅的人不算富翁,养得起服务别墅的人才是富翁,老寿这旧宅看上去没有大别墅气派,但雇得起家佣,说明他不差钱。他何必还去哈中做那份教职?只有一种解释,吃饱了撑得慌。雷曼轻抿了一口茶,谢过寿老师,小坐,然后搀起女儿,款款迈出了寿家的门槛。
寿不枝原来算个富人,你可以理解他在雷曼面前是扮猪吃老虎,但现在的男人,哪怕你老得拄拐杖,只要是有钱人,年轻姑娘排队投怀送抱,老寿何必打她这半老徐娘的主意,她还带着个小拖油瓶。老寿是只老狐狸,雷曼有时候觉得,是她自己想多了,老寿说的是喜欢萌萌,只说喜欢萌萌。
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是全校教师的政治学习时间,除了学习重要文件,有时也组织收看师德教育的视频。那天,视频上播放了一位特级教师的演讲,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语文教师。语文教师的普通话都在二甲以上,她声情并茂,讲到动情处,潸然泪下,屏幕前的部分女教师也红了眼睛。演讲者说的是自己的经历,她有一个患忧郁症的儿子,休学在家,那一年,这个母亲带高三毕业班,高考的第一门课是语文,按惯例,前一天晚上语文老师会进行最后一次考前辅导,这位母亲在夜色中回到家,儿子跳楼身亡了。敢把自己最大的伤痛揭示出来给别人看,这位女特级教师确实不简单。座中泣下谁最多,语文组雷曼老师。她明显失态了,哽咽着跑出了报告厅。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离开了报告厅,悄悄地,是寿不枝。
雷曼跑到报告厅一侧的小树林中,小树林里有一条走廊,走廊的边上是一排靠椅,供学生们休息或者晨读。雷曼双手捂脸坐着,老寿手足无措,不能挨着雷曼坐,他就站着,站着无处安放双手,就掏出一支烟。校园里早就明令禁烟了,他把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对雷曼说,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遇上这种事,她的悲伤是所有母亲都会有的悲伤。我们可以理解成她是以对学生的大爱掩盖了对儿子的小爱,是奉献,是牺牲精神。但是,换一个角度想也很可怕,一个母亲,在儿子最需要她的时候母亲却不在他身边,一个连小爱都没有做好的母亲,她的大爱是不是值得怀疑?所以, 你不必太沉浸于她的哀痛。雷曼听完老寿的话,忽然抬起头,朝着老寿大喊,滚,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寿不枝猝不及防,狠狈逃窜。
雷曼生下萌萌,产假休完就赶紧上班了。教师一人一岗,缺课就是给同事加课,雷曼不想欠同事人情,何况她是一个求上进的教师。那次,校长替她争取到了一个上市级公开课的机会,开市级公开课,评职称时可以加分,是许多年轻教师求之不得的机会。这次公开课,是全市语文教师的观摩课,课堂设在县文化宫的大舞台上,有市县电视台来摄像。公开课的课文是美国作家欧·亨利的《最后一片绿叶》,是经典小说,高中课本中一直都有。小说写一个住在医院的病重小姑娘琼西,极其悲观,认为窗外那棵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凋落,就是她的生命凋谢之日。老画家贝尔曼在一个风雨天悄悄爬上树,描画上几片绿叶,叶常青,琼西的病好了,而画绿叶的贝尔曼却因遭受风雨病重去世。作为欧·亨利的代表作,这篇课文的特点是它的结尾出人意料。雷曼全身心投入这次公开课中,这是真正的舞台,是雷曼在全市同行中的第一个亮相,课桌椅搬上了舞台,黑板和教学仪器搬上了舞台,学生们穿着崭新的校服排队走上舞台,而她,今天是这个舞台的主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公开课时间是下午,雷曼一早就出了门,她排练了一遍又一遍,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等到她说出“下课”两个字,电子下课铃声及时响了,下面的观摩者报以热烈的掌声。你可以说一切都是精心安排,是蓄谋已久的表演,但是,表演也是艺术,“蓄谋”是个贬义词,但也代表着智慧和毅力。雷曼命令舞台上的全体学生“向左转”,她带领学生向观众两次鞠躬致谢,那一刻,雷鸣确实把自己当成了明星。那天,县中校长请市教研室领导和专家用晚餐,雷曼也有幸参加,心情好,她频频敬酒。尽管在现场她没有失态,但回到家门口,手中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她掏出手机,想打家里的座机,低头一看,手机还关着,为了准备公开课不受打扰,她进校门后就关机了。开机后,几十个未接电话蹿了出来,都是老公打的。她的酒醒了一半,打通电话,老公说,女儿病得厉害,现在已送进了县医院。
