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兵变
2024-09-30黄永年
最早对玄武门军事政变作研究的,是陈寅恪先生。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里,列举武德九年六月世民袭杀建成、元吉和神龙元年(705)正月张柬之翦除张易之兄弟、神龙三年(707)七月太子李重俊翦除武三思、唐隆元年(710)六月临淄王李隆基翦除韦后等四次宫廷政变,指出政变中宫城北门玄武门地势重要,能否夺取玄武门是这几次政变成败的关键。但寅恪先生没有进一步讲清楚玄武门所以重要的原因。
如所周知,玄武门只是宫城的一个城门。就武德九年、景龙三年、唐隆元年三次政变发生地点长安宫城(当时所谓大内,景云元年命名为太极宫)而言,除通向东宫、掖庭宫的宫门外,南面有承天、长乐、永安三门,北面除正中玄武门外其东尚有安礼门。就神龙元年政变发生地点东都洛阳宫而言,除通向东宫的宫门外,南面有应天、明德、长乐、雒城南门四门,西面有嘉豫门、雒城西门,北面除正中玄武门外其东尚有安宁门。发动政变的目的既在翦除宫廷之内的政敌,玄武门不易夺取难道不能从其他城门进入宫城以达到此目的?可见玄武门之所以重要者,并非在于此门如何险要,如今军事上所谓制高点之类,而在于守卫宫廷之禁军屯营就在此门外边。
寅恪先生说:“玄武门地势之重要,建成、元吉岂有不知,必应早有所防卫,何能令太宗之死党得先隐伏夺据此要害之地乎?”今知“常何旧曾隶属建成,而为太宗所利诱,当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常何实任屯守玄武门之职,故建成不以致疑,而太宗因之窃发,迨太宗既杀其兄弟之后,常何遂总率北门之屯军矣。此亦新史料之发见,足资补释旧史所不能解之一端也”,“至于敬君弘、吕世衡则观太宗数冯立罪所言,殆与常何同为太宗之党欤?史料缺乏,未敢遽定”。
案武德时禁军屯营已在玄武门,如《敬君弘传》所说。但玄武门军事政变胜负成败的关键初不在于《敬传》《冯传》等所说后半截在玄武门的攻守,而在于前半截袭杀建成、元吉之能否得手。而在李世民统率下袭杀建成、元吉的人员,据《旧唐书》卷六五《长孙无忌传》是:无忌与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九人入玄武门讨建成、元吉。
卷五七《刘师立传》则说:师立与尉迟敬德、庞卿恽、李孟尝等九人同诛建成有功。
又增多一庞卿恽。这或系《刘师立传》有错误,庞卿恽本不在“九人”之中,或系《长孙无忌传》有错误,把庞卿恽错成了某某人,因为《旧唐书》卷六八《张公谨传》也说“公谨与长孙无忌等九人伏于玄武门以俟变”,《建成传》也说“太宗将左右九人至玄武门”,可见在玄武门袭杀建成、元吉之为太宗、长孙所率“九人”彼时本有定说,其人员则为尉迟、侯、张、刘、公孙、独孤、杜、郑、李,也许其中有庞而无某某,此外绝不可能更有他人参预其列。看这些人现存的碑传,包括《旧唐书·长孙无忌传》《张公谨传》,《旧唐书》卷五七《李孟尝传》《刘师立传》《公孙武达传》《庞卿恽传》,卷六八《尉迟敬德传》,卷六九《侯君集传》,以及《昭陵碑录》卷中《杜君绰碑》,《书法丛刊》第4辑印《李孟常(尝)碑》,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之前均与屯守玄武门的禁军绝无瓜葛,而统统是李世民的秦府私党。至于真正的玄武门禁军将领,不仅常何没有名登此袭杀建成、元吉者的名单,即其后抗击东宫、齐府兵而身殉的敬君弘、吕世衡也都不在其列。
是否常何等禁军将领确已参与袭杀建成、元吉的行动,只缘不属长孙无忌直接统率,功劳比不上尉迟敬德等人,因而未能名册其列?从记述现场搏斗的史料《旧唐书·建成传》《尉迟敬德传》来看,也绝无可能。《建成传》所记是:四日,太宗将左右九人至玄武门自卫。……建成、元吉行至临湖殿,觉变,即回马将东归宫府,太宗随而呼之。元吉马上张弓,再三不彀,太宗乃射之,建成应弦而毙,元吉中流矢而走,尉迟敬德杀之。
《尉迟敬德传》对射杀元吉的过程讲得更具体:六月四日,建成既死,敬德领七十骑蹑踵继至。元吉走马东奔,左右射之坠马。太宗所乘马又逸于林下,横被所繣,坠不能兴。元吉遽来夺弓,垂欲相扼。敬德跃马叱之,于是步走欲归武德殿,敬德奔逐射杀之。
若真如寅恪先生所推测,李世民此时已收买常何、敬君弘等禁军将领,则完全可以像后来《旧唐书·张柬之传》《玄宗纪》等所说,直接驱动禁军来围杀建成、元吉,以收万全之效。但如《建成传》《尉迟传》所说,仍需亲冒锋镝与建成、元吉交手,李世民甚至几为元吉所扼,足见其时禁军确未被李世民所利用。《常何墓碑》所谓“趋奉藩朝,参闻霸略”,一似常何已委身秦府且参闻六月四日政变机密者,实撰人李义府为碑主常何粉饰之辞,不足凭信。六月四日之发动政变,政变之军事行动必选择在玄武门,自必别有原因。
选自《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