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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饮罢无归处

2024-09-25刘静文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4年3期

酒文化是华夏文化的组成部分,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杜甫生长于诗文化、酒文化盛行的盛唐时期,因此其作品中时常出现与“酒” “饮酒”有关的内容。 《杜工部集》中留存了杜甫所作的1400余首诗,有人曾作过统计,这些诗中谈及饮酒的足有三百多首。杜甫乐也饮酒,忧也饮酒,向世人展现了一个丰满的“饮者”形象。文本就对其作简要的分析。

一、白日放歌须纵酒:追求理想的入世者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积极入世的。 “学而优则仕”和“立德、立功、立言”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信条和最高理想。杜甫生于“奉儒守官”的仕宦之家: “远祖”杜预多谋善战,人称“杜武库”; “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的诗人,为“文章四友”之一; “父亲”杜闲曾任朝议大夫、兖州司马,食君之禄。有“圣人之后,世食旧德”(出自《祭远祖当阳君文》)的出身,在“奉儒守官”的家庭氛围的影响之下,杜甫继承并发扬了儒家思想中那种“兼善天下” “仁政爱民” “匡时济世”的进步思想。正如清人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说的: “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

青年时的杜甫便立下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无论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出自《望岳》),还是“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出自《房兵曹胡马》),无一不体现了这一时期杜甫的远大志向与宽广胸襟。这也表现在其饮酒诗上。比如,在漫游齐赵时,他创作了《夜宴左氏庄》。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烧烛检书,奇文共赏,疑义相析,看剑饮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诗中的主人公喜书、爱剑、嗜酒,展现出才气、侠气与酒气,呈现的是一个清夜引杯的儒者形象。又如,在暮年,他创作了回忆青年时期人生经历的作品《壮游》。在这首诗中,他写道: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诗人用极其直白的语言对年轻时的自己进行了点评。性格豪放、生性嗜酒、嫉恶如仇且目空俗物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年轻气盛、自信又自负的青年形象。此类诗是杜甫入世情怀的外现,这与他年轻时积极求仕的行为是一致的。他漫游十年,广结贤士,去洛阳参加科举考试,去长安应试,都是为了走上仕途,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又与追名逐利、倾心宦海的人不同,杜甫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孔子曾为士人点明政治上的应有立场 —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出自《论语·卫灵公》),孟子也提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出自《孟子·尽心上》)。

在杜甫青年时期,当时的政局已经波涛暗涌,但在整体上呈现的仍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出自《忆昔二首·其二》)的一派歌舞升平的盛唐气象。对于踌躇满志的杜甫而言,此时算是“邦有道”的时机。因此,他带着“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出自《前出塞九首·其三》)的一腔热血走上了并不平坦的光辉仕途。

二、潦倒新停浊酒杯:报国无门的老者

李白曾在《将进酒》中留下千古名句: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综观历史上以饮酒留名的文人,其特点不尽相同: “竹林七贤”佯狂纵饮、性格张扬, “五柳先生” “任怀自得,融然远寄”(出自陶潜的《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军传》),诗仙李白达观浪漫、豪放洒脱……当然,杜甫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同。酒在他的身上少了浪漫主义的色彩,而更多地带上了现实主义的味道,这与他的人生遭遇密切相关。

从三十五岁开始,杜甫便走上了曲折的人生之路,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对于有志之人来说,科场失意、报国无门是最痛苦的事。杜甫两次参加科举考试,皆未及第;在长安的十年里,他的求仕之路也不平坦。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向来“独耻事干谒”(出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杜甫不得不低下头来,为尚书左丞韦济(《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翰林学士张垍(《赠翰林张四学士垍》)、京兆尹鲜于仲通(《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安西副都护高仙芝(《高都护骢马行》)、谏议大夫郑审(《敬赠郑谏议十韵》)等人献诗,甚至直接向唐玄宗献赋,如《天狗赋》《鵰赋》《三大礼赋》。这于一个有着“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出自《奉赠韦左承丈二十二》韵)的万丈豪情与独立人格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精神上的折磨。然而,尽管承受了这些,杜甫依然没有踏上平坦的仕宦之路。堂堂书生空空等白了头。

其二,生活上的困顿、身体上的疾病和常年在异乡漂泊的经历也让杜甫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例如,寓居于成都草堂期间,杜甫因物质上的贫困而感到心力交瘁,生出许多感慨。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出自《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的生活条件的确让人难以忍受。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出自《百忧集行》)面对窘困的生活境况,老夫老妻相顾无言,万般无奈。大人尚且还能自持,可年幼的稚子却因为饥饿而抛开父子之礼, “叫怒索饭”了。面对家中仓廪不实、衣食不足的现状,杜甫深知无法再对孩子提出知礼节与知荣辱的要求。不难想象,这强烈的反差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痛苦。杜甫在另外一首悲秋诗《登高》当中写道: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离乡万里,恰逢深秋,杜甫登高祈福。困苦的生活、多病的躯体、浓浓的乡愁都困扰着他,难怪王国维读完此诗也会觉得感伤之情铺天盖地,令人无处逃遁。向来嗜酒的杜甫竟放下聊以自慰的浊酒杯。也许是无钱买酒,也许是身体不好,但即便有钱买酒、身强体健又能怎样呢?几杯浊酒就能将这满腔愁绪尽数消除吗?

其三,对于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而言,国家陷入战乱,百姓苦不堪言也是令人痛苦的事。皇帝只知享乐,不问政事;奸相专权,国家大乱;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些都是杜甫心中难以放下的事情。因此,他所作的诗以时事诗和怀古诗为主,如最为著名的“三吏三别”等。历经安史之乱,眼见国破家亡,民生凋敝,他既愤怒,又无奈。所作诗字字句句皆是由心发出,和着血泪,令人不忍卒读。那个“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出自《独酌成诗》)的洒脱的杜甫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的痛苦的老者形象。

三、此身饮罢无归处:不愿隐去的反抗者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他们一起构筑了一个时代的传奇。

当然, “仙” “圣”有别:一个无牵无挂,一个心愿未了;一个“仰天大笑出门去”,一个“万事终伤不自保”。杜甫心里装着百姓,眼里常含泪水。有多少人能明白“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的悲伤与绝望呢?

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古希腊人的价值观隐藏在日神阿波罗(Apollo)和酒神迪奥尼索斯(Dionysus)这两种形象中。其中,日神象征理性、秩序和道德,酒神象征解放、自由、欢乐。人的苦难正源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对抗与融合。

杜甫的人生则充斥着这样一种矛盾 — —忧国忧民却难以解救苍生。他自知力量微弱,依然不忍隐去。圣人的情怀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在时刻折磨着他。他一定是痛苦、寂寞的。在苍茫的天地间,只有酒还在陪伴着他,与他一道感时伤事。饮酒正是他宣泄情绪、消解苦痛的一种方式。

在杜甫的身上,悲剧的魔咒似乎没有因为酒的加入而被打破。在个体与世界的长久对抗中,这种“悲”逐渐融入他的诗歌:有人在他的《客至》中读出了淡淡的孤独,有人在他的《登高》中读出了悲伤与绝望……那些寄托了个人情感、承载了生命意识的诗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的杜甫。

穿越千年风尘,跨越万重山河,杜甫的形象渐渐清晰。从他的饮酒诗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个渺小个体的真实困境。古希腊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同时出现在了“诗圣”杜甫的身上。尽管从世俗的层面上来说,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但其反抗的行为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

(作者单位:江苏省丹阳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