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悠悠 墨色依旧

何国辉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元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川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原主任、教授。

蜀道指古代关中平原进入成都平原的道路系统。以汉中平原为节点，向北穿越秦岭进入关中平原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称北栈，向南穿越巴山进入成都平原的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称南栈。

南栈诸道中开凿最早、最重要的是金牛道。如果从《华阳国志》记载的“五丁开道”故事算起，金牛道出现的时间最晚在2300余年前；如果从《华阳国志》记载的蜀王杜宇“以褒斜为前门”看，金牛道的前身最晚出现在3000余年前。中国大一统的宏大历史叙事开始于五丁开道后，公元前316年沿金牛道由北向南展开的秦并巴蜀的战争。此后的2300余年间，沟通中国南北的蜀道在国家统一、民族融合、行政管理、商贸往来、文化交流、艺术传播等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从艺术传播情况看，金牛道就是一条艺术的大道，全长大约500公里，据不完全统计，从东汉到明清至少有500余首诗歌为这条道而生，平均每公里就有一首诗。从北魏到明清，大量摩崖造像和壁画出现在这条道沿线，形成了千佛崖、皇泽寺、观音岩、鹤鸣山等文化艺术景观，这里我们主要谈以金牛道为主的蜀道山水画。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写吴道子“尝事逍遥公韦嗣立为小吏，因写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认为“山水之变，始于吴（吴道子），成于二李（李思训、李昭道）。”意思是说山水画作为一个独立画种起源于吴道子，并且起源于吴道子“写蜀道山水”。由此得出山水画起源于蜀道山水画的结论，并非不合逻辑。

最早有明确记载的蜀道山水画是吴道子和李思训同台献艺的《嘉陵江三百里山水》。晚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记载：“又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馀里山水，一日而毕。时有李思训将军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图，累月方毕。明皇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吴道子、李思训后，蜀道山水画就逐渐发展成为山水画题材的大宗，并延绵历经千年而不衰的传统。每个时代举凡山水画大师，几乎都画过蜀道山水，甚至有以蜀道山水为题材的作品成了后世国宝级名画。

历代蜀道山水画画家、作品情况大致情况。（见图1）

作为唐开元年间最有代表性的画家，除吴道子、李思训、王维外，李昭道可能也画过蜀道。王维的蜀道山水画开启了“剑阁”和“栈道”两个重要题材，并成为日后历代蜀道山水画题材争相效仿的范本。表中所列作品中，题名中有“剑阁”“剑门”字样的就占了多幅，说剑阁、剑门是蜀道山水画的打卡地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栈道”“栈”字样的10余幅，“栈道”差不多也是蜀道山水画的标志性符号。

五代时期成都是中国绘画中心之一，但以黄筌父子为代表的蜀中画家群体兴奋点在花鸟画，并不关注蜀道。倒是北方画家荆浩、关仝画过蜀道。作为中国山水画发展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画家，他们“气、韵、思、景、笔、墨”所谓绘景“六要”的理论总结，“有笔有墨，水晕墨章”的画面要求，以及大山大水的创作示范，为后世蜀道山水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指引。

两宋绘画中心均远离蜀地，但蜀道山水仍然是画院画家们的重要题材。北宋杰出画家郭熙把他的“三远”构图和“四季”殊韵理论和实践带入了对蜀道山水画的表现。南宋杰出画家刘松年以他“边角”构图和“界画”配景理论与实践影响了蜀道山水画创作。从此，蜀道山水画创作不仅有了北方画派全景式构图的“大山堂堂”，也有了南方画派的截景式构图的诗意脉脉。蜀道山水崇高之外，又有了优美。

两宋是文人画的形成时代，文人的审美意识强烈地介入绘画，影响了包括蜀道山水画在内的中国山水画的走向。宋元之交的赵孟頫在批判继承宋代文人画“墨戏”的基础上提倡崇古，把文人画推上了中国绘画的主流地位。其认真严谨的创作态度、“尚气重韵”的艺术主张、“潇洒简远”的意境追求、“皴擦点染”的技法探索，通过诗书画印结合文人意趣，赋予了山水画包括蜀道山水画新的格局和面貌。赵孟頫以及他的外甥王蒙创作的蜀道山水可以一窥这个面貌和格局的端倪。在他们的影响下，蜀道山水画越来越蜕变为文人山水画。

