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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诱饵,把她们拽进了深渊

2024-09-20涂思敏付静宜熊慧颖

方圆 2024年2期

当周东东和陈子涵被公安机关抓获时,两人骗来的钱已经被挥霍一空。

经查,2021年12月至2022年7月,周东东参与实施诈骗15起,涉案金额约10万余元;陈子涵参与实施诈骗14起,涉案金额约10万元。

经湖北省武汉市江汉区检察院提起公诉,2023年6月14日,武汉市江汉区法院作出判决,被告人周东东犯盗窃罪、诈骗罪、强制侮辱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9000元,并责令其退赔违法所得的10万余元依法发还被害人。同年9月21日,陈子涵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七个月,并处罚金3000元。

判决书附录里的违法所得发还清单,是窥见15位被害女性生活的一个入口。2200元、3900元、5000元……这一笔笔数额看起来并不算多,却是把她们的人生一点点拽进深渊的诱饵,也暗藏着这些年轻女性各自的故事。

从兼职开始

湖北武汉,下午5点,23岁的李洋洋在社交App麦得(化名)上点开了一个男人的头像。男人的主页里有几张乖巧小猫的照片,看上去,他似乎是个温柔的爱猫人士。李洋洋渐渐放下了心理防备,跟男人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猫。而这个说自己爱猫、家里很有钱、开着网店的年轻男人便是周东东。

聊着聊着,话题逐渐偏题。周东东开始跟李洋洋提起自己的工作,说自己是淘宝网店代理人,正在找客服,问她感不感兴趣。周东东又问起李洋洋的工资,李洋洋说自己只是实习生,每个月工资只有1500元,日子过得紧张,很缺钱。周东东遂劝李洋洋来他店里做客服,还问她有没有开通支付宝“小荷包”的服务。

“网店退款都是用这个服务来退的。”李洋洋前前后后往小荷包里转了7笔钱,共1.4万元。周东东要李洋洋把“小荷包”的邀请码发给她,虽然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她还是发了。而当李洋洋刚准备修改转出限额的时候,“小荷包”里的钱就分批被全部转走了。她给客服打去电话,得知被骗后,便报了警。

2021年8月8日,在广西的尹小晓也在麦得App上认识了周东东,周东东问她要不要做淘宝客服。刚开始尹小晓并不愿意,可周东东跟她说,做兼职时间很自由,每个小时佣金150元,这钱赚得容易。

后来,一个好友申请为淘宝客服的人添加了尹小晓的微信,让她开通支付宝“小荷包”并往里存钱。“当时刚开始我还有点担心会骗我,对方告诉我是管理员,没人能转走我的钱。” 尹小晓先后往“小荷包”里存了1.9万多元,可钱一转进去,就被人分15次取出。

2022年6月3日,王木晗在麦得App上随机匹配到了周东东。两个人一开始的聊天内容都很平常,不过是说些自己的家庭、工作、兴趣爱好等,可聊了不到10分钟,周东东开始渐渐转移话题,问她要不要来做淘宝客服,说“别人时薪都35元,给你40元”。同时,周东东说自己会赠送她一张存了钱的亲情卡,退款就用这张卡来进行,但钱需要王木晗先行垫付。

王木晗想着兼职时间灵活,又有工资拿,便想试试。周东东便告诉她退款都是在支付宝“小荷包”上进行的,淘宝需要进行额度审核,所以王木晗需要往里面充3000元的保证金。接着,周东东以需要审核王木晗的资质为由,要她邀请自己进入“小荷包”,可邀请后没一会儿,“小荷包”里全部的钱便被转走了。

李洋洋、尹小晓、王木晗的遭遇不断重演着。2021年12月16日,18岁的黄明希在重庆被骗3000元;2022年4月29日,23岁的尹兰在四川成都被骗走1.9万元;2022年5月17日,23岁的陈星星在广东广州被骗了3000元……

尽管周东东每次的聊天方式和对话内容都不同,被害人遍布全国各地,可这些案件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招聘淘宝客服兼职的话术、一款叫支付宝“小荷包”的工具、被害人都是18至26岁年轻且缺钱用的女性。

支付宝“小荷包”是一款可供多人共同存钱、共同取现支付的资金结算工具,对有共同攒钱和花钱需要的朋友或家人来说很方便。可对于那些不熟悉其功能的人来说,他们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只要邀请了好友进入自己的“小荷包”,好友就能自由转出他们账户里的钱。而这种认知上的差异,就是周东东行骗的基础。

周东东和自己在网上认识的好友陈子涵住在一起,陈子涵在网上卖鞋、卖电子设备,有时候还在网上“接档”(给别人表演才艺,喊麦、唱歌等,靠网友打赏、平台分红获取一定收益)。

