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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灵一条街

2024-09-28王若虚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9期

西灵步行街在早上九点半准时醒来,比安水市中心的商场提前半小时。西灵一条街上面积不超十二平方米的小吃店有十家,其中包括两名聋哑人店员。他们销售铁板鱿鱼、台湾香肠、麻辣花甲、里脊肉串、东北冷面、无骨鸡柳、手抓饼凉面皮、湖南臭豆腐、椒盐小土豆。每样食品平均出餐需要五十秒。拥挤、眼花缭乱的排列组合,统一的品牌加盟,统一的原料供应商,近乎统一的价格。

西灵一条街上第十一家小吃店是异端,甚至不能称之为店。刘老太没有像其他沿街的邻居把门面出租出去,自己另寻住处。她留了下来,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去菜场采购臭豆腐和肉片,九点打开家门,搬来煤炉支起铁锅,倒入豆油,从红色塑料袋里先取出六块米白色臭豆腐,在铁架上码好,边上是自己串的里脊片和亲手做的萝卜丝饼。九点半,西灵一条街醒来,刘老太的油锅也烧开了。

来过西灵街的游客很难不注意到这个“油炸老太”,她家就在步行街入口内十米处,左手边。门板令人想起工作多年还不退休的老式黑板,门槛仍是灰褐色的长条石头。臭豆腐或萝卜丝饼顺着干皱的手指滑入油中,泛起细密的气泡。多年前,人们还年轻,放学回家路上就常驻足在这样的小摊前,将作业和测验成绩暂时忘到九霄云外。

如果买臭豆腐的顾客站的位置很巧,能看到老太身后,天井墙壁上长满爬山虎,房门开着,墙上有张男人的黑白相片,从背后注视着她的忙碌。西灵步行街开始开发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走了好几年。后来老太儿子也走了ab8e96b701c112842a3fdfa152509a66,先是当兵,又在省城进了国企。后来很多邻居都走了,一批又一批装修师傅来了,似乎永无宁日。接着又安静下来,随后大批游客抵达,海浪卷沙滩,又永无宁日。

刘老太再也不能四处收集废纸板和空塑料瓶并堆放在门里门外,那样有碍商业休闲街的观瞻,这才转战餐饮业。工商、税务和食品安全证自是没有的,她七十多岁的高龄就是豁免资格。

油炸臭豆腐其实是她母亲宁老太太曾经从事的行当之一。那时西灵街还是石板路面,家家户户洗衣做饭,要走半公里去望源河边打水。刘老太就是在西灵街出生的。她晚上做梦会梦到大块大块的石板,醒来打开门,宛如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个世界,尽管她从未出过安水市,甚至没去过西面尽头的古城门。

每天都是新的臭豆腐滑入油锅,每天都是新面孔、新的口音来来往往。甚至街上的其他商户,那些雇来的服务员,长则三两年,短则几个月,终究会选择离开,谁也记不住谁。她老了,那些和她一样老的面孔去了哪里?老面孔是回忆的醒酒汤,能帮老太回忆起以前的千丝万缕,谁在西灵街出生,谁在西灵街去世,谁在西灵街结婚,谁在西灵街生子。

现在,她怀念西灵街,也嫌弃西灵街。她就出生在这里,也准备死在这里,无论儿子带着孙子回来过年时劝过多少次。

西灵一条街的店铺鳞次栉比,但没有一家店是“油炸老太”会光顾的,哪怕老北京布鞋店。刘老太的所有布鞋都是自己做的,况且现在每天不需要走很多路。她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需要那么多店铺。她家正对面从前是阿明杂货铺,为了省电,灯泡瓦数很低,里面应有尽有,邻居们只取所需。后来阿明父亲死了,阿明搬走,杂货铺先是幻化成一家特产超市,现在则是一家星巴克,光鲜亮丽,窗明几净。

她不喜欢星巴克,也不喝咖啡,她这辈子已经喝够了中药。

西灵一条街全长正好一公里,以当地特色为招牌的土菜馆有四家,开业最早、至今未倒的是西灵街15-2号甲的“寻常百姓家”饭店,店里供应四十九种热炒冷盘,三种特酿药酒。老板寻中华以前就住34-1号乙,现在那里是卖老青海酸奶的小店。他也不喜欢星巴克,因为儿子寻灵耀沾染了喝咖啡的恶习。老祖宗留下来的茶叶不好喝吗?意式浓缩是中药,美式咖啡是刷锅水,摩卡腻得要人命,卡布奇诺和拿铁看着差不多,一样难喝。共同特点是,贵。有这钱可以炒一碟辉城驴肉,或者一大盘红油拌鸡杂。

比星巴克更讨厌的是那些小吃店、奶茶店。西灵一条街上的奶茶店和鲜榨果汁店共计十二家,旅游高峰时段平均每四十秒就有一杯刚做好的饮料递到顾客手中。

儿子寻灵耀在西灵中学念初中时,成绩中上游,结果中考去了全市倒数第一的八中。寻中华有理由认为,儿子就是吃铁板鱿鱼吃傻的,喝半糖奶茶喝傻的。据说鱿鱼用药水泡过,才显得嫩;奶茶加了香精和代糖。寻灵耀每年初中寒暑假给父母帮忙看店,隔三岔五就去买铁板鱿鱼、奶茶。还有那些拌了粉丝的花甲,洗干净了吗?里脊肉是不是来自病猪身上?

