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龙驹悲歌

2024-09-26杨洁

北方人(B版) 2024年9期

从《除妖乌鸡国》《偷吃人参果》《祸起观音院》到《三打白骨精》,我们都没有一匹自己的白马。原想养马很麻烦,不如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找马,但是这给我们增加了很大困难。例如在海南岛拍摄时,找不到白马,剧务好不容易才借到一匹很漂亮的棕色大马,美工师用大白把它浑身涂满,看上去还能凑合,但这马被刷上颜色后,猛然乱蹦乱跳起来,挣开了束缚,一直跳到水田里去。这下可糟啦,它身上的颜料一沾水,就都掉了色,成了一匹花马!而且它提高了警惕,人们休想再靠近它,根本不可能给它补颜色!我们只好给他们师徒拍个远景,走个过场算了。

更可笑的是在湖南张家界,打前站的李诚儒报告说,那里根本没有马,更别说白马了。我叫他继续找。可是我们到了张家界,已经开始拍摄了,白马还没有找到。我给了导演助理王小颖一个任务:不管在哪里,三天内找到白马!王小颖想尽办法,急得嘴里起了燎泡,可是连湖南的周边都没有!后来他在火车上听说湖北与湖南交界处有白马,于是他就奔了湖北。

三天内,王小颖在电话里告诉我,那里有一匹白马可以借给我们,但主人要跟来,要多少多少钱。

我说:“什么条件也不要讲,拉回来就是!”

白马果然按时来了。大家一看,傻眼了!这马又矮又瘦,皮包骨头,还总是低垂着头,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哪里有一点儿白龙马的气势!

我问它的主人:“它怎么这么瘦?不是有病吧?”

他说:“是赶路赶的!”

不管怎样,总算有了马,而且是白的,这就不错了。但是一到拍戏,又有问题了。汪粤一上马,脚就踩到了地上,这小马歪歪咧咧地直要倒!我说:“算了,别骑了,就拉着吧!”

所以在《三打白骨精》这集戏里,唐僧就没有骑过马。我们拍摄时也尽量避开全景,免得人和马比例失调。唐僧师徒上山的戏,我准备只上一次黄狮寨,让师徒四人化上妆,一路拍着走。烟雾师在山顶放烟雾,以造成妖怪出没的效果。

上山时还算好,尽量少拍带马的镜头。拍戏时就让猪八戒拉着;不拍时,马的主人一路使劲拽着它,帮它使点儿劲儿。下山可惨啦!它的腿一个劲儿地抖,下山的山路狭窄,拐弯处它就拐不过来!我们的人拉着它的尾巴,它的主人拽着笼头,旁边还有人护着,怕它掉下去。

不管怎么样,这集总算凑合过去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买一匹白龙马!

《三打白骨精》拍完后,1983年的夏季,我们在北京摄影棚内拍摄灵霄宝殿、蟠桃园、南天门等内景戏。9月,我们到内蒙古锡林浩特去拍孙悟空天河放马的戏。

使我高兴的是,这里有许多好马!里面有两匹白马,一匹最漂亮,高高大大,很有精神,一根杂毛也没有,但它的性子很烈,一般人都调教不了它。另外一匹白马是骑兵团团长的,它个子稍微小一点,样子一样漂亮,只稍稍有几根杂毛,可是脾气温顺多了。它驮着“唐僧”在马场过了好几天,我们的戏拍完了,他们也处熟了。

临走前,我向马场的负责人问起可不可以把这匹马借给或者卖给我们。他们表示,按道理,军马是不能卖的,除非解除了军籍;但如果我们拍摄需要,他们可以向领导汇报。我对他们说,马是一定要的,我会再和他们联系,请他们等我的消息。

回京以后,我向制片部门提出要买白马的事,没想到两个制片主任大为反对。他们提出,增加一匹马会增加几十万开支——到处要用车皮运送,还要有专门养马的人工,会增加多少麻烦等许多理由。我则坚决要买下这匹白马,难道以前因为找不到白马而产生的麻烦还少吗?更别说白马总是变样,已经直接影响了艺术质量,再说根本不会有那么大的开销。争来争去,弄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就直接向领导打了必须买白马的报告,领导很快批准了我的申请。

我立刻和马场的同志联系,问问是否可以把那匹白马卖给我们,谁知他们已经把这匹马解除了军籍,只等我们的消息了,只要给八百元钱就能给我们送来。没有几天,这“第四个徒弟”就到我们剧组来报到了。

这“第四个徒弟”没有辜负众望,它四岁就来到剧组,跟着我们转战南北,跋山涉水,一共相处了五年。有两个人专门伺候它的生活。长途时坐火车,它和道具服装在一起,共用一个车皮,两个养马师傅和它一起坐在那闷罐车里。因为是慢车,他们有时要在闷罐车里坐上十几天!短途时是用卡车运送。养马的师傅非常尽力,无论白天夜晚,马的饲料都不会短缺。没多久,它就被养得皮毛光滑,更加漂亮精神,真有个白龙马的样儿!