仿佛是命运嘲弄她,欧·亨利小说的意外结尾发生在她的那一天。萌萌那天上午就发了高烧,雷曼妈妈没当回事,农村孩子头疼脑热不算个病,她既没有送外孙女去看医生,也没通知雷曼。等到萌萌爸爸回来,萌萌已经不说话,俩人这才慌忙送了医院。萌萌由于长时间高烧,引起脑细胞受损,对听神经造成损伤,引起了神经性耳聋。医生说,这种损伤一般不可逆,听觉损伤后可能还会引起患者无法学习语言的表达,聋导致哑。雷曼觉得她的天一下子塌了,医生说的是真话,萌萌出院后真的变成了聋哑孩子。母亲出于内疚回了乡下,婆婆还没退休,雷曼咬咬牙请了阿姨照顾萌萌。这个家庭再也没有欢声笑语。
婆家提出了生二胎的要求,如果有一个弟弟,弟弟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雷曼心里有数,头胎生了女儿,婆家就有些失望。可萌萌出事后,雷曼改变了主意,她的母爱只能全部给萌萌,她不但没有再生,还与丈夫离了婚,让丈夫有机会为老刘家传宗接代。
这才是她辞职离开老家的原因。有相当一个阶段,雷曼不理睬寿不枝,寿不枝也知趣地保持他与她的距离,尽管他想不明白他是哪句话刺中了雷曼的伤囗。好在同事们也没有谁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以前,雷曼为了感谢老寿对萌萌的关爱,她主动替老寿承担了语文组长大部分的工作,组内的老师习惯了听她安排。现在雷曼撒手不管了,该找谁去找谁去。老寿依然做甩手掌柜,雷曼过了一阵子发现,没有人领导,语文组的活动并没紊乱。这么说吧,如果学校是台机器,教师是零部件,现在的机器是智能化自动化,用不着人手来添乱,缺了谁机器都能按程序运转,所以别说语文组缺组长,就是学校缺校长,在一定的时段内,也影响不了学校的正常教学。倒是雷曼后来想通了,老寿并非有意得罪她,他当时只不过想找个说法安抚雷曼的情绪。老寿一如既往,渐渐地,雷曼恢复了对他的态度。
七
周校长突然提到在老寿家看到了萌萌,周校长莫非看出了什么端倪,或者说老寿大嘴巴,跟周校长说了什么?雷曼自省,她与老寿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雷曼给杜若若发了一条短信:小杜,你在哪里,我找你。一会儿,小杜回了短信:我在校门口艳阳天,我和寿老师在这等您。艳阳天是个小酒馆,物美价廉,受年轻教师的欢迎。雷曼往上翻看信息,小杜早就约她下课后去艳阳天,只是没说有老寿。
杜若若早就写好了辞职申请,雷曼收下,一个本来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了。小杜说:“师傅,是我给您丢脸了。其实,我当时决定当中学教师,也是一时冲动,我们这代人,本来就不可能一辈子只干一份工作,只待一个地方,世界很大,值得热爱的事物很多,我还年轻,师傅您不必替我担心。”老寿说:“一个人做一辈子教师,矢志不渝,值得敬佩,但是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做教师这个行当,未必能成为一个好教师。”小杜期待他说下去,雷曼没有打断他。老寿说:“从事任何一个行业,时间长了都会产生职业倦怠,教职也如此。我觉得,如果一个年轻人,毕业后多做几个职业,找到自己适合并热爱的工作,才算稳定。这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婚前多谈几次恋爱,婚后家庭稳定系数高。”老寿又开始胡说,小杜却听出了滋味。老寿说:“即使决定了做教师,也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觉得,一个教师,如果中途跳出校园,哪怕做几年工人农民,做几年商人官员,他回头再做教师,绝对能提升他的教学能力,语文教师尤其是这样,生活的外延有多大,语文教学的外延就该有多大。”
简直是天方夜谭,小杜拍马屁说:“寿老师,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体会吧。您中间下海经商,事业成功后又重返教职。寿老师,在哈中,我最感谢的,是您对我的言教和身教。”
小杜去加菜时,雷曼说,寿老师,您最近跟周校长说了些什么?
老寿想了想,说:我跟他说,家委会这种组织已经妨碍了学校教学秩序,应该彻底解散。
雷曼突然觉得失望,她生气地说,家委会,家委会,它与你有多大关系?