两人都很年轻,他们一起窝在出租屋里,整日无所事事。打游戏、喊麦、睡觉,这三件事就可以概括他们的日常。没钱花了,周东东不会想到工作,他觉得“自己比较懒,不想做事,更不想工作,诈骗可以来快钱”。

周东东知道要骗钱,就得多准备一些微信和支付宝账号,因为怕公安机关追查到,所以每个账号用一段时间,他就会注销。支付宝账号是周东东从陈子涵那儿要来的,周东东用他的身份证办了5张电话卡。陈子涵知道他可能在做些坏事,可现在房租也是周东东付的,两人生活潇洒又快乐。只要这种生活能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

可渐渐地,这些账号也不够用了。周东东便开始找自己在喊麦软件上的朋友借银行卡和支付宝账号。他自称是个富二代,他的母亲每个月会给他打一大笔钱,可因为支出太大,支付宝被限制了。在他看来,只要人设做得足够逼真,总会有人相信。他的朋友也确实把账号借给了他。

周东东从未亏待过他们,他会喊朋友找他玩,并给朋友报销机票和住宿钱。在朋友眼里,周东东花钱大手大脚,没看到他工作,只见他整日吃喝打游戏。细说起来,每个人口中的周东东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差别——张欢记得周东东曾通过7个不同的微信账号联系他,每次要他帮忙只说是女朋友的账户被投诉多了。李立说周东东在网上卖麦克风设备,从未提过网店的事。只有李平说:“每天晚上8点以后他(周东东)会把自己房门关上不让我们进去。他说自己在干活,但我只见他在不停地打语音电话聊天。”

“是不是只能怪我自己傻?”

一开始,周东东只是想骗点钱花。可他没想到,几千元对于很多被害人来说不仅是一个月的生活费,甚至意味着全家的开支。看着那些迫切想把钱追回来的女孩,他想到或许可以用退款来威胁这些女孩裸聊。因为他知道人在最绝望的时候,理智和判断会被剥夺。

周东东的诈骗手段并不高明,聊天话术其实也很粗糙。可就是这样不完美的诈骗,这种不需要什么精明设计的骗术,却更能骗到他的目标群体——他瞄准的是那些年轻且收入较低的女性。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了几千元,一步步跌落他设计好的裸聊陷阱里。这些被害人的共性,要么是在校大学生,要么是在家里带孩子的全职宝妈,要么是薪资不高的实习生,她们都急需一份兼职来维系生活。

18岁的黄明希高中毕业后便去当地的一家奶茶店里打工,月薪3000元,从早工作到晚,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地方不正规,工资也是在她工作了几天后,老板一时想起,给她用微信转的。

3000元的工资,黄明希得掰开揉碎了用。家里除了她,就只有父亲一个人挣钱。黄明希的弟弟还在上学,母亲没有工作,奶奶患病常年卧床,药费是笔巨大的开支。除去自己在外打工的必要支出,黄明希挣的钱还得贴补家用,所以她的生活过得很节俭。

黄明希一开始没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说:“我已经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了,怎么还会有人想欺负我,骗我的钱呢?”发现自己转进“小荷包”里的钱没了后,黄明希很绝望,也不敢跟家里人说。看着交房租的日子逼近,她求周东东:“我真的没钱吃饭了,我的圈子小,能借的我借不到,人家也有事要用。”

周东东不为所动,他的态度很强硬,要么裸聊,要么免谈。“你裸聊就有1500元,然后立马完事。先裸聊再说,不要打扰我睡觉。” 黄明希并不想回忆那时的场景,因为她被骗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我这样做,是不是他就可以把钱还我了?”

黄明希并不知道周东东说的“裸聊”具体该怎么做。接通视频后,她只能按照周东东的要求,一点点脱去衣服,把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身体,然后碰触着身体的隐私部位。只要她有想停的举动,周东东就会威胁她:“你钱不想要了吗?”

整个过程持续了七八分钟,可周东东非但没有还钱,还告诉黄明希自己录了屏,如果不想被泄露出去O7ELVISpBFwIBwwiLrIYUg==,就得继续找朋友和家人借钱。可此时的黄明希已经身无分文。周东东把她拉黑了,立刻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陈星星被骗时,正处于失业中。她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能通过花呗来维持日常的花销,而周东东不停地打来语音电话,反反复复只强调一件事:“只要跟我视频裸聊,我就把钱还你。”陈星星答应了,这次周东东要求裸聊的时间更长了,他讲话暴躁、脾气易怒,不停地说:“不按我说的做就不还钱了。”结束视频聊天后,周东东不再回复消息。陈星星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不敢删他,她一遍遍恳求道:“你回我一下行吗,你是骗子吗?是的话我也认了。”

两天后,周东东突然又联系陈星星,可并非还钱给她,而是语气凶狠地要陈星星推荐一些亲戚朋友给他。这一次,陈星星彻底醒悟过来,她删除了周东东所有的联系方式。她给周东东发去最后的消息写着:“是不是只能怪我自己傻?”