寻中华曾挨家挨户找那些小吃店奶茶店的人,自然不是傻到问原材料货源。男的就丢一支中华,女的就赔笑脸,让他们不要再卖东西给寻灵耀。有的答应,有的反问,生意好时那么多客人,我们哪里来得及辨认。寻灵耀后来学聪明了,找初中同学去代购,寻中华防不胜防。

寻中华的老婆常如玉收到儿子的八中录取通知书,用食指点男人太阳穴,表示,善恶终有报,现在报应来了,你儿子以后考不上大学。早知道就该给他请家教,补课,都是你想省钱。

寻中华和老婆最初是在火车站边上一家饭店认识的,她负责传菜,他在后厨炒菜。那时老板让用地沟油,两个厨子毫无异议。老板让帮工洗香菜、香葱象征性冲下水就行,帮工欢呼万岁。老板买回来的鱼虾基本是下了病危通知单的,牛柳丝里掺了来路不明的猪肉丝,四六开。

后来某天厨房瓦斯爆炸,炸死个厨子,炸伤个帮工。寻中华在后门抽烟逃过一劫,就是从此左边耳朵一直不太好用。老板被抓,寻中华寻寻觅觅,回到西灵街,和老婆开了这家小饭店,洗心革面,避开了前老板所有的暗箱操作。

“寻常百姓家”饭店这些年在西灵街赚了点钱,寻中华买了新房,买了车,寻灵耀却在小吃店、咖啡馆、奶茶店散出去不少钱,真是哪里赚的哪里花。儿子刚考进八中,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公办大学是进不去了,只能攒钱读民办大学,一年好几万元。至于读出来之后能干吗,扑朔迷离。如果有天寻中华干不动了,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让儿子接手饭店,那又何必要读民办大学。

星期六早上十点出头,西灵街游客稀拉,洋车队的汉子们都在等活儿,更不会有客人来吃饭。寻中华蹲在后门外的垃圾桶边抽烟。这是多年来的习惯,这个习惯救过他的命。现在儿子的前途又似乎来索命。西灵街的人,总要想办法走出西灵街的。寻中华是回来了,但至少生意不错,大小是个小老板,以前抽红梅,现在抽中华,中华烟。

常如玉监督完阿姨洗菜,走到后门,往男人屁股上拱一脚背,别抽了,还嫌厨房油烟不够大,抽油烟机几时叫人来修?寻中华在地上摁灭烟,手往上轻轻一甩,烟蒂准确地落入垃圾桶。

儿子呢,起床了?

起来了,早饭没吃就出去逛了。

寻中华叹口气,说,揍死他。

西灵一条街,离西侧尽头古城门还有二百米处就是西灵初级中学。寻灵耀那届七十八个学生,父母在西灵街做生意的就他一人。同学们放学大多往东走,得知路过的“寻常百姓家”是他家开的,就给他起了绰号“食神”,管他爸叫“中华寻”。

好在第八中学不在这一片区,位置挺偏,骑车快点要半个多小时,高中同学放学后不太过来。西灵步行街虽在安水,但本地人周末来过一次就不会再当回头客。除非来了外地朋友,西灵街忽然就成了安水的代表景点,一定要来。

偏偏,鬼使神差,寻灵耀班上的外语课代表柳婧就来了,跟着家里人来的,还就在午饭点踏进了“寻常百姓家”。那是高一暑假结束前最后一个星期三,寻灵耀就在收银台后面替老娘值班。抬眼一望,立刻缩头,屈膝蹲下。班上同学只知道他父母开饭店,不知道就开在西灵街上。其实开在哪里都无所谓,顾客是上帝,开饭店的就是卑躬屈膝伺候上帝的。

“上帝”一家对寻家饭店环境不太满意,柳婧她妈头发烫得老高,问老板,老板人呢?三个人!柳婧在英语课上给自己起的名字叫菲奥娜。菲奥娜说,这家店油烟气怎么那么重!熏死个怪仙。她平时在学校说话可不这么“扩音喇叭”,只讲普通话,声音纤细,像低吹的竹箫,暖水壶里总是咖啡,跟八中的江湖地位和教学风格格格不入。现在是入了,入透了。

她爸皮肤近乎酱油色,说饭店总是有油烟气,这家菜馆挺有名。菲奥娜说熏死了,对皮肤不好,你懂么妖子懂,换家店。常如玉从后厨端菜出来,问,几位?三位?菲奥娜摆摆手,不吃了,熏死了,熏出蛤蟆儿子。转身跨出店门,她父母也跟着出去了,她爸走在最后,跟常如玉道声歉。

过了几天,开学了,寻灵耀不敢再像往常那样偷偷瞄她的背影。

寻灵耀以前还想过,到高三柳婧填报哪所高校,他也跟着填。反正在八中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柳同学只要高考不祖宗显灵超常发挥就行。现在,这念头断了。考大学还有什么意思。可要是不考呢?莫非真要继承“中华寻”的饭店?那只会给他带来耻辱,每天烹炸炒炖,笑脸相迎。

鬼嚼的西灵街。为什么要出生在西灵街?为什么“中华寻”要出生在西灵街呢?没意思。什么风景,天天看也看腻了,铁板鱿鱼和奶茶也喝够了。他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就该离开这里,去大城市,找一份很酷的工作,酒吧调酒,DJ(打碟),甚至当文身师,虽然可能被“中华寻”揍死。

星期六早上九点三十五分,他起床,简单刷牙,擦把脸,早饭没胃口,穿上T恤出了家门,骑车十分钟就到西灵街。街上不能进车,到“寻常百姓家”门口,他猫着腰一溜烟窜了过去。

“中华寻”平时管他紧,手机只许用小灵通。但西灵街38-3甲的“银五”会借他智能手机,他可以玩几把游戏。果然还是游戏才是男人最忠贞的伴侣。

西灵一条街有六家银器店。“银五”之所以叫“银五”,因为是第五个在街上开银器店的。银器店门口一天到晚叮叮当当,雇的江西小工坐在那里用锤子打银手镯和银勺子,平均每分钟敲打三十五下——永远是手镯和勺子,复杂一点的东西小工不会了,老板“银五”也不会,只是摆个样子,暗示游客们店里商品都是纯手工制作。

“银五”在西灵街北面的顺林街长大,当年出来玩的小兄弟都叫他“顺林街谢霆锋”,屁股后面跟着一堆小姑娘。他算寻灵耀半个初中校友,因为初三一开学就跑了,没拿毕业证。虽然违反九年义务教育,但孩子跑了,家长、学校、教育局都无可奈何。“顺林MV+vNKv04bUqaMildOBPqQ==街谢霆锋”走南闯北打过二十多份工,始终没发财,手臂上倒是多了几道刺青,还有个烟疤,据说,是为最心爱的女人烫的。那个女人已跟他相忘于江湖,很可能现已发福,就像他自己。

寻灵耀对“银五”大哥十分崇拜,问他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银五”表示,一点也不精彩,反倒有点危险,尤其是当你睡了老板的女人,哪怕是之一。酒吧调酒?群魔乱舞,乌烟瘴气,上完班出来鼻屎都是黑的。DJ?一套机器多少钱啊给你练手?当文身师?你美术怎么样?别的不说,自己文一身就要好几万块……废话!自己没文身的也叫文身师?咖啡师?是个人教一天就会,没技术含量。书店上班?哈哈哈哈哈哈,那不就是卖咖啡吗?

