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楼
2024-09-28徐贵祥
我不是作家,但我是一个有文学情怀的人,我一直在做文学梦,从少年到如今。我深信,文学让人安静,文学让人年轻,文学让人清澈。我用我的笔在纸上歌唱,表达我对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表达我的感情和理想……好了,读者同志,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我先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
一
二十多年前,我在某部通信营二连炊事班工作。有一天副连长马莉找我谈话,说师政治部宣传科要一名打字员,物色到我头上来了。我一听,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相信,从炊事班到宣传科,这也太不靠谱了。
我问马副连长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她眼睛一瞪说,我跟你开过玩笑吗?你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情需要处理,马上给我卷铺盖,吃了午饭就去报到。
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不过我还是有点儿纳闷。
我参军并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我父亲的意思,他当过兵,只当了三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当上军官。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要我报考军校,我倒是填了,可是那所军校没有录取我。我父亲没有气馁,在我大专毕业之前,把我的成绩单送到县人民武装部,硬说我是当兵的料儿。
父亲跟我讲,大学生士兵可以直接提干,这当然是真话。他想让我圆他的军官梦,可我知道他还有一层考虑。
我读大专的时候参加了文学社团,课余就戴着耳机听小说。那年暑假回家,父亲见我成天戴着耳机,非常不满,跟我讲,天天戴着个助听器,难道你的耳朵有问题?
我跟父亲讲,我这是在听专业讲座呢。父亲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把我送到部队了。
没想到新兵集训之后,我被分配到炊事班,而且还不是大厨,主要职责是打杂。
到炊事班的第一天晚上,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在炊事班揉馒头。他愣了,马上又安慰我说,这是好事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值得欣慰的是——啊,读者同志您笑什么,笑我说话文绉绉的?是的,我有这个毛病,讲话的时候爱用书面语,显得自己有文化。其实,这个毛病也有好处,就是因为我口语书面化,引起了副连长马莉的关注,她让我业余时间参加修订连史工作。很快我就对连史产生了兴趣。
我的文字功底不错,经常能够从资料里发现瑕疵,比如连史原稿里有“俘虏敌团长张立明一名”,我就向副连长提出来,这是病句,张立明就是一个人,没有必要再加“一名”。再比如,“刘崇同志像猛虎下山1284966a590ad90e9a4dce5144d2579d7be46d257816421dca6de3b17af7e50b一样扑向被炮弹炸断的电话线”,我说那不可能,因为电话线是被冰雪覆盖的,刘崇同志只能一截一截地找出来,不可能“猛虎下山”,再说那时候他已经负伤了。诸如此类的发现还有很多,都得到了马副连长的认可。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推荐我到宣传科当打字员吧。
师机关大楼在营区中间位置,通信二连在营区东边,中间隔着两个小山包,两公里多一点儿。那天午饭我吃得心不在焉,草草了事,马副连长派我的同事——炊事班洗菜员陈秋推着买菜的三轮车送我到宣传科报到。
陈秋是我的好伙伴,我能够参加修订连史工作,他羡慕得不得了。陈秋想当文书,他说他当了文书,复员后找女朋友就有身价了。
路上陈秋问我,你家里很有钱吧?
我说,我家就是一个开超市的,能有多少钱呢?现在生意不好做。
陈秋说,那你怎么能调到机关当打字员呢?听说还能直接提干。
我有点儿不高兴,想了一下才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我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士兵,我怎么就不能到机关工作?再说,你认为关系是万能的吗?好好工作,争取早点儿当上文书。
我没有告诉陈秋,我其实就是个大专生,还是林木专业。
陈秋的脸灰了一阵,再也不言语了。山道弯弯,很快就到了,直到我扛上背囊,拎着网兜上了办公楼的台ebb2a540bb97a93669b3e934f689b9c324414e8291004460998b1834ca0c9dea阶,他才慢悠悠地说,毕得富,星期天我来找你玩吧,我还没有进过办公大楼呢。
我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秋,腰杆顿时挺直了许多。我说,好的,等我工作落实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办公楼台阶,回头一看,陈秋还站在那里。我心里说,拜拜陈秋,拜拜通信二连,拜拜炊事班,我要到机关工作了,我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和面洗菜了。
我把东西放在办公楼一层的卫生间里,兴冲冲地上楼了。问清楚姚副科长的办公室在哪,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心脏一阵狂跳,突然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摸摸风纪扣,检查了一下鞋带。
这时候,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上尉,见我杵在那里,朝我笑笑说,是毕得富吧,姚副科长在开会,让我等你。我来给你简单地介绍一下情况,然后你到好汉楼住下。
这是我到宣传科见到的第一个人,名字叫东南风,文化干事。我对他印象很好,他对我印象也不差,以后我走上写作的道路,同他也有关系。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我不仅调到机关当上了打字员,而且住进了好汉楼,这比先前住在通信二连炊事班要强多了,虽然是同组织科的打字员毕然合住。
我到了好汉楼,拿出东南风交给我的钥匙,打开门,看见屋里有两张空床,墙壁和地面都很干净。卫生间一点儿异味也没有,不像我们通信二连炊事班,每天几遍冲洗,照样有刺鼻的尿臊味。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室友,同时也想到,我得注意点儿,往后多干活。
下午下班前,我回到办公室,姚副科长见到我很高兴。我这才知道,宣传科原来的打字员刘牧参加集训去了,结束后很有可能提干,他的工作由我顶替。
我一听这话明白了,原来我还不是正式的打字员。我马上就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刘牧提干不成,那我不是还得回通信二连炊事班吗?我琢磨要不要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姚副科长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说,你安心工作,只要你表现好,就能留下来。
尽管姚副科长这么说了,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我估计,除了刘牧的亲人,最希望他顺利提干的就是我。
姚副科长带我转了几个办公室,认识了宣传科全体军官——教育干事段金海、新闻干事方田园、文化干事东南风、内勤干事富金山。因为科长面临转业,现由姚副科长主持工作。姚副科长对我说,这是编制表上的职务,在工作中并不是严格按照编制履职,分工不分家,咱们基层宣传科,所有重要工作都要一起上,包括你们几个战士。
宣传科还有两个女兵,军人俱乐部的袁月和韩小涵。袁月是俱乐部主任,二期士官。我到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就见到她们了,不过没怎么说话,只打了个招呼。
当天晚上,我回到好汉楼三层,走到房间门口一看,里面有个瘦高个子士兵,正在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的床铺。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似乎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盯着我足足看了两秒半钟,拉着脸问我,你是怎么弄到钥匙的?
他的脸本来就长,往下一拉就更长了,让我很快就联想到木瓜。
我说,是东南风干事给我的。怎么,您不知道?
高个子士兵说,我才安静了两个晚上……他们也太不尊重人了,说都没跟我说一声。你贵姓?
我立正回答,毕得富,完毕的毕,得到的得,富裕的富。
他的眉头皱了皱,但是很快脸上就松弛下来了,啊,这么巧,我也姓毕,毕业的毕,然后的然。
我趁机套近乎说,那我们就是兄弟了,我知道你比我早两年入伍,我叫你毕哥吧。
他冲我一挥手说,进来吧,百年修得同船渡,进了一个门,就是一家人……不过,你不能喊我毕哥,咱们部队,相互之间称呼职务。
我进去了,刚要坐下,他咋呼一声,不要坐床,条令规定,非休息时间只能坐这个。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伸出一条腿,从我的床下踢出一个小马扎,一直踢到我的面前说,非休息时间坐这个。
屋里只有一个简易的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我当然明白,他的这个举动其实就是下马威,他不想让我坐那把椅子,而且不仅是今天晚上。只要我今天没有坐上,那么就意味着,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就不能享用那张写字台和那把椅子,还有他床边的那个白色书柜。
我盯着他,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们的集体宿舍,二十多平方米,因为家具少,显得空空荡荡。看来我得自己想办法弄到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还有书柜。可是我到哪里去弄呢?
我没有坐那个马扎,因为毕然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仰着他的木瓜脸,就像从高空俯瞰我。
我坚持站着,不让他俯瞰。
他似乎捕捉到了我的对立情绪,没话找话地说,你睡觉打呼噜吗?
我说,我打不打呼噜,自己怎么知道?我要是打呼噜把你吵醒了,你就把臭袜子捂在我嘴上。
他嘿嘿一笑说,哪能呢,我是怕我打呼噜影响你休息。
我说,我不怕,我要是困了,外面打雷都听不见。
三言两语,我和毕然就算熟络了,他告诉我,他也是大学生士兵。毕然说,只差二百二十三分,我就能读清华北大了。
我的心里一阵冷笑,但是嘴上说,那你怎么还来当兵啊?
他说,尽义务啊,适龄青年应征入伍,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跟你讲,现在大学生入伍是流行风,我们“长虹师”今年有三百名大学生士兵,调到机关工作的有十二个,已经有五个参加集训了,运气好的话,至少能提起来三个。你小子命不错,才当半年兵就到师政治部了。
我突然听到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好像叹息他的运气不好似的。
我终于坐到小马扎上,我得缓和我们的关系,居高临下就居高临下吧,谁让人家是老兵呢。
虽然姚副科长说,只要表现好,就可以留下来,但我总是不放心。我对提干兴趣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如果让我选择是提干还是回到通信二连炊事班工作,我还是会选择前者。
我把我的担心告诉毕然,请他指点迷津。他哈哈一笑说,你放心,刘牧啊,他回不来了。
说完这话,他的手臂抬起来,手心向下,在胸前往下一按,好像按在谁的脑袋上。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他为什么回不来了?
毕然看着我说,他是因为思想意识有问题,被赶出宣传科的。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我说,什么叫思想意识有问题,是不是小偷小摸?
毕然说,这个你都不懂?思想意识有问题嘛,就是……就是脑子有问题。他偷看女人洗澡。
我吓了一跳,说,那怎么还让他参加集训呢?这样的人,能提干吗?
他笑了,集训,谁跟你讲的?那是你们姚副科长编造的,给他留个面子,住进集训队,实际上就是等待复员。
虽然毕然这么说了,我还是不太相信,我甚至看到毕然讲起刘牧的时候,眼神有点儿不对,目光空洞,好像他不是在跟我讲话,而是在同操场那边的山头讲话。就凭这,我判断出来,毕然同刘牧的关系肯定一般,他不喜欢刘牧,可能刘牧也不喜欢他。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
宿舍在好汉楼三层,毕然的床铺在里面,写字台对着窗户,西面是一个山坡,通向远望阁。熄灯号响了之后,从窗户往外看去,黑咕隆咚的。我很想到远望阁坐一会儿,但是我不能轻举妄动。
毕然好像也没有很快入睡,翻来覆去的,偶尔还克制地咳嗽两声。躺在铺上,我想象原先睡在这个铺上的刘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刘牧的身上,我又想象住在四楼的袁月和韩小涵、套间里的姚副科长、二楼的东南风干事和方田园干事……这六十多个房间里的人,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蝙蝠,飞翔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到了半夜,我被自己的一声呼噜惊醒了,接着我就听见毕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我的天哪,他还没有睡着,他在想什么呢,难道他还在想刘牧的事情?
二
几天之后,我就能正常睡眠了。白天到宣传科忙这忙那,不仅要打字,还要打扫卫生,给姚副科长和干事们跑腿送信,取报纸取信件,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我已经顾不上当蝙蝠了。
有个星期天,陈秋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一挎包蒸馒头。我们连队的馒头好吃,在全师都有名。我问陈秋有没有当上文书,陈秋说还没有,但是快了,上面要连队上报“四朵金花”的事迹材料,马副连长让他帮文书整理。
我吃了一惊,那你不是副文书了吗?你会写吗?
