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
2024-09-24燕山卿
“考古,就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倒映出我们陌生的形象。”这是青年历史学家李硕在《翦商》一书中阐述的考古心得。关于历史,对于很多人而言,就是史书中记载的、课本里传授的几乎亘古不变的内容。但是,正如李硕所言,“借助考古认识上古社会的工作只是刚刚起步,我们还难以给那个茫昧幽远的时代归纳出简洁的‘规律’。不仅如此,商纣王、文王周昌、武王周发、周公,甚至孔子,这些史书中的名人以及那些我们曾以为熟悉的先祖往事,有些也在考古发掘中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理解。也许,我们至今还难以完全了解我们自己……”
李硕其人
李硕,青年历史学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和清华大学历史系(硕士、博士),著有《南北战争三百年》《孔子大历史》《楼船铁马刘寄奴》《俄国征服中亚战记》等书。今年推出的他的新作《历史的游荡者》,让读者们看到了他除殷周时期的历史研究外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成果。正是这本书,让笔者开始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时间来到2023年2月,李硕突发急病,中断了他在巴基斯坦的背包行回到国内。经半个多月的住院检测,会诊结果是已无手术可能,存活期不超过一个月。“人之将死,看到的风景会有很大不同”,李硕回头再看自己那些散落的或者未曾刊发的文章,好像是站在另一个维度看待另一个自己——一个学人,怎么能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写出领域跨度这么大,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这恰恰也是他被学界称作天才历史学家的一个原因,他的文章看似只是和历史相关,但细分起来涉及上古史、中古史、文学史、边疆民族史、法制史。他读书和写作的角度,往往不拘一格又顺理成章,诸如收录《历史的游荡者》一书中的《〈红楼梦〉中的一镜到底——明清小说场景过渡技法的发展》,是从影视创作技法的角度解读明清小说叙事场景的巧妙设计,即便是深入其中的中文系教授恐怕也很难有此另辟蹊径的学术切入角度。
有此成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年,李硕在北大念中文系本科,他所在的班是该校办的第三届文科试验班,又称“大师班”,其思路来自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季先生认为:我国的学科体制是模仿苏联而来,专业分得太细,导致学生的知识面较窄;所以,应该“打通文史哲”,培养通才或“国学大师”。透过李硕后来的学术路径,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他被业界视作带有界碑性质的奇作《翦商》发表后,能够融会贯通地将文史哲打通,呈现给读者一部文笔优美、考古史料扎实、观点标新立异且逻辑自洽的惊世之作。
据了解,李硕这位好玩的学人在最后奔向历史研究前,还当过多年的记者,这也为他成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奠定了实践基础。在李硕的治学心得中,他这样写道:“首先要掌握‘第一手’的知识,不仅适用于治史,也包括分析问题。比如对边地人群的观察认知,只听城市精英(如当地学者、官员)的描述,就属于二手知识;如果能跟老乡们交上朋友,到他们家里住一住,过过日子,就会有不一样的发现……”这类收集第一手材料的严谨态度,正契合了新闻学人“以事实为依据”的价值认同。
翦商: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
李硕撰写的《翦商》一书,是一部关于中国上古时代文明起源的作品,内容始自新石器时代末期(4000余年前),终于商周易代(殷周革命)。
根据考古挖掘,人们发现进入新石器时代人类才有了农业和定居生活,不再像野生动物一样四处流动觅食。作者如同一名穿越者,通过一个个考古挖掘成果,向读者们展示着历史的流变印记:6000年前仰韶半坡文化新石器时代,比如陕西临潼的姜寨遗址,一座两三百名村民生活的小村寨的布局和生活场景,体现了村落从固守集体自治生活到村落间的交往、贸易、通婚甚至发生冲突的历史变迁。一个个村落的布局,从生活体系完善为独立防御体系,继而出现了更大范围的政治体——由十几个村落形成的部落。再到距今5000年到4000年之间(仰韶文化末期与龙山文化期),有些地方出现了几个或十几个部落组成的早期国家,如山西陶寺古城,人口约1万到5万,面积相当于今天的一个或两个县。有些较大的都城,多数是农夫,并分化出了手工业、世袭统治精英,以及巫师等专业知识人群。到距今4000年前,华北地区一度星月同辉的各个小型古国陷入沉寂。在河南嵩山脚下,却有一个小部落意识到了从西北传来的冶铜技术和从长江流域传来的水稻种植技术的价值,于是华夏第一王朝出现了。在今天洛阳市以东20公里处,考古人员发现了疑似“夏都”的偃师二里头遗址,他们并非洛河边的土著居民,有着稻作和龙崇拜,并且依靠青铜冶炼技术,突破了以往部落短暂繁荣后解体的宿命。据《竹书纪年》记载,夏朝共有471年。
石器时代的各种人群现象,被称为“文化”。而“文明”是人类学和上古学者经常讨论的课题。由于夏朝对应的二里头缺乏文字要素,所以相较于拥有城市、冶金技术、文字三要素的商代晚期之殷商而言,后者已经是人类告别原始状态的“文明”了。
那么,商王朝建立之前,商族人来自何处?考古学也一直没有答案。李硕在书中提到,一群外来者带来了风格各异的陶器。在商人的“甲骨文”里,暴力、征伐和杀戮是最常见的字形。在甲骨文里的“翦”字就像一把羽毛装饰的戈,意为攻占和普遍性的杀戮。周人取其宏大之意,将灭商的叛乱事业称为“翦商”。那么,周人为什么要翦商?李硕认为,这一切统统与商人的人祭文化脱不开干系。书中,李硕通过还原考古挖掘现场的人祭场景,将商朝建立后该行为呈现爆发式增长,到殷墟阶段(约公元前1300至前1046)附有数千条甲骨卜辞记录的考古情况,呈现在世人面前。他把龙山时代到商代的华夏文明的最初阶段,称为“华夏旧文明”,认为周灭商之后,周公旦一代人迅速废除了人祭宗教,并抹去了与此相关的文献与记忆,从而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其影响延续至今。这一重大的历史认识,构成了此书的立论基础,“翦商”便是全书的文眼。李硕认为,周公时代的最大变革是神权退场。他写道,“直到考古学家的铲子挖出夏、商遗址,被‘六经’等古文献掩盖和误读的历史真实,才得到重新诠释与复原”。
学界点评:可用“商周变革”来归纳李硕之洞见
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杨斌如此点评:“一部好的历史著作,不仅要数学家的逻辑,还要文学家的想象。由此观之,李硕的《翦商》,宏大处堂堂正正,细微处绵绵实实——详述了人祭现象在早期华夏文明的出现和消失,以及为什么‘武王克商’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政权交替,更是华夏文明形成史上的里程碑式的革命。因此,我愿以‘商周变革’来归纳李硕的洞见——对于华夏文明而言,这场变革比两千年后的唐宋变革的意义更深、更远!”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