“银五”说,还是好好读书吧,你成绩多考一分,就是多条人生出路。寻灵耀问,你初三没上就跑了,还不是当了老板。“银五”随手拿来镜子,说,照照,你是“西灵街谢霆锋”吗?

“银五”在外面打拼十年,第十年在KTV当服务生时遇到了现在的老婆,老婆家在浙江某地开厂,下面还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虽然老婆长得不怎么样,但娘家出了三十八万元彩礼,够他衣锦还乡,投资小生意。老婆也努力,中专学历,自考会计证,在省城一家私企上班,老板是娘家的亲戚。每周末她就到安水来跟老公相会,可惜肚子还是没有见长。

“银五”虽不复当年“顺林街谢霆锋”风范,毕竟底子还在,穿上黑衬衫和鹿皮马甲,店门口一站,往游客里结伴的女孩一笑,一招呼,总有愿者上钩的,进店来看看,问一问价格。“银五”再讲几句玩笑,引经据典一下,“未来的世界是银子做的”,让女孩试戴一下,对着镜子赞叹几句,买卖基本就成了。一副镶廉价石头的手镯含泪赚上一两百块,总比其他景区那些卖金镶玉的要仁慈高尚得多。

“银五”常对寻灵耀谆谆教诲,别老想出去闯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在西灵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爸开小饭店丢人吗?这年头开店不容易,混出点品牌更不容易。你以为其他地方有多好玩?南锣鼓巷、田子坊、西塘古镇、夫子庙……我都去过,千变万化卖的就是这些东西,都是给没什么大钱的老百姓的。我们就是没什么大钱的老百姓,寻常百姓。

寻灵耀说,好了好了,快把手机拿出来吧,我玩会儿游戏。

“银五”说,游戏游戏,就知道玩游戏,我问你,刚才经过“闻香识女人”,你看见开门了吗?她们老板娘在吗?

寻灵耀问,嫂子这周没回来?

“银五”一愣,说,滚滚滚,小屁孩成天想什么呢?哪壶不开提哪壶……哟,彭叔、卫叔,这么早就巡逻,客人还没多少呢,来,喝茶喝茶,刚泡了壶红茶。

西灵一条街在入口和出口各有一名保安,整条街上还有巡逻保安两名,隔日轮班。每名巡逻保安配一个固定的街区志愿者。

巡逻保安老彭五十二岁,隶属市保安派遣公司,就住顺林街,“银五”小时候捣乱,老被他押送着见家长。跟他搭班的志愿者老卫六十四岁,退休前在肉联厂当门卫,住西灵街南边的居民区,没能吃到沿街开发商业街的红利,但从不在意,毕竟,计划经济年代当过街坊邻里的红人,宠辱不惊了。他当巡街志愿者的原因也简单,从前天天坐在门卫室,现在得多走走,就当锻炼。

说是隔日搭班,其实二人形影不离,不当班时就凑到一起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有时在东明街小饭店,有时在老卫家里,因为老卫丧偶。老彭的老婆一直骂男人,就知道跟老卫喝喝喝,你就跟老卫过算了!

但值班时二人滴酒不沾,顶多到熟人的店里要杯茶水喝。周末的西灵街,十点半是最好的时光,商户都开了门,但游客没多少,稀稀拉拉,二人闲庭信步。等客流量大了,就举步维艰了,还要提防哪个鲁莽游客把里脊肉签子戳到脸上。老彭同事就遇到过,血流如注,送到医院缝了四针,算工伤。要是戳到眼珠子就真麻烦了,一只眼睛,千金难易。

从银器店喝完茶出来,老彭说,“银五”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前这小子喜欢大闹天宫,用粪涂人家窗户,往咸菜缸里放老鼠。我揪着他耳朵去找他爸,他骂了我一路老甲鱼屁股。唉,现在他爸也走了,他倒好,折腾那么多年,现在回来开家店,生意还不错,待人客客气气。唉,光景转换太快,我还活在昨日。

老卫背着手,脖子倒是直,像个下来视察的市管干部,说,人过四十岁,日子就开始加速,当初你跟我看着泥坑,好像就在昨日,是不是?

那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上旬某个星期天下午,西灵街还是“油炸老太”所熟悉的西灵街,只不过已用上自来水。市政工程队来拓宽自来水管道范围,在西面尽头挖着挖着,就觉得不对,立刻联系安水文物局。文物局派来考古专家,西灵街入口处停了四五辆轿车,都开不进来,专家们只能带着设备一路走进来。

消息惊动了附近居民,但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问了现场维持秩序的派出所同志,才知道下面是个古城门,可能是唐代的,弄不好是汉代的。老卫未卜先知,预言,西灵街从此要飞黄腾达了。边上有个人说,腾达个屁,不就个破城门嘛,西灵街就是这软塌样,还能造个博物馆?

老卫说,我在门卫室上班,每天送来的报纸我都会看,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国家对这种事很重视,肯定要拨款。

那人说,拨款也拨不到老百姓头上。

老卫嘿嘿一笑,你是顺林街的吧,看你眼熟,这样,我们打个赌,一瓶五粮液,怎么样?

当时五粮液比茅台还贵,是国宴用酒。

那人就是顺林街老彭,从灯泡厂下岗没几年,在附近卖茶叶蛋和豆腐干,说,赌就赌,我知道,你是肉联厂老卫,以前邻居要买肉都找你帮忙,现在不一样了,妈的,市场经济了。

老卫说,就是市场经济了,你输定了。

后来的事,安水乃至省城的市民都知道了:国家真拨款小几百万元,修缮养护古城门,省里、市里又出资,要把西灵街打造成文化商业步行街。在此期间,老卫开始谢顶,老彭开始便秘。十几年后,老卫常问老彭,喂喂,五粮液呢?老彭说,我请你喝了那么多瓶安水家宴,早还回来了。

从“银五”店里出来走了五十多步,老彭问,你外孙女现在怎么样?

老卫答,还是那样,一个人,你儿子呢?

