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洋荤勿吃素
2024-09-30方益昉
1911年4月,奉天(今沈阳)举办过一场百人规模的现代医学国际研讨会,中国作为主办方,邀请来自欧美与日本的世界级医学专家莅临出席。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也是《黄帝内经》主宰华夏传统医学几千年来,首次由中国官方发起并主办、探讨以西方理论为基础的医学盛会。清廷知晓主场的历史定位,故而派遣钦差大臣前往。开场白摘要如下:
“我不揣冒昧斗胆请求诸位特别对以下诸点进行深入探讨:
(1)鼠疫的起源和传播方式及处理流行的方法。
(2)它是否与满洲(东北地区)地方性疫源地有关?倘若如此,应对它的最佳方法是什么?
(3)是否肺鼠疫细菌之毒性比腺鼠疫细菌的毒性更高?换言之,为何就我们所知,一种在显微镜下外形相同、细菌学实验反应也相同的细菌,在此间能造成肺鼠疫或败血性鼠疫大流行,而在印度或其他地方仅引发腺鼠疫,肺鼠疫仅偶尔发生呢?
(4)据我们掌握的医学证据,这次流行纯系人与人的传染,而没有家鼠受感染之证据。为何如此?
(5)肺鼠疫和腺鼠疫的差异,取决于何种外界环境?
(6)空气传染是否可能,或仅依赖接触性传染?
(7)是否这种鼠疫杆菌可以在人体外存活数月?倘若如此,须处于何种条件下?这是我们要考虑的重要问题,因为这意味着来年冬天还可能再次爆发。
(8)如果可能,为防止再次爆发,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方法?
(9)在如此不正常的疫情条件下,贸易能在何种范围内进行,例如收入不菲的大豆贸易和皮毛的大量出口?
(10)你是否赞同按照成体系的计划,在城乡建立全民预防接种机制?
(11)你是否认为烧毁鼠疫感染者的房屋是可取的做法,或者只需对这些房屋进行消毒即可?
(12)疫苗和血清用于预防和治疗鼠疫病人的可靠性究竟有多高?”
做此发言的“副部级海归大员”并非医学专业人士,但上述涉及传染病起因、防治,以及对社会生活及其外延影响的关键思考,则由他本人独立完成,通过长篇英文演说,完整呈现在开幕式上。未来,即使研讨主题为其他烈性传染病,该演讲所涉的总体逻辑、宏观视野和疾病细节,照样确切合理。某些提法可称“世纪之问”,比如有关疫苗与血清的疗效,放在100多年后的新冠病毒肆虐期间,现代医学还在作为重中之重,进行夜以继日的研究探索中。
这位官员就是施肇基(Alfred Sao-ke Sze, 1877—1958),时年34岁,官居北京外务部右丞。据记录上述文字的东北抗击鼠疫主官伍连德(Wu Lienteh, 1879—1960)博士回忆,当年他突然接到北京方面的指示,要求必须在三周内,完成史上首次国际医学专题研讨会的筹备工作。也就是说,医学专家伍博士尚来不及与施大人商议细节,所有代表清廷的官方文稿,必须全部由这位康奈尔大学的文学硕士自己撰写,而北京衙门内外也确实无人能胜任代笔。
1877年,施肇基出生于江苏吴江(今江苏省苏州市震泽镇)。从上海西郊青浦,往西驱车约30分钟,便是晚清著名的丝蚕鱼米富庶之乡——震泽。地理上,这里是吴淞江源头,河流淌入上海境内,便改称苏州河。由于家族殷实开明,施肇基年方10岁便被家人送去接受西洋文化的启蒙。他搭乘小船沿着苏州河,来到现代化曙光初现的上海。施肇基先就读于沪上圣约翰书院,继而走出国门就学于美国纽约州康奈尔大学。成年后的施肇基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贡献,就像近年整理苏州河百年变迁史一样,值得落笔重构,供后世借鉴。
一般而言,学界对施肇基的洋务外交成就比较关切重视,而对其推动中国近代医学走向的独特影响力,大多予以忽视。1958年1月,施肇基在华盛顿逝世。是年,其终生好友、曾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的伍连德,刚好完成英文版自传。已届79岁高龄的名医,特意在新书扉页落笔:“作者谨以本书纪念并呈献给施肇基阁下”。施肇基仅比伍连德年长二岁,何以让同辈对其此般尊重?