陈秋红着脸说,我怎么不会写,我也是高中毕业啊,你这么看不起我?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儿自高自大,联想到毕然对我的态度,我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东西。我对陈秋说,我带你去看办公楼。
陈秋赌气说,不看了,没准儿哪天我也会到办公楼工作呢。
我说,是我不好,其实就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很用功,有空儿就到连队荣誉室抄东西,你不仅可以当副文书,还可以当文书,以后,没准儿还可以领导我呢。
陈秋单纯,经不住我甜言蜜语,很快就跟我到办公楼参观去了。
这件事情对于别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而言,还是有意义的。从陈秋对我的态度上,我认识到,尊重是相互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得跟毕然搞好关系,何况他嘴里有那么多故事,真真假假的,都很有趣。
在毕然给我讲的故事当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关于好汉楼的,毕然几乎熟悉这幢楼里六十多个房间的所有主人,甚至知道他们的秘密。那时候我听毕然讲这些故事,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将成为我的财富,还觉得毕然有点儿卖弄。
毕然确实爱卖弄,有一次他一不小心讲漏嘴了,说军人俱乐部的女士官袁月对他有意思。我没看出袁月对毕然有意思,倒是毕然经常念叨袁月,给我的感觉,其实是他对袁月有意思。可是有意思也白搭,条令规定,士兵服役期间不允许在内部找对象。
毕然跟我说过,相互之间要称呼职务,可是他有什么职务呢?我挖空心思,想到了一个职务——班长,这是机关新兵对老兵的流行称呼。
我第一次喊毕然班长,他没有一点儿心理障碍,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当然也从此确定了我们两个之间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在我没有找到写字台、书柜和椅子之前,他跟我讲,这些东西是咱俩的,你需要,也可以用。
我还算识趣,和毕然同时在屋的时候,尽量避免使用那几样家具。
我当上打字员之后,接手的第一项工作是打印《新战法训练政治教育纲要》,连续几个夜晚,宣传科都在加班推材料。什么叫推材料呢?就是集体讨论,政治部王副主任讲任务,姚副科长讲思路,方田园和东南风凑素材,大家一起提炼观点和设计结构,形成初案。我的任务不光是记录,还要整理打印,第二天再讨论。
那时候我们还把电脑叫微机,其实到了我手里,就是打字机,因为不让上网,也没有网可上。
推了几次材料,我就发现,写材料,方田园是一把好手,他每次发言,都会得到姚副科长的肯定。比如他讲,什么是新战法,就是区别于常规战争的战法,战争模式不一样了,战争手段不一样了,思想教育当然也就不能按老套路来,要与时俱进。
姚副科长说,很好,就把这个作为第一条——新战法训练中的思想教育要与时俱进。
然后方田园又讲,不管是什么战法,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火器时代,哪怕是信息时代,说到底,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只要有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所以思想教育首先要解决人的认识问题,克服经验主义。
姚副科长接着就说,好,思想教育要注重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我还发现,东南风不怎么发言,发言也是忧心忡忡的。我记得他讲,不管是什么战法,都要切合部队实际,不鼓励放卫星。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新战法训练以来,有些部队过于激进,自己发明创造。比如,有个连队为了延伸兵器射程,搞什么子弹加热器,让子弹飞;再比如,有个步兵连队尝试用机枪拦截巡航导弹,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还有个连队训练攀登,研制伞翼飞行器,号称空中垂直打击。这些搞法很危险,要及时喊停。
姚副科长沉思片刻,道,打仗嘛,本身就是冒险,现在新战法训练方兴未艾,士气可鼓不可泄。
方田园说,新战法总要有些新举措,机枪打巡航导弹也是可能的,战争年代,我们“长虹师”就有机枪打飞机的先例。
姚副科长说,打飞机和拦截巡航导弹是两回事……不过,东干事讲得有道理,我们搞教育,就是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儿。加一条,新战法训练要讲科学。
他们每次讨论,我都像兔子一样支着耳朵,耳听、脑想、手记。我不仅能够胜任本职工作,还学到很多新名词、新思路。我不算太聪明,可也不傻,我知道,我当打字员,不仅脱离了炊事班,而且来到了一所学校。我有时候暗想,倘若真能提干,我就留在宣传科当干事。上天给我一条路,我得把它走好,在宣传科待久了,没准儿真能成为一个作家呢。
读者同志,您是不是觉得我痴人说梦?是的,那时候我确实感觉曙光在前,雄心蠢蠢欲动。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谁没有梦想呢?
袁月和韩小涵的办公地点在大礼堂,住在好汉楼四楼楼道偏西的一间宿舍,早晨出操的时候能够看见她们的身影。袁月的个子高高的,脸盘也大。出操跑步,她和韩小涵在勤务班后尾。袁月通常能跟上队伍,胖乎乎的韩小涵则有点儿吃力。我喜欢看出操中的女兵,脸蛋红扑扑的,脑门儿上汗涔涔的,用文学的语言表达就是“朝气蓬勃”。这不算思想意识不好吧。
经过一番侦察,我得到情报,政治部的仓库里有一些废弃的办公桌椅。我跟姚副科长汇报,姚副科长说,怪我忽视了,我写个条子,你去找陶管理员,按需申领。
我喜出望外,捏着姚副科长写的条子,跑到机关食堂旁边的平房办公室,把条子交给陶管理员。他只在眼前晃了一下,压根儿就没细看,在条子右下角写了几个字,往我手里一塞说,到大礼堂找韩小涵,把条子交给她。
我转到大礼堂,在军人俱乐部办公室找到韩小涵。
那当口袁月正忙着,她对我笑笑说,适应了吧?
我说,当个打字员,有什么不适应的?
袁月说,毕然对你还好吧?
我说,很好啊,他一肚子故事。
袁月抬头看看我,笑笑,不说话了,埋头画她的画。
韩小涵接过条子看看,扑哧一笑说,就几件破家具,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你等一下啊,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一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厅里挂着一组素描画,这想必就是袁月的作品了,看样子是幻灯片草稿,科里布置的任务,用于对部队进行保密教育。
我说,袁班长太厉害了,早就听说你有才,没想到这么有才。
袁月向我一笑说,这算什么,基础活儿。
韩小涵忙完了,朝我一摆脑袋说,下楼,在地下室呢。
跟袁月打了招呼,走到后台,我问韩小涵,袁月有这么一门手艺,为什么要当兵呢?
韩小涵说,袁月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啊,当兵是为了锻炼。调到机关的战士,都有特长。
我问,你的特长是什么?
韩小涵一愣,说,我……我没有什么特长。说完朝我看了一眼,怎么,你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
我吃了一惊,看着韩小涵,啊,哦,我想起来了,你会写字,是书法家。
韩小涵得意地笑了,书法家那谈不上,不过,我练字可是有童子功的。
韩小涵说得那么自信,那么自得,我不禁对她多看了几眼。我发现这个胖乎乎、爱说爱笑的女孩子,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看多了。
韩小涵问我,你调机关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老老实实回答,在通信二连炊事班,负责使用馒头机。我本来还想研发切馒头机,可是还没等我研发出来,上面配发了,我连切馒头都不用了。
韩小涵笑起来,笑了两声又不笑了,说,别笑话我啊,我笑点低。
我说,哪能呢?我想笑都笑不好,再说,你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很白,脸上有光。
韩小涵啊了一声,不知道她是很受用,还是不好意思,冲我说,注意脚下。
这段路还很长,从大礼堂后台绕到进门处右侧,再下阶梯,下了一段阶梯,又下了两段。半明半暗中,总算到地方了,眼前出现一个既拥挤又空旷的大房间。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斜斜地落下来,铺了一地铜钱似的图案。似乎在一种奇特的光晕里,我看见墙上靠着几面旗帜,旗帜旁边还有几幅书法作品,正楷、行书、隶书都有。
我问韩小涵,这是你写的?
韩小涵故作矜持地说,练字用的。
我说,练字都比我写的好看。
韩小涵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旧家具说,挑吧,挑什么都行。这根本就是破烂儿。
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哪叫家具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稍微好一点儿的油漆还脱落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够我要的东西,而且,我没要那个看起来更洋气的书柜,只是选了一个小三层的书架,可以放在写字台上的那种——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不能跟毕然有一样的书柜,我的东西最好比他的矮一头。意外的惊喜是,我看见墙脚有两桶白漆,便问韩小涵,我可不可以拿走?
韩小涵说,拿吧,这里的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那天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我找了一辆三轮车,装上我挑选的几件办公家具,到通信二连找到陈秋,请他帮忙找人修理。陈秋满口答应说,通信二连能工巧匠多的是,这个周末,我就把它们送去。
回到宿舍,我故意跟毕然说,原来袁月会画画,难怪机关首长都喜欢她。
毕然问我,你喜欢她吗?
我说,我当然喜欢,不过,不是那种喜欢,我觉得她挺阳光的。
毕然说,这次选拔大学生士兵集训,分给师政治部一个名额,政治部党委本来要推荐袁月,但是袁月不想参加,她想年底复员,家里已经给她找好工作了,在一所美术培训机构当教师,据说收入很高。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然说,我,我什么不知道,这个好汉楼里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讲,袁月推荐的是我,可是,那些官僚主义推荐了刘牧,刘牧……哈哈,这下好,刘牧打了他们的脸,等着瞧!
我说,袁月只是一个士官,她有什么资格推荐你?她推荐也不管用啊。
毕然盯着我看了一阵,看得我发毛,好像他对我的话非常不满。毕然说,那她也推荐我了,她的心里有我。
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看着毕然,发现他在走神,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的头顶上,念念有词,好像在发表宣言——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这次真是把我吓住了,我说,班长,班长,你怎么啦?
毕然好像也被我吓住了,他回过神来看着我,半天才说,怎么,没有怎么啊,我在……我在背诗呢。
三
星期六上午,毕然出门办事,我倒休,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起床洗漱完毕,想找一本书看。我走到毕然的书柜前面浏览,居然发现里面有不少文学书籍,其中还有一本《红色骑兵军》,作者是巴别尔。
我吃了一惊,难道毕然和我一样,也是个文学青年?
我打开那本书,翻了几页,看得不是太明白。进一步浏览发现,三层书柜的最底层有一本军队文艺杂志,我把它抽出来,很快就被一个标题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春天》——
目光从眼前的山坳掠过,我看见千沟万壑,那里面藏着年轻的躯体,一旦响起起床号,山谷里就生长出绿色的森林,同正在前来的春天会合。夏天和秋天的傍晚,站在制高点上眺望,往西是太行山、大巴山、秦岭,再往西是昆仑山,会看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穹庐之下,群山之中,簇拥着无数个城市和村庄……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心中顿时生出金戈铁马的雄壮和辽阔……
我到机关半个多月了,也去过远望阁,两次我都是下午下班后,吃了晚饭去散步。有一次我看见东干事坐在远望阁的长条椅子上发呆,还有一次看见司令部胡参谋在那里转圈。
我快速地把那篇文章读完了,这才回过头来找作者,署名是“西北望”,估计是笔名。我从这篇文章里嗅出了亲切的气息,嗅出了好汉楼和远望阁的味道。可他是谁呢?难道是毕然?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以我对毕然的了解,他那样的胸襟,写不出这种境界。那么到底是谁呢?这幢楼里,不仅政治部的干事们是笔杆子,司令部、联勤部和装备部的单身汉们都是从基层部队优中选优的,会不会是东南风呢,或者是侦察科那个谁都不理的胡彪?
我决定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暂时不去打听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等我把好汉楼里的人头都混熟了,我一定能认出他。
正这么想着,电话分机响了,姚副科长让我马上到办公楼去一趟。
我看着手里的杂志,有点儿走神,这篇文章我至少还要看一遍。怎么办呢?我把它放在一排书的最里面,然后拿出紧急集合的速度出门,十分钟后就上了办公楼。
走到姚副科长办公室门外,我看见一个女兵端坐在办公桌的一侧,手里拿着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袖珍笔记本。我喊报告之前,她没有记录,好像正在聆听。
姚副科长向我招招手,女兵连忙站了起来,很标准地向右一转,然后保持立正姿势,正要给我敬礼,突然又把右臂停在胸前——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我肩膀上的上等兵军衔标志,而她是中尉。
我也不知所措,并且下意识地把右臂抬起来了,准备还礼。可是她没有继续,我怎么办呢?再放下去显然不合适,我只好顺水推舟地先给她敬了一个礼,她也顺水推舟地给我还了一个礼。我发现她的军礼还算标准,显然训练有素。
谢谢您,读者同志,您说这个细节很重要,可能是故事的起点,我同意。但是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当时有点儿小心眼儿,这个女孩由主动敬礼变成被动还礼的举动,让我不太舒服。好的好的,我接着讲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那天那时,姚副科长没有在意这一刹那间的状况,收起面前的材料,站起身说,小毕,来,介绍一下,卓敏同志,咱们科新来的干事。你带卓干事到好汉楼安顿下来,下午看看东干事有没有时间,带她到营区走走,熟悉一下情况。
我立正回答,是。
姚副科长又说,如果东干事没有时间,你就陪卓干事转转,今天师史馆开不开门?
我说,今天是星期六,师史馆可能没有开门,一会儿我带卓干事看看营区。
姚副科长说,好,那就交给你了。卓敏啊,先休息,明天上班我就安排东干事先带你一段时间。
从办公楼到好汉楼,有一段将近二百米的山路,穿过一个拱形圆门,路面倒是平缓,还铺着石阶。我背着卓敏的背囊在前,她自己拎着网兜在后,网兜里装着脸盆、洗衣粉什么的。我始终没有认真地看她,印象里她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一般人吧。上山之前,她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立定。
我吃了一惊,脚后跟不由自主地并在一起。
卓敏看着远处说,啊,我们的“长虹师”就在这里,啊,那边是什么?