老彭回,也是一个人,嘿,随便他们去吧。

老卫外孙女十九岁,在省城一家美发店工作,负责洗头,给女客做美容。老彭儿子二十六岁,省城大专毕业,在健身房当教练,荤菜只吃牛肉、鸡肉。当初两人觉得可以撮合,想尽办法让他们在省城见了一面,结果整场聊天的重点都是向对方推荐办卡,可以打内部折扣。

老彭当时问,人怎么样?儿子表示,好看是好看,但她喜欢瘦弱的。

老卫当时问,办卡谁赢了?外孙女回道,我呀,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健身,但每个人都需要剪头发。

就此罢了。

老卫抬头看童家民宿二楼的窗口,说,还是当只猫舒服,想省麻烦就阉了,一了百了,就算不阉,生下小猫也是送的送,走的走,不用操心一辈子。

西灵一条街全长一公里,沿街开民宿的就一家,主人姓童。西灵街南北块区分布着家猫十四只,不算怀孕母猫肚子里的,其中两只断尾、一只瘸腿的白猫,一只消化不良的花狸。家猫当中,童家民宿的三花猫独树一帜:从不出家门。

除了“油炸老太”,童家是西灵街上另一户没搬走的老居民。门面还是早先的灰青砖,布满爬山虎,大门板是新近朱漆的,看似和以前几无不同,内里却早已翻天覆地:空调、热水器、浴霸、吸湿器、无线路由器、花都巴黎元素的墙纸、LV花纹地垫,都是童家大女儿的装修主意。住一晚价格一百九十九元。

二楼面街的窗台是童家三花猫最喜欢的地方,白天它趴在窗口居高临下,俯瞰众生。若阳光和煦,它后脑勺儿和后腰的棕毛便有了褐色的光感,右耳和尾巴上的黑毛更为油亮,一身的白有点耀眼,胡须好像糖丝般融化了。等晒够太阳,它会下楼吃饭、喝水、上厕所,在一楼厅堂里转一圈,在门槛内站立五六分钟,返身上楼,继续在窗台上趴着。

它本来也是有名字的,当初童家大女儿把它解救出来,取名棉花。那时它刚到能吃软猫粮的年龄,在墙缝里卡了两天一夜,嗓子已经叫哑,过了半个月才恢复正常。五年后的今日,它正值壮年,却早早丧失活力。童家在车祸中失去了大女儿。家里再也没有人叫它的名字,只叫它,猫。

猫再也不会叫唤。对面服装店老板娘新养了一只小鹿犬,刚来时经常对着民宿二楼窗户吠,猫看了它一眼,胡须都没动,继续看着东面方向。从前,童家大女儿从杭州的大学回家,就是从东面而来,远远就朝棉花挥手。棉花立刻起身,电光石火间来到一楼,出门,站定,等着大女儿的双手轻抚它的脸颊和下巴。

以猫的寿命而言,它是西灵街老居民了。它在窗台上见过“五一”“十一”黄金假期由人头组成的黑色海洋,波浪经常停止涌动。它见过拉仿古洋车的车夫失去控制,撞上路边糖人摊,糖浆翻到摊主裤子上,车夫的毡帽飞上天。它见过小偷被玉器店老板撵着跑了整条街。它见过两家丝巾店的老板娘隔空骂街,比谁语速快,嗓门儿大。它见过夜深时空空荡荡的街道,保安老彭搀着志愿者老卫晃晃悠悠走过,唱着不成曲调的《卖花姑娘》。它见过几个小年轻打架、拉架、劝架,劝架的人挨了几拳头,也开始打架。它还见过刺绣店莫名其妙着火,一条黑龙上青天。它也见过凌晨五点,环卫工从角落里扫出一只被冻死的野猫。

西灵一条街上野猫的数量难以统计,患病、严寒、食物中毒、意外伤等导致伤亡数字成为一门玄学。但可以肯定,它们都不抓老鼠,哪怕是抓来做玩具。西灵街上的小吃店、饭馆后门都摆着垃圾桶,那是它们的自助餐厅。其中那些更懂生存之道的野猫会蹲坐在某家店铺门外,等着好心游客投喂,但绝不允许游客摸自己。遇到晴朗天,它们会躺在卖旧式连环画的木桌上晒太阳,或是找个平坦的屋顶打个盹儿。夜里是歌咏比赛,独唱的母猫会引来同伴的和声。

西灵一条街上的老鼠也是难以计数的,它们作为西灵街居民的历史不亚于人类,开枝散叶,生离死别,熬过毒药、捕鼠夹、粘鼠胶和昔日饥肠辘辘的家猫野猫,将血脉顽强地延续下去。

族群之中,最勇敢的个体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窜到街对面,或许是对面某家餐馆的厨余垃圾代表了厨师的手艺,野猫都不屑于去吃。或许是街这一边的水管可能裂开,必须搬迁。

总之,这是生死攸关的短跑。它们出现在人类的视线里不能超过三秒,否则前途难料。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一只老鼠过街时被一个运动细胞发达的游客小伙一脚踢了回去,在眩晕中出于生存本能跑回了原来的方向。

还有只老鼠在大风天被掉落的半块瓦片砸出了严重脑震荡,昏死过去,被发现它的环卫工用瓦片又砸了几下,最后扔进垃圾箱,遗体周围是鸡骨、空虾头、鱼尾和花甲壳,备极哀荣。接着天上下起雨,地上血迹全无。西灵街人类居民最好的时代,未必是鼠类居民最好的时代。

西灵一条街上绝大多数生意人,包括“油炸老太”,都在遮风挡雨的环境下做买卖。剩下的异类,是西灵中学门口的“活神仙”。只要不是大风大雨,他就推着自制四轮小车到校门口一侧摆摊。早几年卖旧书,后来是仿制的古铜锁、锡酒爵,现在是分量很轻的牛角梳,但可以免费刻字,只要不超过十个。

和他比较熟的西灵中学学生都管他叫“活瞎子”,因为自称懂点周易、八卦,会观天象。大家都认为算命的总是瞎子为佳,何况他平时喜欢戴副小圆墨镜,就更像了。

“活神仙”表示,我不瞎,我也不会算命,我是业余喜欢研究点传统文化,你这次考试肯定考不好,等着瞧。学生们一阵哄笑。毕竟,他曾“准确”预测过特朗普不可能当上美国总统,以及国足能出线德国、南非、巴西世界杯。