老寿不知道他又说错了什么。
雷曼冷静下来,说,家委会解不解散的事,你我做不了主,周校长也做不了主。周校长叮嘱我不要受你的毒害,辩证认识家委会。
老寿耐心地跟雷曼说:家委会这个组织相当于小区的物业管理委员会,彼此配合得好,那业主就能享受到优质服务,业主为物管会点赞。反之,物管们颠倒了自己与业主的位置,把物业管理变成了管理业主,骑在业主头上作威作福,那就应该推倒,应该解散,我认为,这家委会与物管会同一个道理。
雷曼说,你别跟我扯什么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雷曼发现现在的自己不想与老寿讲道理,雷老师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一个人一辈子讲道理太累了,雷老师需要身边有个人,她可以跟他蛮不讲理。
老男人总比女人沉得住气,但雷曼天生是个倔脾气。有一天在食堂吃饭,周校长主动将盛了饭菜的托盘放到了雷曼的饭桌对面,这让雷曼有点意外。周校长说,老寿呢?我怎么看不到老寿在食堂吃饭。雷曼说,他嫌食堂的菜油腻,一般是回家吃。周校长说,雷老师,你来哈中也有时间了,你觉得寿不枝这个人怎么样?雷曼明白了,那天周校长在校长室就是对她旁敲侧击,他这是替老寿当说客?雷曼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寿老师读书多,看问题深刻,热心肠,关心我们组的所有老师,语文组搞活动总是他掏钱请客。周校长说,就这点印象?雷曼说,校长,不然呢?周校长说,他请客是应该的,老寿不让对外说,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资本家,我们都是替他打工的劳动力。我们哈中,他是最大的股东,董事长小王,就是老寿的儿子。雷曼其实早就知道,也装出惊讶的模样。周校长说,老寿在南方下海时,老婆跟他离了婚,儿子随娘,姓氏也随了娘,改姓王。老寿在干得轰轰烈烈时忽然倦了,儿子长大了,他把企业交给了儿子,儿子能力不输他,企业不断壮大,老寿将自己的股份一半送给儿子,卖出另一半投资哈中。为什么呢,老寿动员我来当校长时,说是为了圆我们的教育梦。雷老师,我今天把他的老底都说给你了,你该懂我的意思。雷曼不吭声,那么一个能说会道的男人,自己的事还非得请校长大人来做说客,这谱摆得太大了。周校长看出她生气了,说,老寿这点心思,我和周主任早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揭穿他。他作为我的东家,我得拍他的马屁;他作为我的下属,我该关心他的大事;作为他几十年的朋友,我希望他不要再孤单下去。雷曼站起来说,周校长,对不起,我已经没有成家的打算,我吃完了。
可恶的老寿,仿佛不知道周校长找过雷曼这事。萌萌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萌萌,他除了接送萌萌,去特校看望萌萌的次数比雷曼还多。在学校里,老寿对雷曼彬彬有礼,在校外,他也不在乎雷曼对他的不理不睬。雷曼对自己说,他不就有几个臭钱吗?雷曼的婚姻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说她那次算是嫁给了权贵,吃一堑长一智,那她下一次就不能在资本面前屈服,寿不枝就是一个潜水的资本家。
寿不枝对雷曼的表白是在高考日的第一天,第一门考试学科是语文,家长和学校的老师们拥在考场外送考,这是考生们紧张的一天,却是老师们最轻松最欢乐的一天,今天老师的职责是让学生放下思想包袱,轻松进入考场。老师们在送考的日子,彻底放下师道尊严,花样百出地搞笑。比如女教师们列队穿上开衩的旗袍,取谐音“旗开得胜”。比如校长、教务主任和班主任,分别以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的装扮,一路护送他们的学生到考点,老师变成了徒弟,学生变成了师傅,不分大小尊卑,只求取得真经。哈中的送考老师那天别具一格,老寿从乡下借来了傩面和戏装,傩面一个个横眉怒目,面目狰狞,考生们纷纷猜测每个傩面下的老师该是谁。周主任说,傩神驾到,一切挡道的怪题难题慌忙让道。学生们进了考场,老师们摘下傩面,大热的天,傩面既重又闷,实在戴不久。有一个老师没脱傩面,他捧着一束鲜花走到雷曼面前,单腿下跪,说,雷曼,嫁给我吧。雷曼猝不及防,老师们齐声呐喊:雷老师,嫁给他吧!