我当时没有明白卓敏为什么突然给我下达立定的口令,但很快就明白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她手里的网兜往我面前一扬,说,拿着……我的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一百个不满意,可是我的手二话不说就把网兜接过来了。
我说,那边是军官训练中心。
卓敏感叹道,好巍峨啊。在城里,像这样的建筑根本不起眼,可是在半山坡上,就像城堡似的。
巍峨?我心里好笑,这个学生娃,会不会用形容词?
再往上走,我就不想说话了,肩上背着背囊,手里拎着网兜,心里揣着屈辱。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卓敏,一定是大官人家的孩子,否则不会一毕业就分配在本师政治部宣传科,也不可能一来就住进了好汉楼。看她那副青涩的样子,可能年龄还没有我大,离开姚副科长办公室,她就给我摆谱。
拐了一个弯,就看到拱形圆门了,圆门上方嵌着一个长方形木牌,赫然写着“好汉楼”三个字。卓敏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突然笑了起来,好汉楼,我住进好汉楼,那我也是好汉了。
我没有接茬,我还在琢磨姚副科长的话,要让东干事带她一段时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给她配一个保姆?很快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毕然说东南风最近失恋了,眼圈越来越黑。我也发现东干事瘦了,加班推材料时总是萎靡不振,有一次给王副主任送材料,居然把他女朋友写给他的绝交信送去了,害得王副主任很紧张,以为他是闹情绪要转业呢。
姚副科长为什么让东干事带卓敏,还安排她同东干事一个办公室,难道……难道是姚副科长体恤东干事单身,又不想让他转业,特意给他发了一份福利?
说话间就到了好汉楼门前。此时已近正午,阳光落在楼前的山坳里,在零星的营区顶上溅出扑朔迷离的光晕。
就要进楼的时候,方田园从楼梯上走下来收衣服,看见来了一个女中尉,探询的目光越过卓敏投向我。我怕他误会,赶紧上前一步报告,方干事,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卓敏卓干事,这是方田园干事。
卓敏啪地一个立正,向方田园敬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说,方干事好,卓敏前来报到。
方田园这才眨巴眨巴眼睛,说,是新同事啊,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小毕,你把卓干事往哪里带?
我说,好汉楼啊,卓干事住在好汉楼,袁月旁边那间。
方田园愣了一下,马上满脸堆笑说,哦,是这样啊,那好,以后……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
卓敏说,好啊,教我写新闻吧,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方田园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们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吧。
我们还没有上楼,东南风从好汉楼的另一端出现了。我照例介绍他们认识,我发现卓敏的脸上闪烁着惊喜,对东南风说,前辈,早就知道您的大名了,我看过您写的文章,姚副科长让我好好地向您学习。我真幸运啊,来了就遇到您这样的前辈……
我看到东南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别扭,同时看见方田园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别扭。我心想,卓敏为什么称呼东南风“前辈”呢,难道东南风比方田园长相更老吗?
我把卓敏带到四楼,在袁月和韩小涵的隔壁帮她安顿下来,出门后路过她们宿舍的窗前,我用眼角的余光往里瞟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见。
回到三楼自己的宿舍时,毕然已经回来了,见到我就说,你们科来了个女干部?
我说,是的,好像刚从政治学院毕业。
毕然说,她漂亮吗?
我说,漂亮?我没在意,身材挺苗条的,就是学生腔太浓。
毕然笑笑说,你小子还挺有城府。
我说,她是军官,我没敢正眼看她。
毕然看了我一眼,突然提高嗓门儿说,太不公平了,她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为什么她一毕业就是军官,就能住上单间?可是,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我不仅要听你打呼噜,还要……他不说了。
我说,她是军校大学生,我们是地方生,不一样啊。
那天毕然似乎很激动,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对他的激动不以为然,在他慷慨激昂的当口,我的目光不时滑向他的书柜,我还惦记着那本军队文艺杂志,琢磨着要不要问问他,那篇《每天都是春天》的作者是谁,但是最终没问,我决定把那个游戏玩到底。
下午,趁毕然外出,我悄悄地走到书柜前,顺手抽出了那本杂志,可是翻开之后,那篇文章不见了。我又从头至尾翻了几遍,还是没有。难道有人把它撕了,难道是我看错了,难道压根儿就没有那么一篇文章,难道我的精神出了问题?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很吓人。
我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柜,坐在椅子上,心里噗噗乱跳。怎么连我都出现了幻觉……
我掐掐自己的大腿,一遍一遍地回忆那篇文章的文字,得出结论:我没有失常,我清醒得很,否则,我的脑子里不会蹦出那么美妙的文字。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我的心里,怎么不会?我的脑子为什么就不能产生奇思妙想?中学时代我就读过《悲惨世界》和《复活》,我写的文章还刊发在林木学院的《江花》杂志上。世界上有那么多大作家,有的就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写作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有那么大的潜力。难道,我也遇上了,我的天目也开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一个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潜力被发掘、天目被打开的疯子。
正这么想着,毕然回来了,扛着脑袋,举着眼睛,几乎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梦游似的走到他的椅子前面。他坐下来才看见我,但是马上就把目光移到一边,落在他的书柜上,再转回来看着我。
我感到这时候他的目光聚焦了,就像一把手术刀,在我的脸上划来划去。我知道我不能躲避,躲避了,就等于承认我偷看他的书柜了。我迎着他的目光问,班长,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是不舒服。
还没等我进一步关切,他突然提高嗓门儿说,刘牧,他凭什么,不就因为他爹是教授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以权谋私……他从哪里来的优越感!
我无语,我既不知道刘牧的父亲是不是教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以权谋私的,更不知道刘牧是怎么表现优越感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刘牧并没有像毕然说的那样等待复员,他不仅在集训队当区队长,而且,听说很快就要下到连队担任模拟连长了。
有一次我到军人俱乐部送材料,跟韩小涵聊了一会儿天。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刘牧的身上,我说我睡的是刘牧的床,老是想刘牧的事情。
韩小涵起先有点儿警觉,不打算多讲,但是我多次表示,住刘牧的床让我感到紧张……
就这样诱敌深入,韩小涵最后还是跟我讲了刘牧的事情。
真相是这样的,我到宣传科报到的三天前,一个晚上,刘牧从集训队回来,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先到四楼给袁月送辅导题,恰好韩小涵被隔壁的联勤部助理员曹丽叫去帮忙摆弄电脑。刘牧敲门之后,没有应答,就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候袁月洗完澡了,穿着一件浴袍,开门一看,外面站着刘牧,袁月啊了一声。曹丽和韩小涵出门,看见发呆的刘牧,问他怎么回事,刘牧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情本来不大,袁月也说她那声惊呼并不是呼救,她洗澡的时候走神了,听见敲门声,想都没想就去开门,冷不丁见到门外有个黑影,吓了一跳。
其实没啥,袁月一直这么说,韩小涵也这么说。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有传言,说好汉楼出了个窥视者。姚副科长先找曹丽、袁月和韩小涵谈话,深入了解。曹丽对姚副科长说,你们男人真无聊,没事找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袁月洗澡的时候想事,精力过于集中,走神了,开门见到刘牧,有点儿意外而已,而已。
姚副科长说,曹助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还刘牧一个清白。
曹丽是卫生科助理员,大学学的专业是心理学,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致力于研究新战法中的心理卫生,颇受师长重视。见过曹丽,姚副科长心里有底了,又找刘牧谈话,刘牧老老实实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姚副科长跟他讲,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影响集训。为了消除影响,让刘牧安心学习,姚副科长还做了一个安排,让刘牧彻底放下工作,住到集训队里。刘牧离开好汉楼的时候,姚副科长故意让袁月和韩小涵一起送他,几个人谈笑风生。
那天在军人俱乐部,分手的时候韩小涵说,你是不是听到谣传了?我跟你讲,刘牧是我们机关战士里最有才华的,人品也好,有些人嫉妒他。
我知道韩小涵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
四
每周一次的科务会提前到周一上午召开,因为要介绍卓敏,也因为要讨论《秋季训练安全教育提纲》。这样一来,卓敏就算同宣传科全体人员认识了。姚副科长说,卓敏同志刚刚从政治学院毕业,还没有下正式命令,算是帮助工作,大家都是老同志,要关心爱护年轻人。
卓敏的小脸蛋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可能是因为兴奋,也可能是因为激动,有点儿紧张。她正襟危坐,手上依然拿着巴掌大的笔记本,笑容有些僵硬。
姚副科长讲完了,让卓敏说两句,卓敏打开笔记本,翻了两页,念了起来——各位首长,各位老师,很荣幸来到九道梁,成为“长虹师”的一员。我是带着一颗学习的心来接受考验的……我将发扬“长虹师”的光荣传统,保持求知若渴的学习态度……
卓敏念稿的时候,会议室出奇安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不经意间,我看见方田园在向东南风挤眉弄眼,东南风没有表情。
卓敏的声调忽高忽低,手也微微抖动。卓敏说,贴近部队,贴近基层,贴近生活,从火热的军事斗争准备中获取营养,在风雨中成长,在磨砺中进步……她念着念着,调门儿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在场的人都有手心捏一把汗的感觉。连我都感觉到,卓敏一本正经的学生腔,放在这间会议室里,多少有点儿不协调,大家还不太习惯。
似乎察觉到会议室里的异样气氛,卓敏开始磕巴了。
科长说,小卓,不用紧张,以后我们就一起工作了,熟悉了就自然了。
卓敏看着科长,又看看大家,突然放下笔记本,站起来说,昨天……昨天,我一脚踏上九道梁的土地,一头扑进“长虹师”的怀抱,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振奋。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将融入“长虹师”这个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今天我就要写信告诉我的同学们,我是“长虹师”的一员了,我将无愧于这支伟大的部队……卓敏说不下去了,眼睛居然湿润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响起了掌声,姚副科长的掌声唤醒了大家的掌声。姚副科长说,很好,不愧是政治学院的高才生,年轻有为。讲得好!
散会之后,干事们鱼贯离开会议室,我听到方田园跟在东南风的后面嘀咕,现在的孩子,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过,有点儿过了。
东南风头也不回地说,很不错了,这样的场合,又是第一次。
虽然我对卓敏有看法,但我还是觉得,东干事比方干事更厚道些。
我到东南风和卓敏的办公室送椅子,在门外听到卓敏问东南风,前辈,我今天的发言,是不是……露怯了?
东南风说,很好啊,就是有点儿用力……用力过猛了。可以理解,第一次参加科务会嘛。小卓,你怎么这么激动?
卓敏愣怔了一下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就是喜欢“长虹师”。
我站住了,在门外听他们对话。
东南风又问,你跟“长虹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比如说父辈、祖辈?