西灵中学的学生毕业了一批又一批,“活神仙”的摊位岿然不动,他下巴的胡子由黑变灰,再变花白。偶尔,有毕业生回母校故地重游,遇到了,感慨,原来你还在这里。他答,我还能去哪里?买把梳子吧,今天生意不好,嘿嘿。

来来往往跟他谈笑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活神仙”到底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他们放学后就顾着跑向各处买奶茶、铁板鱿鱼、烤冷面,买“油炸老太”臭豆腐,玩游戏机和扭蛋机。

他其实是西灵街的老居民,家住47-3乙,那里现在是正骨店,兼有掏耳服务。开店的不是别人,正是“活神仙”的亲外甥。西灵街商业开发后,最初是他自己开店,卖字画、折扇、怪石,无奈不是那块料,生意惨淡至极,准备盘给别人时,外甥找来,表示想在西灵街开店,都是自家人,租金能否便宜点。

“活神仙”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唯一的亲姐姐在精神病院,以后只有这个外甥能给他养老送终,他就回,行,给你对折。

自此以后,正骨店的里间就搭起了行军床,早上八点半“活神仙”起床,九点开门,等外甥提着早饭过来,自己推车到西灵中学门口摆摊,晚上九点推车回去,和外甥交接,关门,洒扫,打开行军床。如遇下雨、大风,他就坐在正骨店里喝茶,向客人推销牛角梳,或到西灵街南北片的老房子里找故人聊天,只是故人终究会越聊越少。

近来几天,这种和睦关系受到了考验。“活神仙”的姐姐患上了尿毒症,需要一大笔钱换血。正骨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外甥又在股市折了本,不好听的话只能老婆出面说,人自有命,或许咱妈就这命,治好了也是脑子有问题……“活神仙”动了怒,说,放屁,亲妈都不救,我以后还能指望你?

外甥的老婆反驳,当初是谁和爷爷打架,把咱妈刺激出毛病的?她进了精神病院你去看过她几次?

之后几日,“活神仙”都锁上前后门,不让正骨店开张营业,任凭外甥在外面喊,舅舅,舅舅。“活神仙”隔着卷帘门回话说,你想好了再来。每天吃饭,他都是感觉外甥走了,从后门出去解决。

今天星期六,游客多,西灵一条街生意应该不错,他犹豫很久,早上九点开了门,外甥却不来了。他坐在店门口左等右等,都快十一点了,一口水还没喝,外甥还是不见踪影。“活神仙”只能拉下卷帘门,把车子从后门推出来,往西灵中学慢慢走去。路上他被一辆仿古洋车赶上,拉车的是脸长长的甘肃小伙。小伙碰了下车把上的铃铛,“活神仙”,这么晚出摊!

他不理会,任由车子跑过去,都没留意洋车上坐的是谁。

路过“自醉人”酒店,湖南老板探出头来,“活神仙”,你外甥这几天一直找你。他点点头,刚推了一步,又停下,说,你店里二十年陈的坛装花雕,给我打一杯。湖南老板说,大中午就喝酒,开心事还是伤心事?

“活神仙”微微一笑,打就是了,这次不赊账,付现。说着掏裤袋。这些年他刚开始习惯用二维码收钱,还不习惯扫码付款,花钱时还是用现金舒服,至少在手里有种物理上的分量。一枚五角硬币借了十元纸币的东风从口袋里逃了出来,正好边缘着地,在路面上滚出一道精力旺盛的弧线,湖南老板和“活神仙”的目光跟着它逃亡,终于被一个走过的男孩踩住了。

“活神仙”认出这孩子是西灵中学的,就住在东明街。

西灵一条街的东面是南北向的新华路,新华路路口再往东是东明街。东明街不但比西灵街短了四百米,气数上更是云泥之别。为什么唐代的建筑师给城门选址时不能往东推个一公里多点呢?那样的话,至少国家4A级景区的红利可以让西灵、东明雨露均沾。

眼看着考古队、施工队、装修队成天往西灵街跑,东明街的老百姓有点坐不住,火气旺盛。安水人虽然不如下面县级市的辉城人那样脾气粗,但二十一世纪头几年里,西灵街的小年轻和东明街的小年轻在小饭店里狭路相逢,酒气上涌,抄起酒瓶砸对方脑袋的事情并不少见。

后来,东明街居民逐渐认了命,既然自己的祖辈南下逃难,选择了东明街落脚,那就是悠悠天命。那时两边居民都是提着水桶去望源河打水,回来洗菜做饭,鸡犬相闻。现在对面飞黄腾达,自己又没办法把古城门搬到此地,还能怎么办呢?

但东明街也有东明街的对策。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在没有导航的年月里常常误走到东明街,只能问路,西灵街怎么走?居民们要么说不知道,遇到心地不善的,还给人家故意指个反方向。谁要是指了条明路,那就是东明街的叛徒。

“方大鹅”从父辈就出了叛徒。他二叔干装修,人脉通达。西灵街哪家商户做不下去,转手易人,必然要重新装修,那就是装修队一展拳脚的时刻。故而,二叔是喜欢西灵街的,只要西灵街生意蓬勃,只要生意蓬勃之下有人生意不行,那就是二叔私人装修队的商机。

二叔毕竟只是二叔,“方大鹅”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就想着不跟西灵街沾半点关系。好死不死,小升初考师范附中差了三分,进了西灵初级中学,每天放学回家要经过西灵街一路繁华。过个路口,就是掉到泥里的东明街。虽然沿街也有不少店,但没有一家连锁的,没有一家卖奶茶、铁板鱿鱼、咖啡、北京布鞋、旗袍香粉、上海毛纺厂直销的毛衣。

他本名方达鹏,家在东明街开烧鹅店的消息传出去后,同学都叫他“方大鹅”。县级市的辉城人爱吃驴肉,地级市的安水人却爱吃鹅肉,“方氏烧鹅”生意不错,连西灵街的“油炸老太”也常常穿过路口,到他家买烧鹅。“油炸老太”不光买,还诛心,每次光顾都表示还是东明街好,邻里街坊都还在,一切都是从前面貌,不像西灵街,物不是,人也非,遭罪糟心。

