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一直在变化
2024-09-23蔡辉
对于“悟空出圈”,赞者称,它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可作为将来游戏开发的模版;弹者称,“混搭风”太明显,冲淡了传统文化。其实,《西游记》从未僵化地死守传统,其创作历程长达千余年,一直在变;正因不同时代的作者不是只想着继承,而是全力出新,它才成了经典。事实证明,最大的传统是有创造力的人,而不是前人创造的形式。
本是胆小鬼
《西游记》成书历程曲折,分五个阶段,即史书阶段、《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阶段、杂剧阶段、《西游记平话》阶段和《西游记》阶段。
史书阶段指《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前书为御览而作,皆实录。后书出自玄奘弟子慧立、彦悰之手,意在弘扬佛法,多灵异故事,即鲁迅先生所说:“初无诸奇诡事,而后来稗说,颇涉灵怪。”唐代寺院竞争激烈,各以“俗讲”揽众,底本即“变文”,分“讲唱佛经故事”和“讲唱人世故事”两类,加入灵怪传说,效果更佳。比如后书中,有“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无男子,多珍货”,应是《西游记》中“女儿国”的蓝本。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刊刻于南宋,全书共三卷,由十七个小故事组成,无猪八戒,有猴行者,“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白衣秀才”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曾“九度见黄河清”,且“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
与孙悟空不同,猴行者胆小怕事,因“我八百岁时,到此中偷桃吃了”,左肋被打八百,右肋被打三千铁棒。他提醒唐三藏:“轻轻小话,不要高声!此是西王母池。我小年曾此做贼了,至今犹怕。”三藏法师调侃说,何不再偷桃。猴行者称:“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取经路上,猴行者擅用法术降妖除魔,最终与三藏法师都归天成仙,被唐太宗封为“钢筋铁骨大圣”。
元代时突然变恶神
到杂剧阶段,“孙悟空”形象突然黑化。据学者赵乐屏在《〈西游记〉孙悟空形象研究》中钩沉,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孙悟空成了恶魔,偷金丹,盗仙酒,扳倒丹炉,连老猕猴都说:“只因齐天大圣,那个傻儿凹。”到元代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时,孙悟空更为不堪。
首先,有老婆。系强抢来的火轮金鼎国王之女,孙悟空盗金丹后,给妻子偷了一套仙衣,还与她共享偷来的仙桃、仙酒。加入取经团队后,孙悟空仍称火轮金鼎国的地界是丈人家。
其次,好色。三藏法师拒绝女儿国国王求婚,孙悟空表示他愿替师傅留下;求借芭蕉扇时,对铁扇公主产生邪念:“知她有丈夫没丈夫,好模样也不好?”向土地神打听铁扇公主情况时,又问:“她肯招我做女婿吗?”
其三,不安分。连看守孙悟空的花果山山神(早期各版本中,孙悟空都是被镇压在花果山下,而非五行山)都对三藏法师说:“他(孙悟空)凡心不退,不可用他。”孙悟空被三藏法师放出来后,想:“好个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顿饱,依旧回花果山,哪里来寻我。”
杂剧中的孙悟空奸懒馋滑坏,很像后来的猪八戒,在杨景贤的杂剧中,猪八戒首次出现。杨景贤笔下的孙悟空用戒刀,观音所赐,打红孩儿时说:“教你尝我一戒刀;”但斗沙和尚,又说“我耳朵里取出生金棍来,打得你稀烂”。
直到明代,山西省娄烦县马家庄乡庙钟上,孙悟空拿的仍是禅杖,还没拎金箍棒。此钟铸于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略早于吴承恩生活年代(约1504-1582年)。
吴承恩激活了孙悟空
尽管有所争论,但《西游记》的主要内容应是吴承恩创作的。为何吴承恩会把元杂剧中的恶魔孙悟空,写成大英雄?这与阳明心学勃兴有关。心学主张“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明代思想家李贽更是强调“童心”,即“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受此影响,吴承恩试图刻画一个充满童心的英雄——孙悟空,他酷爱自由、不受拘束,但天性醇厚,靠个人奋斗与悟性取得成功。在孙悟空身上,寄托了生命的悲剧意识,不断挣扎,不断受困,这使孙悟空的形象光彩照人。
吴承恩的苦心,初期未得异域读者理解。在朝鲜,《西游记》被称为“虽是寓言托词,而究其本意,则深为有理”,但基于程朱理学,仍受斥:“此等杂书,乱正史,坏人心。”日本江户时代小说名家曲亭马琴称赞《西游记》是“稗史之大笔,和文之师表”,亦停留在文笔华丽的层面。
据学者王文强在《〈西游记〉英译史研究》中钩沉,早期英译者均视《西游记》为宗教小说。1854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撰文介绍《西游记》:“他(唐僧)是一位英雄,为了能从印度求取真经,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长且危险重重的西行之路。”与小说中唐僧的形象相距甚远。
最离谱的译本,是1913年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的《出使天国:伟大的史诗与寓言》。李提摩太通佛学,试图“缘佛入耶”,他认为《西游记》作者丘处机是基督徒,小说“讲述了一个坚韧的基督徒,为寻求永生而踏上了荆棘遍布的漫漫长旅”。丘处机曾长期被误认为是《西游记》的作者,后来学界已明其非,但李提摩太却将错就错。
直到1942年,英译者亚瑟·韦利才真正理解了吴承恩——有趣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人有玩的权利,小说家应该捍卫它。在《西游记》中,吴承恩不断用戏谑、调侃的写法敲打一切庄严,以提醒人们“自主人生”的重要性。亚瑟·韦利的杰出译本,使西方读者渐从游戏角度接受了《西游记》。
孙悟空不是哈奴曼
可在中国,《西游记》一度竟又成陌生之物。学者张心科钩沉,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称:“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他提出,中学生要看《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二十部以上、五十部以下的白话小说”,建议“教员应该使学生懂得作者为什么要写一个庄严的天宫盛会被一个猴子捣乱了”。但直到1940年代,中小学课本仍很少提到《西游记》。
1922年,吴研因在《国语文教学法概要》中介绍时人普遍认知:“中国科学幼稚,用神话做教材,适足养成儿童的妄想;极其弊,孙悟空、庐山老母、柳树精……神仙鬼怪将复活于中国社会,小义和团将复见于国际间。”作家周作人也说:“这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正是基于狭隘的功利观,当时的人们认为:“鸟言犬吠的教材,无关国家社会,徒使儿童迷惑,应加禁止。”导致许多国人对孙悟空的理解反不如外国读者。
孙悟空的魅力来自于历尽苦难仍执著地追寻自己,他始终是一个充满童心、贪玩、有良知、淘气、不礼貌的家伙,经历恶与痛的洗礼,他的善更有厚度。《黑神话:悟空》能成功,就因为呈现出一个活着的、会爱会恨的真英雄。
“悟空出圈”带出一个旧话题——孙悟空的原型是不是印度神猴哈奴曼?著名学者金克木先生早就说过:“两个神猴是不同的。”哈奴曼出自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古代无中译本,1980年代由学者季羡林先生译成出版,吴承恩岂能看到?孙悟空只可能是中国猴。
(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