卓敏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
以后回忆东南风和卓敏的那次对话,我也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卓敏的身世可能同“长虹师”有某种联系,不然的话,那天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也许就像毕然说的,这就是一个高干子女,是到“长虹师”镀金来的。
一个月后,我发现我想错了,卓敏其实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孩,她好学,而且有一股钻研劲头。有一次推材料,她发言说,新战法教育不能离开传统,“长虹师”最著名的传统就是实事求是,动员令要简洁,不能拖泥带水。
据我所知,宣传科以往推的材料,总是以长为荣,一二三四,慢条斯理。卓敏这么一说,好像是在否定宣传科的作风。
姚副科长笑眯眯地问卓敏,那你说说,怎么个简洁法?举个例子。
卓敏不慌不忙地摊开笔记本说,抗日战争时期,一次战斗前夕,旅长为突击营做动员,只讲了几句话:我前进,你们跟着;我站住,你们看着;我后退,你们枪毙我。还有一次,在抗美援朝的长虹坡战斗中,师长在动员大会上讲:打剩一个团,我当团长;剩下一个营,我当营长;剩下一个连,我当连长。除非我阵亡了,敌人休想越过长虹坡。
我不知道姚副科长怎么想的,反正那次的材料又多推了两次,并且由六千字压缩到了两千三百字。
其实我知道,卓敏进步飞快,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东南风,姚副科长让东南风带一带卓敏,是有考虑的。卓敏几次发言,都是受到东南风的影响,比如,“以问题为导向”。
读者同志,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故事讲得有点儿啰唆,过于平铺直叙是吧?是的,我还不太擅长结构,叙事语言也不讲究。虽然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听卓敏强调“简洁”,可是我总是做不到。我知道,如此这般冗长地铺垫,不能引人入胜。还是得请您原谅,我毕竟不是专业作家,讲这么长的故事还是第一次。下面我就重点讲讲好汉楼。
好汉楼的情况,最M7VKNLbfXPa1FV7QY1C+LBD1yFiWB1GB9DZV5/kmi4A=初也是毕然跟我讲的。
毕然说,时光退回两年前,“长虹师”没有专门的单身干部宿舍,机关里未婚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统一集中在东北无名高地下面的两排平房里,破烂不堪不说,距离办公楼还较远,不好管理。前两年条件好了,在西北方的松林山坡盖了四层小楼,除了单身干部住的单间以外,还有十个套间,每个房间都有卫生设施和暖气设备,供家属未Ik1bhwTQlhwgV1bXDugO90MSL7e/foPRf4asEHTuvS4=随军的营以上干部使用。据王副主任透露,自从好汉楼建成之后,营以下单身干部和家属未随军的营团干部,要求转业的申请书少了百分之十三点六。
好汉楼刚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有人把这个楼叫“光棍楼”,也有人把它叫作“单身楼”,还有人把它叫作“雄狮梦楼”。后来师长陆大陆来了,楼前楼后转了一圈,把营房科的人叫来,交代建一个圆门,不久又亲笔写下了“好汉楼”三个字。师长说,什么这楼那楼的,还红楼梦呢,以后不许乱叫,就叫好汉楼。
毕然说,好汉楼大体按司令部、政治部、联勤部和装备部划分四个单元,政治部和联勤部在西边两个单元,司令部和装备部在东边。最初只住男性单身,后来曹丽找师长反映,说单身干部条件都改善了,她一个女同志,还住在窑洞似的平房里,同临时来队家属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不成体统,她也是上尉军官,凭什么受到歧视。
曹丽脾气大啊,爱抬杠,她那个科的人都怕她。毕然说,但是师长器重她,很重视她的工作。师长把营房科长叫去,规定在四楼开辟六个房间,供女性单身汉使用。师长说,我们“长虹师”,男女都是好汉,就那么几个女同志,首先就要把她们安顿好。曹丽不仅住进了好汉楼,而且按照副营级待遇,她还住套间。这个头一开,后来又陆续住进来几位女性好汉,不过多数都是临时的。
显然,毕然崇拜师长,这是我对他的一个新发现。
毕然说,师长是老资格的师长,当年到边境执行特别任务的时候,他就是侦察大队的大队长,而我们现在的师政委当时是他手下一个连队的指导员,所以政委在很多场合都喊师长一号。师长务实,精明强干,在本师威信很高。
毕然跟我讲,前几年有个笑话,说警卫连有个新兵,一个周末,在家属院外面站岗,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在浇花。新兵说,大叔,能不能帮我买包烟?那个精瘦的老头二话没说,接过钱就到服务社买了一包烟。第二天连队集合,连长在队列前说,谁昨天让师长去买烟了?
我当然要笑,但笑过之后我说,这不可能吧,新兵连师长都不认识?再说,新兵不让抽烟。
毕然嘿嘿一笑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为什么会把这个笑话安在师长的身上呢?说明师长平易近人。
我觉得毕然说得有道理。晚上熄灯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我的故事天堂。毕然的嘴里有数不清的逸闻趣事。有一次聊到师长,毕然问我,你知道师长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
毕然打断我说,师长是最有人情味的人。师长过去在军事学校当教员,跟学员们打成一片,还下馆子,每次都是师长买单。师长说,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永远是老师埋单,为什么呢?学生进步了,老师脸上有光,所以要埋单;学生落后了,老师有责任,所以还是老师来埋单。
我说,我也知道师长的一个故事,师长在当团参谋长的时候,他手下的股长资格都比他老,在民主生活会上老是批评他。师长后来说,批评好啊,批评错了我高兴,因为我比你高明;批评对了我更高兴,因为我可以改正。
毕然哼了一声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你才到“长虹师”几天?
我一怔,突然明白我不该讲这个故事。在这间斗室里,只允许毕然讲故事。
我说,我是听东南风干事讲的,他鼓励我要像师长那样,虚心学习,接受班长你的帮助。
这本来是我临时编的一句话,没想到毕然在意了,提高嗓门儿问,东干事真是这么说的?
我嘴上说,是的。
我心里说,当然不是的。
种种迹象表明,在我到来之前,毕然同刘牧处不好关系,不是刘牧的问题,而是毕然的问题。在毕然情绪反常地念叨“天涯何处”和“念天地之悠悠”之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刘牧参加集训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有传说,因为新战法训练需要,刘牧集训结束后,任职命令很有可能直接下到机关,当然也就有可能回到好汉楼。不过,再也不会住双人间了,机关干部,排级都住单间。到那时候,毕然恐怕会更尴尬。
虽然从未谋面,但是在感觉上,我对刘牧更加亲近一些,有那么几天,夜晚躺在铺上,我想象西边十里开外的松林峪,充满了神往。那就是刘牧所在的集训队。
我突然想,那篇署名“西北望”的文章是不是刘牧写的呢?听东干事说,刘牧当打字员的时候,还常常在记录稿上做批注,有机会就给干事们提建议。刘牧的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都很发达,文笔也很好。如果当参谋干事,搞材料那是一把好手——东干事跟我这么说。
我越来越觉得那篇文章是刘牧写的。我似乎已经认识刘牧了,高挑个儿、白净的脸庞,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对我说,不急,耳听、脑记、手写……读书要用心,读不懂的书先不读,读懂一本书,就多读几遍,读出自己的理解,读出自己的思路……
这当然不是刘牧当面跟我说的,而是我从打字室材料柜的一个文件夹里看到的。可惜,《每天都是春天》不是手写的,不然我就能认出来它是不是刘牧的笔迹了。
我已不再怀疑看到那篇文章是我的幻觉,也不再相信那是我的天目开了自己写的,我坚信那确实是好汉楼里的某个人写的。我前前后后排除了毕然、袁月、韩小涵、姚副科长、方田园等人,最后,只剩下刘牧和东南风了,而且刘牧的可能性最大。
当然,问题还有很多,最大的问题是那本刊物里面没有那篇文章了,难道是毕然变魔术了?后来我又有机会翻阅毕然的书柜,一次次的,没有,一直都没有。
五
进入八月,宣传科又忙起来了。有天卓敏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问我了解不了解二连的历史,我说我当然了解。
她马上拿出小本子,请我坐下来慢慢说。
我说,二连是我的老连队,当新兵的时候就受过连史传统教育——在抗美援朝长虹坡战斗中,我们连队在坑道多次被炸、线路稀烂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指挥畅通,先后涌现出刘崇、肖江等模范人物。和平时期又出现了技术能手马莉等“四朵金花”……
我讲得很投入,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卓敏并没有记多少,我了解的情况她全知道,我不了解的情况她也知道。
我们正说着话,姚副科长来了,对我说,小毕,卓干事要去通信二连采访,你陪着去,搞好服务啊。
从师机关办公楼到通信营,两公里左右,我提议找两辆自行车。卓敏说,骑什么车啊,两公里越野。卓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俨然是上级对下级说话。我只好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走在路上卓敏才告诉我,姚副科长布置她写一个电视专题片脚本。我心想,这个任务怎么不交给我呢?卓敏她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在连队工作过,她对我们光荣的二连没有感情啊。当然,想归想,那么重要的任务,怎么会交给一个士兵呢,我还是好好地打我的字吧。
陪同也好,服务也好,反正我认为这是一个美差,没准儿能学到一些东西。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个年轻的女干部,身边有一个男性士兵,是不是不方便啊,难道姚副科长就这么放心?后来我明白了,姚副科长很放心,因为在他的眼里,我这个士兵是没有性别的,也许,就连卓敏也忽略了我的性别。这样一想,我心里又不是很舒服。
其实是我想多了。
这是我离开之后第一次回连队,马副连长已经等在营区东边的路口了,老远见到我们就迎上来,还没等我介绍,她和卓敏就咋咋呼呼地拥抱在一起,夸张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原来她们早就认识了。我给马副连长敬了一个礼,马副连长说,小毕啊,衣锦还乡了,回老连队指导工作了。
我说,我一个打字员,指导啥工作,多亏副连长栽培啊……我正讲着,看见马副连长压根儿没听我说什么,拉着卓敏,一路谈笑风生,进了连队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有几个干部和老兵了,“四朵金花”有三朵在场,然后就开始介绍情况。我想跟我认识的战友打招呼,又不敢,坐在长形桌的角落里,听他们热热闹闹地座谈,感觉有点儿尴尬。
偶尔,卓敏也会照顾到我的情绪,说,小毕你谈谈吧,我感觉你很有思想。我马上就会说,我一个新兵,有啥思想,我就是来学习的。
我当然有思想,我还能发现问题,但是我不打算在这里说,我得找一个更适合发言的机会发言。
那段时间,卓敏经常跑通信二连,不厌其烦地采访,特别是几朵金花,为什么会成为技术能手,怎么克服个人困难,包括婚恋、生理、家庭等方面。她不再用那个巴掌笔记本,而是用机关统一配发的保密本,十六开的,记了三本还多。
我并不是每次都陪同,有时候是韩小涵陪同,还有一次是她独自前往。除了跑通信二连,她还跑师史馆,去看墙上的老照片。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
有一次我听她和东南风讨论,东南风说,专题片不同于故事片,也不同于纪录片。专题片的结构既不能以人物为主线,也不能以故事为主线,专题片的结构是无形的结构,无形而有魂,这个魂就是精神。给通信二连做专题片,要抓住一个东西——通,通信的通,通畅的通,而通,是要付出代价的。战争年代,代价是流血牺牲,和平时期是奉献和探索。要实现两个时期的精神交融,营造今天的通信战士和历史人物对话的意境。
我看见卓敏的眼睛里不断地闪烁着惊喜,和东南风在一起,她经常这样。虽然我对东南风非常敬重,但是看到卓敏对他这样膜拜,心里还是有一丝……怎么说呢,也不算嫉妒,就算酸吧。
那天的座谈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卓敏说,打搅连队正常工作了,我们的采访告一段落,等我们写出初稿,还要请连队过目,请大家提意见建议。
散会后,马副连长出门看看天说,闷热,会不会下雨啊?这个季节,九道梁进入暴雨期了。
卓敏也看看天说,阳光明媚的,下什么雨啊,我们走。
马副连长说,要不,我请示一下,派检修车送你们。
卓敏说,就这几步路,派什么车啊,两公里越野。
卓敏说着,向我一摆脑袋,前进!
走出通信营大院,卓敏跟我讲,她已经有了初步框架,以历史上通信二连前仆后继保障通信畅通,到新时期的英雄主义精神传承为灵魂,以“四朵金花”的成长为主线,展现通信二连保持本色、发扬传统的风貌。通过一个连队的历史,小中见大,管中窥豹,展示“长虹师”的战斗作风。
不得不承认,我们宣传科的干部都有两把刷子,就连我不以为然的卓敏卓干事,虽然年轻,却也做事认真——认真到固执的地步——这个优点,还真值得我学习。
返程走了一半,果真让马副连长说中了,突然刮起一阵热风,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是黑云压城,飞沙走石。我说,坏了,真要下雨了,怎么办?
卓敏有点儿紧张,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我说,这是九道梁的暴雨季节,要下就是大暴雨,还可能有雷电。前边有个水泵房,我们到那里躲一躲吧。
几滴颗粒很大的雨点落下来,卓敏说,那就去躲躲吧。
我们刚跑了不到三十米,大雨就倾盆而下。等我们钻进水泵房,外面已是苍茫一片,不仅大雨如注,还下起了冰雹,混混沌沌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水泵房是连队用于浇灌营区林木的,空间十分狭窄,估计只有五六平方米,我们两个被雨淋湿的人挤在里面,就像落汤鸡。外面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就是一阵撕开天空的雷声。这时候的卓敏,已经不再是那个自信的女军官了,她弓着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在那声响雷冲进水泵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把脑袋抵上我的胸膛。
是的,读者同志,我跟您讲,这不是虚构,这也许就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您问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哦,我那时候没有多想,我也很恐惧,感觉那雷电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炸裂,好像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倒是在以后,我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假如,假如那天不是遇到雷电,而是在战争时期,有一颗炸弹在我们的身边爆炸,我会怎么办?我会不会扑到卓敏的身上,把她保护下来?我想过很多次,很多次我都坚信不疑,会的,我会那样做,因为我是一个男人,那个时候,不再有什么军官和士兵的区别,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区别。
后来,也就是十分钟左右,一辆通信检修车爬上山坡,马副连长抱着两件雨衣,冲进水泵房。上车之后,卓敏的脸上还有惊恐的表情,我搞不清楚她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六
陈秋和通信二连的战友把那几样办公家具修补一新,一个星期天,送到好汉楼。搬进宿舍的时候,毕然吃惊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假装卑微地说,班长,我怕影响你工作,自己找了这些东西,以后就不挤你了。
毕然看着那几样家什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的就是你的,以前我和刘牧都是合用的,这么小的地方……
我赶紧说,我量好了,就门口这一块,书架放在桌子上,不占地方的。
毕然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嘀咕了一声,毕得富你这家伙,还挺有门道的。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还在想,毕然说,“以前我和刘牧都是合用的”,这说明他和刘牧的关系也不是太差,当然肯定不会太好。我又想到了那篇文章《每天都是春天》,刘牧会在这张床上做文学梦吗?肯定会的。那么,这张床的上方、天花板下,就飘荡过刘牧的文学梦,它们会不会还在这间斗室里面呢,还储存在我身下的床上呢?