施肇基出道很早,在成才之路上博得先机。他1887年就读上海圣约翰书院时,恰逢卜舫济(F. L. H. Pott, 1864—1947)接替颜永京出掌校务,有幸成为这位著名美籍校长的首批学生之一。卜校长的教育理念新式、人性,促使施肇基从小形成对西式文明的正面印象,有别于当时国人的保守观念。施肇基曾在自传中记载过一件往事:有两位来校访问的传教士,途中遭受孩童石块攻击,但他们没有责罚之,反而耐心开导规劝。年幼的施肇基,被此细节深深打动。
1893年,16岁的施肇基以“翻译学生”的专职身份,随杨儒(字子通,1840—1902)出使美洲。翻译学生是一种相当特殊的职务设计,在晚清官场存留时间不长,但对年轻人相当有益,类似于半工半读,生活安全均有保障。
施肇基有机会获得这样的好差事,与任职纽约清国领事馆的兄长施肇曾的私下指点和引荐不无关系。杨儒钦使的另一位随行译员为1870年代旅美幼童之一的钟文耀,他比施肇基年长近20岁,资历老见识广。钟文耀海归之初,曾任圣约翰书院教职。他与施肇基同事过程中,对后者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小觑。
说来话长。颜永京主持圣约翰日常事务期间,恰逢钟文耀加入的幼童留学百人团计划半途而废。朝廷罔顾该团旅美近10年,约有60位同学已升入全美各大学的现实,下令所有成员立即中断学业,集体返回大清皇土,以杜绝成员被西洋文明濡染的“副作用”。
颜永京作为1862年学成回国的老一辈旅美留学先驱,极其珍惜留学人才。他及时聘用百人团中回国后一时难以找到称心职位的年轻人来圣约翰书院担任教职,每月薪金约30两银钱,直到他们在官场或商界找到优厚职位,一时间圣约翰校园中洋溢起一股美式青春气息。
颜永京长子从美国学成归来,更是给圣约翰带来轰动。他不仅带回了流行乐器吉他和美国校园歌曲,还有时髦的自行车。他同未婚妻外出散步,在月光下携手依偎,这样超俗的做派,在1880年代末的上海,可谓惊世骇俗。尤其是他们的婚礼,新娘根本没有戴盖头、坐花轿,美女款款从楼梯上走下,大方、优雅、迷人,千年的禁锢,就这样被年轻一代慢慢突破。
施肇基是幸运的,在沪上欧风美雨的校风中,提前适应了未来出国留学面临的社会环境。来到美国后,他利用半工半读的官方身份,不仅在华盛顿完成高中学业,而且在官场与社交界积累人脉经验。他顺利考入康奈尔大学完成高等学业,1902年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后,立即进入官场开始从政履历。
比起富二代孔祥熙,他1901年虽然也以留学生身份赴美,但照样在海关入境时,被怀疑为非法打工者。直到伍廷芳等清国驻美高级外交官员出面斡旋,方侥幸得以进入美国。至于普通阶层的赴美华人劳工,连半工半读的机会都相当罕见。
1905年,初入官场的施肇基随大学士端方,出访欧美考察宪政。途经马来亚槟榔屿时,受到华人热情接待,此时伍连德与施肇基初次相识。两年前,伍连德从英国学成归来,行医之余热衷社会事务,参与反对鸦片等涉及权贵的活动,遭到当地既得利D8PqKdg0miLZQFCLQSxrFWH8c0WCuv0zChgeZ3YQ/Rw=益阶层的嫉恨。伍连德有机会与施肇基交谈时事政局,难免涉及如何摆脱当下困境、赴故土施展才华的心愿。
这样看来,伍连德晚年书写自传,不忘感谢终身好友施肇基,乃因其不仅是伍氏人生关键转型的伯乐,也是相随一生的志同道合的事业伙伴。
1910年,东北鼠疫发生后,清政府最初考虑出掌抗疫前线的主官人选是海军部军医司医务科科长谢天宝。此人从美国丹佛大学获得医学学位,回国后被赐封为医科进士。但谢氏深知此番赴东北抗疫,死亡风险巨大,与朝廷讨价还价要求巨额补偿,自然遭到拒绝。按照伍连德自传的表述,“是他不愿远离北京,放弃了报效祖国的大好机会”。危急时刻,往往最能考验一个人的胸襟与眼界,并会在未来给予意外的巨额回报,这便是命运的公平法则。
时任外务部右丞的施肇基,及时想到虽然官场资历尚嫩,但已具备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帮办3年历练的伍连德,举荐他替代老资格的谢天宝赴东北调查、指挥消除瘟疫,继而出任更重要的覆灭鼠疫首领,负责从东北到山东的庞大防疫机构。
施肇基对此举荐任命,体现出其宏大的国际视野与政治大局观念,事实上也为一心想学有所为的伍连德提供了向世界展示其个人才华的机会,伍连德连续两次让世界看到了中国医学界的辉煌成就。第一次是短时间内迅速找到扑灭东北鼠疫传播途径的有效方法;第二次便是主持召集国际鼠疫研讨会议,配合朝廷以举国之力广邀各国专家赴华,用扎实的医学数据展示从病理探讨,到现场防治的全过程抗击鼠疫胜利的成果。