雷曼听老寿讲过傩面,圩区的傩舞称为“跳五猖”, 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间舞蹈,江南多地建有祠山庙,庙中同时供有五猖神位,“跳五猖”是具有驱邪纳祥性质的祭祀舞蹈。寿不枝刚刚分配到农村中学时还是毛头小伙子,曾混进傩戏班,参与排练和演出活动。老寿那时还是小寿,五猖的面具最使人震撼,比如说老寿今天戴的青猖官面具,那怒睁的双眼凸出,两道浓眉倒竖,额头处的金色图案与鼻部的金色如意图形上下呼应,嘴角两侧装饰有红色的火苗图案,令人视之无不生畏。今天,这面具派作了特殊的用场,莫非,这人也有怕羞的一面?
无疑,这一切是早就设计好了的,雷曼接过了鲜花。
老寿把刘萌萌送进了上海一家康复学校,据说那是国内最好也最贵的康复学校。雷曼搬进了老寿城南的大宅子,雷曼不适应有人侍候的生活,她对老寿说,别人肯定认为因为你是资本家,我才嫁给你,我—个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最终拜倒在金钱脚下,老寿说,你想多了,大知识分子总能为自己的行径寻找到理由,甚至建立学说,欺人的同时完成了自欺。无知的人用不着找理由解释自己,该干啥就干啥。只有小知识分子这种人,总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论依据,脸皮薄,理论也薄弱,所以只能一辈子被痛苦纠缠。
雷曼说,谁是小知识分子?我是正高,教授级,你才是小知识分子,永远的初级职称。
寿不枝被她逗笑了。
这些都是后话。
八
三班的公开课放在阶梯教室,如果放在报告厅的舞台上,灯光音响效果更好,但王珊瑚的资历不够,能在大舞台上开的公开课必须市级以上,开课教师至少是高级教师。王珊瑚觉得阶梯教室并不寒碜,它比报告厅小,比教室大,前区坐学生,中区和后区坐听课的教师和家长,济济一堂,课堂还是课堂的模样。用王珊瑚父母的话来说,王珊瑚从小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她的劲头越足。在中学时,她做过学生会干部,在几千人的师生大会上演讲从不怯场。这么说吧,王珊瑚骨子里是个活泼奔放的姑娘,上这样一节公开课,王珊瑚自认为是小菜一碟,人多时候最寂寞,那是指心灵,人气至少能让人兴奋,即外公说的“人来疯”。不过,开课前王珊瑚迟迟没能提起精神,三班这课堂将是演技派表演,教师也好,学生也好,课堂上说的是第二遍话,却要求师生硬装出思考和发现的过程,王珊瑚的心理障碍很难搬走。王珊瑚喜欢课堂的新鲜感,她希望带着学生深入课文,如同是一次探险的旅程,每一次意外,甚至是谬误,都能引发反思,回馈习得,课堂因此充满生机,课堂也因此走向宽阔。她带两个班语文,同样的课文上第二遍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兴致陡减,为公平计,她就在两个班平均分配上第一遍课的次数。现在,三班的公开课注定味同嚼蜡,最让王珊瑚难受的是,师生不只是合演一场木偶剧,简直是合谋一个骗局。
让她在一刹那间改变既定教案的是方程,方程就是那个省下菜金打游戏的同学,他曾经用豆腐乳这美妙的食物蛊惑过小王老师。看样子现在他不再是专攻豆腐乳一个单项了,他的脸色红润,嘴角挂着的笑,那分明是对语文老师的嘲笑。王珊瑚有一种预感,他这一节课一定会找碴捣蛋,其实“碴”用不着找,他只要在老师提问的同时报出答案,就出了老师的洋相。公开课本来是三方合作的和谐格局,上课的师生,听课的专家和老师。上课的老师和学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听课的专家和老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今天第三方的阵营壮大了,家委会的家长们加入了听课方。在中小学开放日,语文公开课最受欢迎,不论是领导还是家长,没有谁肯承认自己的语文水平低,课文上的汉字不是英文,也不是奇形怪状的字母公式,它认识我我也认识它,谁都能对语文课指点江山。小王老师上公开课不怕师傅和前辈们差评,甚至不惧校长和专家们差评,但家长们的差评不是青年教师能够抵挡的,丈八的长矛,不讲章法地乱捅过来。王珊瑚说,今天我们上《老人与海》,是在上节课的基础上,对课文进一步展开探究。
豁出去一把,王珊瑚这样想。就算像桑地亚哥一样,拖回来的马林鱼只剩骨架,一无所获,老头的内心不是还产生了自豪感吗?