越想越兴奋,黑暗中我悄悄坐起来,看看靠墙一边,毕然打着轻微的呼噜,窗外墨黑墨黑的,很远的地方有点儿星光。我掀开枕头和褥子,摸到床板,压抑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我想把刘牧留下的气息吸进我的胸腔,也许这样就能帮我尽快写出像《每天都是春天》这样的文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敲门声传来。
我被惊醒了,看看靠墙那一边,毕然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起床的意思,只是用眼神给我下了一个无声的命令。
我定定神,穿着裤头背心,开灯,把门打开,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冲我吼了一句,小毕,去问问,哪个神经病半夜三更放起床号!
我这才看清楚,是东干事,只见他扎着腰带,足蹬作战靴,全副武装,军容严整,脸上余怒未消。
我困惑了,起床号?没听见起床号啊。
我转头看看毕然,他也是一脸茫然。我说,东干事,您听见起床号了?
东干事说,我昨天晚上写材料搞得很晚,刚睡下不久,就听见起床号,穿上衣服出门一看,黑咕隆咚的,办公楼门前的路灯还亮着……为什么,难道是我产生了幻觉……
东干事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他自己发现了什么,又问,你们确实没有听见起床号?你,毕得富,你,毕然。
毕然坐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听见起床号了,可那是昨天早晨。
我说,东干事,我确实没有听见起床号,你看,整个师大院,整个山谷,整个九道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就像屁股被谁踢了一脚,东干事的表情急剧变化,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更加苍白。他几乎是僵硬了几秒钟,才向我们挤出一个勉强的苦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我可能太……我走神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对我和毕然说,这件事情,不要对外说啊。
东干事离开之后,我把灯关上,打算睡回笼觉。毕然说,你不觉得东南风很奇怪吗?
我说,是很奇怪。可能最近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吧。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这要从周四讲起。
那天下午,科里讨论《新战法宣传教育提纲》,东南风一直很少讲话。讨论得差不多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材料说,我觉得不能再走老路了,我把近几年的宣传教育提纲,包括各团和直属分队的文本都找出来了,几乎所有的开场都是“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六份教育提纲,五份里面有这句话,难道我们的语言贫乏到了只会用“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吗?这个大而无当的开头之后,就是国际国内形势分析,一是重复率太高,如果把这些文本送到计算机里淘洗一下,新观点、新思想、新词汇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而多数都是陈旧的;二是废话太多,大话套话太多,这样的大道理讲多了,部队会麻木的。
姚副科长说,那你说说,我们怎么个创新法?
东干事说,很简单,两条原则,一是实事求是,根据实战,抓住最迫切的问题、核心的问题,进行精神动员;二是充分考虑个性,不同的部队有不同的特点,不同的部队有不同的传统,宣传教育提纲要有个性,不能大家都长一样的脸。
东干事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讲话了,只有卓敏手里的笔记得飞快。
东干事说,我这里有一份我自己草拟的《步兵团宣传教育提纲》,请大家指教。
姚副科长接过去看了几眼就说,东干事,你这是宣传教育提纲吗?这就是一个注意事项,全是问题,全是强调客观规律,没有体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啊。
东南风的脸色当时就很难看。
我把这件事情跟毕然讲了,毕然说,东南风经常语出惊人,他有一句口头禅,“以问题为导向”,发现了多少问题,解决了多少问题,战斗力的增长点就会提高多少个百分点。
我说,这个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他说得有点儿道理,师长不是也说嘛,思想政治工作好比医生,医生从病人身上发现问题,对症下药解决了问题,这个人才能健康起来。
毕然说,你认为我们“长虹师”是病人?
我吓了一跳,想了想说,是人都有病,有病就要医。
毕然说,你还有这样的见识,你简直就是师长啊,至少也是东南风,还有点儿像曹丽。
我心里一动,我要是真像他们就好了,不管像谁。毕然说,我跟你讲,你可以这样认为,可是你不是师长。在咱们“长虹师”,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谈问题。
我说,我知道,事物总是在矛盾中前进。
那天晚上,实在无法入睡,毕然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很难关上了。从他的嘴里,我又得到很多信息。
比如他讲,曹丽说,如果加班十年,部队战斗力还没有多少长进,或者长进不大,那就是浪费。所以,要研究机关加班,哪些是重复劳动,哪些是无效劳动或者低效劳动,不能把加班当成一件光荣的事情。
实话说,我也觉得机关加班有很多重复和无效劳动,作为一个打字员,我甚至想设计一种软件,把各种宣传教育提纲、典型事迹材料、经验总结材料、事故分析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好,遇到类似的需求,只要把名字、环境、条件、目的等要素输入进去,就能出现一个材料框架,那该有多方便啊。
七
第二天上班,姚副科长通知我到卫生科曹助理办公室。我去了之后才发现,毕然已经在那里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满头大汗,一看见我,眼神茫然,如释重负。
曹丽示意我坐下,然后问我东干事夜里听到起床号的事情,我如实地做了回答。我还说了一句,东干事这段时间写材料很累,精神紧张……刚说到这里,曹丽用手中的笔敲敲桌子说,没有让你分析原因,就说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吓了一跳,掂量一下说,东干事说有人半夜放起床号,我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听见,然后我就看着班长,班长也……
曹丽又敲敲桌子,瞪着我说,班长,怎么又多出个班长?
我傻眼了,看看毕然,毕然讪讪地说,他说的是我,习惯称呼。我,我也没有听见起床号……
曹丽严厉地说,没有问你,毕得富,你说,班长当时怎么反应的?
我的头上出汗了。我说,我在门口,看不清班长是什么反应,但是他没有跳起来穿军装,说明他压根儿没有听见起床号。
曹丽不说话了,盯着我看,又盯着毕然看了几秒才说,东干事当时是什么反应?
我说,东干事好像被自己吓住了,他说……我字斟句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曹丽紧追不舍,他说什么了?
我看看毕然,毕然把脸扭到一边。
我硬着头皮说,东干事说,他昨天晚上写材料搞得很晚,刚睡下不久,就听见起床号,穿上衣服出门一看,黑咕隆咚的,办公楼门前的路灯还在亮着……
曹丽问,这是原话?
我说,是的,基本上是原话。
曹丽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我说,他说,他可能产生了幻觉。
曹丽说,他离开的时候,你目送他的背影了吗?
我说,我看着他走到楼梯口的,他走得很正常。
曹丽在纸上写了几笔,问我,你撒过谎吗?
我的头皮一下麻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撒过。
她点点头说,撒谎次数多吗?
我差点儿就夺门而出了,但是我镇定下来,老老实实地说,小时候应该经常撒谎,不过,现在,能不撒谎的时候,我尽量不撒谎。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说了一句,很好,你还算诚实。记住,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
我心里想,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怎么耍小聪明了?当然,我不敢反驳。
曹丽看着毕然说,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你,以后再也不要说你从来不撒谎了,没有从来。你为什么不会笑?因为你的心里有阴暗面,你多少有一点儿妄想症,妄想别人欺负你,妄想自己一直都在被挤压当中,我说得没错吧?
毕然低眉顺眼,木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估计他正在心里骂曹丽。
曹丽说,不过,不严重。我教你一个办法,遇到任何事情,就念叨一句话,多大个事儿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这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曹丽已经“审问”毕然很长时间了,不知道毕然都说了什么,才让她说出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
问得差不多了,曹丽说,你们可以走了,记住啊,以后有什么发现,自己有什么心理问题,来找我,我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我如获大赦,站起来就要出门,曹丽又对毕然说,心胸宽阔一点儿,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纠结鸡毛蒜皮会得病的。
我没有回头,看不见毕然的表情,我估计会很难看。走出曹丽的办公室,走在过道上,我们一直不敢讲话,直到下楼,我才问毕然,曹助理问了你什么?
毕然迟疑了一下,恨恨地说,她以为她是诸葛亮,能掐会算啊。她了解东干事走神的事,干吗把我捎带上,简直是欺负人,不就是一个上尉嘛,还嫁不出去。
我赶紧回头看看,又两边看看,还是心有余悸。我低声说,咱们回办公室吧,我还有一堆事呢。
回到办公楼,从东干事办公室路过的时候,我放慢步子,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跟他说一声,曹助理找我了解情况了。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讲,转过念头,又觉得不能跟他讲。我犹豫着,听里面的动静,东干事正在跟卓敏讨论通信二连的事迹。
我看见东干事的脸膛红扑扑的,正在讲专题片的事情。东干事说,不必过于强调“四朵金花”怎么克服个人困难,军人牺牲个人利益是必须的,当兵就意味着牺牲。可以侧重表现训练,利用现有装备,发挥最大效能,发挥到极限。战争年代能用身体传输电流,就是极限。马莉那句话有道理,当你熟练掌握装备性能之后,装备能跟你融为一体,它知道你需要什么,它甚至能弥补你、提醒你,这不是神话,这叫心有灵犀。让自己手中的装备最大限度发挥性能,这是根本,也可以看成是这个专题片的灵魂……
东干事说得慷慨激昂,完全不见了昨夜灰白沮丧的表情,难道有什么好事?
当天我就知道了,周四下午东南风抛出了一份《步兵团宣传教育提纲》,当时就被姚副科长否了,后来姚副科长当笑话讲给王副主任听,没想到王副主任很重视。王副主任说,陆师长一直倡导实事求是,以问题为导向,而且,听说最近在酝酿机关工作转型试点,你把东南风的材料拿给我看看,没准儿会有新思路。
姚副科长不敢怠慢,出了王副主任办公室就跟东南风讲了,东南风马上把他的稿子送去了。王副主任看了之后说,这个思路超出了我们写材料的经验,我再斟酌一下,看看要不要送给陆师长看,我觉得多一些思路不是坏事。
八
晚上在机关食堂门口,看到橱窗里贴出一个通知,周三晚上在军官训练中心举行讲座,内容是《在新格局里有所作为》。哇,讲课人是陆大陆。
我跟毕然讲,周三陆师长有讲座。毕然也很兴奋,说,我们要是能去听听就好了。
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听?过去侦察科长讲《国际反恐斗争和我们的使命》,我们不照样去听?
毕然说,那不一样,我们师长讲座,那叫高端讲座,估计不会让我们大头兵听。
我不懂什么叫高端讲座,但是我估计,至少是机关干部才能参加。
我很想问问毕然,上午曹助理都问了他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倒是毕然,自己把话头挑出来了,问我,毕得富你说说,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儿?
我拿捏着回答,没有看出来啊,我觉得你挺阳光的。
毕然说,阳光?你认为我阳光?
我说,你确实很阳光的,记得我刚到好汉楼的时候,你就跟我讲一日生活秩序,还跟我讲,你的写字台、椅子和书柜,可以让我用。
毕然似乎记不起来了,我真这样说过吗?
我嘴上说,当然,虽然你只比我大一岁,可我觉得你像大哥哥一样,很体贴人。
毕然好像很意外地哼了一声说,我给你这样的印象啊,我还真的以为我是小心眼儿呢。
我心里想,你就是一个小心眼儿,要不,你怎么会把那本杂志藏起来不让我看呢?要不,你怎么那么嫉妒刘牧?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发现毕然有了一些变化。有一次他看见我书架里多了几本文学书,问我,是不是打算学习写作,我说是的,我在林木学院上学的时候就是学校文学社团的成员。
毕然说,你要是想当作家的话,我建议你取个笔名,毕得富太……俗气了,去掉一个字,叫毕得也行,彼得大帝啊,或者叫毕得堡,不是财宝的宝,而是堡垒的堡,圣彼得堡。
我心里一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毕得富这个名字确实太土了,一听就是个俗人。我说,好啊,我要是发表作品,就用“彼得”这个名字。
毕然说,彼得,那以后咱俩在一起,我就喊你彼得了。他想想,又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好为人师?