明清时期是蜀道山水画的爆发期。图1所列明清两朝28幅蜀道山水画中，就有14幅题名中有“剑阁”“剑门”字样；而24位作者中绝大多数属于东南画家群体，平生并未步入金牛道涉足剑阁/剑门，他们选择剑阁/剑门题材的原因很可能与成书于元末明初、数十次提到剑阁/剑门的小说《三国演义》的广泛流行有关。东南地区商品经济发达，市民群体庞大，三国故事流行，王蒙以来再次兴起的剑阁/剑门题材极大地刺激了注重市场的画家们的创作想象，满足了市民审美需求。除剑阁/剑门题材外，这个时期的绘画题材也部分倾向于对蜀道道路本身及其环境风貌、行人感受的表现，“栈道”“行旅”成为重要题材。并无蜀道经历的画家，只能以李白《蜀道难》中描绘的蜀道为其创作指南，以绘画语言转换文学语言。以仇英为例，仇英本人没有到过剑阁的记录，他所绘，日后成为蜀道山水范本的《剑阁图》虽名“剑阁”，其实题材应归入“栈道”“行旅”类，而且其创作无疑借助了李白《蜀道难》的指引。

图1所列作品中，56幅出于近现代画家之手。剑阁/剑门题材更加强势地占据主流地位，56幅作品中32幅属于这个题材。但也出现了两个前所未有的现象：一是不再像明清时期那样依仗对文学的转换，而是根据画家身临其境的考察和感受进行创作，很多作品几乎可以找到与画面对应的实地实景。除剑阁/剑门题材外，嘉陵江朝天段至广元段风光引起了这个时期画家的高度关注。图1所列18幅张大千作品中的10幅，6幅吴一峰作品中的2幅都是表现的这段山水。张大千一生3次来到广元，从七盘关到剑阁画了大量写生作品（据美术史家唐林在《唐林：张大千笔下的四川广元山水》中说张大千画广元的作品有26幅）。吴一峰多次沿金牛道写生，至少2次来到广元，22岁即以《蜀道图》参加了“第一届全国美展”，1937年以80余幅描绘蜀中风光的作品在南京、上海等地举办“吴一峰蜀游画展”，并出版《吴一峰蜀游画集》。20世纪60年代，陈子庄多次到广元、剑阁写生，创作了《丛林册》《壬寅册》等山水画作品，并举办“剑阁写生画展”。二是这一时期蜀道山水画创作群体蜀人激增，上表所列22位画家中，张大千、冯灌父、冯建吴、石鲁、陈子庄皆蜀人，吴一峰虽非蜀人，但也长期生活在蜀地。这意味着蜀人的蜀道山水意识的觉醒，长期以来蜀道山水画完全出于北方画家、东南画家之手的局面宣告结束。

2023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考察翠云廊后，蜀道山水空前激发了美术家的创作热情，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络绎不绝地走进蜀道，走进翠云廊。四川大学、四川美术学院、广元市美术馆等相关单位积极响应总书记要把古树名木保护好，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好的号召，组织美术家、艺术院校师生考察蜀道，到蜀道写生，召开蜀道山水画专题研讨会，举办蜀道山水画作品专题展，追寻蜀道山水画传统，探讨新时代蜀道山水画的发展方向，呼唤新时代蜀道山水画诞生。

从目前创作情况看，蜀道山水题材在画种上不再局限于传统中国山水画，油画、水彩、版画等开始介入；题材本身也已经超越了传统蜀道山水画的“栈道”“行旅”“剑阁”，更关注沿线古树、古村、古镇、新农村建设、脱贫攻坚、振兴乡村，甚至三线建设；部分以山水画名义创作的“山水画”一改传统山水画的模样，走向跨画种、画种融合的新的创作方式。

一道崭新的蜀道山水风景正被热情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