王珊瑚上必修课课本上的课文向来循规蹈矩,但在上选修本课文时她一直倡导“批注讨论式”,今天的课她不愿炒冷饭,那就干脆换一个灶台点一把大火。王珊瑚注意到,师傅的脸色变了,雷老师竖起一根食指朝她摇晃,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刹不住车,也不愿意刹车。让她兴致蓬勃的是她的学生们,老师敢于放大招,激起了他们的课堂热情,方程那小子的眼神都变服帖了。在排练课中,小王老师已经归纳了《老人与海》的主题思想和桑地亚哥的人物形象,今天她提出的要求是重读课文,每位同学完成不少于五处的批注,鼓励提出自己的观点和质疑,小组讨论后推举代表上讲台阐述。阶梯教室里先是寂静,接着是嘈杂,后排的老师和家长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排学生们的动静,学生们无一例外地加入讨论,争先恐后。最后,四位同学代表发表了本小组的观点。
第一组发言的人是方程,他说,我认为桑地亚哥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八十七天没收获的渔夫,最后只是拖着一条鱼的骨架回来,他是一个没有尊严的渔夫,所以,他回到小屋后蒙头大睡,是没脸见人。方程读了两段课文,以证明自己的论点。方程最后说,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懂得食物的重要性,一个肚子都填不饱的人,荣誉对他没有吸引力,这是我个人的深切体会。
方程说,我在饥饿的时候,看每样东西都是食物,只有闭上眼睛睡觉,才能暂时忘记饥饿,我想,桑地亚哥跟我是同样的感受。这小子!了解他的师生都给他热烈的掌声。
第二组发言的代表是课代表丁洁,丁洁说话速度慢,一字一顿,却让专家和老师们瞠目结舌。丁洁说:《老人与海》的主人公不是桑地亚哥,应该是小男孩马诺林,桑地亚哥与鲨鱼的搏斗故事只是一个箩筐,马诺林一方面帮助和鼓励老人,另一方面从这个箩筐中摘取故事的精髓,就是用圣地亚哥的拼搏精神,激励自己,激励所有的人。我们觉得,小说的主旨是强调人性的温暖,弱者与弱者的彼此取暖,赞美人间的真与善才是这个小说的出发点。
这正是王珊瑚所期待的发言,尽管这个观点未必正确,但是它说明这一组的学生思索并开始探究。一群鸭子一旦没有牧鸭人的长竿围追阻截,鸭群不走既定的路径,固城本地人称为“炸群”了。炸群有什么不好?鸭子们想吃草叶的吃草叶,想觅螺蛳的觅螺蛳,想追逐鱼虾的追鱼虾,有痴心妄想的鸭子张开翅膀想飞翔,那就飞吧,尽管飞不了几米就落地,毕竟飞过了。王珊瑚没有勇气抬头观察听课专家和老师、家长的表情,他们会是怎样的面目呢?生气?愤怒?鄙视?至少寿不枝会鼓励。王珊瑚顾不上多想,课堂上的学生议论纷纷,这乱哄哄的场面肯定要被减分。王珊瑚强作镇定。对女生说,那么,你能提供什么样的论据呢?女生不慌不忙地打开课本,说,请大家听我读两段课文:
“不过,你总该记得,有一回你一连八十七天都没捕到鱼,后来连续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捕到了大鱼。……男孩说,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去打鱼。
“男孩看见老人在呼吸,又看看老人那双手,禁不住哭了起来。他悄悄地弄来一些咖啡,一路上哭个不停……棚屋里的老人又睡着了。他还是脸朝下趴着,男孩坐在一旁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女生的普通话咬字精准,朗读赢得了全体人员的掌声。有男生举手发言,说,我不同意她的观点。
王珊瑚说:你有这个权利,但是我相信,你现在的反驳论据不够充分,课后进一步寻找论据,明天讨论课我请你表述你的观点。
等到第四位同学的发言结束,正巧响起了下课铃,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王珊瑚用双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她布置课后作业:今天的四种观点自成一家,肯定也有同学会保留不同的个人观点,允许。今天回去后,我请大家思考的问题是,与教科书上的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相比,你支持哪一种观点,请提供论据论述。这显然破坏了掐点下课的效果,画蛇添足,但王珊瑚今天就不想演戏,她要的是真实,为了明天的讨论课,她今天必须把作业布置下去。
去他妈的专家思维,去他妈的好课评分标准吧。王珊瑚宣布下课,多大事,大不了让我停职下课。