因为作为政务外交官员的施肇基,早已沙盘推演预见到了外交后果,“如果中国未能使用科学方法及时将猖獗一时的鼠疫扑灭,虎视眈眈的日、俄两个邻国就会对中国施加政治压力……伍博士被认为是最佳人选,这不仅因为他在英国剑桥大学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他还在英国、德国和法国从事过细菌学研究。除了英语,他还能讲德语和法语”。
此前不久,义和团事件发生,世人记忆犹新,清政府颜面尽失,类似事件不可重复,这也是施肇基成功举荐伍连德的关键因素之一。为此,施、伍两人在筹划东北抗疫之行前,面对面商定,两人间必须做到自由交换报告。伍连德可用习惯的英语,以便与其及时沟通,避免不必要的延误。这两位具有海内与海外履历的新一代精英,在这场举世瞩目的世纪抗疫中强强联手,将现代化政治理念与医学技术的复合效应发挥到了极致,成绩享誉国际。
一个世纪前,医学疾病谱上,各种传染性疾病的发病率高居榜首。对其发病原因的基本关注,离不开提升环境卫生与营养卫生,一定程度上,生活品质的改善与医学和疾病直接相关,个人的生活习惯与生存环境,间接反映出对医学的直观理解。
1910年12月,伍连德赴京,除了接受深入东北的艰巨任务,还与已出任京官的施肇基,在南洋一别五年之后再次重逢。他应邀拜访施家四合院,此建筑虽然外观传统,但内部已经完全近代化,拥有完善的卫生设施与私宅深井自来水系统,与致病微生物传染源之间建起了一道屏障。施肇基拥有十足的美式高等教育做派,行事果断、讲究时效,这也就不难解释其在主场国际医学会议上,呈现出色的人格素养与医学常识。
首场东北前线的抗疫活动历时4个月,取得决定性胜利,但接下来的后续工作,历时几十年,其间伍连德与施肇基的合作没有中断过,也就是说,施肇基对医学的关注也没有中断过。
1911年3月,伍连德收到施肇基北京来电,事情非常急迫。
“朝廷决定于4月初在奉天举行一次万国鼠疫研究会议。请尽速准备前往奉天,将一应事务转托合适助手。你已被委任负责整个大会组织工作。本人将在本月中旬到达。至要者诸事务必办妥。遇事可向总督大人和外事官员请教。有12个国家与会。一流专家可能来自俄国、美国、日本和德国。细菌学家北里柴三郎可能莅临。勿吝开支。阿尔弗雷德·施(签名)”。
据此,不难体现出施肇基在外交事务中坚定独立的工作风格。他在北京已将主场亮相的前期事宜备妥,与各国驻京外交使团商议好会议全部流程后,立即命令伍连德等一线官员全体无条件执行。在国际舞台上,首次将现代化医学成就作为展示主角,在体现大国风范的时刻,多花钱不是焦点问题,古老华夏文化必须显灵,即使清廷已入萧条垂暮之年。
这场国际会议从1911年4月3日起,历时20天,主会场设在奉天(沈阳),全体与会者还被精心安排去大连、旅顺和哈尔滨等城市访问。前方筹备人员只有区区三周时间准备会务,必须按国际化现代标准,布置落实衣食住行等基本接待内容。
比如,将一座空置许久的传统民居大宅院,打通内部几个花园院落,通过游廊连成一体,全新粉刷之后成为临时的高级宾馆。客房配备全套家具、弹簧床垫、电灯自来水、铸铁取暖设备以及自备洗浴和卫生间等当时民间极其少见的设施。
会议大厅至少容纳150人。餐厅同时供给100位客人,每日三餐及英式午茶。服务人员24小时伺候,费用全部来自朝廷拨款。日本、英国的与会代表,会议开始之初,还自己安排熟悉的食宿,结果比较下来,发现主办方的接待规格更好,他们当然不会放弃享受皇家待遇。
会议开幕式上,在东三省总督锡良致欢迎辞后,施肇基作为朝廷钦差大臣直接用英语阐述了由他亲笔拟定的十二条疫情处置重点,没有废话,直奔主题。其对医学专业的熟悉,对科学思维的把握,着眼点基于医学,又具备对社会、贸易等政治全局问题的宏观考虑,令当今医学史研究者难以置信。百多年前,具有西方学术训练的清代中央,确有承上启下的精干官员。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施肇基的推荐合作,中国就不会在20世纪初叶,出现名扬世界的现代医学代表人物伍连德,伍连德以南洋华侨身份长期在华履职,其有关的医学成果一再成为向世界展示中国的亮点。
1926年4月起,施肇基在外交政务百忙间隙,出任当年中国最著名的医院——协和医院的董事会主席。在此期间,他为将中华医学会和中国公共卫生教育创始人之一的颜福庆博士,引入并立足于协和医学体系内,打开了一条新通道。
为了实现中国医学现代化,施肇基功不可没!
关键词:施肇基 伍连德 现代医学国际研讨会 传染病 鼠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