每逢此时,“方大鹅”他爸便麻利打包半只切好的烧鹅递过去,说,刘老太太,少讲几句吧,你们的日子,我们这边盼都盼不来,祖宗没显灵。

他爸不是没想过把烧鹅店开到西灵街,还咨询过,地租太贵,也算配得上国家4A级景区的地位,但他爸觉得不划算。“方氏烧鹅”手艺代代单传,每天就做四十只鹅,卖完拉倒,多了弄不过来,品质无法保证,坏了口碑,做梦都要被祖先骂醒的。若开到西灵街,遇到客流量大的时候可能大半天就卖光了,那剩下的时间成本、房租成本就是浪费,没必要。

烧鹅店开不成,但他爸没断其他发财致富的念头。每隔两天,“方大鹅”都要带着父亲的身份证和希望,去西灵街“醉人家”边上的彩票店,花十块钱买张福利彩票,填数字全看儿子心情。他妈对此一度颇有异议。他爸说,十块,半只鹅的钱,搞不好可以翻身,何乐而不为!要是中了几十万块,至少,儿子以后买房的首付就有指望了。

可惜,“方大鹅”从五年级买到初三,这个愿望还没实现。

今天星期六,按理不是买彩票的日子,但他爸昨晚做梦,梦到自己爸爸明确表示,孙子明天买彩票,一定能中。“方大鹅”早早吃了午饭,穿过路口来到西灵街,买了彩票,还踩到了“活神仙”掉出来的五毛钱硬币,这是一个好征兆。他从鞋下捡起硬币,还给了对方。

“活神仙”说,大鹅,又来买彩票,以后要买,我给你算算。

“方大鹅”说,哈哈,不必了,你要是能算到,自己早买啦。

“活神仙”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又指了指他,没说话,把买来的一杯黄酒摆在手推车上,继续往他母校方向推去,车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其实刚进西灵中学时,“活神仙”就跟“方大鹅”攀谈过,有次他郑重其事掐指算了算,预言,大鹅,你,你们家,都没有偏财运,一切都要靠自己,知道吗?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自己要是靠不住,就算一夜暴富都会落个妻离子散的结局。你有买彩票这钱,不如买把梳子,至少梳子能梳头啊,活络血脉,让大脑更好运转,你买彩票不中,就是废纸,擦屁股都顾不全,擤鼻涕都太硬。

“活神仙”也算乌鸦嘴在世,一语成谶,“方大鹅”不但替他爸买彩票没中过半次,在西灵街上的扭蛋店也没什么运气。他爸每次给他二十块,十块买彩票,十块给儿子随便花,他全花在扭蛋店了。扭蛋店三块钱一枚专用币,每次转出来的都不是他想要的动漫人物款式,甚至有次转高达的机器,转出来一个他妈的高达机甲的维修设备,就是没有高达本尊。

眼见“活神仙”推着小车缓缓往学校门口走去,“方大鹅”有些踌躇。他本想再到扭蛋店碰碰运气,但遇到这老头,心气颓了。裤袋里的十块钱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去扭蛋店再搏一把;要么,不如去游戏机店买几块币,看看能不能把《魔坛斗士》打通关,他老是死在大BOSS手上。

鬼嚼的西灵街对东明街的人就是不友好,相生相克。

西灵一条街上的生物除了人、猫、狗、老鼠、蟑螂、蚂蚁,还有一群鱼,学名星子鱼,体长不超过四厘米,却能忍受四十三摄氏度的高温。客人们脱掉鞋袜,把脚伸进鱼缸,这些小鱼就开始啃食客人脚底的死皮和毛孔上的排泄物。

提供足疗鱼服务的这家小店,有星子鱼七十八条,分三个鱼缸,每缸各有二十五条、三十四条、十九条。分布如此不均,全因老板不上心。小店靠门口的地方还摆着六台老式游戏机,需要买专用的硬币。

游戏机兼鱼疗店的老板很年轻,也是整条街上最不在乎自家生意的老板。

管顾娟父亲姓管,母亲姓顾,但西灵街的商户和居民都知道这孩子最擅长不管不顾。她中专毕业后在省城当过三个月电话客服,在安水市里当过两个月房产中介,都觉得太累太苦,还差点被骗进传销组织,最后心灰意冷,认为人间不值得吃苦。父母老来得女,舍不得管教又实在看不下去,想拿出积蓄给她在西灵街开店,问做什么生意,她说,打游戏。

足疗鱼还是母亲出主意添置的。游戏机店只有寒暑假生意好,小孩子家里没人管的,跑出来挥霍,一到开学,就没自由支配的时间了。管顾娟表示,你说行就行。

生意冷清的工作日里,管顾娟是足疗鱼最大的恩主:有事没事就把脚在鱼缸里泡几分钟。长此以往,那两只脚雪白细嫩,无奈脚形还是很胖,像发面馒头。

她泡脚时,两只手也不闲着,不是打《王者荣耀》就是刷抖音、微博,看古装玄幻剧。遇到小孩来打游戏,她就说,二维码在墙上,币在柜台后面,自己拿。遇到游客来泡脚,她就说,二维码在墙上,毛巾在柜台后面,自己拿。

西灵中学的男学生都说管顾娟是“我店是你家,东西自己拿”。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她还是没心思吃饭,看完电视剧点开微博,热搜有个显示“爆”的娱乐重磅新闻:某小鲜肉男明星正式公布恋情。

管顾娟“?菖”字刚出口,手一紧张,手机掉了下去。鱼缸里的星子鱼被炸散了群。到手不足一个月的新款手机,可能是它们遇到的最难以下口的食物了。她连忙去捞手机,屏幕已经全黑,怎么点都无济于事。她把手机往边上的椅子一砸,抽出两只脚,也不穿拖鞋,站起身想打电话给父母,马上又意识到这念头的愚蠢。

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四下扫去,鱼缸里的星子鱼重新悠闲地游起来,好像天下无事一般。管顾娟扭身抄起柜台上的招财猫摆设,往最近的鱼缸狠狠一砸。

玻璃钢碎裂的声音反而有些悦耳,痛快,水泄一地,二十五条星子鱼像滑板冲浪者那样四处潇洒。它们潇洒了,自由了,也快死了。

西灵一条街上唯一的玉器店,现任老板外号“三棱”,听上去很像“三愣”,当年却是西灵街上的狠角色。还没开发步行街的时候,“西灵三棱”在这一片区域是有名号的人物。他爸说,你也就晚生几年,不然,以前管得严的时候你早被枪毙了。