我说,没有啊,我觉得你讲得太好了,你是“必然”,我是“必得”,咱俩这间宿舍就是“必然得”了,以后我们回忆起我们的“必然得”,该多么有意思啊。
我说这话,本来是逢场作戏,没想到毕然当真了,呼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是啊,必然得,既有诗情画意,又有实际内涵,这太好了。
我也觉得这个创意很好。那个周末,我就在写字台上铺了几张稿纸,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好汉楼”三个字。毕然问我,打算写小说还是写诗,我说跟着感觉走,肚子里有诗句了就写诗,没有诗句就写小说。
毕然说,写小说吧,我们好汉楼,太有故事了,我有一肚子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自从东干事“走神”事件发生后,毕然嘴里抱怨曹助理,人却经常往她办公室跑,美其名曰心理咨询。他是不是暗恋曹助理?有一天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曹助理比他大八岁,况且他还是一个士官。
有一次,我发现我的桌子上多了一本书《官兵心理健康指南》,打开一看,勒口上有曹丽的照片,她穿着迷彩服,英姿飒爽的,同我心中的曹助理差距很大。等毕然回来,我问他是不是曹助理送给他的,他说,我买的,两本,送你一本。
我连忙致谢说,班长你对我太好了,我确实也觉得我的心理有问题,我老是怀疑别人看不起我,有自卑感,还疑神疑鬼的。
毕然说,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我?
我说,我说的是我。
毕然说,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是我呢?我就是你讲的那样,总是怀疑别人看不起我,有自卑感,不自信。
我说,曹助理是不是给你开了什么药方?
毕然说,没有,她就是跟我讲,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她问我有没有特别崇拜的人,我说有,我崇拜文德斯顿。
我很惊讶,文德斯顿是谁?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毕然说,嘿嘿,文德斯顿嘛,我编造的。我有一次做梦,快从悬崖上掉下来了,有一个人双手把我托住了,他说他的名字叫文德斯顿。
我说,那不可能啊,曹助理明察秋毫,难道她没有问你文德斯顿是谁吗?
毕然没有回答,他看着黑漆漆的门口说,她跟我讲,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神,记住你的文德斯顿,你记住什么人,你就会成为什么人。
九
读者同志,您也看出来了吧,不知不觉中,我和毕然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道是因为曹丽的心理诊疗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这以后,我就尽量把他往好里想,想他的优点。比如,虽然他是老兵,但是他从来没有多吃多占的意思,他从来没有支使我干这干那,虽然刚开始有点儿居高临下,其实不是他想挤压我,而是担心我挤压他。用曹丽的话说,他不自信,他在收缩他的心理空间,给自己建造一个无形的盔甲。
这么一想,我就发现毕然比过去可爱多了。重要的是,似乎我越是发现他的优点,他的优点就越是多了起来。比如他聪明,电脑升级,输入法更新,他一学就会。要说文学天赋的话,他比我更胜一筹,他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他懂得那么多。其实后来我也知道了,他在组织科干得很好,他说当初政治部推荐他参加集训,并不是他个人的妄想,而是确有其事。那时候他们科长确实为他据理力争过,但是因为名额有限,刘牧在政治部首长心目中地位更高一些,所以最终让刘牧参加了集训。
有那么几次,我想问问毕然,当初我在他书柜里看到的那本军队文艺杂志,到底是不是他藏起来了。但是我又觉得,如果真是他藏起来了,必然有深层次的原因,那有可能是隐私了。毕然很敏感,我不能触碰他的隐私。
周三下午,科里讨论卓敏撰写的《从长虹坡到“四朵金花”》,我很想听听,但是姚副科长让我到军人俱乐部帮袁月做课件。科里给袁月配发了电脑,不用在胶片上制作幻灯片了,而是做课件。
我问袁月,晚上师长讲座,我们能不能去听?她说当然可以,军官训练中心的讲座是开放的。
事实并不是这样,那天的讲座涉及本师即将遂行的任务,有一定的保密性,机关营以上人员才能参加。
想到师长的讲座,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提干,我要成为一名参谋干事助理员,我要取得听师长讲座的资格。
那天晚上,毕然的主要话题自然又是师长,不过,从师长的身上,又引出我们好汉楼的另一个人——胡参谋。
胡参谋大名胡彪,毕业于军事理工学院计算机专业,侦察科参谋。据司令部的好汉们说,胡彪除了打乒乓球,基本上不同别人交往。作训科的好汉陈奇仁说,有一次他睡觉睡到半夜,听见夜空里传来嘀嘀嗒嗒的电波声,很是警觉,穿上衣服到处侦察,后来发现电波来自胡彪的门缝。第二天,陈奇仁向侦察科长暗示,胡彪半夜发电报。侦察科长哈哈一笑说,他在鼓捣无线电呢。
后来才知道,胡彪认为部队装备太落后,就九道梁这样并不复杂的地形,电台和对讲机都经常受阻,他要搞研发,保证在任何复杂条件下都能传输畅通。
这当然是笑话。
笑话传到师长的耳朵里,师长亲自到胡彪的实验室——宿舍参观,得出结论是,扯淡。
师长拍着胡彪的肩膀说,术业有专攻,专门之人做专门之事。研发装备是你干的事吗?那是通信装备研究所干的事情。
然后,师长又对在场的其他首长说,不过,胡彪的精神可嘉。他搞这个研究,给我一个启发,我们基层部队,掌握第一手材料,应该向装备部门提供需求,特别是实战迫切需求。
果然,半年之后传来消息,某信息大学研究机构专门立项研究胡彪提出的问题。据消息灵通人士说,胡彪的这个创意,还引发了另外一项研究课题:野战条件下信息传播功能延伸。师长后来在大会上讲,我们野战部队,要实事求是,我们不是搞装备研究的,但是我们可以为装备开发提供需求。异想天开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事情,暂时做不到,但是要想到,想到了,今天做不到,明天可以做到,你做不到,别人可以做到。而如果想不到,那就永远也做不到。
今天我给您讲的故事,很多都是在毕然讲述的基础上稍加整理形成的,有点儿像小说,但是并不影响它的真实性。下面,我就用这种方式讲师长同胡彪打乒乓球的故事。
有天晚上,胡彪在远望阁附近散步,师长过来了,问他,听说你乒乓球打得好,有这个事吗?
胡彪老老实实地说,算不上太好,看跟谁打。
师长说,我们两个打一场怎么样?
胡彪愣怔了一下说,师长,别为难我了。
师长说,我怎么为难你了?
胡彪说,我是赢您呢,还是输给您呢?这是个政治问题。
师长生气地说,胡说,这算什么政治问题,打球就是打球,不要上纲上线。
胡彪不吭气,看着师长。
师长说,现在我命令你,向右转,目标,军官训练中心地下乒乓球室,齐步走!
胡彪吃了一惊,唰地一个立正,竭力把他经常哈着的腰挺直了,当真向右一转,从远望阁北侧擦过,下山而去。走了大约三四十步,胡彪不走了,唰地一个向后转,迎着师长说,报告师长,下山路上,不宜齐步,请指示,仰头下山,低头上山。
师长也愣住了,情不自禁地笑了,好小子,想更改我的决心……那好吧,便步走。
“长虹师”的军官训练中心在营区的南侧,挨着大礼堂,二人很快就到了,热身之后就开打。
不出所料,前三局师长以一比二败北。
毕竟,师长已经五十多岁了,坐下来直喘粗气。胡彪却像没事似的,拿了一瓶矿泉水,打开后递给师长说,师长,您别生气,能赢一局已经很不错了,输给我不丢人。
师长沉着脸,他看出来了,胡彪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对手,发球是不温不火的开水球,接球是不紧不慢的家常球。不管球到哪里,胡彪都能接住,然后高抛过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打完第四局,胡彪说,不打了,师长,我打不过您,您太厉害了。
师长说,别给我耍花招,要不这样,再打四局,左手两局,右手两局。
胡彪傻眼了,因为师长是左撇子,这个提议明显是耍赖。
胡彪说,好吧,师长您是志在必得啊,那我只好奉陪。
结果可想而知,不仅左手打球胡彪两局皆输,用右手打,两局也输了。
师长得意地说,不要目中无人,我再练半年,至少能跟你打个平手。
胡彪说,不用半年,半个月您就能赢我。
师长说,你小子,是不是拍马屁啊?
胡彪说,师长,您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可以吹牛,但是不拍马屁。
师长说,那你说真话,我练半年能赢你吗?
胡彪说,您刚才没说让我说真话,说真话嘛,师长,恕我不恭,您就是再练一年,也打不过我。在“长虹师”,指挥训练打仗,师长您是一号,我是一百零一号;打球,我是一号,您是二号,至少在一年内是这样。
这件事情在“长虹师”广为流传。毕然说,他过去曾经到军官训练中心见识过胡彪打球,确实很有水平。
我说,东南风干事也会打乒乓球,跟胡彪打过没有?
毕然说,东南风?门儿都没有。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胡彪在操场溜达,你们东干事凑上去,问胡彪想不想打球,胡彪说,想打,可是没有人。东南风说,我不是人吗?我陪你打。你猜胡彪怎么说,胡彪说,你是人,但你不是跟我打球的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胡彪啊。
我说,胡彪就是那个最早鼓捣伞翼飞行器的参谋吧?
毕然说,就是他。这个人成天低着脑袋,像个蔫茄子,但是特别能鼓捣事,听说最近又搞了一个建议,叫作“构建合成指挥轻便指挥所”。胡彪认为,现在军队院校的课程太落后了,有些兵种知识,大学四年课程学完,那个兵种已经消失了。军队院校课程设置,要针对我们潜在的对手,而不是我们落后的装备……
说实话,毕然讲的这些东西,在我的心里掀起很大的波澜。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毕然的讲述,并不是机械地复制胡彪的思想,而是注入了他自己的见解和态度,也就是说,毕然对于军事变革,具体地讲,对于“长虹师”的建设,是有自己独特思考的。对于一个一级士官而言,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毕然过去说过,我是谁啊,我是毕然啊,没有让我参加集训,不是我的问题,是领导的问题,是我的损失,更是“长虹师”的损失。给我半年时间,我能当一个不比胡彪差的参谋,也能当一个不比东南风差的干事。只要不让我当曹丽那样的助理员就行。
我第一次听毕然这么说,心里是冷笑的。而这天晚上,我笑不起来了,我对这个人真是刮目相看了。我甚至坚定地认为,那篇《每天都是春天》就是毕然写的,我一度产生冲动,差点儿就直接问他了。
我说,班长,你这一肚子学问,让你当打字员真是可惜了。
毕然说,学问,你说我有学问?不过,我当打字员,也不是光会打字啊,我得动脑筋啊,我问你,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说,梦想?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眼前的梦想就是写小说《好汉楼》。
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儿心虚。“好汉楼”这个标题,我已经写下一个多星期了,可是目前,那张纸上除了这个标题,只有一个署名“彼得”。我不知道毕然会怎么看我。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开始构建人物关系了,姚副科长、东南风、胡彪、曹丽、卓敏……当然还有我和毕然,还有袁月和韩小涵……只是,我还拿不准怎么才能把这些人编织在一起。朦朦胧胧地,我考虑在我的作品里,让东南风和卓敏谈一次恋爱,让曹丽同胡彪吵一次架……还有刘牧,还有那篇神出鬼没的《每天都是春天》,也许,我的小说就从这篇文章开始?
十
星期日上午,我又摊开稿纸,回忆起一件事。那是我刚到机关当打字员的第三天晚上,姚副科长让我去找东干事回办公室加班,我没有找到东干事,却看见胡彪在后山转圈,他围着远望阁左一圈右一圈,低着脑袋,步子很慢。我觉得好奇,悄悄地站在一边,后来我看见他坐在远望阁的长凳上,似乎在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山坳里暮色苍茫,隐约有一些灯火,那是我们“长虹师”几个主力团的驻地。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每天都是春天》里的一段话:“目光从眼前的山坳掠过,我看见千沟万壑,那里面藏着年轻的躯体,一旦响起起床号,山谷里就生长出绿色的森林,同正在前来的春天会合……”
我忽然觉得,胡参谋此刻的样子,就像那个正在眺望远方的西北望。因为急着找东干事,我不能久留,正要离开,胡参谋发现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看着我。我上前敬礼说,胡参谋,我来找东干事,打扰您了。
胡参谋说,东干事,哪个东干事?
我说,我们科的东干事……文化干事东南风。
胡参谋好像还是没有想起来东干事是谁,问我,你是宣传科的?
我说,我是宣传科打字员毕得富。
胡参谋说,打字员?宣传科的打字员不是刘牧吗?演讲口才很好的那个小伙子。
我说,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他去集训了。
就是那个晚上,胡参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忆他当时的样子,我很容易联想到,他就是那个在远望阁眺望远方的西北望……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被我抓住了,是啊,在远望阁上眺望远方,我的小说就从这里写起。
我激动了,马上找出笔,可是还没等我的笔尖落在纸上,忽然有人敲门。我气不打一处来,难道又是叫我加班?我起身开门,一看,不由得怔住了,原来是卓敏。
卓敏这天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红地白花连衣裙,脚上居然是拖鞋,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虽然她穿连衣裙比穿军装要好看得多。她右手还托着一个哈密瓜。
我说,卓干事,您这是……
卓敏一笑说,怎么,不欢迎?同学送来两个瓜,有福同享。
我深感意外,连忙说,卓干事太客气了,我怎么消受得起?