掌声,潮水般的掌声。王珊瑚这才敢仰起头,看后排座位。座位上很多人站起来了,那里面有专家、家长和同行,他们一排排林立,王珊瑚分辨不出他们各自的身份,反正他们如一排排挺拔的白桦树,大风吹来,树叶彼此碰撞,掌声响起来。
按惯例,语文组全体老师当天下午放学后留下来集体对公开课评课,好在专家们不会参加,他们在另外的评课会上给公开课老师打分,分数对校方暂不公布。王珊瑚觉得等待评课的这段空闲特别漫长,她上课的讲台在低处,很多人起立鼓掌时,她最关心的人物是师傅、雷老师和老寿三位大神,师傅和雷老师都站起来并鼓掌,只有寿老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这不应该啊,寿老师应该是第一个为她今天的公开课鼓掌的人。
评课开始,几位年轻同事先发言,他们都为王珊瑚点赞,说这样的课堂才是理想中的语文课堂。但师傅却给王珊瑚泼了冷水,说,今天这节课,如果按评课细则来打分,可能及格分都拿不到。今天能赢得掌声,是因为家长们不懂语文,或者说外行看热闹,我注意到,是家长们带头鼓掌的。这一节课究竟属于好课还是差课,我们以专家组的定论为准。今天的会议,只是请大家谈个人观点。王珊瑚的情绪低落了下去,轮到寿老师发言,王珊瑚担心他的评价更加糟糕。寿老师说,听课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的课堂却是被领导和专家们不欢迎的课堂,我们的师生的学习和生活为什么越来越“卷”?这不是人类发展的方向,人类发展应该越来越简单舒适,比如汽车,越高档驾驶越简单,比如AI,我们花十几年灌输给学生的知识将来只要头皮上插一张卡就都掌握了,我们现在的教学意义何在?我们心中都知道小王这样的课堂好,却不敢承认,却不敢以身尝试。从这个意义上说,小王是一个勇敢者,她就是那个敢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或者说,她就是敢于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如果大人们没有勇气说真话,如果追随堂吉诃德的只剩一个桑丘·潘沙,那么应该反思的是大众,应该是我们这个群体。
气氛顿时尴尬了。
回了办公室,雷老师对她说,珊瑚,你师傅也好,寿老师也好,别看他们观点相左,他们有一点相同,都期待着语文教学或者说基础教育改革的新机遇,只是态度与方式不同。
王珊瑚走出校门的时候,又看见了师傅,他挑着大娘的两只坛子,和大娘并排前行。雷老师告诉了王珊瑚一个秘密,关于师傅的往事,大娘的孙子张子桐,曾经是师傅班上的学生,高考失利后跳了,当奶奶的悲痛过度,脑子就糊涂了,常常到学校门口等候孙子放学回家。“跳了”王珊瑚听得懂,当中学老师的人最怕听到这两个字。雷老师说,其实,你师傅的心中也藏着陈年的伤口,只是他不肯出声喊痛。他的勇敢是把痛苦压在心底,但是,真诚和期待是压不住的,有痛感的人才有真爱,老周也一定有大声呐喊的一天。
寿老师这个人,当面说别人的坏话,背后说别人的好话,底气足之外人品也好。
专家组评课结果公布,王珊瑚的公开课《老人与海》获A+,这是最高档次的优质课了。
老寿在电话中对小王老师说,看来专家组这帮人的良心没有泯灭,在真实的课堂面前他们不再说瞎话。珊瑚,第一个说出真话的人是一种冒险,往往孤掌难鸣,这并不可怕,因为新一代人中还会有人站出来继续说真话,戳穿谎言,代代相传,总有一天,真话会代替瞎话,教育现状就能因他们而改变。
王珊瑚没有接老寿的话题,老寿说的这番话高大上,王珊瑚接不住,宛如是一顶无边沿的大笠帽,王珊瑚担心自己的细脖子载不动。王珊瑚对老寿说,我这次的臭豆腐开坛终于成功了,臭香,香臭,要不,明天我装一瓶放您办公桌上?
这臭豆腐,臭到极处就生香。
作者简介
余一鸣,江苏省作协特聘作家,南京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江入大荒流》《十竹斋密码》及中短篇小说书十七本,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23年《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四第五届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10-2011双年奖,2011《小说选刊》年度奖,2011《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北京文学》2013-2014双年奖及2020年度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第七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