遥想当年,西灵街和东明街的小青年要是在小饭馆里起冲突,西灵街的人肯定要提“三棱”的名号,他能压得住场子。谁还不知道呢!一次,“三棱”和南怀区的大哥“阚大刀”在饭店谈判,谈不拢,怎么办?“阚大刀”要来武的,“三棱”说粗俗,今天偏偏就来半文半武的,这里两箱啤酒,你一箱我一箱,谁喝完一瓶就往对方头上拍,必须拍碎,看谁先倒。

结果那天,“三棱”是自己走出去的,“阚大刀”是膝盖着地被人扶出去的,二人都满脸的血。“三棱”不让擦脸,点根烟,血很快沾湿过滤嘴。他对小兄弟们表示,阚大哥酒量太差,七瓶就倒。

现在每次梦到这段往事,“三棱”醒来都无比忧伤,嘟哝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比当年勇更不能提的是当年傻。他后来总结经验,出来混,怎么才能轻松收手?很简单,黄、赌、毒,死都不能碰赌和毒。

当初那群跟着他玩的小兄弟,“二光”做生意赚了钱,大都赔在牌局上,老婆改嫁儿子改姓;“大新”沾了毒,瘦得像耗子,三天两头进戒毒所,不在戒毒所时就在安水火车站举牌子问人家要不要住宿;“根屁”更绝,以贩养吸,数量巨大,如今躺在北郊的青松岭公墓,连父母都不去祭扫,也就“三棱”每年清明去看看小兄弟,浇一整瓶安水家宴酒。

现在这家玉器店,就是“二光”早先投资的。“二光”东赔西赔,总算没把这家店赔进去,有一次他找“三棱”,说,三棱哥,看在多年情分上,拉兄弟一把,只要五万块,这店就是你的,我再出去闯闯。那时“三棱”刚买彩票中了奖,就在“醉人家”隔壁的彩票店,扣去税五万多,能在安水市中心买两平方米。想到“二光”当年跟着自己身先士卒,肩膀、后腰、小腿骨三处伤疤,他咬咬牙就接手了。

“二光”拿到钱,奔赴东南亚,如今生死未卜。

“三棱”接手的这家玉器店,名字都没改,大部分商品无论个头大小,其实都不值多少钱,金玉其外,烂石其中,主要靠脑袋里缺根筋的外地游客当衣食父母,饿不死,也发不了财。他后来也想开了,那五万块要是不接这家店,挥霍殆尽也就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接了这家店,反倒让人心境平和下来。“三棱”年过四十岁,没有妻女,天天在店里待着,身体迅速发福,也没了跑到外面招惹是非的动力。但他每年应时应节还是要去斗一下蟋蟀,就当消遣,也算是传统文化。

反正,开店也算一种修行。

只是在西灵街老居民口中,这家生意不怎么样的玉器店却成了“三棱”帮人洗钱的工具。西灵街老居民想破脑子也想不出,那些陪着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那些陪着女友的小年轻,那些陪着女同学的男同学,那些旅行团里走南闯北的中老年游客,谁会在西灵街上买一件玉器?安水自古就不是产玉的地方。

他听到之后,笑声能传到对面东明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有洗钱的本事,你们还能在这里见到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星期六,按理客流量最大,但“三棱”昨晚打PS4游戏机的《刺客信条·起源》到凌晨四点,总算通关了,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起来了就要开店做生意,但生意在哪里,老天才知道。他平时就睡在店里,打开卷帘门,就听到隔壁游戏机店哐啷啷一阵声响,也不知道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在干吗。

随她去吧。“三棱”双手支腰,打个哈欠,肚子有点疼,是旧伤处。

去年国庆长假,游客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结果人山人海里没多少人来买玉器,倒是有个小子在偷钱包,就在玉器店门口。这年月出门还带钱包的真是稀世珍品,偷钱包的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居然用的还是镊子,很复古。“三棱”当即大喝一声,你他妈干吗呢!

那小子拔腿就跑,人山人海的游客都往两边躲,摩西开红海,这段他听说过。“三棱”追了大半条西灵街,一直追到“油炸老太”那边。总算有个东北小伙反应快,冷不丁地伸出一脚,把小偷绊了个狗啃泥。

“三棱”到底体重比当年大了不少,追不上,但压得住,一个泰山压顶,小偷缺了半口气,不过反应挺快,抽出把匕首。东北小伙一看不好,要来帮忙。他的好意打乱了“三棱”的预判。为了不伤到小伙,“三棱”跟小偷在地上滚了四个来回,肚子中了一刀,但小偷的喉咙和左腋窝被锁死了。“西灵三棱”,虽被岁月侵蚀,但底子还在。

小偷被他锁得呼吸紊乱,眼珠上翻,“三棱”才解开锁,说,想当铁屁盖当到西灵街了,也不打听一下这里以前谁最大,你以前在哪儿偷我管不了,偷到西灵街,想好墓地买在哪儿再说!

“三棱”在人民医院缝了六针,回到玉器店,东西倒是一件没少,也可能是之前从来没有仔细盘点过货物。后来派出所的同志给他颁见义勇为奖,他摸着光秃秃的青皮脑袋,表示,鬼嚼的,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了。伤口不再返痛。“三棱”忽然想吃“油炸老太”的臭豆腐和里脊肉,又懒得走到入口处买,足足五百米,半公里。还是找寻灵耀跑下腿吧,顺便再叫一个他家饭店的红油拌鸡杂,辣到上头,可以清醒头脑。

他拿起手机,打灵耀的电话,却没人接听。连打两次,都是这个结果。“三棱”觉得大事不妙,这小子搞不好又跑到“银五”店里玩游戏去了。妈妈个?菖,去“银五”那边还不如来他这里,至少PS4游戏机随便玩。“银五”算什么东西,“西灵三棱”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时,“顺林街谢霆锋”还在吃奶。长大了就吃软饭,靠女人活,算什么男人?唉。

最关键是,“银五”这种人啊,仗着一副好皮相,觉得世间一切都有冥冥之中照看着,放屁!谁照看过他“三棱”呢?还不是一拳一拳一腿一腿混到今日。一拳一腿,就是一砖一瓦。高楼大厦平地起,拳头你打人家,人家也打你,都是到肉,都是砖瓦。人的出生如扔骰子,歪瓜裂枣或者玉树临风,是摇出来的,但都要不认命一把。不认,才有机会,认了,就没机会。再差的五个骰子,没一个重合,也可能赢了对面的五个“一”,这是他早年混酒吧摇骰子的心得。