卓敏说,怎么,就让我站在门外说话?
我赶忙闪身,让她进屋,手忙脚乱地接过瓜,给她搬椅子。实话说,我们这个“必然得”,从来没有女性光顾过,这一袭红裙进来,感觉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许多。
卓敏没有马上坐下,看见我桌上铺着稿纸,凑近了看,念念有词,好汉楼,小说,彼得……哦,小毕,你还会写小说啊?
我顿感窘迫,苦笑着说,我是想写小说,可是写了一个多月,稿子上就这几个字。
她问,为什么?
我说,找不到感觉,我想过很多开头,可是都觉得平淡。
她说,你理想的开头是什么样的?
我说,我理想的开头,上来就能把人抓住。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就是东干事说的,引人入胜,开头就把人带入你描述的场景里。
我一怔,她还真是内行。我问,你写过小说吗?
她嫣然一笑,说,我哪里写过小说,不过,文学和新闻有相通之处,我读过东干事写的《新闻里的文学》,文学和新闻都需要一个好开头。
我说,我也读过,就是这个原因,我才找不到好的开头。
她又是一笑,说,慢慢来,先写下去,写几个开头,然后比较一下,再写下去。光想不写不行,脑子里没有形象,想象就很难深入。
那一刻,我差点儿就要喊她一声师父了。我说,卓干事您讲得太对了,我得先写一件事情,把几个人物带进去,然后……然后再慢慢地发展情节。
卓敏说,你说得对啊,有了人物,人物在故事里行动,表现性格,然后个性又支配人物行动,这不就是故事吗?跟你一讨论,连我都想写小说了。
我说,您要是写小说,一定会很精彩。
她问,为什么要叫彼得?是笔名吗?
我说,是的,是毕然建议的,怎么,不好吗?
卓敏说,好是好,就是怪怪的,要我说,还是用毕得富好,感觉有点儿俗气,可是用了彼得,难道就洋气了?小说靠作品说话,不靠笔名。
那天卓敏在我们的“必然得”待了将近二十分钟,临走之前她察看了我的书架,又察看了毕然的书柜,跟我讲,看一个人读什么书,就知道他想当什么人。小毕,贵在坚持,你很有潜力。
卓敏走后,我坐在写字台前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感觉就像做梦。她给我分享哈密瓜,这不难理解,我毕竟多次陪她去通信二连,鞍前马后。我的惊奇在于她讲的那些话,关于小说,关于读书。当然,还有后面一句,她一直喊我小毕,这让我心情很复杂,在她的眼里,我就不是她的同龄人,而是小毕,因为我是士兵。我愤怒地想,那次途中遭遇暴雨雷电,你为什么要往我的怀里钻?你瑟瑟发抖的时候,你惊恐地倚靠在我身上的时候,你把我看成小伙子了吗?
是啊,在那个风雨交加、天昏地暗的时刻,好像全世界都远去了,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我成了她的保护神,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我的天哪,我终于找到小说的开头了,就从那个水泵房写起,那么惊险、那么温情……可是,很快,这个方案又被我否定了。这样写会出现问题的,往下怎么发展呢?往爱情方向发展,人物的身份不允许,可是不往爱情方向发展吧,写那一段干什么呢,只是写一段奇遇?那也太……太没劲了。
一个小时后,毕然回来了,除了看到他桌上放着的半个哈密瓜,还看到我稿纸上多了几个字——远望阁上看远方。我还是决定从我到宣传科当打字员写起。至于那个水泵房,忘记它吧,别自寻烦恼。
十一
读者同志,您明察秋毫。我当然不会忘记水泵房,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不过,我还是给您讲讲我们的师长吧。
我当然见过师长,而且不止一次。星期五的早晨,机关要会操。司、政、后、装的机关干部组成四个排,各部门首长如司令部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部长、装备部部长为排长,而在这支队伍前面的连长、指导员是师长和政委。那半个小时,九道梁喧哗而又热烈,直属分队在远处山呼海啸,主力团在更远处龙腾虎跃。我们机关的队伍不怎么喊,主要走齐步,唱行进歌曲“向前向前向前……”
每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我都热血沸腾。我写信给父亲说,知道吗?我和师长、政委走在一个队伍里,我们迈着同样的步伐,唱着同样的歌……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老是幻想,我走在队列的前头。
读者同志,我知道您为什么要笑,您可能在心里想,我是痴人说梦。是啊,谁没有梦想呢?
有一次会操结束,我到机关食堂帮忙打扫卫生。正忙着,听见王副主任说话,伸头一看,天哪,王副主任陪着师长来了。我吓得赶紧扔掉水桶,站得笔直,两只手臂贴在裤缝上,随时准备敬礼。
快了,他们进门了,师长看见我了,师长微笑着向我走来。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距离,就在师长离我还有十步远的地方,我唰地抬起右臂,手掌像飞碟一样贴到,不,不是贴到,而是戳到脑门儿上,我的大檐士兵军帽在地上转了一个圈,落在师长的脚下。
我差点儿晕过去,眼泪忽然就涌上眼眶。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师长弯下腰,捡起我的军帽,拍拍,然后走过来,双手向上,戴在我僵硬的脑袋上。
我的嘴巴张了张,大声说,谢谢师长!可是,连我自己都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的嘴巴已经不听我的指挥了。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师长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怕我?
我说……我使劲地撬开我的嘴巴说,报告首长,我太……太紧张了。
师长点点头,笑着说,紧张啊,紧张有紧张的道理。一个士兵,见到师长不紧张,那说明什么,第一说明师长不像师长,第二说明士兵不像士兵,像老油条。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师长。
师长后退一步说,干活儿吧小伙子。
师长说完,对我招招手说,下次见到我,就不能这么紧张了,要是还紧张,说明我这个师长没有当好。
说完,师长就带头向伙房走去。
王副主任对我笑笑说,放松。
师长他们离开之后,我恨不得把水桶扣在自己的头上,我太没用了,我的心理素质太差了,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差。我知道师长他们一会儿还要从伙房出来,还要去察看其他部门的伙房。我一边干活儿,一边练习敬礼,有那么几秒钟,我的右手一直贴在裤线上,上上下下地比画。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我的形象找补回来。
可是,直到我把食堂地板擦了两遍,师长还是没有出现。我悄悄地走到伙房门口,探头一看,师长他们从伙房后门走了。我不顾炊事班班长诧异的目光,不顾管理员的呵斥,像狐狸一样绕过他们,追到伙房后门。
我看见三十米开外的菜地埂上,师长正对王副主任说着什么。远远地,我举起右臂,向师长的背影敬了一个礼,并且迟迟没有放下手臂。我执拗地认为,师长能够感觉到我这个礼,一定会记住我这个礼,可是……就在我快要放下臂膀的时候,我看见……天哪,师长真的转过身来,真的看见我了,他向我挥手致意,朝阳下面的空气里似乎传来他亲切的声音——我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但是我相信,师长一定说过什么。
那天晚上,我跟毕然讲我见到师长了,讲得很细,我说我太没用了,就那么一次机会,我还出了洋相。我问毕然,你说师长跟我招手的时候,会说什么?
毕然静静地听完,想了想说,你确定师长转身了,看见你敬礼了?会不会是你的幻觉?
我说,当然不是幻觉,我亲眼看见师长转身了,向我招手,并且说了一句什么。
毕然说,哦,我知道了,师长说,放下吧小伙子,放下你的不自信。
我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听到了?
毕然说,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啊,我是毕然啊……等等,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你说你是毕然啊。
毕然说,不是这一句,是前一句。
我说,那就是,放下吧小伙子,放下你的不自信。
毕然没有马上接茬,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嘟嘟哝哝地说,放下吧小伙子,放下你的不自信,彼得,这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说的。彼得,接着写下去吧,把你的《好汉楼》接着写下去,写你的真实感受,写你的经历。
我说,我本来打算从我到宣传科工作写起,可是,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我最初的认知好多都是错误的,包括对你的看法。
毕然说,我知道那时候你对我有看法。曹助理说的对,我的心里有阴暗面,你不要怕,写出你的真实感受,我也能从你的文字里认识我自己。
那天夜晚,我东西南北想了很久,正准备熄灯睡觉,电话分机响了,姚副科长在那头说,小毕,到我宿舍来一趟。
我们科的干部都在,我看见了卓敏,原来她也参加了,她冲我一笑说,《从长虹坡到“四朵金花”》能够引起重视,小毕也有功劳,坐一会儿吧,没准儿还能提供修改思路。
她说着,东干事已经往方干事那边挤出一个地方,卓敏顺手扯了一个小马扎,小毕,坐这里。
什么叫正中下怀,这就是。我言不由衷地说,我还是算了,我明天还要出操呢。
姚副科长说,出什么操啊,明天是星期六。
我坐下来,听明白了,原来是卓敏写的电视专题片被某电视频道看中了,提了一些意见,让宣传科修改。姚副科长说,我刚才讲到哪里了?哦,讲到通信二连的传统,在抗美援朝长虹坡战斗中,我们的英雄肖江同志在战斗最残酷的时刻,扑在电话中转机站上,从而保障了首长的战斗命令能够顺利下达,战斗取得了胜利。卓干事,那一句“首长,请下命令吧”至关重要,这是英雄事迹的核心,是全篇的闪光点,正是因为有了这句话,才彰显出通信二连的“顺风耳”作用。
姚副科长讲完,又问,刚才谁说了,哪里有点儿不对劲,是卓敏同志说的吧,哪里不对劲?
卓敏说,是我说的,我跑了通信二连很多次,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觉得老英雄肖江的那句话有问题。不,不是事实有出入,事实没有任何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我愣住了,一口水差点儿呛到。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呢?因为我也觉得有问题。当初陪卓敏到二连采访,参加座谈,跑军史馆,我就一直在揣摩这句话,但是我从来没有表达,一是觉得可能是吹毛求疵,二是隐约觉得没有准备充分。
姚副科长看见我走神,问我,小毕,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我怔怔地看着几位军官,迟疑了半天才说,报告副科长,我是有话要讲,我最早看到老英雄的画像,看到那个场景,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经常念叨那句话,首长,请下命令吧……
卓敏说,小毕,别太啰唆了,讲重要的发现。
我说,我发现……我发现老英雄的那句话不完整……
说着,我停住了,几个军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让我感觉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敢讲下去了。
突然,桌子被谁拍了一下,是卓敏。卓敏激动地站了起来,刚想说话,又停住了,抓过面前的茶杯,猛喝一口,也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后说,我明白了,问题就在这里。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首长往前面打电话,我们的一个副排长,为什么要命令首长,为什么要说出那句“首长,请下命令吧”,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我认为,要彰显老英雄的价值,一定要把他说出那句话的背景找出来,那一定是比我们现在知道的这句话更有分量的话。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也猛地站了起来。我说,我知道那个背景,老英雄的那句完整的话是,“首长,不要啰唆了,请下命令吧!”
姚副科长的套间一片寂静,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我正想坐下,卓敏问我,你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我说,我在连队帮忙抄写连史,发现“首长”后面是逗号,省略号,然后才是“请下命令吧”,感叹号。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
十二
我和卓敏离开二楼上楼,在三楼楼梯口分开的时候,我的胳膊被拽住了,她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鼓励我做某一件事。我差点儿就冲上去了,差点儿就扑过去了。可是,我的腿原地没动,好像它正在竭力地阻止我做一件不得体的事情。
我牢牢地站稳了,用清醒的目光看着卓敏,她也用清醒的目光看着我。我刚要迈步,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手背向上。我明白了,低下头去,吻她的手背。然后,我回到宿舍,一觉睡到天明。
此后的几天,我们宣传科一直在忙乎,翻箱倒柜地找资料,跑通信二连,跑师史馆,还派人到军区档案馆。姚副科长在科务会上讲,师长也知道这件事情了,师长说,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儿马虎。有那句话和没有那句话,大不一样,既关系到首长的形象,也关系到英雄的价值。
找到那句话,是干部们的事情,我那几天,只要脑子闲下来,就会想到那天夜晚在好汉楼的楼梯口,卓敏让我吻她的手背。
读者同志,您知道,我不仅对语言文字敏感,对肢体语言也很敏感。那晚,在卓敏伸出手的前一秒钟,她的身体是向我倾斜的,她的眼睛里发出的是“拥抱我”的信号,如果我没犹豫,果断地冲上去搂住她,她一定不会拒绝。在那个夜晚,在那个灯光昏暗的楼梯口,在那个时刻,我和她,就是最亲密的战友,我们心有灵犀,我们配合默契。
在后来的几天,一切归于正常。我到打字室工作,她上她的班,我和她见面,没有发现她有丝毫不自然,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小军官,比我想象的要老练得多。
又是一个会操的早晨,我走在队列末尾,远远地看着师长挺直的腰板,迈着标准的步幅。我心想,要是师长知道我那天晚上乱放炮,也不知道会怎么看。嗐,我这是怎么啦,师长日理万机,他怎么会关注这点儿小事?