匆匆五年过去,我们的戏拍完了,我也得和亲爱的白龙马告别了。

它在我没有能力顾及它的时候离开了剧组,不知被人弄到哪里去了。后来,我听说它和我们剧组所有的布景道具一起,被弄到无锡去了。还听说它被人当作一景,在无锡搞了个“卖点”,立了个“《西游记》的白龙马”的牌子,游客出多少多少钱就可以和它一起照相,出多少多少钱就可以遛一圈……我听了这个消息真是太吃惊了,它居然被当作赚钱的工具了!它可是《西游记》的功臣哪!它辛辛苦苦五年多,风里雨里,爬山越岭,出生入死好几次,这不应该是它的下场。但是我自己都深陷于痛苦之中,无力自拔,哪有权力、有能力去为它鸣不平呢?

多年以后,我记得是1995年,为了拍摄《司马迁》,我们到无锡基地采景,我特意打听这匹亲爱的老马的下落,基地负责人说:“它还在,如今享受退休干部待遇,住单间,吃小灶。”于是我立刻去找它。

我们走到基地边上半山坡一条靠墙的小路,发现路边贴墙的地方有一间像洞穴一样的小“屋”,其实只是一个山坡上挖出来的洞窟,很阴暗,很狭小。靠近门口还算有点光亮,那里有一匹孤独的瘦马,独自无精打采地嚼着马槽里的稻草。这么远就能闻到屋里满是马粪味,它很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白色。这就是我们的白龙马?我不禁沿着小路走到它跟前,从近处打量它。它回过头来,望着我。我震惊地认出来了,它就是我们当年共患难的白龙马,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

我轻声地问它:“你还认得我吗,老朋友?”

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没有表情。

“我们来看你了,你还记得《西游记》吗?你想我们吗?”

这时,可能别人以为我神经了,一个劲儿地催我:“它听不懂,快走吧。”

我们离开了。我一直回头望着它,它也一直望着我。我觉得它认出我来了。我站住了,因为再走一步,就会走出它的视线。这时的一幕使我大为惊异:它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地回过头去了。

我吃惊地对王崇秋说:“它叹气了!它认出我们了!”

他不信,我却相信,它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多少的悲苦。

我向基地的领导提出我的希望:“把我们的白马照顾得好些,它是有功的,《西游记》有它的血汗。”他们答应了,但又附加了一句:“现在够好的啦,马活不了多久,也该差不多了。”

1996年,我在无锡唐宫拍摄《西施》,又去找寻它的踪迹。但这次比较难,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什么白龙马了,好多人不知道它在哪里。后来才打听到,它和马群一起养在马厩里。于是我们几个人又到马厩去找它,但是到处都找不到,那里都是棕色、红色的高头大马,就是没有白色的马。问到马厩管理员,才知道它就在马群里。

我们终于发现了它!可是令我大吃一惊,它矮小、瘦弱得不成样子!它就在马群里,却被遮挡得看不见。这就是我们的白龙马?令人不敢相信,它怎么变成这样了?现在是马群“开饭”的时候,在这些高头大马中间,可怜的它根本挤不到马槽前。那些年轻力壮的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把它挤到一边,它只能畏缩地躲开,免得被它们踩到。

我心痛地看到,它竟然连一口吃食也无法得到,它又老又无力,不被踩死也会饿死,真是一幕悲惨的情景。我预感到像这样下去,它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我让管理员把它牵出来,让它和我们一起照个相,留下一个影像,就算最后的纪念吧。

在这个心酸的时刻,我对它说:“你还认得我吗?我们都老啦!”但是我感受不到白龙马有任何反应,它已经衰老得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只是低垂着头,仿佛连抬起头看我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不是和人的风烛残年一样吗?如果没有人来关心它、爱护它,它的生命也许瞬间就会消亡了。我心痛难忍,当时若不是有别人在身旁,我真会为它痛哭一场。

第二年,我听说白龙马死了,就埋葬在基地里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我想起当年在内蒙古草原拍摄马群时,那可爱的白马是多么英姿挺拔,它和朋友们一起在草原上尽情驰骋,抖着长长的鬃毛,迎风长嘶。那时的它多么年轻,多么快乐,是我把它从那里夺了过来,让它过上剧组的生活,让它和我们一起辛辛苦苦走南闯北。但这对它有什么用呢?这并不是它自己的选择,它再也没有了朋友,是那样孤独。等到它被人们利用完了以后,就被冷酷地抛弃了。后来,它因为衰老而被排挤,被看成累赘,默默地死去了……

(摘自中国轻工业出版社《敢问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