寻灵耀这孩子资质不错,就该遇到好的人生导师,比如“三棱”——老跟着“银五”玩,这孩子算是完蛋了。唉。

“三棱”站在玉器店门口,深吸一口气。一群鸽子呼呼啦啦从头顶飞过。他知道,是西灵街南面的居民楼里,自己老爹在放鸽子了。

西灵一条街这片只有一户人家养鸽子,共十九只,四个品种——太湖点子、黑玉翅、卡奴、灰王,九母十公。鸽子讲究一夫一妻,唯一单身的这只灰王鸽名叫“西二一”,五岁。

“西二一”原本有配偶。城市上空没有猛禽,按理天敌为零。无奈配偶有天撞上一架给西灵街拍街景的无人机,送回家时已奄奄一息,当晚就被炖,进了“三棱”的肚子。

“西二一”是这群鸽子里最糟糕的投弹手,掉下的鸽屎从来没有砸中过任何人的脑袋。有时是其他鸽子干的好事,被砸中的幸运游客抬头一看,“西二一”正好飞过,它便成了替罪鸽,被各地方言痛骂,很是冤枉。

这群鸽子每天要飞过西灵街四到五次,有时集体出动,有时自由行。每只鸽子都有自己偏好的中途落脚地,古城门的胸墙、电线杆,胆子大的就落在某户人家二楼窗台。“西二一”最中意一家皮具店的屋顶。皮具店兼卖大大小小的鼓,开店的是个浙江小伙,每天坐在店门口,双腿夹着一个鼓,敲敲打打。“西二一”喜欢他的鼓点,每一次敲打都传到它每一根羽毛的末梢。小伙子还用手机录短视频,教打鼓的基本功,发到网上,可惜生意仍旧不太如意。

今天小伙的鼓点不同以往,带着一丝忧伤,还有些悲壮。来往的游客并不在意。“西二一”是老听众,在鼓点之间听出了端倪,但它无法理解。皮具店斜对面是卖花果茶的,店主聘了两个姑娘,端着上面是小纸杯装的花茶的托盘,请过路游客品尝。小伙子每天坐在店门口打着鼓,目光和心思却往往流连在那个梳马尾辫的花茶姑娘身上。姑娘笑起来似水果甜美,花香四溢。

就在昨天晚上,各家店铺临近打烊时,打鼓小伙发现另一个小伙骑电动车来到花果茶店门口,等着马尾辫姑娘下班。两人共骑一车,红尘做伴潇潇洒洒。那时“西二一”已经吃饱了玉米和豌豆,正在鸽舍里睡觉,浑然不知。

“西二一”当然只是只鸽子,同时也是西灵街的居民。它不能理解街上发生的大多数事情,只是走马观花,尽收眼底,一如那些游客。“西二一”扭动几下脖子,咕咕两声。此刻是一天当中太阳最烈的时候,不少游客打起遮阳伞。它挥动翅膀,蹬腿,起飞,空气快速钻进羽毛之间,带来凉爽。

“西二一”飞翔在街道正中央上空,众声喧哗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越托越高。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又引着它低飞。忽高忽低,两种力量在撕扯。它飞过游戏机店门口,“三棱”叉腰对着店里喊,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意不做了?这些鱼不是命?

飞过西灵中学,“活神仙”的摊位前站着外甥,“活神仙”面前一杯黄酒,外甥也端着一杯黄酒,没有下酒菜,二人相对无言。

飞过扭蛋店,店主说,要不你送我一只烧鹅,我免费让你转五次,哈哈哈。“方大鹅”说,痴心妄想,我家烧鹅一出炉就卖光……转五十次还差不多。

飞过童家民宿,二楼窗户上的三花猫伸了个懒腰,舌头全都吐出来,粉嫩粉嫩的,胡须如银。

飞过迷你消防站,老彭和老卫在门口抽烟。老卫说,五粮液,五粮液,我就记住五粮液了。一辆洋车经过他们身边,拉车小伙满脸是汗,边慢跑边说,左手这家就是梅安国故居,以前西灵街最有钱的人,书香门第,里面有个小园子,进去要收五块钱。洋车上是一个父亲抱着小女儿,小女儿抬头说,乌鸦!爸爸!乌鸦!父亲说,不是乌鸦,是鸽子。小女儿说,鸽子!鸽子!放鸽子!

飞过“闻香识女人”香粉店,“银五”问,你们老板娘身体不舒服吗?都两天没来了。哈哈,都是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相扶相携,应该的,那我先走啦,她回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飞过“寻常百姓家”饭店门口,常如玉对儿子喊,十斤西红柿,二斤生姜,青辣椒不要圆的,要尖头的,骑车小心点啊!寻灵耀说,知道。还要他送一大把小葱。常如玉笑。寻灵耀手上的车钥匙丁零当啷,强调说,说好了,买完菜回来让我打会儿游戏!

飞到“油炸老太”家,门口围了三四个游客。有个女孩说,奶奶,多加点辣子,不要放醋。另一个女孩边用手机录像,边问,为什么每个景区都有一个卖炸肉串的老太太呢,全国统一的吗?“油炸老太”没有理会,弯腰从脚边红色塑料袋里又取出几块臭豆腐,问第一个女孩,那甜酱要不要?

过了“油炸老太”家,西灵街到此结束,迷蒙的食物香气渐渐退散,汽车尾气蒸腾,喇叭声此起彼伏。“西二一”用力挥动两下翅膀,开始上升。它身后,一公里长的西灵街在周围大楼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扁平、低矮,宛如一处盆地。给这条街带来商机和繁荣的古城门,在猛烈的阳光下模糊了轮廓。头顶苍穹碧蓝,脚下众声喧哗,“西二一”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西灵一条街越来越细,越来越淡,最后化为一片缥缈。

原刊责编 许阳莎

【作者简介】王若虚,小说作品见于《收获·长篇专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萌芽》《小说界》《青年作家》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在逃》《守书人》、长篇小说《马贼》《尾巴》《限速二十》《火锅杀》。曾获第41届“时报文学奖”小说奖、首届“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一等奖(合著)。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