在雄壮的军歌声中,会操结束了。解散之后,我正准备飞奔到机关食堂打扫卫生,王副主任叫住了我。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我的预感被证实了,师长正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连忙立正,竭力平静下来。师长走到我面前,慈祥地看着我,突然喊了一声,毕得富听口令,向后转,齐步走,立定,向后转!
我转过身,看见师长身板挺直,两眼平视着我。我忽然明白了,定定神,庄重地抬起右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手指在帽檐下面做长时间停留,然后我看见师长上体微微一动,手臂就像一道闪电,飞到额头边上——师长郑重其事地给我还了一个军礼。
我的心口一阵滚烫,师长这是在帮我补课啊,补上了一个士兵必须熟练的一课。
那天上午,姚副科长让我到军人俱乐部帮忙清理仓库,我是唱着歌去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韩小涵问我,怎么这么高兴?
我没有跟她多说,只是说,每天都是春天。
清理材料柜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有一堆书籍刊物,眼睛顿时一亮,我看见了多次寻找而不得的东西,那本军队文艺杂志。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把杂志打开,赫然看见目录上散文栏内的一行:《每天都是春天》——西北望。
韩小涵愣愣地看着我问,你怎么啦?你的手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说,韩小涵,知道西北望是谁吗?
韩小涵说,西北望?我也不知道西北望是谁。难道你发现了新大陆?
我长话短说,把最早看到这篇文章和此后的遭遇简要地说了一遍。韩小涵说,哦,你想当作家,要拜师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这个韩小涵,真像她自己讲的,就是一根筋。
作为韩小涵的废品,那本杂志被我据为己有了。回到打字室,我把那篇文章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再读一遍,已经没有第一次阅读时的惊喜了,也许……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为什么这本杂志里面有时候会有那篇文章,而有时候没有,这不是变魔术吗?
谜底直到两个小时以后才揭开。那天中午下班,我一路小跑,抢先回到好汉楼,打开毕然的书柜,找到里面的那本杂志。两本杂志放在一起,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份军队文艺杂志的封面都是一个风格——都是一样的图案和一样的字体,孪生兄弟似的,区别仅仅在于色彩和期号。我这个马大哈啊,根本没有注意到期号和封面的颜色,为了这个“走神”,走了多少弯路啊。
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问题还有两个:一是,西北望到底是谁?二是,我最早看到的那本杂志到底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毕然藏起来了?
这段时间,我不再坚持认为西北望就是刘牧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儿像毕然。自从被曹丽“点穴”之后,毕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说话办事小心翼翼的,还经常问我,我没有自高自大吧?我没有嫉妒你吧?
听说,毕然在工作上也很有起色。秋天准备年终总结,组织科要报政治实力,那是一项绝密的工作,除了装备,全师党员、团员、群众以及党委、支部的情况全都要统计,可以说,那就是“长虹师”的花名册。当然,作为一名士兵,毕然不可能全程参与,他只是参与三分之一。有那么几天,毕然经常加班加点,我问他干什么,他只字不提。我感觉毕然成熟了许多。
有一次晚上加班,比较顺利,回好汉楼的路上,东南风让我跟他到远望阁去。卓敏跟在后面说,我也去,我还没有晚上去过远望阁呢。方田园也说,好啊,今晚我们都去,姚副科长要是来了……还真让他说着了,姚副科长真的追上来了,大家一起散步。
卓敏故意跟我走在一起,而且还放慢了步子,跟大伙拉开一段距离。她问我,小毕,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说,写了七个字,远望阁上看远方。
卓敏说,为什么不接着写下去?
我说,不为什么,因为我拿不准是先写远望阁还是先写水泵房。
卓敏愣了一下说,水泵房是什么?
我心里很不舒服,她居然连水泵房都忘了,可见她对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当然,这也正常,从她第一次喊我小毕开始,我们的关系就是建立在官兵关系上的。
我避开话题,跟她讲了我到宣传科后认识的那些人,重点讲了毕然,讲了我最早在毕然的书柜里看到的那篇文章,我甚至还给她背了一段。我说我怀疑那篇《每天都是春天》的文章是毕然写的,可是又觉得不像。
卓敏问我,那你认为那篇文章应该是什么人写的?
我说,那应该是一个有境界、有见识、有胸怀的人写的。毕然虽然有才,但是他的境界达不到。
卓敏听到我的话,哈哈大笑,她说,你要是认为一个作家的心灵同他的作品一样,那真是幼稚了。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可能心里涌动着高尚和纯洁的情感,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作家也是人,是人都有局限性,你怎么能要求作家就比我们芸芸众生超凡脱俗呢?
我愣住了,感觉卓敏好像不是我的同龄人,而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智者。我说,卓干事,您是学什么的?
卓敏说,这个你还不知道,我是学新闻的。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说,您刚刚大学毕业,恕我不恭,还是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高深的见解?
卓敏说,高深,你认为我高深?那怎么谈得上。不过,我哥哥是搞文学的,我发现他的作品比他的人品好多了,他都结婚了还去追女孩子。
我说,哦,原来如此。
卓敏说,当然,总体来说,作家还是有纯洁理想的,至少在创作的时候。作家要是玩心眼儿,一般人是玩不过的。我希望你当一个纯洁的作家。
那天晚上,在远望阁,我的小心脏又蠢蠢欲动了,看着山坳里时隐时现的灯火,我似乎看见了远方,看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穹庐之下,群山之中,簇拥着无数个城市和村庄……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我心中顿时生出金戈铁马的雄壮和辽阔……
请原谅,那天我产生了一个更加迫切的愿望,我要争取提干,留在“长虹师”。是的,我的动机有点儿复杂,其中一层是,我希望得到卓敏的重视,同爱情有关,但是并不完全因为爱情,因为她老是叫我小毕,因为她一直没有把我当作成年男性看待,她凭什么?
关于提干问题,终于摆到桌面上了。
有天深夜,突然听到一阵饮泣,我没有打开灯,只是悄悄地聆听,甚至还假装打了几声呼噜。第二天,我看见毕然正常起床,正常穿衣,正常参加会操。
晚上下班回来,毕然坐在他的椅子上,往天花板看了很久,然后椅子一转,面向我说,兄弟,今晚没事吧,我想跟你聊聊。
这是第一次,毕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要跟我聊聊,而且他喊了我一声兄弟。这几天毕然有些魂不守舍,他去了曹丽办公室,也到曹丽的宿舍去过。难道,他和曹丽真的发生了什么?如果他跟我讲他的隐私,我该怎么办?
让我意外的是,那天的“聊聊”,同曹丽没有关系,而是从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刘牧开始。
毕然说,我们第一次谈起刘牧,你一定有感觉,我嫉妒刘牧,因为……因为袁月喜欢刘牧,而我喜欢袁月。现在我知道了,刘牧确实比我强,至少他心胸比我宽阔。
我惊呆了,我没有想到毕然会这么说。
毕然说,上周我和刘牧通了一次电话,他跟我讲,他集训快结束了,要到基层任职了。他还跟我讲,我还有机会,你更有机会。
就是那天晚上,毕然告诉我,士兵提干有几种途径:一是大学生士兵参加每年一次的集训,结业后到部队任职;二是非大学生表现好的,可以保送入学,毕业提干;三是特别好的,破格提干。
毕然说,我太喜欢“长虹师”了,我相信你也喜欢“长虹师”。我争取,你更要争取。争取未必如愿,但求无愧我心。
这应该是毕然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跟我聊,并且是高强度地深入聊。我们两个,终于“必然得”了,终于可以掏心掏肺了。
是的,我喜欢“长虹师”,我喜欢九道梁,我喜欢好汉楼。还有,卓敏。还有,我的小说。为了这一切,我得争取提干。
我们聊到半夜,好在第二天不上班,一觉睡到日升中天。
午饭后,我的小说上路了,正文的第一句话是“远望阁上看远方”,但也仅仅是这一句话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把作者名字改了过来,“彼得”改成了“毕得富”。
毕然看见了,问我,为什么又把笔名改回来了?
我说,上个星期会操,我见到师长了,师长喊了我的名字,毕得富。等于是师长亲自给我命名了,我不能再用“彼得”当笔名了。
我没有跟毕然说,卓敏不喜欢“彼得”这个笔名。尽管我知道我对卓敏的感情不会有结果,但是,要把卓敏从我的世界里清零,那是不可能的,还有那个风雨交加的水泵房。
我的小说左摇右摆,一会儿是远望阁,一会儿是水泵房,这大约就是二十多年来,这部小说一直没有写好的原因。
一个月后我得知,《从长虹坡到“四朵金花”》即将被某电视台作为重点节目推出。经过修改的专题片,加上了那句话,不过不是我想象的,区别在于,我想象的那句话是“不要啰唆了”,真实的那句话是“别啰唆了”——这要归功于师长、政委、政治部首长、姚副科长……特别是卓敏干事。
为了找到那句话,卓敏出差到军区档案馆、解放军档案馆、军事博物馆,查看了很多历史资料和图片,但是都没有找到那句话。卓敏不甘心,又跑到当年下命令的那位首长家——首长后来担任了军区司令,于二十一世纪初去世了,没有留下回忆录。
终于,在某出版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一本回忆合集里,卓敏找到了那个传奇的名字——“长虹师”第六任师长。首长在他的文章《鏖战长虹坡》里,有这么一段话:“敌人突然发动进攻,路线和方向出其不意,一线部队仓促应战。战斗打响三个小时后,我们看出了端倪,决心就在长虹坡展开反击,前提是坑道部队至少坚持两天……电话接通后,我说,同志们,师首长、师党委信任你们,请转告所有指战员,坚持就是胜利,考验我们的……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几声爆炸的巨响,一个声音从话筒里传来,首长,别啰唆了,请下命令吧。我浑身一震,当即下达命令,预备队出击,二团三营穿插七号高地!以后回想这件事情,我当时确实啰唆了,战斗那样激烈,每一秒钟都很关键,每一秒钟电话线都可能会被炸成几段……我们的战士多么的伟大……”
卓敏刚到“长虹师”的时候,好汉楼里有传说,说卓敏的爷爷就是长虹坡战役中“长虹师”的师长。卓敏是带着爷爷的使命到“长虹师”来的,就是为了找到那句话。
还有一种传说,说卓敏的爷爷是那位给首长下命令的通信兵副排长,她的父亲、那位副排长的儿子后来被师长收养了。
毕然跟我讲,都是谣传,卓敏的爷爷是农民,不过,她的父亲是医生,她的母亲是军校教员,如此而已。
我看过专题片,画面上有那位首长手持望远镜观察战场的照片,还配有首长的画外音。首长说,从那以后,我们改变了下达命令的形式和内容,争分夺秒,只说有用的、重要的、紧急的话。战争,一切都要求精确、精准、精练……
把过去的场景复原,袁月立了一功,她通过计算机技术,将文字记录的战斗元素输入到画面之中,并使其变为动态,非常逼真。从专题片里,我看到了那位英雄,一位遍体鳞伤的军人,生命奄奄一息,扑在电话接转机站上,用血肉之躯保护着机器。据说,在他牺牲之后,线路仍然畅通长达十二分钟。
专题片的后半部分,是我们连队的今天,马副连长和她的姐妹,继承优良传统,苦练通信技术,成为全军区先进典型,马副连长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
我高兴啊,我觉得我应该留在部队,回到我的老连队,哪怕还在炊事班揉馒头,那馒头也是为三八红旗手揉的,光荣啊。
读者同志,我给您讲了这么多,您是不是听累了?可是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关于那篇文章的作者和那份杂志的来龙去脉,已经无关紧要了;关于刘牧和毕然的前途,还有我最终能不能成为作家,也无关紧要了。重要的部分,其实是我们宣传科那几个干部和曹丽、胡彪等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更重要的事情是,我和卓敏的关系,但是我现在不能跟您说,这是军事秘密。怎么办呢,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找个机会,我给您接着讲好汉楼故事的续集,暂名《兵城》。
原刊责编 李兰玉
【作者简介】徐贵祥,皖西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排长、连指导员、集团军政治部组织处干事、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解放军出版社总编室主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等职,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作品获第七、八、九、十届全军文艺奖,第四、八、十、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马上天下》《特务连》《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