黄明希和陈星星,她们都是没有家庭托底的人。一般人被骗了,会去报警,会去找家人寻求帮助,也不会为了3000元就答应跟人裸聊的请求。可对她们来说,人生似乎没有那么多选项,被骗了也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难以站出来

对于办案检察官李超来说,他体会到最强烈的是两种情绪:愤怒和伤心。

李超清晰地记得他给黄明希打电话时,是早上10点。黄明希一直强调很忙,不方便,只能下午3点以后接电话。李超当时还感到有些郁闷,“我是为了救助你、帮助你而来的,怎么感觉你并没太在意呢”。

可后来李超想通了,因为那个时间段对黄明希来说就是非常宝贵的,她不想因为任何原因丢掉工作,哪怕这份工作收入不高也不稳定。“不想做就不做了”这个选项对黄明希来说是不存在的。

一开始在法庭上,法官也觉得有点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被3000元钱逼着裸聊?可当李超在庭上一字一字地读完黄明希的陈述后,读到她一毕业就打工养家的经历,读到她家里弟弟上学、母亲失业、老人生病的情况,读到黄明希说“刚开始对方提出裸聊的时候,我就说不行,但是对方以还钱威胁我。我想着当时3000元对我及家庭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于是就同意了”时,庭上渐渐安静了。

李超说,大家总说司法人员要强调亲历性,这个案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我作为一个有工作、有家庭、生活还过得去的常人可能很难理解,18岁的黄明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如果你真的面对面地去倾听她们的故事,无论是通过她的语言、她的肢体反应,还是她当时所处的环境和背景,但凡是个有同理心的人,其实都会得出较为中肯的判断。”

考虑到此案中被害人因自身权利受损,可能涉及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李超将案件线索移送给民事行政检察部门。民行部门在尊重被害人意愿的前提下,向两名有需求的被害人提供法律咨询服务并将救助线索移送至控告申诉检察部门,帮助她们申请到了司法救助金。

这笔钱或许只能救一时之急,但意义非凡。它就像伸出去的一双手,让她们知道,如果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报警,可以向他人求助,可以相信检察机关的帮助。

2024年伊始,李超又给黄明希和陈星星打去电话,他关心着她们的近况。黄明希仍旧在重庆老家的奶茶店打工,现在的收入可以承担日常生活所需,她的生活已经回归正常。陈星星在广州找到了一份当客服的工作,聊天时她难掩开心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正一点点在变好。

而每次谈到被告人周东东的时候,李超情绪总会有点激动。他记得对方聊天记录里特别猖狂的一句话,“你报了警也没用,警察也抓不到我,都拿我没办法”。

一开始公安机关以为是个案,可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发现这是一起涉及地域极广、被害人众多的案件。在反诈平台输入案件关键信息后,一些被害人浮出水面,可还有更多的被害人并未留下报警记录,也无从查找到她们的身份。

一个疑问由此产生:为什么这些被害人不去报警呢?

李超说,其实周东东在行骗时,已经在麦得App进行了一轮匹配,并筛选剔除掉了那些不容易上当受骗的人,这大大减少了他的犯罪成本。这起案件的众多被害人接受周东东客服工作的原因都非常单纯:“不管兼职也好,小时工也罢,能让我多赚点钱,干一天活拿一天工资就行。”

把钱骗来后,周东东告诉她们:“我已经把你拉黑了,这个钱你想追也追不回来。你的家人地址、联系方式我都有,你敢要钱,我就把信息和视频泄露出去。”对于很多年龄小、缺乏社会阅历和法律常识的女孩来说,她们不一定敢去报警。即便有的女孩报了警,但因为换了电话、搬了家,公安机关难以找到。即便真的找到了人,很多人要么根本不接电话,要么不愿意讲出自己被骗的经历。

李超觉得自己能理解她们的做法,因为当女性的性自主权被侵犯以后,她们很难再完整地或愿意主动地把自己受侵害的过程讲述出来。

“如果每次诈骗案发生后,被害人都能去报案:如果被害人的每次报案,都能上到反诈平台,情况或许会不一样。”李超觉得即便身为弱势群体,即便被骗时处于完全的认知不平等状态,即便自我救济的能力在当时比较弱,但作为检察官,他还是希望,在遭遇诈骗后大家能够有勇气站出来,“永远不要觉得只有几百元钱就算了,不要觉得被人骗了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是的,对方用了很多反侦查的手段,对方警告你不要报警,但这对于检察机关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去帮助你们。”(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